大慈恩寺的事先交由崔慎接手去辦。
李昂和楊欽義則是帶著許多神策軍出了山門,直接沿大路往北行駛,途經(jīng)親仁、安邑、宣陽諸坊。
此時雖然有魏博牙兵在巡邏,但長安城實在是太大了,還是能看到許多亂象。
尤其是鄰近東市的宣陽坊,本是京兆府所屬的萬年縣衙所在,京兆府少尹羅立言是李訓的人,帶著屬吏誓死抵抗鄭注,卻被鳳翔牙兵血腥屠殺,連帶著長安、萬年兩縣的縣衙也遭了殃,縣令、主簿都被牙兵殺死,衙門被砸得稀碎。
堂堂縣衙遭了兵災不說,今早周圍的無賴們聚集起來,打算搶奪東市那些有錢的店鋪,卻被商賈們聯(lián)合起來,帶著保鏢和傭兵們打退。
那些無賴吃了虧,跑到相鄰各坊搶掠,眼見著以往如同鬼門關一般的縣衙如今空無一人,忍不住又去搶了一把,順帶點了火,將衙門的卷宗付之一炬。
結果火勢一起,整座衙門都沒保住,這會兒已經(jīng)被燒了個精光。
街上行人絕跡,偶爾有魏博牙兵和南衙十六衛(wèi)騎馬路過,看到遠處圣上的旌節(jié)高懸,都下馬行禮。
向北的平康坊青樓遍地,是長安有名的銷金窟,城中大亂,此地也不免岌岌可危,好在他們的青樓生意平日里免不了與地痞們打交道,無非是拿出大筆財物來破財消災,倒不至于被燒殺一空。
李昂自從穿越來大唐后,連日在各方勢力之間周旋,居然還沒有逛過長安城聞名遐邇的東西兩市。
可惜此時東市大門緊閉,戒備森嚴,看起來比大明宮的防衛(wèi)還嚴密些。
再向北,崇仁、勝業(yè)、永興諸坊都是一副劫后的殘破景象,東側的安興坊同樣也遭了火災,這會兒還有青煙未散。
李昂猛地勒住馬,坐騎發(fā)出一聲嘶鳴。
身邊護衛(wèi)立刻拔劍,左右虛舞作勢。韓希直握住刀柄,警惕地望著周圍,陳堰也勒住坐騎,游目四顧。
李昂緩緩吐了口氣,卻是不知不覺來到了大寧坊。
昨日的那個夜晚,自己就是從此處狼狽駛入坊中,羅令駕車,些許護衛(wèi)在側,還有臨時加入的楊欽義。
李昂一言不發(fā)地勒轉馬頭,踏入大寧坊。一路行至十字街心,然后轉而向北,臨近坊門處,再轉而向西。
“是這邊吧?”
他目光迷離,小聲問道。
楊欽義點了點頭,行禮說道:
“回圣上,是這兒。”
說著,楊欽義指著旁邊一堵短墻,上面仍能看到許多干涸的血跡。
“大伙兒就是在這里分頭走的。”
李昂下了馬,一手扶著短墻,立了一會兒,然后往北行去。
羅令等人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自己還能夢見他跪下的身姿和殺敵的背影,如今卻已是生死兩隔。
世事無常,福禍難料……
一行人沿著當日的路線在巷中兜兜轉轉,從坊南來到東側興唐寺附近。
李昂突然回頭對楊欽義說:
“當夜幾個兄弟為國捐軀,撫恤和家屬待遇要做好,尤其是羅令。”
楊欽義在馬上彎腰說道:
“不消圣上提醒,老奴已經(jīng)派人找他們的家眷了,只是里面不少人祖籍都是外鄉(xiāng),有些費功夫。”
李昂點點頭,打馬而過,不再言語。
眾人離開大寧坊折而向西。
楊欽義提醒道:“圣上,咱們那天沒去過西邊。”
李昂并沒有回答。
長安城大街橫平豎直,到處都是整齊劃一的十字街,李昂卻沒有走直線,而是賭氣一般,在城坊間東繞西轉,有時深入暗巷,有時又繞到某處被搶掠過的庵堂、房舍。
眾人都一頭霧水,弄不清圣上的意圖。
他們一開始以為李昂是憂心城中的亂象,出來察看局勢。
到了大寧坊,臨時起意,重走了一遍逃亡的路線,悼念死難的兄弟,也在情理之中。
可出了大寧坊之后,路線越來越奇怪,忽而向南,忽而往西,在各坊之間來回穿行,看行止,好像在尋覓什么,到了地方卻又過門不入,一路上馬不停蹄,似乎只是趕路。
不過圣上板著臉,顯然心緒不佳,眾人都沒有作聲,只緊跟著主公馬后,暗自握緊兵刃,防備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刺客。
這一路的見聞也讓眾人不禁懸心,昨晚的騷亂以搶掠為主,傷及人命的并不太多,然而這一路行來,所過之處幾乎都有死傷,時不時便能遇到尸骸,令人不由得懷疑,昨晚的騷亂是不是被低估了?
日影將中,眾人從一處坊門出來,迎面是一座雄偉的城門。一陣錯愕之后,眾人才意識到,這一路東繞西轉,竟然不知不覺到了皇城,眼前正是朱雀門。
皇城位于長安正北,朱雀大街盡頭,與原本的大內太極宮連為一體,大內遷往大明宮后,各部的官衙仍留在此地,也是昨日事變中,殺戮最為慘重的區(qū)域之一。
大明宮內死者多是內侍、宮女,金吾衛(wèi),皇城卻聚集著大批來不及逃走的百姓商販,都被鳳翔牙兵屠戮一空,死者數(shù)千人。
此時官吏逃散,軍士棄守,偌大的皇城幾乎空無一人。朱雀門漫長而幽暗的門洞內血氣撲鼻,雖然尸首已被清理,仍能看到滿地血跡。
楊欽義勒住坐騎說道:
“那些牙兵大概是先閉了城門,然后縱兵砍殺。”
李昂問道:
“牙兵叛亂,為何要屠戮百姓?”
楊欽義嘆息一聲:
“那些軍士可不是什么好鳥,搶劫殺人這種事,膽子大得很。”
說著,楊欽義湊到李昂耳邊,小聲補充道:
“其實不光是牙兵,宮中的神策軍和翊衛(wèi)也有不少是長安本地的惡少。他們白日當值,下值之后,殺人越貨,無惡不作。”
李昂點點頭,駐馬片刻,然后穿過城門,左轉往西行去。
沿著城墻西行,途中血跡處處,不時能看到掉落的鞋履,染血的幞頭,還有掀翻的木輪車,打碎的酒甕。
一直行到皇城西南隅,視野驀然開闊。
青石鋪成的街面盡頭,是一片黃沙。那片沙場寬及百步,場中寸草不生,唯獨場邊生著一株巨柳。
那株柳樹大得驚人,此時綠葉凋盡,蒼黑色的樹身猶高十丈,數(shù)人合抱的樹干上,分出無數(shù)巨臂般的枝椏,光禿禿的柳條低垂下來,籠罩在枝椏四周,如煙似霧。
遠遠望去,如同一座巍峨的云山,又像一個佝僂著身體的老邁巨人。
李昂思索一會兒,駐馬停下,對楊欽義問到:
“這便是長安城內秋后問斬之地?”
楊欽義也跟著下馬,給圣上講解這棵獨柳樹的歷史。
李昂靜靜聽完,招手吩咐一位神策軍頭目說道:
“你去找李公,告訴他即刻帶南衙兵馬封鎖長安城各大城門,禁止和尚、寺人、官員等離開。”
那人領命而去。
楊欽義有些猜到李昂要做啥,趕緊跪下來勸誡道:
“圣上,如今朝堂局勢不穩(wěn),不宜再興刀兵了。”
李昂定定看著他,搖了搖頭。
“亂麻還需快刀砍,朕要趁手里這兵鋒正盛,理當清理掉一批人。壓在大唐頭上多少年來的兩座大山:宦官與群臣,也該松一松了。”
“楊寺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楊欽義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他哽咽著說道:
“圣上,許多人是無辜被迫的啊,他們沒得選。假使都殺了,誰來做事,誰來聽旨,誰來伺候呢。過度殺戮只會有損圣上清名。”
李昂輕笑一聲。
“朕心里有數(shù),此事寧可錯殺,不可放過。至于朕死后文官如何詆毀,青史如何污蔑,已經(jīng)不重要了。如果不趁此機會集權,給朝廷換換血液,不僅這大唐沒救了,朕也會抱憾終身的。”
楊欽義咬了咬牙,繼續(xù)勸道:
“還請圣上與李公商議。”
“不必了,朕意已決,楊中尉,朕信得過你,你現(xiàn)在速去大明宮,選一些清白耿直的寺人,這幾天給他們放個假,別出來湊熱鬧了。”
楊欽義磕頭謝恩,顧不上多說,翻身上馬就朝大明宮奔去。
李昂走到大柳樹邊,低頭閉眼,合掌默念,在心中絮絮說了一番近況。
他的心境漸漸安靜下來,連日來的疲倦,諸事棘手的煩躁,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憤怒,都在樹前化解了不少。
良久,他睜開眼睛,恢復了帝王的凌厲和清醒,對眾人說道:
“韓將軍,你帶牙兵去北司,所有宦官全部押解,敢有抵抗者,殺無赦。”
“神策軍士,你們在城中捉拿鄭注的殘黨,自有人會給名單。”
眾人皆行禮領命而去。
李昂抬頭看天,雪花紛揚而落,他舉起手感受涼意在手心消融,輕聲說道:
“寧可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