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風(fēng)在身后收束為嗚咽。

魏仙河腳踏虛空，深青色法袍下擺紋絲不動，如一片沉靜的玄水，托著他懸停在莽莽林海之上。

葬龍峽那蝕骨的戾氣與枯骨的腐朽，終于被濃得化不開的原始洪荒之氣取代。

放眼望去，巨木參天，冠蓋相接，形成一片翻涌的、深綠近墨的樹海波濤。

千年鐵杉虬結(jié)如龍，百丈巨藤垂落如簾，不知名的奇花異草在濃蔭遮蔽的晦暗中閃爍著妖異的微光。

空氣黏稠濕潤，飽含著億萬落葉堆積腐爛的濃烈土腥與草木精粹的辛辣芬芳，間或夾雜著絲絲縷縷甜膩瘴氣，無聲侵蝕著闖入者的生機。

二十年洞府枯坐，一朝出關(guān)，人間已換林海。

魏仙河微微蹙眉。

他記憶中被付天書挾持進入葬龍峽的路線早已模糊不清。當(dāng)年老魔施展遁術(shù)，縮地成寸，他不過是被裹挾的囚徒，目眩神馳間哪能辨清方位？

如今失去了這唯一的“向?qū)А保v是筑基修士，面對這片被時光遺忘、靈機混亂的太古遺林，也如盲人摸象。

“家…”

這個字眼在心底泛起漣漪，帶著一絲遙遠的溫?zé)幔幢桓畹哪吧懈采w。

濱海小城，父母雙親…二十余載光陰，于他筑基兩百壽元不過彈指，于凡俗塵世，卻足以翻天覆地。

他離家時十八，如今已是四十余歲之齡，然筑基重塑、玄溟真水滋養(yǎng)道體，相貌身形卻依舊凝固在十七八歲的少年模樣。

這份“青春”，落在至親眼中，是福是禍？是仙緣，還是妖異？

他收斂心神，壓下紛雜思緒，身形如一片落葉，悄無聲息地飄入密林深處。

足下是厚達數(shù)尺、松軟如毯的腐殖層，每一步落下都深陷其中。

參天古木的枝椏扭曲盤結(jié)，遮蔽了絕大部分天光，唯有偶爾幾縷斑駁的光柱刺破濃蔭，照亮空氣中懸浮的塵埃與細小的孢子。

幽暗、潮濕、死寂，卻又處處涌動著原始而狂野的生命力。

神識如水銀瀉地般鋪開，然而這片古林仿佛擁有自己的意志，混亂糾纏的靈機、厚重?zé)o比的植被、乃至沉積萬年的奇異力場，都極大地干擾著感知的延伸與精度，百丈之外已是朦朧一片。

迷失，是歸途的必經(jīng)劫數(shù)。亦是機緣的伏筆。

他并未焦躁。

丹田內(nèi)，玄溟真種緩緩旋轉(zhuǎn)，深藍真元如涓涓細流淌過四肢百骸，溫養(yǎng)著法袍之下更顯瑩潤的道體。

這件得自陶潛淵洞府的古修士法袍，深青如潭水，觸手溫涼，材質(zhì)非絲非麻，隱有流水般的光澤流淌。

它不僅自動清潔污穢、避水避塵，更在時刻汲取著周遭稀薄的水木靈氣，化作絲絲滋養(yǎng)之力浸潤魏仙河的筋骨臟腑，如同一個無形的溫養(yǎng)靈泉。在這隔絕人世的莽荒中，它提供了最堅實恒定的守護。

不知過了幾日，方向依然迷失。魏仙河的心境卻在日復(fù)一日的林中穿行、神識的反復(fù)探掃以及與這片原始生機的無聲對話中，愈發(fā)沉靜空明。

玄溟真水的特質(zhì)，本就是包容、滲透、感知萬水千澤。漸漸地，他捕捉到了林中水汽流動的微妙軌跡——那是深藏地底暗河的脈搏，是巨大葉片滑落露珠的路徑，是晨昏交替時凝聚的靈霧。

這一日，循著一條隱匿于巨大蕨類植物下的陰濕水脈前行，一種迥異于草木精粹的奇異藥香，混雜著精純至極的土行與水行靈氣，被他敏銳的神識捕捉到。

撥開層層疊疊、葉片邊緣鋒利如鋸齒的嗜血紅蕨，鉆過一道被千年古藤完全覆蓋、僅容一人側(cè)身通過的狹窄石隙。

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處被環(huán)形絕壁合圍的隱秘山谷。谷底中央，一汪不過丈許方圓、深可見底的寒潭碧水如鏡。潭邊濕潤的黑土地上，三株靈植正吞吐著霞光。

“居然是五百年的地脈紫參？”魏仙河有些驚奇的說道。

那紫參扎根于寒潭邊緣的靈氣節(jié)點。半尺長短，通體渾圓飽滿如嬰兒手臂，呈現(xiàn)出一種深邃內(nèi)斂的暗紫色，表面覆蓋著細密如龍鱗的天然紋路。頂端幾片厚實的紫色葉片簇擁著一枚鴿卵大小、散發(fā)著柔和金芒的參籽。濃郁的土行靈氣與精純的水行精氣交織纏繞，形成氤氳紫氣繚繞其上。這是穩(wěn)固根基、療愈本源道傷的寶藥。

還有一株三百年的七葉星紋蘭生長在寒潭水面漂浮的一塊青苔石上。

七片狹長如劍的葉片青翠欲滴，葉脈卻呈現(xiàn)出奇異的銀白色，交織成清晰玄奧的北斗七星圖案。

蘭心處抽出一支細長花葶，頂端一朵碗口大、半透明的奇花正在綻放，花瓣純凈無暇，花蕊卻是七點細碎如星辰的深藍光芒，隨著呼吸明滅，牽引著上方漏下的一線天光。此花蘊含星辰定位之力與精純水木靈韻，可助凝神悟道，煉制破妄法目的主材之一。

“這是玉髓芝？”魏仙河更吃驚了，在他的不遠處玉髓芝依附在環(huán)形絕壁背陰處一塊巨大的墨玉石上。芝蓋大如蒲扇，呈現(xiàn)出溫潤的羊脂白玉色澤，層層疊疊如同凝固的玉浪。

芝蓋邊緣微微向內(nèi)卷曲，流淌著液態(tài)靈光般的玉髓精華。一股純凈、磅礴、滋養(yǎng)萬物的治愈木靈生機撲面而來，芝體內(nèi)部隱隱可見流動的碧霞。此乃淬煉體魄、延年益壽的頂級靈藥，尤其對水木靈根修士效果極佳。

魏仙河眸光微亮。這三株靈藥，尤其是那株八百年份的玉髓芝，價值非凡，在末法時代的外界幾乎絕跡。

他并未急于采摘，而是先以神識仔細探查四周，確認(rèn)無守護妖獸蹤跡。隨即掐動《玄淵真解》中記載的“水木相生訣”，指尖流淌出溫潤的深藍與翠綠交融的真元細絲，如同最靈巧的手，纏繞上三株靈植的根系與本命靈機。

采藥亦有道，他的真元細絲滲入土壤，小心翼翼地剝離根系與地脈節(jié)點的連接，確保不損其核心紫氣與參籽靈韻。最后一道微不可查的寒氣包裹根部，瞬間凍結(jié)土壤，完整無損地將其托出。

采七葉星紋蘭時他以真元包裹其扎根的青苔石，連同下方潭水中的一小塊靈壤一并起出。星紋蘭的根系與這塊蘊含寒潭水精的青苔石早已共生，強行分離必損其星紋道韻。

在釆玉髓芝最為謹(jǐn)慎。

指尖凝聚真元，沿著墨玉石與芝體連接的脈絡(luò)，如庖丁解牛般輕柔切割，確保不損其流淌的玉髓精華分毫。

取下后用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寒玉盒盛放，盒內(nèi)鋪滿蘊含生機的濕潤苔蘚。

收獲三寶，心滿意足。

魏仙河并未立刻離開這處福地，而是在寒潭邊靜坐半日。玄溟真元流轉(zhuǎn)，與潭水、谷中靈機交融共鳴，試圖捕捉這片地域更深層的脈絡(luò)。

漸漸地，他“聽”到了風(fēng)穿過環(huán)形絕壁特定孔隙發(fā)出的低沉嗚咽，其節(jié)奏暗合某種古老的韻律；“看”到了谷中水霧升騰消散的軌跡，隱隱指向某個固定的方位；“感知”到了腳下大地極其微弱卻真實的靈氣流動趨向——那是這片混亂古林中，一條隱藏的、相對平穩(wěn)的“脈絡(luò)”。

“水無常形，順勢而為。”

陶潛淵的教誨在心間流過。魏仙河起身，深深看了一眼這處靜謐山谷。

這一次，他沒有再盲目穿行。他選定水霧消散所指、風(fēng)吟低徊所向的方位，體內(nèi)玄溟真元澎湃運轉(zhuǎn)，雙手在身前虛抱圓融。

“水鏡·靈樞引！”

一面丈許方圓、清澈如寒潭深水的湛藍水鏡在他身前憑空凝聚。鏡面并非映照實景，而是無數(shù)細微的深藍符文流轉(zhuǎn)，勾勒出繁復(fù)玄奧的星軌圖案。鏡光如水波蕩漾，向著選定方向的林海深處照射而去！

所過之處，混亂糾纏的靈機如同被無形之手撫平，繁茂到令人窒息的植被在水鏡星光照耀下，其形態(tài)、氣息、甚至生長的“勢”，都清晰地反饋回鏡面符文之中，形成一條相對清晰、靈機阻力最小的“路徑”！

魏仙河微微一笑，收起水鏡，身形如一道融入林影的青煙，沿著鏡光指引的“勢”，飄然而去。

速度驟然提升，再無之前的阻滯感。

迷失，終有盡頭。又過了數(shù)日，當(dāng)空氣中那股原始蠻荒的濃烈氣息開始被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人間煙火的氣息所沖淡時，魏仙河知道，他即將走出這片太古遺林。

林緣漸稀，遠處的地平線不再被無窮巨木遮擋。一座依山而建、規(guī)模不大的古鎮(zhèn)輪廓，在午后微醺的陽光下隱約可見。青瓦白墻，炊煙裊裊，還有幾條反射著天光的水泥公路如同灰白色的帶子，蜿蜒穿過鎮(zhèn)外的田野。

魏仙河停在最后一棵需要數(shù)人合抱的巨杉樹冠之上，目光穿透數(shù)里距離，靜靜俯瞰這熟悉又陌生的人間景象。

二十年滄桑，盡收眼底：記憶中坑洼的黃土路被平整的水泥路取代，延伸至視界盡頭。不時有方頭方腦、速度飛快的汽車呼嘯而過，尾部噴出淡淡的青煙。

熟悉的水稻田依舊，但田埂更直，溝渠更整，不少田塊覆蓋著巨大的白色透明的塑料大棚，在陽光下反射刺眼的光。田埂上多了許多漆成銀色的粗大管子（灌溉設(shè)施）。

青瓦白墻的傳統(tǒng)民居依舊占據(jù)主體，但夾雜著越來越多貼著白瓷磚、鑲著藍色玻璃窗的方盒子樓房（自建房）。鎮(zhèn)中心最高的幾棟建筑頂上，矗立著數(shù)個巨大的、布滿金屬網(wǎng)格的“鐵塔”（信號基站）。

街道兩旁，依稀可見紅藍白三色旋轉(zhuǎn)的燈柱（理發(fā)店）和懸掛著巨大液晶屏的商鋪。

田間勞作的身影少了，道路上行走的人大多穿著五顏六色、質(zhì)地奇特的衣褲（化纖衣物），樣式與魏仙河記憶中的粗布棉麻截然不同。

幾個少年騎著自行車追逐而過，放肆的笑聲隔著老遠都能隱約聽到。更遠處學(xué)校方向，傳來模糊卻節(jié)奏強烈的電子樂廣播聲。

幾乎人手一個巴掌大小、不時低頭注視并發(fā)出微光的扁平手機；街道旁豎立著頂端發(fā)光、形制統(tǒng)一的長桿（太陽能路燈）；鎮(zhèn)口小店的招牌閃爍著跳躍的彩色光影（LED燈牌）。

最令魏仙河心神微震的，是空氣中彌漫的靈氣——稀薄得近乎于無！

遠比葬龍峽外、甚至比他在原始森林深處感受到的還要稀薄、駁雜！

充斥著一種難以描述的、由無數(shù)種化學(xué)造物混合而成的渾濁“濁氣”。

對習(xí)慣了洞府精純水靈和古林原始生機的他而言，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隱隱的不適與窒息感，仿佛魚兒離水。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明顯迥異于現(xiàn)代服飾的古樸深青法袍，又摸了摸自己依舊青澀如少年的面龐。

一股強烈的、名為“近鄉(xiāng)情怯”的疏離與惘然，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過心頭。

四十余歲的靈魂，十七八歲的容顏，一身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修為與見識…父母安在否？故園可識君？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心緒，將那枚蘊含著陶潛淵傳承的乾元凝魂佩小心收入最貼身處，又將三株珍稀靈藥在儲物袋中安置妥當(dāng)。

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從巨杉之巔消失，下一刻，出現(xiàn)在林外一條僻靜的田埂小路上。

深青色法袍隨著他的步伐微動，流淌著溫潤內(nèi)斂的光澤，隔絕了塵土與濁氣。

他邁開腳步，朝著那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古鎮(zhèn)，朝著二十余年魂牽夢縈的“家”，一步步走去。

身后，太古林海的蒼莽被拋下；身前，紅塵萬丈的煙火氣撲面而來。筑基修士的歸鄉(xiāng)路，每一步，都踏在時光的斷層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