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出關
- 仙河漫漫
- 清夢陽
- 4380字
- 2025-08-24 21:14:52
寒潭無波,石門寂寂。
洞府深處,墨玉池底的銀紋悄然流轉,牽引著稀薄天地間最后幾縷殘存靈氣,匯入盤坐中央的身影。
魏仙河周身再無絲毫泄出的靈光,氣息沉凝如淵底玄石,丹田內,那點深藍道基真種緩緩旋轉,核心處一絲極淡的“冥海歸墟”真意流轉不休,將吸納的稀薄靈氣淬煉提純,化作粘稠沉重、帶著幽邃寒意的玄溟真元,無聲滋養著道體。
二十年枯坐,非是深眠,而是以《玄淵真解》為舟,以這洞府殘存水脈為海,在筑基根基之上砥礪心神,打磨真元,將“玄溟真水”的道體潛力,一寸寸化作自身牢不可破的底蘊。
“呼——”
一口濁氣如凝霜箭矢,自魏仙河唇間吐出,撞擊在冰冷的石門內壁上,發出沉悶聲響,旋即消散。
緊閉二十載的眼簾,倏然睜開。
眸中再無少年時的驚惶、怨毒,亦無初得傳承時的狂喜激蕩,唯余一片深不見底的幽邃平靜。
瞳孔深處,似有極細微的深藍星璇明滅,那是玄溟真意蘊養到極致、近乎返璞歸真的表征。
昔日那被丹毒侵蝕、被寒潭陰煞折磨得遍體鱗傷的少年軀殼,早已脫胎換骨。
身形挺拔如修竹,肌膚溫潤似玉,隱泛冷光,舉手投足間,天地水汽自然匯聚,又無聲散開,仿佛他便是這方天地的水之樞機。
洞府外的世界,于他感知中纖毫畢現。
葬龍峽的風,刮骨的厲嘯依舊,卻再無付天書刻意散發的腐朽威壓。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死寂,一種生命徹底燃盡后的空洞與枯敗。
他起身,墨玉地面光滑如鏡,映不出絲毫倒影。腳步無聲,行至那扇隔絕了二十載歲月的漆黑石門前。沒有掐訣,沒有催動令牌,識海中那源自墨玉池底的洞府掌控印記微微一動。
嗡……
沉重石門向內滑開,并未激起半分煙塵。洞外清冷刺骨的罡風,裹挾著濃郁到令人窒息的腐朽死氣,撲面而來。
魏仙河一步踏出。
天光刺目。葬龍峽嶙峋的怪石依舊猙獰,呼嘯的山風卻仿佛失去了目標,徒勞地盤旋。在他面前,不足十丈處,付天書枯槁的尸骸保持著盤膝而坐的姿勢,背對著洞府石門,如同風干了千年的朽木雕塑。
尸骸身上的墨綠長袍早已褪盡了最后一絲靈光,布滿裂紋塵埃,被罡風侵蝕得襤褸不堪。皮肉干癟緊貼在骨骼上,呈現出一種混合著枯黃與灰敗的死寂色澤。
滿頭稀疏白發枯如敗草,在風中微微顫動,露出同樣干癟的頭皮。那張曾讓魏仙河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的臉,徹底失去了所有表情,只剩下兩個深邃空洞的眼窩,茫然地“望”著前方葬龍峽的虛空。
他微微低垂著頭顱,頜骨張開一個扭曲的角度,仿佛臨終前仍在發出無聲的嘶吼與質問。枯瘦的五指深深摳入身前堅硬如鐵的巖石地面,留下五道染著暗褐痕跡的深刻爪印——那是生命最后時刻極致不甘留下的烙印。
一具枯骨,一攤無人收斂的塵埃。
魏仙河靜靜地看著。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寒潭底刻骨銘心的折磨,化龍訣撕裂丹田的劇痛,毒血丹侵蝕骨髓的麻癢,被當作工具、被榨取價值、最后被無情拋棄的絕望……昔日的滔天恨意如同沉默的熔巖,在心底翻涌、沉淀。
然而,當復仇的目標真的化作眼前這具連風都能吹散的枯骨時,那熔巖并未噴發,反而在冰冷的現實面前,悄然凝結成一種更為復雜難言的塊壘。
是付天書的折磨,將他推入煉獄,幾乎萬劫不復。
卻也是付天書的逼迫與那扭曲的“培養”,將他送入這座洞府門前,讓他得以在絕境中抓住那一線生機,拜入陶潛淵門下,脫胎換骨,真正踏上“玄溟真水”的通天大道!
恨意未消,因果卻已成環。
魏仙河緩緩走近那具枯骨。風化的骨殖在他無形的靈壓下,發出細微的吱呀聲。他目光掃過枯骨腰間那個早已失去光澤、布滿裂紋的暗色皮袋——唯一的遺物。
一絲神識探出,輕易抹去了袋口付天書殘留的最后微弱烙印。
袋中物品寥寥:
一封遺書寫在一種極其堅韌的暗黃色妖獸皮上,字跡潦草狂亂,墨色暗紅近黑,帶著濃郁的血腥與怨毒氣息,顯然是付天書臨死前以精血倉促書寫。
一塊令牌,巴掌大小,非金非玉,入手冰涼沉重。令牌一面浮雕著一只猙獰的、盤踞在骷髏山上的九首怪蛇,蛇眼處鑲嵌著兩點猩紅如血的細小晶石,即便隔了二十年,依舊散發著令人心悸的邪異兇煞之氣。另一面則是兩個古老的篆字:“玄陰”。
僅有三塊,且色澤黯淡,靈氣幾乎散盡,如同蒙塵的頑石。
幾枚玉簡,材質低劣,表面縈繞著淡淡的污穢黑氣。神識略一觸碰,便感知到里面記錄的皆是諸如《噬魂血煉訣》、《陰煞馭鬼術》、《燃髓化元大法》等陰狠歹毒、損人根基的魔道邪功。
一面小幡,僅有嬰兒手掌大小,通體慘白,仿佛是用某種生物的細小骨骼打磨拼接而成,幡面薄如蟬翼,近乎透明,上面描繪著無數扭曲蠕動的血色符文,散發出微弱卻極其精純的陰魂怨力。
魏仙河的目光最終落在那封遺書上。他展開獸皮,付天書那狂暴絕望、字字泣血的字跡撲面而來:
>后來者:
若爾能開此門,見吾尸骨,無論爾是魏仙河那小孽畜,還是其他僥幸得寶之輩,皆算承了吾付天書最后因果!
吾,玄陰教外門長老,血屠七鎮、煉魂三千方得此位!奈何天不佑我,根骨凡庸,困頓煉氣巔峰百載,壽元將盡!蒼天何其不公!
此洞府殘圖及《乾水化龍經》殘卷,乃吾屠盡青嵐宗外門一支,從其真傳弟子尸身上奪得!此二者,乃吾長生路上最后的希望!吾窮搜天下,凡俗界億萬生靈,耗費半生心血,化身“醫仙”,假借義診之名,行抽血驗靈之事!遍歷千山萬水,篩查億萬凡胎,終在濱海小城覓得天生極品水靈根者——魏仙河。
吾予爾食,予爾衣,授爾法!耗吾半生積蓄,以丹藥之力強塑爾根基,以沉煞寒潭淬爾筋骨,鑄爾化龍之鎖!爾雖是鑰匙,卻亦承載吾全部長生之望!
然!此門詭異兇險,遠超吾之所料!魏仙河,若爾能活著出來,證明爾命格夠硬,氣運夠強!爾之身軀,雖殘破不堪,卻經吾秘法陰煞淬煉多年,根基已異于常人!吾所留《噬魂血煉訣》等玄陰秘法,正可借爾此身重生!以爾水靈根為爐,以爾殘軀為鼎,煉爾神魂為引,燃爾精血為薪!助吾凝聚殘魂,奪體重生!此乃爾之宿命,亦為爾償還吾培育再造之恩!
持吾玄陰長老令牌,攜洞府所得重寶,往西北七萬里葬魂山脈,尋玄陰教山門!以令牌為憑,獻上重寶,爾可承吾遺澤,入吾玄陰教,得窺無上魔道!若爾便是魏仙河…呵呵…煉化了爾,吾之道途,將更添三分水靈造化!
若爾畏縮不前…呵呵…吾雖身死,此間布置亦有后手!爾…逃不掉!
——付天書絕筆,泣血于葬龍峽前!
字里行間,是赤裸裸的怨毒、不甘與瘋狂!
他以億萬生靈為芻狗,以魏仙河為爐鼎道具,臨死前布下的最后陷阱,竟依舊是抱著奪舍重生、或以魏仙河尸骨為晉身之階的毒計!那所謂的“遺澤”,根本就是催命符!
魏仙河握著獸皮的手指微微用力,指節泛白。平靜的眸底,第一次掀起了劇烈的波瀾。憤怒、荒謬、后怕,種種情緒交織翻涌。
“醫仙…”他低語,聲音冰冷如葬龍峽的寒風。當年濱海小城那場聲勢浩大、惠及數萬民眾的“免費健康普查”,那白衣飄飄、悲天憫人的老者形象,曾讓多少家庭感激涕零!原來那伸出的“慈手”,每一次抽血,都是為了篩選“靈根爐鼎”!父母眼中天大的機緣,鄉鄰口中難得的善舉,竟是一場精心策劃、籠罩億萬凡俗的巨大陰謀!他的童年,他的命運,從一開始便籠罩在這魔頭扭曲的陰影之下!
“以丹藥之力強塑根基?淬煉筋骨?再造之恩?”魏仙河嘴角勾起一抹銳利如刀的譏誚。沉煞寒潭的刻骨冰寒,化龍鎖撕裂丹田的劇痛,丹毒蝕髓的麻癢,毒血焚魂的絕望…一幕幕畫面閃過。這所謂的“恩”,是將活人置于熔爐中反復煅燒、敲打,只為鍛造成一把趁手的、最終必然毀掉的鑰匙!
最后那句“煉化了爾,吾之道途,將更添三分水靈造化!”更是讓他丹田內沉寂的玄溟真龍都發出一聲低沉的怒吟!這老鬼直到魂飛魄散,都還在覬覦他的道體本源!那面詭異的陰煞馭魂幡散發著怨力,恐怕就是付天書留下的、針對他神魂的后手!
恨意如冰,終化實質。
魏仙河指尖,一縷凝練到極致、帶著“冥海歸墟”幽寒死寂之意的深藍真元無聲浮現。他目光落在付天書的枯骨上,沒有絲毫猶豫。
“付長老,”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你的恩情,太重。你的遺澤,太毒。魏某一介凡胎,承不起。”
嗤!
深藍真元化作一道纖細卻鋒銳無匹的幽芒,輕輕拂過枯骨腰間那個破爛的皮袋和那幾枚邪氣森森的玉簡。
無聲無息。
皮袋連同里面的《噬魂血煉訣》等玉簡,如同被投入了絕對的冰寒死寂之境,瞬間失去了所有色澤與靈韻,化作一捧最細微的、沒有任何能量殘留的灰色粉末,簌簌飄落于葬龍峽的罡風之中,再無痕跡。玄溟真水,滌蕩萬穢,歸于寂滅!
魏仙河彎腰,拾起了那枚沉甸甸的“玄陰長老令牌”和那面散發著陰魂怨力的慘白骨幡(陰煞馭魂幡)。令牌入手冰涼,九首怪蛇的浮雕透著一股蠻荒邪氣。
骨幡雖小,其上血色符文卻仿佛在緩緩蠕動,隱隱牽動著這葬龍峽經年不散的陰風戾氣,顯然并非凡物。
“玄陰教…西北七萬里葬魂山脈…”
他望向西北天際,目光穿透凜冽山風,仿佛看到了那片傳聞中鬼哭神嚎、魔氣森森的地域。付天書臨死都想引他去的地方。是陷阱,亦是…線索。
青嵐宗的血仇?洞府殘圖的源頭?亦或是未來道途中避不開的因果糾纏?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具徹底失去所有附屬物的枯骨。付天書空洞的眼窩依舊“望”著虛空,枯爪深深嵌入巖石。
二十年風吹雨打,仇讎已化塵土。
魏仙河不再停留。他一步踏出,周身水汽自然匯聚,托著他修長的身軀,如一道無聲無息的深藍流光,逆著葬龍峽凜冽的罡風,向著峽谷之外飛去。速度并不快,卻帶著一種沉凝如山岳、淵深似寒潭的氣勢。
峽谷兩側嶙峋的怪石在視野中飛速倒退。當他即將飛出這困鎖了他前半生命運的峽谷時,一道極其細微、幾乎無法察覺的微弱空間漣漪,突兀地在他前方不遠處憑空蕩開!
魏仙河身形驟停,懸浮于半空。瞳孔深處那點深藍星璇微微轉動。
漣漪中心,一個巴掌大小的灰色布袋,如同被無形的絲線從虛空中扯出,“啪嗒”一聲掉落在地。布袋材質普通,毫不起眼,上面卻殘留著一絲極其隱晦、與這片葬龍峽空間隱隱相合、卻又迥異于付天書魔道氣息的靈機波動。
魏仙河目光一凝。
這布袋…絕非付天書之物!老魔若有此等能隱于虛空裂隙的手段,何至于坐化門前?它更像是在此潛伏了漫長歲月,直到洞府再開、空間波動最劇烈之時,才被觸發顯現!
他抬手一招,灰色布袋被無形之力攝入手心。觸手微涼,并無禁制。神識探入——內部空間不過尺許見方,空空蕩蕩,唯有一塊巴掌大小、非金非玉的青色令牌靜靜躺在角落。令牌形制古樸,正面浮雕著一座云霧繚繞、仙鶴翱翔的靈山,背面則是兩個筆鋒遒勁、正氣凜然的古樸篆字:
青嵐!
魏仙河握著令牌的手猛地一緊。
青嵐宗!那個被付天書屠滅外門一支、奪走洞府線索的青嵐宗!這令牌,這隱藏于虛空裂隙的儲物袋…是誰留下的?是當年那位慘死的真傳弟子?還是…青嵐宗追查血案的后手?它在此沉寂二十載,此刻現世,是巧合,還是…冥冥之中自有牽引?
葬龍峽的風,卷著無盡的寒意與未解的謎團,吹動他深青色的衣袍。玄陰教的令牌冰冷刺骨,青嵐宗的令牌溫潤微涼。洞府所得的道法在識海流淌,陶潛淵的殘影在記憶深處寂寥長嘆。
身前是末法時代的蒼茫濁世,身后是已成塵埃的舊日恩怨。
魏仙河將兩枚令牌與那面小幡收起,目光投向峽谷外那片更加遼闊、也更加未知的天地。
玄溟真元在丹田內無聲流轉,深藍水龍蟄伏于歸墟核心。
筑基之境,不過叩開大道門扉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