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河間(二)
- 永遇樂:西風殘照
- 造樓用不著木頭
- 3771字
- 2025-03-29 22:10:19
盧延嗣的廨舍內,青銅燈樹投下搖曳的影子,將他和參軍鄭渾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窗外雨打芭蕉的聲音混著更漏,一滴水從屋檐落下,正打在案頭那封南皮城破的急報上,墨跡暈染開來,像極了干涸的血跡。
“司馬以為,吳畋此人當真可信?”盧延嗣枯瘦的手指摩挲著青瓷茶盞邊緣,茶湯早已涼透,浮著一層薄薄的茶沫。
鄭渾將腰間佩劍解下橫放膝上,劍鞘上鑲嵌的銀絲云紋在燈光下泛著冷光。這個出身太原鄭氏的武官雖已年過五旬,眉宇間的銳氣卻不減當年?!跋鹿僭谶呹P十年,見過太多詐降的胡人?!彼曇舻统?,“眼神可以偽裝,言辭可以修飾,但面臨骨肉相殘時的反應——騙不了人?!?
盧延嗣嘴角微揚,眼角的皺紋堆疊如干涸的河床:“司馬的意思是……”
“待朝廷平叛詔書一到,便讓吳畋帶隊討伐其兄。”鄭渾拇指輕推劍格,露出一寸寒芒,“若他推諉,便是心懷二志;若他應允...“劍鋒完全出鞘,映出他森冷的目光,“就讓他親手斬下吳疁的首級?!?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盧延嗣案頭攤開的《河間民謠輯錄》,那首“漳水清清可濯纓”的詩句被朱筆圈出,旁邊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雷聲轟鳴中,盧延嗣忽然想起今日吳畋割發明志時,那縷落地的青絲竟無風自動,如活物般蜷曲起來……
翌日清晨,郡守府的晨鼓剛剛響過三通,盧延嗣便踏著露水來到正堂。太守張懷瑾正在用早膳,案上擺著一碗白米粥并幾樣時令小菜。鎏金博山爐中燃著安息香,卻掩不住堂下武官們身上的汗腥味。
“大人,下官有一策可試吳兵曹忠心。”盧延嗣長揖及地,額頭幾乎觸到青磚,腰間銀龜鈕在晨光中閃閃發亮。
張懷瑾眉毛挑了挑,放下牙箸,示意侍女撤去食案:“郡丞但說無妨?!?
“仲耘(吳畋字)既已與逆賊割袍斷義,不如令其率部討伐?!北R延嗣直起身,目光掃過堂下肅立的眾官,“一則顯大人用人不疑,二則...”他故意頓了頓,“若其有二心,正好,引,蛇,出洞?!?
司馬鄭渾適時出列,抱拳道:“下官不如吳兵曹合適,愿為兵曹求個臨時的職位,派他做先鋒,我則于后方監督軍務?!?
張懷瑾沉吟片刻,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蹀躞帶上的玉佩。這時,堂外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吳畋正領著二十名府兵晨練歸來,甲胄相擊之聲鏗鏘有力。
“傳吳兵曹。”太守突然開口。
當吳畋大步入堂時,晨光正透過格心窗欞,在他玄色戎服上投下菱花暗紋。他腰間佩著太守賞賜的綠松石長劍,步履穩健如丈量過一般精準。
“吳卿,”張懷瑾和顏悅色道,“朝廷不日將有平叛詔書下達,本官欲命你為先鋒,討伐南皮叛軍,你可愿意?”
堂內霎時寂靜,只聽見檐下鐵馬叮咚。吳畋面色不改,單膝跪地抱拳:“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畋雖不才,愿效死力!“他聲音清越,在梁柱間回蕩,“只是……”
“只是什么?”盧延嗣瞇起眼睛。
“只是下官兄長雖為逆首,終究血脈相連。”吳畋抬頭,眼中恰到好處地閃過一絲痛色,“懇請大人準我生擒此獠,押解回京明正典刑,以全……以全人倫之義?!闭f罷重重叩首,額頭抵在冰冷的磚地上。
鄭渾與盧延嗣交換了一個眼神。這個請求合情合理,反倒顯得真誠。
張懷瑾顯然被感動了,親自離席扶起吳畋:“吳卿忠孝兩全,本官豈有不允之理?”轉頭對盧延嗣道,“速去準備糧秣軍械,待詔書一到即刻發兵!”
吳畋再拜謝恩,低垂的眼瞼掩住了眸中閃過的寒光。他注意到鄭渾的手始終按在劍柄上,而盧延嗣的官靴邊緣沾著新鮮的泥漿——這兩人顯然剛從某處密談歸來。
午時三刻,吳畋以點驗軍械為由來到武庫??词氐睦献涫撬f部,見他來了只是默默推開沉重的櫟木門,自己則抱著長矛蹲到檐下曬太陽去了。武庫深處,二十余名漢子已在等候,他們或站或坐,有人擦拭刀劍,有人默默啃著粗餅。
“太守命我帶隊平叛?!眳穷遍_門見山,聲音壓得極低。角落里一個獨眼漢子猛地站起,帶翻了水碗,卻被身旁人一把按住。
“這是陷阱!”獨眼漢子壓低聲音道,“讓你兄弟相殘,他們好坐收漁利!”
吳畋冷笑:“正合我意?!彼麖膽阎腥〕鲆痪砼Fさ貓D鋪在兵器架上,“明日朔望,盧延嗣必帶人去隆福寺上香。屆時我們以護送為名控制寺門,殺了他們,然后占領樂成,響應大哥他們?!?
一個瘦小的年輕士兵突然顫聲道:“這、這是夷三族的大罪……我,我老娘還在,鄉下……”
“現在想退?“吳畋目光如刀掃過眾人,“晚了?!彼鋈话蝿?,劍光如匹練劃過,年輕士兵的喉嚨頓時血如泉涌。幾乎同時,另外四道寒光閃過——是吳畋事先安排的心腹同時出手,將另外四個動搖者斬殺當場。
血腥味在密閉的武庫里彌漫開來。吳畋掏出一塊白布,慢條斯理地擦拭劍上血跡:“還有誰想退?”
無人應答。獨眼漢子帶頭跪下,咬破手指在額前劃了道血痕:“誓死追隨!”
眾人紛紛效仿,二十余道血痕在昏暗的武庫里顯得格外刺目。吳畋滿意地點頭,從懷中取出一把銅鑰匙:“這是郡獄偏門的鑰匙,明日丑時,就麻煩鳳仙你先把關押的鄉親們放出來,然后……直接去太守府。”
……
暮色四合時,吳畋換下戎服,著一身褐色短打回到城西的私宅。這是一處不起眼的小院,門前有株老槐樹,據說是前朝一位被貶官員所植。他輕叩門板,木門立刻開了一條縫。
妻子崔氏將他拉進門,立刻閂上門栓。她懷中抱著不滿兩歲的兒子,孩子睡得正香,小臉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安寧。
“都安排好了?”崔氏問道,聲音有些發抖。她是清河崔氏旁支女子,雖出身士族卻因家道中落嫁于寒門,眉宇間仍帶著書香門第特有的清雅氣度。
吳畋沒說話,只是輕輕摸了摸兒子的臉蛋,然后從床下拖出一個樟木箱子。打開后,里面整齊碼放著幾套粗布衣裳、一包干糧和一個小布袋。布袋里裝著碎銀和銅錢,足夠尋常人家半年的用度。
“明日卯時,東市有支往幽州販馬的商隊?!皡穷睂⒁粔K魚符塞給妻子,“領隊的胡人叫破六韓啟睿,曾受過大哥恩惠。他會在今天護送你們到安全之處?!?
崔氏突然抓住丈夫的手腕:“你呢?”
“我得留下?!眳穷陛p輕掙脫,從腰間解下那半枚玉佩塞進兒子襁褓,“若事不成……”
“別說晦氣話!”崔氏突然從自己頸間扯下一塊青玉墜,用力掰成兩半。玉墜斷裂處露出里面暗紅色的紋路,像是一道陳年舊傷。她將一半塞回衣領,一半遞給丈夫:“我崔氏祖傳的'血玉',據說能護主逢兇化吉。你帶著,我們……我們一定能再見……”
吳畋握緊那半塊溫潤的玉石,突然將妻兒緊緊摟住。院外傳來打更人的梆子聲,遠處犬吠此起彼伏。懷中的兒子被驚動,迷迷糊糊睜開眼,沖父親咧開沒長牙的小嘴笑了。
子時將至,一輛蒙著青布的馬車悄悄駛出城東偏門。守門的隊正假裝沒看見車簾下閃過的那角絳色裙裾——他上月成親時,吳兵曹派人送去的賀禮里剛好有件一樣的。馬車很快消失在官道拐角處,只留下幾道淺淺的車轍,很快被夜風吹散的塵土掩蓋。
回到武庫時,二十二名死士已整裝待發。吳畋取出一壇烈酒和幾只粗陶碗,親自為每人斟滿。
“這碗酒,敬天地!”他高舉酒碗,一飲而盡。眾人隨之痛飲,有人被辣得直咳嗽,卻不敢出聲。
“這第二碗,敬父母!”酒液潑灑在地上,滲入磚縫。
“第三碗,”吳畋的聲音忽然哽咽,“敬那些餓死在官道旁的鄉親!”
三碗過后,眾人眼中已燃起熊熊烈火。吳畋摔碎酒碗,瓷片飛濺:“今夜以巡邏為名,隨我去隆福寺布置。記住,明日午時三刻,以我拔劍為號!”
眾人低聲應諾,甲胄與兵器相擊的聲響被厚實的武庫墻壁隔絕。吳畋最后檢查了一遍裝備,突然從懷中取出崔氏給的血玉,對著燈火細看——那玉中紅紋竟似活物般微微蠕動,隱約組成了一個“疁”字。
他心頭一震,想起崔氏說過,這玉是前朝一位道士所贈,有預言吉兇之能。難道大哥那邊……
沒時間多想了。吳畋收起血玉,推開武庫側門。夜空中一鉤殘月如刀,將眾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他們排成整齊的隊列,仿佛真的只是一支例行夜巡的府兵。領頭的隊正舉著火把,火光映照著吳畋沉靜如水的面容。
隆福寺的黑影已在不遠處浮現,飛檐上的鴟吻張牙舞爪,像是要撲下來吞噬什么。寺門前的老松樹下,一個佝僂的身影正拄著掃帚等候——那是吳畋安插在寺中的眼線,一個因交不起租子被官府刺瞎左眼的老佃農。
“都安排好了?”吳畋低聲問。
老佃農咧開缺牙的嘴,露出詭異的笑容:“方丈的禪房底下...有驚喜?!?
吳畋點點頭,揮手讓眾人分散警戒。他自己則跟著老佃農繞到寺廟后墻,那里有個隱蔽的地窖入口。掀開偽裝的草皮,一股刺鼻的火油味撲面而來。地窖里整整齊齊碼放著數十個陶罐,罐口用蠟密封,隱約可見里面黑乎乎的液體。
“寺里這些年收的燈油,全在這兒了。“老佃農的聲音透著快意,“明日只要官老爺們進了大雄寶殿……”
吳畋拍拍老人瘦骨嶙峋的肩膀,從懷中取出一塊碎銀塞給他。老人卻搖搖頭,從懷中掏出一把生銹的剪刀:“老朽只要這個——明日好剪斷那些禿驢的喉嚨!”
回到寺前廣場時,東方已現出魚肚白。吳畋命人點燃信號火把,三長兩短的火焰在晨霧中格外醒目。片刻后,西門方向也亮起火光回應——那是守門隊正給出的安全信號。
“撤!”吳畋低聲命令。眾人迅速收拾痕跡,列隊離開寺廟。晨鐘恰在此時響起,驚起一群棲在寺塔上的烏鴉。它們撲棱棱飛過吳畋頭頂,在空中組成一個奇特的陣型,乍看竟像是行軍中的隊伍。
吳畋仰頭望著鴉群,沉默不語。
回到軍營,鄭渾正在點兵臺上訓話。見吳畋帶隊歸來,這位別部司馬眼中閃過一絲疑慮:“兵曹夜巡何故這么久?”
吳畋不慌不忙地行了個軍禮:“回司馬,西門附近發現可疑人影,下官帶人追查至漳水畔,發現是幾個偷魚的饑民,已驅散了。”
鄭渾將信將疑,還想再問,忽見一騎快馬飛奔入營,馬上驛卒高舉漆筒:“八百里加急!朝廷平叛詔書到!”
眾人一驚,紛紛俯身跪下行禮
吳畋低頭行禮,嘴角隱隱約約透露著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