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西沉時,南皮城的譙樓終于燃起了火光。
吳疁將斷刀在皮甲上擦了擦,刀刃上凝結的血珠簌簌落在夯土城墻的裂縫里。這是他與守城都尉約定的暗號——三更梆響,西南角樓舉火為信。濕潤的夜風裹挾著葦塘的腥氣,八百壯士伏在護城河邊的蘆葦蕩中,粗重的呼吸聲像蟄伏的獸群。
“曲長,時辰到了?!坝H兵遞來蒙著濕布的火把,火光映出他額角新結的血痂。這少年昨日還是南皮城外割葦的佃戶,此刻眼中卻燃著吳疁從未見過的光。吳疁記得半月前在流民堆里發現他時,這少年正用石片刮食樹皮,腰間別著半截被野狗啃過的脛骨。
竹梯搭上城墻的悶響驚起夜梟,第一支火箭劃破黑暗時,吳疁已經摸到了角樓下的排水溝。腐臭的泥漿沒過脛甲,他想起去歲寒冬,也是在這樣污穢的溝渠里,他背著凍僵的糧曹穿過三十里雪原,換來的卻是兩記殺威棒。城頭巡卒的皮靴踏過垛口,碎土簌簌落在他仰起的臉上。
“放閘!“城頭傳來嘶吼,滾木礌石轟然而下。吳疁側身貼在女墻凹處,聽見身后傳來骨肉碎裂的悶響。他反手抓住垂下的繩梯,腰間的斷刀突然輕顫——這是鐵匠廢大勁才熔鑄的刀,此刻竟與城頭的金鐵交鳴生出共鳴。攀上城堞的剎那,他看見守軍都尉驚駭的臉,那人手中橫刀還沾著血。
卯初時分,南皮郡守的人頭已經掛在城門。吳疁站在譙樓眺望河間方向,晨霧中的運河泛著血色的波光。他解下染血的皮弁,任由晨風吹散發髻。城南糧倉洞開,饑民如潮水般涌向官廩,那聲勢竟比昨夜攻城更撼動天地。幾個白發老嫗跪在倉前,用豁口的陶碗舀起帶霉味的粟米,渾濁的淚水滴在官印封泥的碎片上。
三百里外的河間郡守府,青銅冰鑒正吞吐著絲絲白霧。
太守張懷瑾的指尖在輿圖上逡巡,鎏金博山爐升起裊裊青煙,卻掩不住他額角的冷汗。案頭冰裂紋瓷盞里的五石散早已凝結成塊,泛著詭異的青紫色。“吳畋...真是吳疁胞弟?“他第無數次望向堂下跪著的縣令,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大人明鑒!“樂成縣令王徽以額觸地,官袍下擺還沾著漳水畔的晨露,“天祐元年剿滅水匪,若非吳兵曹冒死相救,下官早已葬身魚腹?!八f到激動處猛地掀起袍角,露出左腿猙獰的箭瘡,“那賊人的毒箭離要害只差三寸,是吳畋用嘴吸出膿血,守了我三天三夜!“
銅壺滴漏發出清脆的“?!奥?,寅時的更鼓驚飛檐下宿鳥。府門銅環驟響,吳畋白衣散發昂然而入,腰間蹀躞帶懸著的魚符隨步伐輕晃。晨光穿過格心窗,在他清瘦的面龐投下菱花紋影。這個曾在流民營中舌戰群吏的兵曹,此刻竟赤著雙足,足底還沾著朱雀大街的青石板霜痕。
“某今日割發代首,與逆賊吳疁吳子耕恩斷義絕!“寒光閃過,青絲委地如墨菊綻放。短匕“當啷“墜地時,吳畋眼角恰到好處地滑落一滴清淚,“自舊歷二十一年蒙前太守擢拔,某便立誓效忠大隋!“他忽然扯開衣襟,露出胸前的刀痕,“這是當年替郡守押送遼東軍糧時,被高句麗游騎所傷!“
張懷瑾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青玉鎮紙。他想起半月前巡視武庫,正是這個吳畋,僅用半日便理清了三年未核的兵械簿。那些晦澀的軍籍術語從他口中吐出,竟如詩賦般流轉自如。更難得的是當自己問及前朝馬槊形制,此人竟能引述典故回答。
“賞長劍一柄!“太守突然起身,腰間蹀躞帶上的銀龜鈕撞出清響。當吳畋雙手接過那柄鑲嵌綠松石的儀劍時,屏風后的郡丞盧延嗣發出聲幾不可聞的冷笑。這柄劍原是睿宗年間御賜之物,劍鞘上的蟠螭紋已有些磨損,卻仍透著森森寒氣。
……
暮色將河間郡守府的九脊歇山頂染成鴉青色時,盧延嗣在廨舍前的蟠龍柱下截住了太守。這個出身范陽盧氏旁支的郡丞,總愛在魚尾紋里藏著三分譏誚。他枯枝般的手指攥著卷泛黃的牒文,羊皮卷邊角磨損處露出里面猩紅的印泥——那是少宗元年齊郡暴動的案卷副本。
“大人可記得王薄作亂前,在平原縣衙廊柱上刻的詩?“盧延嗣的聲音像秋蟬振翅般尖細,他故意將牒文展開半尺,露出“撫循有方“的朱批。夕陽透過櫸樹間隙,在“方“字上投下蛛網似的陰影。
張懷瑾駐足凝視回廊外的假山石。太湖石孔洞中蔓生的忍冬藤,讓他想起六年前赴任時,正是盧延嗣在此處迎候。那時新鑿的曲水流觴渠還未生青苔,這個家世很好但在族中并不受待見的郡丞捧著賬簿,能將各郡屯田數精確程度令人無比佩服。
“無向遼東浪死歌...“盧延嗣突然高聲吟誦,驚起檐下棲鴿。太守的蹀躞帶銀扣撞在石欄上,發出清越的顫音?!爱斈晖醣”闶怯眠@首反詩,煽動運糧民夫砸了官倉!“他枯瘦的手指戳向牒文中某處,“而這位吳兵曹,上月剛重修了《河間民謠輯錄》。“
太守的瞳孔微微收縮。他記得那份裝幀精美的歌謠集,靛藍封皮上還灑著金粉。其中“漳水清清可濯纓“的句子,曾被他在刺史宴會上擊節稱贊。此刻回憶起來,那音韻竟與王薄的反詩有七分相似。
回廊轉角傳來棋子叩枰的脆響。吳畋正在月門下與倉曹對弈,殘陽為他的側臉鍍上金邊。當他把黑子按在“天元“位時,腰間長劍反射出一道冷光,正刺在太守眼底。
“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張懷瑾猛地甩袖,蹀躞帶上的銀龜鈕竟被扯落,咕嚕嚕滾進排水溝。盧延嗣躬身去拾,后頸暴突的脊椎骨像極了弩機上的望山?!跋鹿僮娓冈纹皆ぬ兀八3种鴱澭淖藙?,聲音悶悶地從地底傳來,“王薄殺進平原那日,他因不肯在偽詔上蓋章,被叛軍將雙手釘在城門!“
太守的喉結上下滾動。他注意到盧延嗣的幞頭下已有白發叢生,這個剛過不惑之年的郡丞,竟比實際年齡蒼老十歲不止。假山石后轉出捧著重陽糕的侍女,甜膩的棗香突然讓他作嘔。
對弈處傳來吳畋清朗的笑聲:“曹兄這手'鐵門栓'當真精妙!“倉曹的回應帶著諂媚:“還是兵曹的'大膽穿心'更勝一籌?!皬垜谚蝗幌肫鹱蛉蘸蓑炣娂畷r,吳畋指著某個陣亡士兵的名字嘆道:“這人是餓死的——您看糧簿便知,去歲河間府兵每日口糧不足三合……“
盧延嗣直起身,將沾了泥污的銀龜鈕在袖口擦了擦:“大人可知吳氏兄弟的乳名?“他不等回答便自問自答:“而...“
“夠了!“太守劈手奪回銀鈕,指尖觸到對方掌心厚繭——那是常年執筆磨出的硬繭,卻比武將的握刀繭更顯猙獰。他忽然注意到盧延嗣的官靴,右靴內側用麻線粗糙地縫補過,針腳與吳畋昨日呈上的《城防修繕錄》字跡同樣工整。
暮鼓恰在此時響起,驚飛了在流觴渠飲水的麻雀。吳畋起身施禮告退的身影,在暮色中拖出長長的暗影。那柄長劍隨著步伐輕晃,劍鞘末端的蓮花紋在磚地上投下搖曳的影,宛如一簇燃燒的火苗。
子夜梆聲蕩過武庫高墻時,吳畋正在地窖擦拭那柄真正的橫刀。二十七個黑影伏在霉濕的草席上,他們有的是被克扣軍餉的府兵,有的是遭強征的運河纖夫。油燈將他們的影子投在土墻上,仿佛一群伺機而動的豺狼。角落里的獨眼漢子忽然開口:“聽說南皮城破時,義軍把官倉的銅斗都熔了鑄刀?“
“何止銅斗?!皡穷陛p彈刀身,龍吟般的顫音在地窖回蕩,“連縣衙的銅匭都砸了?!八旖枪雌鹄湫?,“那些寫著'廣開言路'的銘文,正好熔作箭鏃?!氨娙说托χ?,有人遞來半葫蘆濁酒,酒液里還浮著未濾凈的糠皮。
“后日卯時三刻,朔望日,東市的胡商駝隊出城。“吳畋用刀尖在地上勾畫城防圖,月光從氣窗漏進來,為他眉間的朱砂痣添了三分妖異?!氨R郡丞每逢朔望都要帶人往西門的隆福寺上香,而守西門的隊正,恰好是我同鄉?!八鋈活D住,刀鋒在“郡獄“位置劃出深痕,“地牢里那幾十個因欠稅入罪的佃農,必須寅時前放出?!?
地窖突然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頭頂——瓦片傳來細微的腳步聲。吳畋吹熄油燈,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與橫刀輕吟混作一處。當野貓的嘶叫劃破夜空時,他才發現掌心已被指甲掐出血痕。黑暗中有誰在發抖,酒葫蘆翻倒的聲響格外刺耳。
“大哥此刻應當拿下渤海全境了?!八﹃鴳阎邪朊稓埲钡挠衽?,那是永隆十年兄弟分別時摔開的信物。當時漳水暴漲,他們抱著斷木漂流三日,在太陽曬裂嘴唇的午后,大哥把僅存的半塊麩餅塞進他手里……
地窖深處,有人輕輕哼起冀北的采菱調,沙啞的嗓音里帶著漳水苦澀的腥氣。
五更天的梆子聲穿透窗紙時,吳畋正站在郡守府的飛檐下。他望著啟明星的方向,長劍的璏鈕硌著掌心。這時,府庫方向突然傳來犬吠……
當第一縷晨光照亮門楣上的狴犴雕飾時,他仿佛聽見遙遠的南城門傳來駝鈴清音。
……
“永和二十二年,定襄秋逢雹,陌毀而田存,吳父異之,命其子曰疁”--《隋書·流寇列傳》·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