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歐洲的擴張1415—1789(上)
- (美)威爾伯·科爾特斯·阿博特
- 21192字
- 2024-07-05 18:02:21
第一章
中世紀的終結
一
談到使某段歷史區別于另一段歷史的關鍵轉折點,1453年不可不為我們所注意。就在這一年,奧斯曼土耳其人攻占了君士坦丁堡,英格蘭與法蘭西之間的百年戰爭宣告終結,因此,這一年常常被人們視作歐洲歷史進程中重要的轉折年份之一。這很合理。東羅馬帝國首都的陷落一事本身很重要,它讓歐洲事務的重大轉變并達到高潮的戲劇性愈發突出。隨著這一事件的發生,已經被東部的韃靼人、馬扎爾人和保加利亞人,以及西部的摩爾人入侵的歐洲世界的邊界進一步被壓縮了。
拜占庭帝國作為羅馬的政治繼承者和希臘的智識繼承者,曾是連接古代世界的紐帶以及對抗外部侵略的堡壘。離邊界更近的國家之人被嚇壞了,因為在他們看來,不止是他們,甚至整個歐洲,都有可能為生存而被迫與新侵略者作戰,就像他們曾經與匈人和薩拉森人作戰一樣。
土耳其人的入侵行動并沒有因為歐洲對這種沖突的準備不足而減少。當時,幾乎歐洲事務的每一個領域都在經歷著從腐朽的中世紀主義向新的、未經嘗試的思想和行動形式,甚至是語言形式的混亂過渡,這種混亂的過渡似乎給避免迫在眉睫的危險帶來了些許希望。
基督教會自身處于內訌之中,東方教會和西方教會之間的早期分裂早已不可調和,并讓希臘正教會和羅馬天主教會成為死敵。最近,西方教會的內部爭斗進一步破壞了基督教世界的團結,有兩位甚至三位互相敵對的教皇要求信徒們效忠。除此之外,堅持不懈的宗教改革者們還在不斷地譴責教會的種種弊端和教會成員的行為不端,這也為宗教局勢增添了另外一種混亂因素。
除此之外,還有政治體制的混亂。在中世紀產生的兩種主要制度,即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后者幾乎完全壓倒了前者。封建主義把歐洲變成了一個程度不一的獨立國家綜合體,這些國家的大小和狀況千差萬別。這些國家被各種紐帶捆綁在一起,讓歐洲看起來強大,但實際上軟弱無力,還充滿了無休止的爭斗。
只要封建原則和封建習俗盛行,就不可能建立強大的王國,更不用說建立一個歐洲帝國了。只要封建主義強加給社會的貴族和非貴族之分還在維持,只要歐洲還按照橫向而不是縱向劃分開來,只要各國騎士與其他國家的騎士擁有共同的利益,而非與自己的附庸擁有共同的利益,社會就不可能進步。
二
然而,如果說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使歐洲在政治、宗教和社會上的混亂達到了高潮的話,那么,同樣發生于1453年的卡斯蒂永之戰和英國什魯斯伯里伯爵及沃里克伯爵反對英國政府的叛亂則幾乎同等重要地揭示了當時的狀況。
卡斯蒂永之戰結束了英國為維持其在歐洲大陸的勢力而斷斷續續進行了一百年的漫長戰爭,什魯斯伯里伯爵及沃里克伯爵的叛亂則開啟了被稱為“玫瑰戰爭”的痛苦內戰。在英王室兩個分支家族的激烈沖突中,這片土地在整整三十年的時間里不曾享受和平。事實上,即使在不列顛群島,英王室也遠未享有至高無上的權力:蘇格蘭仍然是獨立并充滿敵意的;愛爾蘭除了靠近海岸的一段狹長地帶,只在名義上是英國的屬地;而威爾士人,盡管在政治上與英格蘭實現了統一,卻遠沒有被英國化。
不列顛群島的狀況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整個歐洲的狀況。伊比利亞半島仍然被摩爾人的國家和基督教國家阿拉貢、卡斯蒂利亞、納瓦拉和葡萄牙搞得四分五裂。而在一百多年來斷斷續續的戰爭中飽受摧殘的法國,則正在將英國侵略者趕出除加來以外的所有領土;但是,西部的布列塔尼、安茹以及一些勢力較小的封建領主,南部的普羅旺斯,東部的勃艮第,仍然保留著獨立地位,這極大地限制了法蘭西國王管轄的土地和權威,而被稱為法蘭西人的人群在語言和習俗上的巨大差異,也使得法蘭西民族尚難以形成。
法國國王的主要競爭對手勃艮第公爵,只是在名義上承認王國的宗主權以及作為王國領土的一部分,他正忙于獲取獨立地位和擴大領地。勃艮第公爵想要建立一個介于法蘭西與德意志之間的王國的夢想注定要失敗;但是,在夢想持續的過程中,它挑起了無休止的爭端;而且,它給東邊神圣羅馬帝國之和平制造的麻煩,一點也不比給西邊卡佩王朝之野心制造的麻煩少。
事實上,中歐已經在形式上實現了統一。在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名義下,現在的德國和奧地利的大部分地區被統一起來;在早些時候,皇帝的宗主權已經擴展到意大利北部的部分地區。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恢復和鞏固對意大利半島的古老主張,埋下了長期血腥對抗的種子,這種對抗與發生在法國和西班牙的場景一樣,將困擾歐洲數個世紀之久。
但是,皇帝的權威在任何時候都會受到緊急的事務,以及他本人的性格和實力的限制。他的權威只是名義上的,盡管他有時能把它變成事實,無論它對人們的思想有多少無形的影響,但在歐洲的事務中,它一直都是一個可變的參量。帝國的權力已經衰落,它的力量與其說建立在古羅馬帝國模糊的傳統上,不如說建立在擁有這一頭銜的哈布斯堡家族的世襲領地上。
帝國發現勃艮第并不是它要面對的唯一問題,因為在15世紀中期,中歐的內部紛爭并不比西歐國家少。由于皇帝的軟弱和哈布斯堡家族的衰落,帝國的權力已經墮落到如此地步,以至于波西米亞和匈牙利終于獲得了獨立地位。而且匈牙利已經開始了擴張,不久就會占領奧地利首都。在這種普遍的混亂之中,即使較小的國家,也會獅子大開口,而這種要求在較為平靜的時期是不可能得到姑息的。
然而,皇權盡管虛弱,但仍是德意志數以百計享有實質獨立地位且常常小到不可思議的德意志邦國之間聯合的唯一紐帶。這些小邦國的權利和權威互相沖突,行政管理亂成一團,而大部分領主都虛弱不堪。在這種情況下,諸侯、貴族、城市和政區結成聯盟,以保護或擴大它們的利益。
更大、更有野心的邦國,比如“選侯國”——統治者擁有選舉皇帝資格的邦國——利用這種情況擴大自己的領土和影響力,代價則是犧牲較小的鄰國甚至犧牲帝國本身的利益。一些嘗到統一甜頭的邦國,如勃蘭登堡,采取了長子繼承制和領地不可分割的政策,這將在未來給它帶來巨大的回報;于是,所有邦國都進入了一個動蕩不安、沖突不斷的時代。
按照常理推斷,南歐和東歐的情況只會比歐洲大陸其他地區更糟。在意大利,北方的小國家、中部的教皇國和南部的兩西西里王國之間的爭斗,只是在土耳其人的威脅之下暫時得以平息。只有鄰國內部的不和才能使意大利免遭外國的干涉,而意大利混亂的局勢對歐洲和平的威脅不亞于對意大利人自身的威脅。
與此同時,位于地中海東部的威尼斯和熱那亞的大片領地已被土耳其人奪走,這一戰利品甚至比黑海和巴爾干諸省更具誘惑力,它們都一個接一個地落入侵略者手中。
至于黑海以北的地區,則出現了另一個野心家。兩個世紀前,蒙古人占領了這片大草原,并讓更北邊的斯拉夫公國向其朝貢。從那時起,由于內部紛爭,韃靼部落的實力逐漸衰落,而從附庸國中崛起的斯拉夫國家,現在正忙于以俄羅斯和波蘭—立陶宛的名義鞏固他們的領地。
然而當它們擺脫了韃靼人之后,就不得不面對土耳其人了;它們與哈布斯堡家族在接下來的二百多年時間里將會展開競爭,并將贏得不同程度的勝利,從而成為對抗亞洲的堡壘,也就是類似于剛剛陷落的君士坦丁堡在近一千年里所扮演的那種英雄角色。
三
這就是當時的歐洲所面臨的政治形勢,土耳其人攻占君士坦丁堡,去除了他們完全統治巴爾干半島的最后一道障礙。但是,在這場使歐洲人逐漸主導世界的長期沖突中,歐洲大陸并非獨自對抗土耳其人、阿拉伯人和蒙古人。盡管歐洲疆域內的政治混亂和失序很嚴重,但土耳其人并不是歐洲唯一甚至不是最危險的敵人。
對于歐洲人的未來而言,不那么引人注目卻更為廣泛和深入的問題是人們的思想和社會狀況、無知和愚昧、貧困和陋俗。當時的人們顯然也沒有能力取得較高水平的成就和智力成果。如果歐洲要崛起,這些是首先要消除的障礙。因此,有必要詳細地描述一下歐洲當時的社會、經濟和思想狀況,以便我們能夠理解擺在歐洲面前的問題,了解歐洲從中世紀到現代的發展過程。
很可能在公元9世紀到11世紀之間的某個時間點,歐洲人抵達了古典時代與現代世界之間之文明的最低點。他們在11世紀初所面臨的處境很容易理解,那是日耳曼部落征服羅馬帝國所帶來的不可避免的結果。
這些日耳曼人在闖入古典世界的時候,雖然用盡了全部的力量和美德,所獲得的不過是最基礎的文明。他們是杰出的獵人和士兵,他們把造就自己的許多品質和制度帶到了新的環境中。他們對基礎的技術行業分工知之甚少,對高等藝術的了解比他們已經征服的大多數民族要少得多。他們自己作為統治階級,并作為駐軍掌握了被征服的土地數代人之久;他們與被征服地區緩慢地融合著。
因此,他們成為貴族、土地的主人、勞役或其他種類稅收的征收者、司法的主持者和政府的控制者。他們的領袖變成了貴族,他們的追隨者變成了自由人,被征服的人口變成了大量的農奴甚至是奴隸。
結果,隨著日耳曼入侵者在公元4世紀和5世紀的到來,可能是歐洲歷史上迄今為止最舒適和最豪華的上層階級中所盛行的生活模式,即羅馬帝國晚期的生活模式,在歐洲絕大部分地區消失了。在半野蠻征服者的粗陋生活中,物質和智力的需要都降到了很低的水平;如果日常生活水平是一種文明標準,那么,歐洲文明作為一個整體在羅馬帝國滅亡后就急劇衰落了。
盡管日耳曼諸民族對人類活動的許多方面,例如政府、藝術、文學以及科學和宗教,都做出了巨大貢獻,然而歐洲文明從他們入侵的第一次沖擊中恢復過來的速度確實極為緩慢。他們進入羅馬帝國后所建立的社會基本上是軍事和農業社會,以自我為中心,自給自足,非常傾向于被稱為排他主義的組織形式,也就是地方利益凌駕于總體利益之上的組織形式。
有若干因素妨礙日耳曼諸民族模仿被其顛覆的那個組織化和文化程度都更高的生活和思想模式:首先是征服者對自身習俗的堅持以及對被征服者的蔑視,其次是征服者后來的宗教信仰切斷了他們與自己異教歷史的聯系,最后是征服者用于塑造自己的環境。最后這一點,實際上是整個歐洲社會重新組織化的前提條件。
隨著一波又一波的民族遷徙浪潮席卷歐洲絕大部分地區,倫巴第人在意大利繼承了哥特人的事業,諾曼人緊隨法蘭克人進入了法國,丹麥人和諾曼人反過來使盎格魯-撒克遜人統治了英格蘭。緊隨著這些日耳曼人之后的還有來自亞洲的游牧部落,很多力量都在重塑著歐洲人民的生活。
四
漸漸地,羅馬基督教會的影響取代了異教以及從東部君士坦丁堡的希臘正教會到西部凱爾特基督教會等對立的基督教派的地位。社會逐漸分裂成兩個階級:貴族和非貴族、所有者和佃戶、領主和農民。政府逐漸傾向于將自己與土地的所有權聯系起來;而且,隨著中世紀的繼續,封建制度逐漸在整個歐洲大陸蔓延開來。這是一種以占有土地為基礎的社會和政府組織形式。
在這種社會里,下層階級被束縛在土地上,并向他們的領主尋求保護、公平和某種程度的秩序,這是他們耕種領主的土地和追隨領主作戰的回報。反過來,領主也要向上級大領主承擔服兵役的義務,至少從理論上講,這條封建鏈條最終通往國王本人。在實踐當中,這種制度常常成為私人戰爭和掠奪的借口;而且,以騎士制度為中心的所有高尚特征一直都是對共同和平的威脅,也是在廣大地區建立穩定政府的最大障礙。
此外,封建制度是遍布西歐的大量地產或莊園的產物。在這些莊園里居住的大多是小貴族,他們中的許多人和他們的前輩一樣,擁有一座或多座城堡,這些城堡為了防御目的而建造,周圍是佃戶的小屋,形成了獨立的、幾乎完全自給自足的社會和經濟單位。
在有利于軍事目的或便于貿易的地方出現了城鎮,很多城鎮甚至可以追溯到前羅馬時代。這些城鎮有城墻和護城河,就像城堡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宏偉的修道院遍布于整個歐洲大陸,修道院周圍就是它們所代表階級的領地。在修道院周圍,就像在城堡周圍那樣,常常會發展起不少小村莊。
大地主、貴族和神職人員這樣的上層階級,不僅擁有土地,還擁有結構簡單的農業社會所具備的那些重要公共設施,例如磨面的水磨、修理制造工具和盔甲的鐵匠鋪、烘烤面包的烤房。在領主的指揮下,佃戶們維護道路,并通過讓他們接觸到外部世界的小商販和集市來拉動貴族和修道院領地內的貿易,進而向這兩個階級繳納稅費。
漸漸地,城鎮從這種封建領主統治中解放出來。那里的工商業主要通過市政委員會或行會來運作。實際上,這些市政委員會或行會是勞動力或資本或兩者兼有的協會,是由從事同一行業的人,諸如紡織工、鐵匠、皮革匠和金匠組成的緊密團體,他們因行業和利益的不同而被嚴格區分開來。
在許多情況下,較大的城鎮在一開始就與入侵者達成了協議,或者從名義上的封建領主那里贏得了一定程度的獨立,從而通過自己的市政委員會進行管理,代價是向封建領主進貢。商人們從城鎮前往城堡、修道院和村莊,參加大大小小的集市。在整個中世紀,集市是商品交易的主要通道,那里聚集了當時人們所能見到的資本、物資和技術。
但是,貿易乃至制造業都受到一些特定制度的阻礙,這些制度在某種意義上成為與占據主導地位的農業和封建因素一樣的阻礙。行會在促進生產的同時也限制了生產。貴族保護城鎮,同時對經過他們領地的商人征收苛捐雜稅。在少數幾個中心城市之外,其他地方都沒有大企業融資所需的資本積累,即使有積累,以現代的眼光看,也微不足道。最重要的是,城鎮之間沒有巨大的共同商業利益。中世紀歐洲的狹隘遠超現代人的想象,除了一個小階層,沒有多少人能夠遠離羅馬文明崩潰帶來的經濟混亂。
在封建制度下逐漸形成的社會和思想環境,在改善人民總體狀況上所起的作用,比這種制度所產生的政治體系還要小。由于對自己狹窄疆界之外的世界了解不多,需求也少,因此,這些通過征服產生的封建莊園,對于它們的領主來說,完全可以自給自足。
這種封建莊園助長了地方上的爭斗,導致了幾乎持續不斷的私人戰爭,從而阻礙了和平藝術的傳播——和平藝術的發展是進步的主要源泉;在一個由它們所構建的社會中,人們對思想的需求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結果便是,人們對依靠用他們自己的原材料無法生產出來的產品的渴望極小,對和平安定的渴望也同樣如此,即使這種和平可以使人們能夠專心從事生產和商業活動,以滿足或創造對生活品質的需求。
通過貿易和旅行等相互交流而產生的觀念和欲望,其發展更加緩慢;而貴金屬的稀缺、普遍交換體系的缺乏或任何具有長遠經營目標企業的缺乏,則進一步阻礙了經濟的發展。
五
實際上,更為古老的文明社會傳統仍然在沒有完全被侵略者淹沒的地區或在神職人員中間徘徊著。通過訓誡和榜樣,這些神職人員鼓勵現世的人們追求更高水平的物質生活,同時為未來的世界做好準備。
在中世紀,這種更為古老的生活傳統以及希臘羅馬文化,在蠻族入侵后得以在拜占庭帝國和意大利(更少一些)保存下來。但在歐洲幾乎任何地方,那些高級品位和習慣充斥的都是異國情調的東西。在中世紀早期,幾乎所有地方的商業、手工制造業,甚至農業都處于初級發展階段;盡管在接連不斷的入侵沖擊后取得了一些進步,但總的來說,人們在公元12世紀時的生活和處理事務的水平都要低于公元1世紀。
盡管同樣人數的中世紀武士可能會在武器裝備方面而不是在紀律方面優于羅馬軍團,但和平藝術卻并未與戰爭藝術保持一致的步調,更不用說與羅馬的政治制度、法律、文化相比了。
此外,日常生活水準也出現了巨大的倒退,盡管這種倒退并不均衡。許多帶來舒適和奢侈享受的古代設施不但沒有被繼續使用,反而變得“不為人所知”。大多數普通的手工藝也隨著文明生活設施的廢棄而被一道廢棄。
在公元5世紀到11世紀之間的“黑暗時代”,歐洲人的確脫離了野蠻階段,但他們缺乏很多手工技藝,而這種技藝正是晚期羅馬世界的特色。
在紡織和金屬加工等基礎工業中,紡織業取得了一些進步。歐洲人已經比較了解用羊毛和亞麻來織布的知識,但用絲綢和棉花來織布仍然超出了歐洲的資源和技術范圍。盡管歐洲人已經廣泛使用盔甲和冷兵器,但煉鋼技藝仍然掌握在阿拉伯人手中;托萊多與大馬士革共同保守了阿拉伯人的秘密,直到以米蘭工匠為代表的意大利工匠打破這一壟斷。
在建筑方面,城堡和大教堂顯示了它們為戰爭和宗教服務的非凡能力,但窮人的茅屋見證了農民的生活條件和牛馬無異;即使是富人的家具,也幾乎沒有超過純粹的蠻族水準,只有東方標準或古典影響的殘余才提供了一種代表更高級形式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品位。
在其他許多領域,情況也是如此。飼養綿羊的技術就像蔬菜種植技術一樣,幾乎消失。下水道隨著烹飪和清潔水準的下降而消失;而且,在西羅馬帝國滅亡后的一千多年里,歐洲可能沒有修過一條像樣的道路。
六
應該有不少人了解希臘、羅馬文明,因為它們的遺跡仍然裝飾著半個歐洲大陸。然而,古典時代的文學、學術、藝術乃至手工藝,到12世紀時已經被埋葬了太長的時間,以至于歐洲很少有人或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存在,更不用說有能力復制它的任何成就。
在蠻族征服和日耳曼入侵者皈依基督教帶來的諸多不幸后果中,與古典文化的背離可能是最嚴重的。因為歐洲被迫幾乎從零開始建立一個新的社會結構,在許多重要細節上得不到來自歷史經驗的幫助。
這種情況不完全由于封建制度的局限,也不完全由于執行封建主義的人的無知。與過去的成就失去聯系,在一定程度上要歸咎于在許多領域仍然是中世紀推行文明開化的重要組織——羅馬教會。
如果說封建主義的主要影響是造成政治混亂,羅馬教會對西歐轉型施加的主要影響就是宗教組織上的統一。這一組織將其起源歸功于拿撒勒的木匠耶穌之教誨,將其開端歸功于加利利的漁夫彼得之才干,但到了15世紀,羅馬教會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當初使徒建立的那個微不足道的組織,已經將使徒的信仰和著作傳遍了地中海世界。
基督教在早期分為兩大教會:東方正教會(希臘教會)和西方正教會(羅馬教會),其中心一個位于君士坦丁堡,另一個位于西羅馬帝國的舊都。尤其是西方正教會,在一批精明強干和具有獻身精神的領導者的率領下,已經發展成一個不比舊帝國差多少的組織,舊帝國統治世界的傳統已擴展到宗教領域。
羅馬教會使維斯瓦河以西的歐洲諸民族都皈依了它的信條;它把領土和行政管理網絡擴展到了教會的“新羅馬帝國”的每一個角落。如果封建主義用領主權和莊園覆蓋了歐洲大陸,從而造成了分裂割據的局面;羅馬教會就用大主教、主教、神父以及大教區和小教區構成的制度,將每一個地區和每一個人都直接綁定到了這個新的統一體上,該統一體堪比它所繼承的那個政治有機體。
除此之外,羅馬教會還增加了修道院制度,這一制度讓它的世俗或地方神職人員充實起來;而且,在中世紀接近尾聲時,漫游的傳教士或托缽修士的團體又使這一制度得到了強化,這些人補充了正規修士和教區神職人員的工作。
所有這些人在紀律和教義上都服從于教皇,梵蒂岡聲稱,教皇作為基督教世界的主要裁判者,地位要高于歐洲大陸的世俗君主們。羅馬再次成為西歐的“首都”,統治著人們的思想和信仰,其集權程度之高、效率之快,并不亞于一千年以前它所行使的政治權力,即使是那種更世俗的權力,也達不到這種程度。
在教會的統治下,羅馬成為世界之都再次變成了現實,就像在羅馬共和國和羅馬帝國時期一樣。意大利仍然是歐洲大陸上最文明的地區,歐洲所獲得的知識、藝術和精神資源都來自于意大利,因此,教會的奇妙組織把這些資源從羅馬傳播到教皇治下的各個地區。這一切也在很大程度上加強了對其臣民的精神控制。
羅馬的政治權力在蠻族的軍隊面前崩潰了,但教會卻征服了蠻族。在更廣泛的意義上,基督教信仰在蠻族入侵后的歐洲各民族之間維持了一種共同的生活標準和思想標準。它在帝國制度和部落制度之間、在羅馬人和日耳曼人的理想和實踐之間起到了連接作用,使歐洲在某種程度上結合這兩者,形成了一種新的政體和社會形式。
盡管教會反對古典和蠻族世界的異教,但它保護了古代文化里的一些與基督教信仰和實踐沒有沖突的內容。它延續著拉丁語作為受過教育的歐洲人的通用語言的地位。它以基督教教會法規這樣的改進形式保留了羅馬的法律傳統。它通過書寫藝術保持了知識傳播的活力;它是音樂和建筑的贊助者,而且在某種意義上,它也是文學的贊助者。
在神學上反對異教思想之前,人們對希臘語的研究衰落已久,但亞里士多德的影響作為歐洲智識緩慢前進的主導性力量仍然繼續存在著。在維吉爾因為同樣的原因而被遺棄很久之后,他寫作所用的語言成了歐洲大陸各民族交流的工具,這樣便維持了一種統一性;如果沒有拉丁語,這種統一性便不復存在。
在其他許多方面,教會為文明的延續和進步發揮了作用。修道院清理和改良了大片土地,并實行羅馬的管理制度。修道院和大教堂一樣繼續主持并鼓勵學校和它們所能承受得起的教育;它們還為藝術家、建筑師和抄寫員提供了就業機會;它們為那些追求知識和宗教生活的人提供了避難所。修道院為旅行者提供招待,為窮人和病人提供救助。教會還保存了古代的手稿,即使它并不在意這些手稿。
它努力遏制封建紛爭和私人沖突,對中世紀統治者直接和間接施加壓力,千方百計地改善了由日耳曼征服者建立的殘暴和未開化的統治。如果沒有教會的軟化和它對蠻族開化所做的努力,黑暗時代將僅僅是野蠻的,或許歐洲永遠也不會從古代世界的崩潰中恢復過來。
七
盡管有這么多的貢獻以及物質、思想和精神上的影響,教會開始成為進步之阻礙的時代還是到來了。信仰壓過了理性,曾經保存和增進思想成就的力量(如果不是唯一的力量的話)變成了歐洲思想和精神前進的障礙。
隨著教會統治范圍越來越大,它卻變得越來越狹隘了。神學成了它在思想上的主要關心對象,邏輯成了它主要的智力武器,未來的生活即使不是它關心的唯一問題,也是它的主要問題。
在所有未被神學思想觸及的領域,它是一種善的力量;但隨著其教義發展成為不容置疑的教條,隨著其世俗力量和財富的增加,其思想開放程度就不可避免地下降了。自然之謎變成了上帝的秘密,成為不可解的問題。權威成了調查研究的敵人;真正的信仰不僅成為異端邪說,而且也成為與它所征服的異教一樣的不共戴天之敵。
結果,古典時期的著作首先被忽視,然后聲名狼藉,最后被禁。因為對科學方法和成果所知甚少,人們也遵循同樣的路線,不得不將全部知識的來源和重點都放在《圣經》及其注釋上面,并將其作為唯一的靈感源泉,而教會成為思想和信仰問題的唯一仲裁者,它的決議成為指導人們生活和思想的原則。
此外,無論它的起源多么神圣,它的信仰多么正確,教會也很容易產生那些對任何不受有效批評制約的人類組織都不可避免的弊病。通過忠實信徒們的饋贈,教會得到了所統治土地上的相當一部分財富;作為一個從不會破產的公司,它的永久性產業將大量的土地和財富移出了流通和公共服務領域,從而限制了世俗統治者的力量和手工業的發展。
最后,這樣一個組織自然會要求人們以同意它的原則和慣例作為成為社會一員的資格,從而幾乎在生活的每一個方面都滋生出一種墨守成規的慣性,不僅阻礙了精神活動的發展,而且阻礙了智力活動甚至物質活動的發展。
因此,中世紀后期的歐洲不僅受到封建制度的限制,而且還受到極端教會主義的阻礙。一個注重靈魂和服從而不是思想和研究的組織,永遠不會產生人類進步所依賴的智力成就。在這一進步成為可能之前,有必要用多樣性的原則取代一致性的觀念;在這種替代中,孕育著革命的種子,而這場革命將重塑世界。
然而,在15世紀初,在歐洲事務或歐洲文化層面,并沒有足夠的力量能夠確保社會或政治革命的發生,能夠預示偉大的精神或教會變革的事物就更少了。事實上,除了像伊比利亞半島南部1/3的地區或黑海北部廣袤大草原這樣的偏遠地區,歐洲大陸在名義上仍然是基督教的世界。也許在某種意義上,它比現在更執著于基督信仰。
但是,除了教會對人們思想控制的逐漸弱化,不管它對歐洲人的精神生活方面有多大的貢獻,影響有多么深遠,早期教會為促進物質文明所做的艱苦工作即將結束。在這一領域,教會基本上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教會給那些顛覆了古代文明的野蠻人帶來了殘留的文化和藝術之光,而這些早已成為歐洲經驗的一部分。
八
教會不僅停止了對歐洲大陸的知識進步繼續做出重要貢獻,也不再是歐洲繁榮的重要影響因素,盡管它曾經是——那時,它不僅是改良農業、排干沼澤和飼養牛羊的使徒,也是推進知識和文學、教授和推行道德律令以及宣傳新的純潔信仰的使徒。
當教會將其影響擴展到幾乎每一個社會領域的時候,它也給自己所保存下來的文化打上了獨特的印記,給做出頗多貢獻的文明附上了它的品質所固有的缺陷和德行。隨著15世紀中葉的迫近,面對歐洲逐漸改變的品位和習慣,在許多人的心目中,教會的缺點比優點顯得更突出。
在一個不斷變化的世界里,教會仍然處于一種相對滯后的狀態,它對傳統的僵化和死板的堅持,使它與新的時代精神相背離。就像封建主義一樣,它已經過時了;除非像當時的政治制度一樣開始適應新思想和新環境,進而呈現出新的形式和精神,否則,它會發現自己與當時的大潮流(如果不是普世趨勢的話)發生抵觸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這種情況在許多領域都表現得很明顯。在建筑方面,中世紀那種向往天堂的哥特式尖端拱門的輝煌和格紋式石頭的奇跡,確實超越了古典時期的三角形楣飾和半圓形拱門。但是,雕刻藝術的最大成就、更高層次的哥特式雕刻顯示出的令人贊嘆的美感和技巧,以及中世紀藝術家們所特有的怪誕表達方式,盡管都有著古怪和可怕的奇幻魅力,卻絕不能與菲狄亞斯(1)和普拉克西特利斯(2)的成就相媲美。
事實上,中世紀的工匠在兩個方面更勝一籌:一是他們對自然的熱愛,這種熱愛體現在他們所有的石頭和金屬作品的裝飾上。二是他們不僅精于建筑的雕刻,而且精于制作金銀器和鍛鐵。在這兩個方面,他們的成就可謂空前絕后。
但繪畫藝術卻不是這樣。不管材料是否合適,也不管材料是否主要掌握在那些受宗教影響的人手中,石匠和鐵匠的成功與畫家稚嫩的努力之間已形成了一條鴻溝。大教堂和手稿的精美構圖甚至無法與羅馬別墅裝飾師的壁畫相比,更不用說與阿佩萊斯(3)及其繼任者的失傳杰作相比了。
在每一個領域,形式化的教會主義都變成了最高原則,用墨守成規代替對真實生活的觀察,而這種做法就是所有時代絕望工作的首要特征,它只會產生野蠻行為,沒有任何前途可言。對這些工人來說,世界是沒有鑰匙的,因為他們為自己建造了牢房,并把自己永遠關在里面。只有新思想和新行動帶來的新鮮力量才能拯救世界,只有回歸自然和拒絕因循才能使文明和藝術存續下來。
九
如果說這種情況在生活的物質方面表現得極為明顯的話,那么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也有同樣的表現,甚至更為突出。像文學一樣,音樂也被強迫為教會服務,被限制在單一的發展軌道上,而不是最適合它的多重空間和魅力的軌道上。
由于所有的聰明才智都集中于宗教以及對一種更純粹信仰的召喚,神父們的著作在風格和內容上都很貧乏。隨著除亞里士多德哲學以外古希臘羅馬哲學的消失,隨著教會影響的加強和狹隘化,非基督教哲學逐漸在人們的知識結構中空缺。
那些一心要為上帝對待人類的方式做辯護的教會歷史學家,更無法取代李維、塔西佗、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的地位。晚期拉丁詩人粗劣的浮夸和奇跡劇的粗劣想象,都無法代替維吉爾和荷馬、希臘三大悲劇家、阿里斯托芬、賀拉斯和品達、卡圖盧斯和薩福的不朽魅力。
甚至作為教會知識和精神存在基礎的《圣經》,也像古代名著被中世紀大量的神學作品所埋葬一樣,被注疏家們的注釋所淹沒。最后,亞里士多德的形式邏輯,被一種專注的熱忱補充到神學之中,現在變成了經院哲學,其貧瘠的帝國疆土擴張至人們的頭腦,即使這提升了他們的智力,卻也使他們的思維方式變得僵化。因為盡管經院哲學對智力進步做出了種種貢獻,但也使人們脫離了生活的現實,使他們相信:只要憑借自己的智力,不經觀察,不用任何實驗,也不借助于包含所有這些東西的視覺和常識,就能獲得真理。
在這種情況下,學習古典文學或許可以拯救歐洲人。但是,隨著被認為是異教作品而遭到懷疑,那些包含古代智慧的手稿往往被忽視或拋棄,或只被修道院編年史家或會計所使用。
學者退化為學究。科學迷失在煉金術或占星術的泥沼中,成為宗教信徒們詛咒的對象。哲學被神學壓倒,現實的世界讓位給未來的世界,神學成為學者們關心的主要問題。思辨代替了調查,文字代替了事實,而心靈則努力從自身獲取知識和智性,但這種知識和智性只能來自于理性之外。因此,11世紀歐洲人的無知是最嚴重的,因為他們的理智極為有限。
他們對偉大的科學遺產幾乎一無所知,而這些遺產恰恰是歐洲人現存智力高地的顯著特征。他們對自己居住星球的無知,與對自己起源時間的無知一樣。更嚴重的是,他們對所看到的天空以及自身的復雜有機體的驚人無知。除了對水、土、空氣和他們用纖弱的力量從這些元素中提取出來的產物,以及與其他國家人們微弱的聯系有膚淺的了解,自然和藝術對于他們而言幾乎是同等神秘之物。
伊斯蘭教雖然傾向于阻礙造型藝術和圖畫藝術在其信徒中的發展,尤其反對再現人的面孔和形體,卻把自然王國留給了它的研究者。
但在信奉基督教的歐洲,情況卻恰恰相反。羅杰·培根是13世紀的一位修士,被譽為“科學之父”,他的學識并沒有讓自己因“運用物理化學的邪術與魔鬼打交道”從囚禁中解脫出來。與他同時代的醫生和占星家阿諾·維爾納夫認為,醫學與慈善事業以及為宗教服務一樣,都能討上帝的歡心,然而他也未能免于教會的譴責。
人們不知道更不關注自然法則,因為他們把所有的自然現象都歸結為一個全能的、不可思議的神的直接行動。教會是至高無上的,在教會和大眾的成見被改變、征服之前,所有揭示宇宙秘密的進程都被有效地阻止了。
在這種情況下,生物學及類似的學科不存在,也就不足為奇了。就像阿拉伯人一樣,化學的基礎科學還處于煉金術士們將堿基轉化為貴金屬的點金石階段。醫學在阿拉伯人手中已經發展出一些醫療方法,但在缺乏解剖學、生理學和治療學知識的歐洲人中,醫學所能依靠的則是最淺陋的老婦人草藥醫生或研制出能媲美中非神漢們的神奇化合物。外科手術也好不到哪里去,對人體器官的了解也僅僅是一些關于它們特性和用途的怪誕兼具誤導性的幻想。
考慮到歐洲所處的“黑暗時代”(這一點尤為重要),關于人類疾病的主題并不是一個能讓我們懷著愉快期待的主題;然而,考慮到它對現代文明的影響,有必要對人類曾經忍受并從中逃離的那些疾病給予極大的重視。
在歷史上,人類可能從未像中世紀那樣受到流行病的折磨。在生活習慣上,歐洲人已經超越了相對健康的野外生存階段,卻沒有學習到居住在堅固擁擠堡壘環境中的文明教訓。公共衛生和個人衛生是最簡單的醫療手段,但人們對它們一無所知。人口流動往往會傳播疾病,而戰爭則讓流行病和受傷進一步增加了人口的死亡和殘疾。其結果是一連串瘟疫的發生,其災難性和悲慘程度讓人難以形容,也令人難以想象。麻風病、壞血病、流感、麥角病,尤其是黑死病,使歐洲大陸的人口大量死亡;更糟糕的是,成千上萬的幸存者失去了勞動能力。
這場災難有多嚴重?可以從下面一個事實加以判斷:據計算,地球人口的1/4,也就是約6000萬人死于14世紀的黑死病(4)。奇怪的是,由于種種原因,這種可怕的瘟疫似乎在新知識興起和發現新世界的那些年里消失了。然而,地理大發現也給歐洲帶來了幾乎同樣致命的新疾病,如東方的腺鼠疫和西方的梅毒。
多年來,醫學的發展幾乎跟不上疾病的發展。盡管歐洲的健康狀況在16世紀可能有所改善,這是清潔程度的進步以及醫學科學的新方法、新知識和新療法的進步所帶來的成果,然而它們仍然遠遠低于后來的較低標準。
15世紀在兩個方面對健康狀況的改善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一是制定了檢疫原則,建立了普遍的或局部的檢疫所、檢疫站或麻風病人安置區。通過這些措施,許多危險和具有高度傳染性的疾病,尤其是麻風病得到了遏制,甚至被根除。另一個是習慣的改善,改變生活習慣雖然緩慢,健康水平卻得到了逐漸的提高,道德的改善也與之類似。
十
科學依賴于數學,而數學在東方國家中已經取得了不小的發展。在歐洲人那里,數學本身不過是最簡單的算術運算,還有一些簡單的平面幾何知識;數學符號與其說是智力過程的表達,不如說是占星術的符咒。
同時,阿拉伯人的天文學正在贏得新的勝利,歐洲關于天體的知識則受困于人類感官的局限以及地球中心論和造物主唯一感興趣的神學。迷信還使歐洲人的天文觀更加扭曲,它不滿足于在地球上居住的各種各樣的超人生物,從仙女到妖怪,從小精靈到地精,從女巫到侏儒,還從星星中看到了決定人類命運的因素。地理學在歐洲學者手中也成了一種完全無用的東西;關于歐洲以外的世界,甚至歐洲大陸大部分地區的知識,都成了不可獲知的東西。人們對地球是圓形的概念,甚至一無所知。
人們與來到歐洲邊境的東方民族進行戰爭或貿易,或從西部海岸眺望大西洋彼岸,但是,除了從異教徒手中奪回基督教圣城耶路撒冷的努力,以及偶爾有一些冒險者或擁有獻身精神的人到北大西洋的荒野中探險,歐洲人都未曾嘗試深入了解外部世界的秘密。
對于這樣的事業而言,歐洲人的裝備太差了。他們的航海知識極其淺陋。航海仍處于沿岸航行階段。指南針有一半是作為導航工具而為人所知,一半則是作為黑魔法而為人所畏懼,完全沒有作為一種科學工具而被廣泛使用。
當時的船在尺寸、吃水和結構上都不是為大洋上的長途商業航行而設計的,而且水手們還得學習轉彎或者逆風航行的技術。雖然被視作航海技術創始人的北歐人擁有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勇氣和航海技術,已經使他們航行到歐洲大陸沿岸并橫跨大西洋到達格陵蘭甚至美洲大陸,雖然大膽的漁民可能已經發現了紐芬蘭,然而這些勇敢精神卻對商業和對他們同胞的啟蒙貢獻甚微。他們對長遠進步的貢獻更少,因為他們像老鷹或魚鷹那樣只是偶爾到大洋彼岸的陌生地方,而不像人類征服或遷徙那樣穩步前進。
因此,束縛歐洲的,除了政治和教會的限制,還有對自然界的無知,而自然界的神秘和力量比任何人類敵人都更令人恐懼。沒有掌握關于地球的知識和資源、關于天空的知識、自然的法則、人類自身的結構和能力以及前幾代人的智慧,人數相對較少較弱的歐洲人想要進行海外擴張幾乎不太可能;而且如果這些問題不能被克服,他們的擴張行動就不會有長效的結果。
歐洲人的海外探索,無論在概念上還是結果上,都比隨之而來的任何武裝和利益沖突重要得多。為了進行海上冒險,船長們幾乎招募了人類活動每一個部門的人員,包括學者和科學家、商人和投機者、統治者和征服者、探險者、發明家、工程師、哲學家和神學家。他們的成就在于擴展了歐洲人的能力,而不是摧毀自己的同胞——盡管這樣的事時有發生,在于提高人類的理解能力和行動能力,在于對新的思想和權力領域不少于新土地那樣的征服,讓人類成為環境的主人而不是仆人。
歐洲要發展,至關重要的一環,除了知識和能力的提高,還應該采取措施擺脫政治和宗教組織的束縛,賦予個人主動性及自由行動的能力,從而為人才提供一個比封建制度和中世紀教會更加開放的通道和更廣闊也更安全的施展空間。
歐洲人民在這個即將結束的時代所遭遇的種種不利條件中,有三個是最不利于進步的:挑起黨派意識和私戰的社會政治組織,一種很大程度上受神學和教會限制的思想習慣,一種相對快速、簡單、安全地交換商品和思想之便利性的日趨消減。每一種因素都以各自的方式迫使人們服從于全體的或地方的權威,因此造成了物質和智識上的停滯。它們不僅妨礙了古代羅馬世界所特有的統一性和流動性,還在歐洲多樣性的各個方面幾乎都妨礙了歐洲的發展,滋生了一種地方主義,這種地方主義長期以來幾乎一直是歐洲在每一個領域取得進步的主要障礙。如果支配中世紀的精神占了上風,如果它能夠粉碎遭受痛苦最烈的階級和個人所發出的抗議,歐洲就很難走出其所處的僵局。
十一
但對于歐洲和世界來說,幸運的是,中世紀后期醞釀了一場在思想和政治事務方面的革命,這場革命被認為可以與一千年前歐洲大陸由于蠻族入侵而進入的另一個發展階段相比。因為在君士坦丁堡陷落前的近三百年里,反抗傳統的精神,就像探索宇宙奧秘的沖動一樣,一直在穩步增長。
在反動力量、無知和迷信的沉重負擔中,一場巨大的變革正慢慢地積聚力量,隨著15世紀的到來,這些力量開始在許多方面清晰地顯現出來。漸漸地,事情變得很明朗,不久或晚些時候,它們必定與權威精神發生尖銳的、決定性的沖突,而這場沖突的結果將決定世界的未來。人們甚至有理由相信,新勢力會占據上風。
無論15世紀中期歐洲的政治形勢多么令人絕望,但它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樣毫無希望。在這樣的絕望和紛爭中,盡管某些因素目前造成了混亂,而不是復興,卻提供了更多的實現穩定的希望。在王室的雄心壯志中,以及更大程度上在他們等級之外的勢力中,除了那些造成混亂的勢力,還有其他勢力正漸漸加入權力的爭奪。在教會強制推行的教會統一性的表象下,還有一些其他力量正在發展,這些力量已經威脅到羅馬基督教世界的統一。這些因素的成敗決定著改革甚至革命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不僅存在于智識上,也存在于心靈上。
復興運動在政治之外的領域表現得更加明顯,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突破了宗教的限制。早在12世紀,某些復興就在智力領域開始了,這至少會在歐洲歷史的某個階段激發出革命來;這一運動在隨后的幾個世紀中不斷壯大,到君士坦丁堡陷落時,它已經成為歐洲世界的主要力量之一。
在14世紀,先是意大利,然后是整個歐洲,都感受到了但丁的影響,他在自己天才的火焰中融合了古代和中世紀的傳統,從而描畫出了關于地獄、煉獄和天堂的壯觀景象,這便是《神曲》三部曲。這部劃時代的作品讓人想起了過去,滲透了哲學和神學以及他對自己所處時代社會和道德的義憤,預言了一個光明的未來。他還有一部關于君主制的作品和一部獻給他的理想情人貝特麗絲的情詩集《新生》,后者給文學領域帶來了新的沖擊,也給初生的意大利語或“土語”帶來了推動力,從而沖擊了長期以來拉丁語作為文學語言的統治性地位。
在他之后,薄伽丘的趣味故事集《十日談》逗樂了14世紀的人們,它在世界文學中得到了一個永久的位置。這些故事受到彼特拉克十四行詩的啟發,彼特拉克使意大利語和歐洲文學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
與此同時,在法國,從12世紀開始的這段時期見證了《諾曼人傳奇》和《玫瑰傳奇》的興起,它們遵循了游吟詩人的騎士故事模式,并使法語而不是普羅旺斯語成為法蘭西的民族語言。傅華薩的《聞見錄》也起到了同樣的作用,它使英法戰爭的重大事跡變得不朽。
在德國,史詩《尼伯龍根之歌》和《古德龍》保存了古代日耳曼人生活的傳說和傳奇;在法國和英國,則摻入了查理曼及圣騎士們的故事,以及亞瑟王和他的騎士們不懈尋找圣杯的傳說。抒情詩人和游吟詩人的作品立刻給語言和文學的精神注入了新的活力。
在英國,《農夫皮爾斯》中的皮爾斯形象表達了受壓迫者的抗議,這將成為未來社會進步的動力;而富有人情味和幽默天賦的喬叟,在他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中,將文學與生活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并使英語像法語和意大利語一樣,變成了一種文學語言。
同時,斯堪的納維亞人修訂了《薩迦》(維京諸神和英雄們的傳奇以及英雄故事集),為復興運動提供了另一種元素,以至于歐洲人在15世紀初發現他們已經擁有足以取代所有被遺忘古典名著的作品,而且至少在對大眾的吸引力上,已經遠遠超過了教士們的成就。
歐洲人發現他們的新語言也同樣有力,雖然這些語言有破壞通用拉丁語所保持的統一傾向,卻為一種已經停止更新的語言提供了它永遠無法發展出來的表達方式和發展機會。
的確,拉丁語遠沒有絕跡,長期以來,它一直是整個歐洲大陸學者之間交流的媒介。但丁用拉丁語寫了他關于君主政體的論文;像羅杰·培根這樣的學者和科學家也用拉丁語來呼吁反對神學教條;像威克里夫和胡斯這樣的改革者也用拉丁語努力喚醒他們的同胞,反對教會機構濫用權力。
但是,未來屬于各民族方言。正是在它們身上,新文學運動才有了意義,成就突出的布道家才對他們的同胞有了吸引力。這些布道家把《圣經》翻譯成本民族方言讀給自己的同胞聽;《圣經》以不同的語言形式出現,這不僅是最重要的文學和語言學事件,還第一次打破了舊神學和新神學之間的鴻溝,而這種鴻溝同樣是一個信仰和理智的新時代到來的決定性特征。
十二
從12世紀所謂歐洲文藝復興到15世紀中期,歐洲的進步絕不局限于文學。在這一時期,在日常生活事務中,人們幾乎已經準備好迎接在君士坦丁堡陷落時就在歐洲事務的各個領域中出現的過渡狀態。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習慣改變的結果,我們常常稱之為進步。盡管與古代世界的商業活動相比,中世紀早期相對停滯,但5世紀和12世紀之間的貿易和交流其實也取得了相當大的進步。
世界發展得很慢,這是真的,但它確實在前進。十字軍東征開始于隨后的年代,促進了西方人對自己之前很少見到的東西的認識。確實,因為上述原因,我們可以說一個新時代開始了;因為十字軍東征把商品、思想以及同樣重要的東方浪漫傳奇注入了西歐的地方風格之中。這一過程在后來的時代繼續并擴大,直到歐洲至少對黎凡特和北非熟悉起來,并對這片土地以外的產品有了一些概念。
因此,雖然15世紀的歐洲人在許多方面都不如羅馬帝國時期的歐洲人,但他們準備制造、使用和享受許多5世紀的羅馬皇帝所不知道或被他們所鄙視的東西。他們之間以及他們與亞洲的商業交流有所增加,而十字軍對地中海東部的征服以及隨之而來建立殖民地的活動,也為商業的交流提供了條件。
對外國產品的需求,幾乎在任何時候都是文明進步的一個確鑿無疑的衡量標準,它一直都在穩步增長著。來自阿拉伯人的醫學,讓歐洲人在使用的許多藥物上都仰仗于東方。制作香水的材料、抄寫員使用的顏料、制作法衣所需的材料,以及制作器皿所用的貴金屬和石材,使教會密切依賴這一貿易。
香料改善了乏味的中世紀飯食或使食物能夠保存下來;顏料豐富了單調的色彩;香水掩蓋了不衛生狀況;棉花、細布和絲綢美化或掩蓋了中世紀女繼承人的丑陋,并增加了所有有購買能力的人們的生活舒適度;金銀、珠寶、象牙和裝飾品,源源不斷地流入歐洲,增添了貴族、淑女和教士們的生活趣味;直到最后,曾經幾乎無法獲得的奢侈品在某種程度上被歐洲人認為是必需品,而貿易的潮流便一代人又一代人地擴大起來。
與此同時,商業和制造業也相應地在西方發展起來。英格蘭羊毛、法國亞麻、波羅的海毛皮,都極大地提升了人們生活的舒適度和豪華度,它們依次經過織布工、毛皮裝飾工、商人,尤其是扮演中間商角色的低地國家商人的手。北方的獸皮和動物油脂,以及在齋戒日給虔誠教徒的食欲和良心帶來安慰的魚,都為這種商業活動增添了色彩。木材、石油、龍涎香和其他在寒冷氣候下生產的商品,在整個歐洲都比昂貴的東方產品有著更廣泛的需求。
一個世紀接一個世紀,在遙遠的亞洲和東方港口之間往返的商隊變多了;與它們一起往來于這些港口和南歐繁忙城市之間的船隊,不少于沿著羅訥河或穿越阿爾卑斯山前往北方貿易中心的運貨四輪車。市場和交易會的數量及重要性都在增加。城鎮在各地建立并繁榮起來。北方市民和南方商人的財富以同樣的比例成倍增長。
一個全新的商業世界逐漸在中世紀早期形成的封建和教會制度中占據一席之地,以一種新的精神使中世紀的軍事和農業特征變得富有生氣。在15世紀中期以前,商業世界的氣息幾乎已經出現在上層階級和中產階級生活的每一個領域。
十三
商業的興起最重要的影響是知識的進步。在君士坦丁堡陷落之前的幾個世紀里,知識進步的動力很大程度上歸功于財富和貿易的增長。商隊、船隊和馬隊給歐洲各地帶來了比商品更珍貴的思想,也帶來了對更大世界及其事務的認識,還有對人和政府、法律、宗教以及對中世紀歐洲思想范圍之外知識的了解。
在這樣的影響下,知識分子的視野不知不覺地擴大了,也出現了一些封建或教會經驗難以解決的問題。由此而產生了一個階級,他們與其說依靠舊社會相互之間的關系,不如說是依靠自己的技能和積極性,用理性而不是訴諸權威來解決這些問題。這種商業元素越來越不受舊的關系和舊的程式的束縛,它已經變得足夠富有和強大,不僅要求自己有一定的獨立性,而且在遠遠超出純商業范圍的領域,如政治領域、智識領域,甚至宗教領域,讓商業思想的聲音被傾聽。
因此,一種新的教育力量——大學,最先出現在了意大利這個在東西方貿易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歐洲碼頭之上,并非偶然。在南方,薩萊諾醫學院引領著潮流。在北方,在十字軍東征的交通要地創建的繁榮城市——它們還參加了教皇與皇帝之間爆發的政治和宗教沖突(中世紀后期多是這樣的沖突)——之中,博洛尼亞法學院誕生了。在其影響范圍內的其他城市也迅速效仿起這一榜樣。
從那里開始,這一熱潮蔓延到了整個歐洲大陸。巴黎是神學研究重鎮,也是神學大師阿貝拉爾、托馬斯·阿奎那的故鄉,布拉格大學和牛津大學以及它們散布在歐洲的分支機構和追隨者,也是巴黎智力天才的獨特產物。
在很大程度上,大學是由大教堂學校發展而來的,并經常受到宗教團體,尤其是多明我會和方濟各會的支配。這些團體能夠在那里迅速地招募成員,并有力地強化它們的教義。它們是那些學術原則的代表,這些原則既能提高智力,又能僵化頭腦。然而,盡管有種種缺點,大學從其影響開創歐洲文化新時代的時期到15世紀,都是文明長期發展所依賴的那些知識進行保存、增加和傳播的最大單一性力量。有了大學,教育雖然沒有完全從教會中解放出來,但至少已經從修道院里開始崛起。
在教會里,沒有一個部門比建立在教會法基礎上的司法部門對日常生活事務有著更大的影響力了;因此,在大學建立后開創新局面的所有因素之中,沒有比民法典的創立影響更深更遠的了。這項工作主要以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在公元6世紀編纂的法典為基礎,由博洛尼亞的法學家對其加以研究和注釋。它為人們提供了一種適應世界日益擴大的需求并相對獨立于教會影響的法律制度。
長久以來,教會的力量對教育事務都比較寬容,或許是因為沒有非教會力量能夠威脅到教會對教育的壟斷地位,從而打破這種壟斷使人們能夠在民法體系起主要作用的教會之外找到工作。
研究法律的靈感及其最初的重要性主要來自它所起的作用。法律能夠在意大利北部為帝國的勢力及地方的勢力與教皇發生沖突時提供服務,對商業世界也有著類似的價值。
與此同時,在這些意大利城市里,除了這種新的知識力量,還出現了一種銀行和信貸體系,這種體系同樣傳遍了整個歐洲大陸,甚至傳到了不列顛群島。在那里,人們仍以倫巴第街(倫敦)的名稱保存對它的記憶。
也是在那里,新的知識力量接觸到另一股與之相當的力量,這股力量來自北歐市民,他們的活躍程度不亞于南方的銀行家和商人。這就是漢薩同盟,一個商業城鎮的大聯盟。為了擴大和保護成員的利益,漢薩同盟將其權力擴展到北部和東部的偏遠地區,遠至卑爾根和諾夫哥羅德的中心地區。漢薩同盟所簽訂條約的約束力遠達那不勒斯和里斯本,歐洲大陸一半的城市都被它的貿易商行所覆蓋。在那里,就像在倫敦一樣,它曾經強大的象征——桿秤——仍然使人們懷念它不復存在的輝煌。
通過這些途徑,在政治上四分五裂的歐洲,逐漸被教育、金融和商業關系網所覆蓋,這種關系網同教會本身的紐帶一樣密切,甚至更為廣泛。在15世紀中葉之前,這些都在歐洲大陸的文明復興中得到了體現,其影響力幾乎不亞于與之相伴而生的文藝運動。
這就是已經開始破壞我們稱之為“中世紀”的社會組織基礎并開始為新社會奠基的主要力量,在新社會赫然出現在人們眼前之前,舊的結構正不知不覺地發生變化。
在15世紀中期,教會仍然是歐洲世界最具影響力的單一力量。
它那龐大的組織,遍及西歐的每一個角落,一直完好無損。它擁有巨額的財富。它幾乎完全控制了人們的思想和意識,通過出生、洗禮、結婚、死亡和葬禮等一套圣禮制度與人們最神圣的私人事務建立了密切的關系。它控制了教育和大部分司法程序。這一切都還沒有受到削弱,這讓它擁有無窮的力量。
盡管封建制度開始在政治領域面臨君權的競爭,但它仍然和教會一樣具有強大的力量,在日常生活事務上的影響力幾乎不比教會遜色。它限制了階級之間的溝通,幾乎在世俗活動的每一個領域都使進步的道路變窄,還在限定知識成就的范圍方面強化了教會的影響。
十四
然而,中世紀社會古老且宏偉的大廈已經發生了一些變化,這些變化雖然看起來不起眼,但已經威脅到了中世紀賴以存在的生活和思想體系的完整性。在很大程度上,這些變化是由三種力量在幾乎整個中世紀和幾乎所有的社會階級中運轉而實現的。
第一種是冒險精神。這種精神不僅在體力上,而且在智力上促使人們尋求新的經驗,在打破單調生活的欲望的驅使下,為獲得新的感覺帶來的純粹樂趣而勇敢地面對未知事物。第二種是對更多舒適的渴望,這種更高級的形式就是我們所知的奢侈,并且在其最終的范圍內轉向追求色彩、形式和聲音的美,這一切發生在藝術、音樂以及文學領域。第三種是個人和社會之間的內在競爭,從中產生的不僅是現實的沖突,而且是制造、擁有或成為比世界上其他地方更美好、更偉大事物的激勵。
這樣的力量,再加上其他不那么自私的人——無論是傳教士還是改革者,或是一心一意追求完美的創造天才——衍生出了進步的要素,所有這些長期以來都趨向于建立一種涉及社會和思想的新秩序。
這些不同的力量始終在某種程度上活躍著,然而,它們取得的成果并不總是完全取決于自身。社會組織的共同利益,無論是政治的、教會的、社會的還是經濟的,都必須得到考慮;而且這個組織從來沒有完全站在變革的一邊,還常常完全反對進步。
盡管這個時期即將結束,但對于西歐絕大多數人來說,遵守一套嚴格的信仰和實踐體系是和平的代價,甚至是生存的代價。屈從于幾乎同樣嚴格的政治和社會機構,曾經是那些非貴族階級實現上升之機會所要付出的代價。盡管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更勇敢或更幸運的人能夠反抗或逃走,某些群體也想方設法從其他群體獲得了安全保證,但對于有才華的人來說,仍然沒有開放的上升通道,各個階層和個體也缺乏一般性的言論自由,而開放的上升通道和一般性的言論自由正是現代文明世界的試金石。
獲得言論自由是歐洲人發展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從某種意義上說,思想解放已經開始了。
最后,科學和機械發明給這個運動提供了助力。就在土耳其人準備將他們的征服推向高潮的幾個月里,荷蘭和德意志的工匠們開始采用一種新的工藝,即用活字印刷術在紙上復制手稿。隨著阿拉伯人的到來,紙從東方傳入歐洲,其制造和使用在14世紀傳遍了整個歐洲大陸。印刷術對書籍制作方法的特殊改造,結合了印刷機和字模的使用,使世界發生了革命性變化,這標志著一個比君士坦丁堡陷落更重要的時代的到來。
歐洲第一次可以迅速而廉價地廣泛傳播知識,因為“雖然在谷登堡發明活字印刷術(5)之前,少數人已經有了書籍,但直到活字印刷術出現,知識和智慧才能叩開每個人的大門”。
教皇給那些志愿前去與土耳其人作戰的人們發放印刷的贖罪券,頗能作為這個時代的象征。我們至今仍在享受這一劃時代創新的殘光余韻。最重要的是,采用這種新技術印刷的第一本書籍是《圣經》。隨著《圣經》活字印刷版本的問世,它的這種形式很快為眾多的平信徒(6)所接受。隨后,神學便呈現出一種新的面貌。可以毫不過分地說,教會對精神壟斷的崩潰要追溯到它的主要靈感和權力來源轉移到別的機構而非自己手中的那一刻。
隨著印刷術的普及,其他一些變化也直接或間接地趨向于同樣的目的。首先是一種新的戰爭工具——火藥(7)——被采用,然后它傳播到了整個歐洲。火藥徹底消除了全副武裝的騎士和半武裝的步兵之間的不平等,這對社會的重要性不亞于它在軍事發展史上的重要性。與此同時,它使歐洲人贏得了相對于其他大陸諸民族的優勢,這在世界近現代史上被證明是一個決定性因素。
火藥給歐洲人帶來的優勢,也隨著航海技術的改進而得到加強。羅盤、星盤、科學航海圖和地圖的制作,同樣伴隨著對海洋的征服而不斷發展,并以同樣的比例刺激著火藥武器的發展。這反過來又使越來越多的人可以在更大的空間內發揮自己的才干。
因此,歐洲的智識和進取心在各個方面都得到了激發和推動,達到了一千年來前所未有的程度。中產階級,由于人類能力的巨大提升而受益。每一項新發明不僅為數以千計的人開辟了新的生活方式,同時也摧毀了成千上萬人的生計。它拓寬了生活的基礎,擴展出了大量的機會,并拓寬了歐洲人的視野。此外,它為那些創造并享受這種新的存在基礎的人們提供了全新的活動空間。
隨著影響力不遜于文藝復興和地理大發現的新發明的出現,歐洲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在這些因素的推動之下,一個現代的世界得以發端,另一代人將會看到很多預言得以實現。
(1) 菲狄亞斯(前480—前430),被公認為最偉大的古典雕刻家,被認為是世界七大奇跡之一的宙斯巨像以及帕特農神殿的雅典娜巨像,都是他的代表作品。——編者注
(2) 古希臘古典后期雕塑藝術的代表人物,活躍時期為公元前370—公元前330年。唯一存留的作品是大理石雕像《赫耳墨斯與小酒神》。——編者注
(3) 古希臘著名畫家,據說曾是亞歷山大大帝的宮廷畫家,而亞歷山大大帝只要阿佩萊斯為他畫肖像。《阿弗洛狄忒從海中升起》是他最著名的作品,但已失傳。——編者注
(4) 關于黑死病的死亡人數及其占全球人口的比例,人們因依據的資料不同而數據也多有差異。——編者注
(5) 活字印刷術最早在中國北宋慶歷年間由畢昇(約971—1051)發明,后來,谷登堡(?—1468)發明了西方活字印刷術。——編者注
(6) 平信徒與神職人員相對,是基督教中沒有教職的一般信徒,其特點在于“在俗性”,又稱“教友”。——編者注
(7) 火藥為中國的四大發明之一,春秋時期已在民間應用,唐朝末年被應用于軍事。在12、13世紀傳入阿拉伯國家,然后從阿拉伯國家傳入歐洲。——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