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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知識擴張的開端:文藝復興

1200—1500

貿易的興起以及與商業擴張、戰爭連綿相伴而生的法律、金融、行政、教育等活動,在諾曼人征服英格蘭到君士坦丁堡陷落的數百年間,并沒有耗盡歐洲人的精力。財富的增加和隨之而來的閑暇使得人們能夠獲得和欣賞生活必需品之外的東西,這對遠離賬房和法庭的領域產生了影響;而且,盡管歐洲在其歷史進程中目睹了拜占庭帝國的首都從歐洲人手中消失的那個世紀將經歷巨大的政治變革,但在重要程度上,這些變革還是讓位于智力和品位的非凡發展。在那個時期,文學、學術和藝術之美使整個歐洲大陸充滿了令人振奮的成果。

這場運動被稱為“文藝復興”或“重生”,因為在這一運動中所表現的,不僅是對中世紀形式和實踐的闡述,還是一個思想以及外在表現都截然不同的新世界。思想內容和方法的改變、藝術品位和工藝革命之所以重要,不僅因為它們在知識和審美上獲得了勝利,還揭示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歐洲擁有了能夠取得最高成就的人才并準備進入一個更新和更大的發展階段。

這場運動早在君士坦丁堡陷落之前就已經開始了,它在意大利表現得最為突出。歐洲大陸上沒有哪一個地區像意大利那樣與古典文明的成就有著如此密切、不間斷的聯系,而這一新的運動又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古典文明的影響。

在意大利,人們可以看到古典文化的遺跡,可以發現一種即使在中世紀最黑暗的時代也從未完全消失的知識傳統。那里有最早的財富中心以及隨之而來的悠閑和奢侈的生活;最早大學的出現;摧毀了舊的思想和語言形式、舊的藝術和文學形式的影響,第一次用渴望創造和享受新生活的社會品位、生活模式和表達模式,來取代中世紀的標準。

意大利與東方的知識進步及成就有著長期的聯系。阿拉伯文明曾對意大利半島南部產生了強有力的影響,而正是在那里,歐洲第一所醫科大學薩萊諾醫學院被建立起來。阿拉伯文明還深刻地影響了神圣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二世的輝煌宮廷,在13世紀,這既是正統基督教王國的奇跡,亦是恥辱。

此外,拜占庭憑借其精心珍藏的古典世界傳統,在意大利數代人的眼中折射出一種學術的光輝,這種光輝在東羅馬帝國動蕩的政治變遷中得以保留下來。

意大利還在它復雜的社會中注入了日耳曼元素。在此之前,意大利是神圣羅馬帝國的一部分,由于政治或商業的吸引,成千上萬的日耳曼移民擁入意大利半島的北部。

因此,從各個方面講,意大利樂于接受各種不同文化的影響,這不僅表現在它對新思想的接受能力上,而且表現在它對高雅生活的品位上,就這一點而言,它已經超過了歐洲大陸的其他任何地區。

這種樂于接受不同文化的態度并不是完全有利的,因為歷史已經證明這也是造成政治動蕩的禍根。在羅馬帝國滅亡后,意大利一直是接連不斷的入侵者的戰利品。早期在意大利建立了哥特王國和倫巴第王國的日耳曼征服者、法蘭克人以及后來的德意志皇帝們,先后統治了這個半島。

與此相關的還有意大利各邦之間的敵對、貴族的野心以及使半島人民隨時準備邀請外國征服者干預的動蕩狀態。擁護皇帝者和反對皇帝者、歸爾甫派和吉伯林派之間的斗爭,使中世紀的意大利變得混亂不堪;而隨著15世紀的到來,阿拉貢家族和卡佩家族開始爭奪意大利的霸權,斗爭又變成了民族國家和王朝之間的競爭。

因此,意大利并不是要在政治上成為歐洲大陸或者歐洲南部的領袖——在歐洲南部,這種新的競爭首先被感覺到,那是要對歐洲進行徹底變革的沖動。更確切地說,意大利北部的民族中開始出現一種文化,這種文化一度使意大利成為歐洲知識和藝術的女王。

15世紀初,教皇從一百多年來削弱其權威、危及其至高無上地位的被迫流亡和宗教分裂中解脫出來,開始致力于建立擁有世俗權力的教皇國家;與此同時,重新確立羅馬在智識和信仰上的統治地位。

威尼斯和熱那亞,雖然與土耳其人的戰爭失敗了,但仍然保持了很大一部分商業實力以及東山再起的能力。最重要的是,隨著15世紀的結束,像錫耶納、佛羅倫薩、比薩這樣的城邦和它們的追隨者,進入了一個動蕩的時代。

這是僭主的時代。對于中世紀大部分時間里都是為了支持和反對德意志人統治的派系斗爭來說,貴族的無限爭斗和這些小團體內部各種因素的對立,將被國王們和政治體之間的競爭所取代,而這些政治體無意識地推動了非政治、非宗教、非商業利益的興起。

在米蘭,斯福爾扎家族取代維斯孔蒂家族成為城邦的統治者;在錫耶納,彼得魯奇成為城邦的領導者;在摩德納是埃斯特家族,在佛羅倫薩是美第奇家族,他們將經濟優勢轉變為政治霸權;而威尼斯和熱那亞則保留了寡頭統治,寡頭從精英公民群體中選出。

在每一座城市,民眾的贊同權都被交到絕對統治者手中,貴族們實際上被剝奪了優勢地位,而這種地位在其他國家帶來了封建主義中最有害的東西,這讓意大利的城邦貴族們傾向于到其他領域尋求在政治領域中被剝奪的東西。就這樣,意大利的商業中心擺脫了封建政治體系中無知的氛圍,盡管存在著種種缺陷,它們還是成為藝術和知識的重鎮,就像它們長期以來都是歐洲大陸的金融中心一樣。

對于這些地區的居民來說,僅僅積累更多的財富似乎并不是他們終極的奮斗目標,他們追求的也不僅僅是身體上的舒適。在君士坦丁堡陷落之前的一個多世紀里,他們已經轉向了除了商業和政治以外的其他方式來滿足他們對更充實生活的渴望。他們采取了藝術和學術的形式。對遍布周圍的古典文明遺跡逐漸增加的興趣,使他們很早就開始收集和保存那些更美麗和更有趣的文物——它們從貪婪的野蠻人、狂熱的偏執者以及將古希臘羅馬建筑用來燒石灰的無知者們的毀滅中幸存了下來。

彼特拉克這樣的古典主義者,佛羅倫薩的藝術大師尼科利這樣的收藏家,以及奧里斯帕這樣的學者——他從君士坦丁堡帶回了數百部古希臘手稿——都為這場運動做出了貢獻。美第奇這樣的君主,以及貴族和商人,都用這些歷史文物裝飾他們在每一座都市里建造的大型公共建筑。

那些飽學之士也在向同一個目標努力,大學為他們提供了用武之地,吸引著他們前來效勞。像但丁、彼特拉克這樣有影響力的個人成長于古典而非教會的傳統之中,后來又受到了千方百計來到意大利或者通過學生讓自己的思想進入意大利的拜占庭學者們的滋養,從而形成了一個精通古典文化的群體。通過從古典世界汲取的靈感以及來自復興的智力活動的刺激,他們已經開始發展新的語言和新的文學表達形式、新的思維、理想的生活。

這還不是全部。隨著財富的增加,人們開始追求舒適和奢侈,這在很大程度上是進步的動力。財富不僅造就了王公貴族,還造就了贊助人。最開始在建筑領域,然后在較小的藝術和手工藝領域,都出現了一批杰出的藝術家和工匠,通過自身的技藝滿足了人們提高品位和生活標準的需求。他們取得了一系列成就,這些成就為意大利北部的每一座城市增添了教堂、宮殿和公共建筑,至今仍令歐洲世界羨慕不已。

早在14世紀,喬托就在意大利為一種新的繪畫流派奠定了基礎,并設計了佛羅倫薩的鐘樓,它的布局和裝飾都達到了意大利哥特式建筑的頂峰。比薩大教堂和斜塔,威尼斯的宮殿和圣馬可大教堂,米蘭的大教堂,博洛尼亞的鐘樓,熱那亞、錫耶納和其他幾十個稍小的城鎮一起見證了當時歐洲無與倫比的社會財富和品位。這些建筑將哥特式風格轉變為文藝復興時期的風格,并成為歐洲大陸建筑藝術的典范。

創造它們的天才曾在其他相關領域尋求成功。佛羅倫薩洗禮堂的銅門,“簡直就是天堂之門”,它只是畫家、雕塑家、金匠吉貝爾蒂杰作中最杰出的一件。佛羅倫薩的皮蒂宮和菲奧里的圣瑪麗亞教堂同時見證了布魯內萊斯基的才華;而多納泰羅那些令人嘆為觀止的雕像,則展現了古典范本帶來的靈感,并為這一復興的藝術注入了新的動力。

這些顯赫的名字為15世紀上半葉的意大利建筑和雕塑增添了光彩。但是,這種非凡藝術天才的爆發絕不局限于意大利,也不局限于石頭和青銅作品。

在整個北歐,風格各不相同的美麗校園也印證了當地人對哥特式風格的同等熱愛,如牛津大學莫德林學院氣勢恢宏的塔樓和文森斯小教堂,都建造于同一時期。然而,即使在這些地方,也存在著即將到來的變化的證據。在哥特式建筑長期統治的最后幾年,開始出現了一些極高貴、極美麗的建筑。在英國,便是所謂“垂直式”建筑正在轉向更為華麗的類型;而在法國,則是火焰式風格的興起。

過度的精雕細琢是衰頹的標志,而它已經開始了。當哥特風格在15世紀被羅馬風格所取代時,便預示著另一個時代的到來。

在建筑和造型藝術為歐洲增添光彩的同時,繪畫也得到了更大程度的改進。盡管中世紀的許多作品都很漂亮,但壁畫裝飾和繪畫卻遠遠落后于該領域古典時期的成就,與中世紀建筑師的作品相比更是遜色太多。顏色豐富、裝飾明亮的手稿,講究技巧的文字書寫,凱爾特風格的織物設計,倫巴第的壯麗和法國修士的想象力都用在了繪畫的修飾上面,但也遠不及古希臘和古羅馬人曾經精通的繪畫藝術。

原因不難找到,盡管修士藝術家們付出了全部的努力和虔誠,但他們最精心繪制的人物毫無生氣,最精心繪制的風景也都是平面的。而且,除了這些雕蟲小技以及在那個時期后期教堂的羅馬式裝飾設計,中世紀的人對繪畫技巧幾乎一無所知。

但隨著14世紀結束15世紀開始,情況發生了變化。在歐洲十個中心城市里,幾乎同時出現了一批畫家,他們決心以更大的規模和更逼真的形式,描繪出他們想象中的圣徒和天使的面孔及形象。毫無疑問,紡織技術的改進和永久光滑石膏表面的制造,新顏料的引入和大規模生產以及混合顏色方法的發現都起了作用。有了這些物質準備,文藝復興時期的天才藝術家們開始挑戰宙克西斯和阿佩萊斯的成就。

事實上,更早時期涌現于意大利北部、佛蘭德斯、西班牙和德意志等地的畫家群體,在觀念和表現手法上都是相當粗陋的,他們不同于中世紀前輩們的地方在于:他們的視野更廣闊、色彩更多樣,在題材和新材料的組合上都有其獨創性。

隨著14世紀的發展,藝術作品的數量隨著技術的進步而增加,對這類作品的需求也增加了。從博洛尼亞開始,繪畫在倫巴第及周圍各邦傳播,直到意大利北部從米蘭到費拉拉的幾乎每一座城市,都在鼓吹著自己的繪畫代表著一個“流派”;與此同時,從那不勒斯到荷蘭,人們理解了這種新的表達方式,歐洲大陸出現了許多畫室。由此,一股新的藝術洪流涌入歐洲人的生活之中。

對線條和色彩的日益關注提高了繪畫技巧。隨著15世紀的到來,這種改進變得越來越明顯。如果有人把修道院的藝術與近代世界已習以為常的藝術做個比較,他就會發現,除了色彩問題,繪畫已經發生了三大變化:一是精確繪畫法,二是我們所說的透視法,三是明暗對照法,也就是陰影的藝術。在很大程度上,將這些元素應用到繪畫領域是15世紀畫家們的貢獻。他們在這個方向上的努力,就像他們在顏色上的實驗一樣,是很不一致的,也不總是獲得成功。沒有一個人能在自己的作品中結合所有在這些領域接近完美者的技能,但他們開始解決那些問題,而解決這些問題又是另一代人取得成功的原因。

他們的成就不止這些。“現代風格”的先驅馬薩喬的成就,把繪畫提升到了一個新的水平。從造型藝術中,他學到了對帷幔的處理技巧,從自然本身學到了“對空間和景觀的感覺,讓他的人物站在一個為他們準備好的世界里”。在弗拉·菲利普·利皮和他更著名的學生波提切利手中,另一種元素通過越來越多的藝術家群體得以傳播,其中貝利尼、曼特尼亞和佩魯吉諾是最杰出的藝術家。

雖然在某種程度上缺乏后來歐洲藝術家的技術完美性,但他們對構圖和色調的巧妙改進,他們在宗教藝術中注入的詩意元素,他們的簡單和溫柔,尤其是他們創作的人性化特點,帶來了一場精神和目標上的革命,這場革命對繪畫未來的意義比他們所能取得的技術進步更為重要。隨之而來的是平面裝飾形式主義、死氣沉沉的修道院藝術的終結。此外,由于雕塑家和金匠的成就、陶土和造型藝術家的琺瑯(他們與德拉·羅比亞斯一樣,在這些材料中找到了新的表達媒介)的強化,藝術立刻變得更具裝飾性,也更接近生活了。

這些藝術的贊助人絕不局限于任一階層。事實上,貴族和從商的王公們很快就認可了古代經典作品復興帶來的精神激勵。而且從一開始,新藝術和新學術就在教會權貴之中找到了最強有力的支持者。這些人在名義上是教會官員,實際上是擁有自己所屬階層品位和標準的意大利貴族,他們在教會里為那些天才找到了用武之地,讓那些在他們祖先手中曾統治世俗世界的天才們,就像他們現在在精神事務中指導半個歐洲的命運一樣施展其才能。

他們的資助范圍并不局限于古董收藏、藝術品、碑文、手稿以及被長期忽視的歷史遺跡。他們幾乎同樣熱切地擁抱新一代藝術家的成就;而他們的鼓勵又為藝術家們提高藝術水平提供了新的動力,并使他們為當權者服務。

但這并不是我們稱之為文藝復興的偉大運動的全部,它的成就和影響也不僅僅局限于意大利和歐洲西部。當藝術家們的成就達到卓越的新高度時,文人和學者的成就也在以同樣的速度增長。隨著對古典遺存的收集和研究從單純的業余愛好發展成為許多人嚴肅對待的事務,歐洲與其過去的隔閡便一個接一個地瓦解了。藝術家、建筑師、雕刻家和金屬工為歐洲生活帶來了新的美學元素,而一群新的古物研究者為歐洲大陸奠定了實現知識進步的寶貴基礎,其中一個人可以被視作杰出的代表。

他是羅馬教廷的秘書波焦·布拉喬利尼,大約在1414年,他被派往康斯坦茨完成一項使命,當時的教會試圖解決羅馬天主教的長期大分裂問題。他在那個時代最杰出學者的訓練下對希臘語和拉丁語的掌握、作為謄寫員的天賦以及使他與意大利具有類似頭腦的人們建立聯系的品位和能力,使他把注意力轉向從西歐的隱秘之地尋找古典手稿中去。為了搜尋這些被埋葬和遺忘,以及被保存在修道院圖書館中的手稿,他奉獻了自己的才華、財富和生命。從康斯坦茨開始,他游歷了瑞士的修道院及其毗鄰地區。他從圣加爾修道院得到了昆體良論雄辯術的論文手稿;在朗格勒大教堂得到西塞羅為凱基納辯護的演說手稿,而且,從其他資料中找到更多可以說明這位杰出的羅馬演說家生平的材料。

不同領域的著作手稿都落入了這位勤奮且幸運的收集者之手。瓦勒里烏斯·弗拉庫斯的《阿爾戈船英雄紀》,韋格蒂烏斯的《羅馬軍制》,費爾米庫斯的《數學》,塔西佗、李維、阿米亞努斯·馬塞里努斯的歷史作品,西利烏斯·伊塔利庫斯的詩歌,維特魯威的古代建筑著作,科魯美拉的農學著作以及其他許多作品,都是他探索的成果。

他并非孤軍奮戰。當他忙于從法國和德意志的修道院圖書館和倉庫中復興羅馬世界的知識時,其他人則在君士坦丁堡搜尋希臘手稿,這些手稿的收藏成了文學風尚的重要潮流之一。

從這些地方出發,手稿成百上千地涌入西歐,在那里被謄寫、編輯和印刷。通過他們的書信可以知道,商業巨頭們對這些東西的渴求不亞于對一般商品的渴求。于是歐洲出現了一種收集、買賣和復制這些經典作品的新職業。古代的文化瑰寶就是通過這些人代代相傳的。

學者奧里斯帕把索福克勒斯和埃斯庫羅斯的勞倫提亞努斯手抄本帶給尼科利。在費勒弗的文集中,收錄了大多數希臘詩人、從希羅多德到波利比烏斯的歷史學家以及亞里士多德的著作,還有德摩斯梯尼、埃斯基涅斯和呂西亞斯的演說辭。

毫無疑問,隨著這些知識進入歐洲,智力發展進程出現了新的活力。因為這些手稿所帶來的靈感并不局限于它們的直接擁有者,抄寫者們也會通過他人之手傳播這些作品的復制品;最重要的是,意大利各地都建立了圖書館。科西莫·德·美第奇先在威尼斯,然后在佛羅倫薩建立了規模宏大的收藏館;梵蒂岡開始對擴大手稿庫感興趣;而像博學的烏爾比諾的費德里戈公爵和紅衣主教貝薩里翁這樣的個人,為匯集和保存古典世界的知識財富貢獻了他們的時間和錢財。

這使歐洲人看到了過去的遠景和新的探索途徑。對于那些厭倦了狹隘的神學爭論、對神學的枯燥已經失去耐心并渴望得到新信息和新思想的人們來說,每年都有新的寶藏被挖掘出來。

結果,歐洲不僅出現了一個新的學者群體和新的職業,隨著希臘人的哲學、學術和文學再次成為歐洲人的主要知識武器,教育也發生了緩慢的變革。

幾乎同時,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和印刷術的發明改變了歐洲大陸的政治和思想狀況,文藝復興獲得了新的動力。在土耳其人到來之前,希臘學者帶著手稿以及比西歐更優秀的學術來到意大利,乃至北歐。

印刷術很早就由德意志人傳入意大利。這項技術在意大利得到了很大的發展,并發現自己在古典學術領域擁有足夠的活動空間。1462年,拿騷的阿道夫攻占并洗劫了美因茨。這一事件堪比君士坦丁堡陷落,使印刷術和印刷工人散布到整個歐洲,從而給印刷業和學術都帶來了新的刺激。(1)

對于任何地方來說,印刷術都提供了一種文化的傳播媒介,這種媒介對于新知識和一般意義上的人文主義傳播是至關重要的。新建立的出版機構源源不斷地出版書籍,由歐洲大陸正在崛起的學術力量編輯,這些書籍將古代世界的成果交到歐洲人手中,為它提供了永久性的存在形式和在手稿謄寫時代不可能擁有的大量讀者。

這就是人文主義,或者說是新知識,在15世紀通過學者們的活動在歐洲大陸找到了傳播渠道的過程。事實上,它并沒有長期局限于意大利。在阿爾卑斯山另一邊,法蘭西和德意志、英格蘭和荷蘭的學者們正熱烈地投身于同樣的事業;與此同時,一些貴族也效仿意大利貴族,就像用自己首屈一指的圖書館充實了牛津大學的格洛斯特公爵漢弗萊那樣,至少都拿出了一部分才華和財富來從事文明的事業。

與此同時,這一事業在一種新的組織形式中得到了表達和支持,這種組織形式對文化的作用就像長期以來大學對教育的作用一樣。這就是學會,由那些志愿把自己的時間、精力和財富奉獻給學術、文學以及科學成果的探求和出版的人們組成的協會組織。

這一運動建立在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古代模式的基礎上,在此前兩個世紀就以各種形式開始了,現在在意大利北部取得了成果。從此,學會慢慢地傳遍了整個歐洲,直到每一個重要的國家或城市都建立了這種制度。學會的存在和贊助鼓勵了各種形式的智力活動的發展及保存,并因此成為歐洲各民族生活和進步中的一個強有力因素。

在這一重要的發展過程中,正如在藝術領域那樣,佛羅倫薩從一開始就扮演了重要角色,并且隨著美第奇這樣的金融家族成為國家的領導者,尤其在被稱為“偉大的洛倫佐”的統治時期,這座城市變成了歐洲的知識之都。那些社團中最早也最強大的就是所謂“柏拉圖學園”,由科西莫·德·美第奇創立,在洛倫佐統治時期得以發展壯大。學者費奇諾被請來擔任柏拉圖主義團體的會長、大祭司或教主。柏拉圖主義現在開始挑戰亞里士多德學說長期以來至高無上的地位。

柏拉圖著作的翻譯開啟了歐洲智力發展的新紀元,使這位偉大哲學家的理想主義、想象力、美學、哲學思想與他對手(亞里士多德)的物質、邏輯體系傲然并立。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隨著柏拉圖主義被引入歐洲思想界,一場革命就開始了,其影響不亞于發現大西洋彼岸及更遠的世界。

其他元素也從這個學園找到了進入歐洲人思想領域的途徑和主題。波利提安努力復興古典文學的黃金時代,在他手中,新拉丁運動獲得了新的美感和力量。在新知識和舊正統之間,皮科·德拉·米蘭多拉在希伯來神秘哲學中尋求基督教奧義的來源和證據,他對學術和神學的結合推動了一種研究方法的興起,即使用歷史學的批判方法來分析信仰的基礎。來自百名學者之手的各種版本的古典文本、注釋、批評、模仿、評論,徹底改變了歐洲思想的發展進程和特質。

在這樣的影響下,文藝復興呈現出新的生命力。主導中世紀教育體系的三科——語法、邏輯、修辭,四學——算術、幾何、音樂和天文,連同法學、醫學和神學,構成了中世紀心智訓練的課程,現在都得到了發揚光大和解放。

文學也受到了類似的沖擊,沿著上個世紀散文和詩歌先驅們已經指出的道路走得更遠。這種新知識在許多領域都產生了實際影響。在那不勒斯的阿方索二世的庇護下——當時他正與教皇發生沖突,瓦拉應用歷史批判方法考察了教會的俗世統治權賴以存在的基礎文件,證明了長期以來被認為是教會世俗統治權權威文件的《君士坦丁的贈禮》是偽造的。

與此同時,隨著古典范本再次出現在歐洲人的面前,人們的品位也發生了變化,這深刻影響了歐洲人生活和思想的每一個方面,其結果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人的具體特征以及進入天才領地之外更高層次思想的變化。

在君士坦丁堡陷落五年后,埃涅阿斯·西爾維烏斯·皮科洛米尼登上了教皇(庇護二世)的寶座。他的名字與現在居于統治地位的古典潮流相對應。他在教皇領地里發現了明礬礦,從而發家致富;他試圖阻止進攻土耳其人的十字軍東征;他憑借《波西米亞史》《腓特烈三世傳》、地理學專著、戀愛詩和神學小冊子等多種作品而在文壇聲名鵲起。第一位“自覺地把科學的歷史觀運用到對歷史事件的解釋和安排中”的作家登上教皇寶座,標志著思想發展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這樣一個人物被提升為教會領袖的位置,比任何情況都更能說明歐洲人價值觀的變化。

但是,在文藝復興萌芽時期,意大利并未獨享輝煌,它對文學藝術的鐘情也非獨一無二。在阿爾卑斯山的另一邊,“詩盜”維庸把那些比較注重形式的詩歌類型,如十九行韻體詩、宮廷頌歌、三節聯韻詩和十三行回旋詩,做得更加完美,這些詩歌與意大利十四行詩一起變成了詩歌的范本。

當歌曲獲得新生,脫去了舊世界的裝束,

感覺它的旋律在她變了色的嘴唇上消失了。

通過同樣的媒介——新法語,歷史學家康明承擔起了傅華薩和蒙斯特勒萊的責任,記載了沒落騎士們的最后功績。在德意志,最后一批游吟詩人,也是第一批現代詩人,舉辦了他們別具一格的競賽。在英格蘭,馬洛禮復活了亞瑟王和他的圓桌騎士的傳說。作為拉丁基督教最高尚一面的表達,《效法基督》出自一位謙卑的萊茵修士托馬斯·肯培之手;作為一本關于基督教生活的勸誡手冊,它開啟了安慰人類疲憊心靈的漫長歷程。沒有什么能比這些作品更能體現從舊到新的轉變了。它是一個回顧騎士冒險故事和修士自我犧牲精神的時代的產物,即使這個時代正在醞釀著巨大的文學、藝術和科學成就,而這些成就將會主動地(可能無意識地)摧毀統治已久的精神王國的基礎。

在這些力量中還加入了另一個因素,即教會內部改革精神的發展。正是在這個時代的意大利北部地區,教會的統治者們竭力復興他們在現世的統治權,從教會和道德束縛之下解脫出來的思想領袖們亦然。人們聽到了吉洛拉謨·薩伏那洛拉的聲音,他是一位佛羅倫薩修士,以雷霆之勢抨擊教會和俗世的邪惡愚蠢,并預言了即將到來的巨變。

這一警告沒有得到多少重視,在此后1/4個世紀里,對教會的反抗活動沒有成為推動歐洲大陸復興之偉大運動的一部分。當時,歐洲似乎滿足于政治運動和藝術、學術和文學之復興所帶來的美好享受。

在15世紀后半葉,雖然歐洲人忙于各種各樣的事務,但文藝復興的精神卻在悄無聲息地向前發展,準備在歐洲新一幕的戲劇中扮演自己的角色。

在一個方向上,文藝復興沒有發展出一種反對教會教條主義的哲學。這一間接影響確實是巨大的,但如果文藝復興運動更認真地對待古典思想,很可能會發展出一些更切實可行的打擊教會權威的方法,就像幾個世紀后的理性主義一樣,理性主義使自己的追隨者超越教條和啟示,以一種更合理甚至更合乎邏輯的態度對待生命的意義及問題。文藝復興運動錯過了這一機會,與此同時,更緊迫、更實際的問題似乎需要立即加以關注。

如果文藝復興僅限于藝術和文學或者古典學術領域,它可能會被證明與產生它的力量一樣沒有長久的優越性。如果沒有一些更實質性的因素,沒有某種力量把這種能量的爆發與日常事務聯系起來,它可能就會把自己消磨在一知半解、無聊乏味的贊助者的貧乏智力之中,消磨在伴隨著單純欣賞而來的各種陳腐和無力的瑣碎之中。

如果文藝復興沒有受到兩種力量的影響而得以保存下來,它很可能會退化成那種曾把人引入經院哲學荒漠中的類似學科。這兩種力量,一種是新文學傾向于脫離教會的權威,并將自己與相關聯的世界聯系起來,而不是與純智力或神學的抽象概念聯系起來;另一種是科學知識的進步,它同樣把人們的注意力從無法解決的無限和絕對的問題轉移到了更具體的世俗問題上。

如果說中世紀的歐洲遭受了社會既定體系的破壞,以及智力過程的中斷或轉向古典科學那樣毫無成果的方式,那么它遭受的損失幾乎不亞于古代世界物質結構賴以存在的實用知識的損失。然而,隨著古典學術的復興,歐洲不僅恢復了古老文明的思想,還恢復了對古老文明的運用。

在考古學復興所發現的文獻中,有關于戰爭和航海、建筑和園藝、天文學、數學和數十種同樣重要之事務的論文,這些論文即使沒有對思想做出貢獻,也至少對未來數代人的習慣產生了影響。這些信息被添加到來之不易的經驗知識里,從而有助于歐洲踏上新的前進道路;與此同時,歐洲的學者們提出了新的生命哲學,文人和藝術家們提供了新的成就和理想,冒險者們開創了通往新世界的航路。

在實踐和科學方面,這種進步最早和最大的表現之一是數學革命。非常典型的是,中世紀早期保留并傳授了歐幾里得的定理,但沒有保留他的證明過程。數學的算數運算在算盤上得到了最高表現。數學的幾何學初級知識被限制在,也保留在為測量員和建筑師所用,或為占星家所用的不太有用的服務上。但是,隨著新航海的持續需要和古典手稿不斷被發現,情況發生了變化。漸漸地,古希臘羅馬的知識從經驗和阿拉伯書籍中得到了補充。更重要的是,數學被學者們所掌握,并被注入了一種研究精神,而這種研究精神確保了數學的發展。

數學發展的范例出現在德意志。維也納的波伊巴赫的杰出作品引起了歐洲科學家的注意,因為這些人逐漸了解到托勒密的貢獻,而后者是古代天文和地理知識的集大成者。在波伊巴赫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數學和天文學的復興就已經開始了。所謂《天文學大成》,是阿拉伯人從亞歷山大城地理學家的著作中翻譯過來的,早在12世紀就被納入到歐洲的知識范圍之內;對地理學和航海有著不可估量價值的三角學,在長期受冷落之后,得到了搶救和復興。波伊巴赫總結了前輩們的工作。

在繼承了波伊巴赫事業的學生中,除了那些不太有名的,還有一位名叫約翰·繆勒的,他有一個更為著名的名字“雷格奧蒙塔努斯”。他曾求學于意大利,后來成為紐倫堡公民。在那里,他和他的伙伴富商瓦爾特,一起出版書籍并建造天文儀器,使修正阿拉伯算法也就是所謂阿方索星表有了可能。公元13世紀以來,阿方索星表成為歐洲人研究天空的基礎。

在這些學者的手中,地圖繪制作為有學問之人的追求又復活了,地理學和天文學一起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新的時間測量方法、赤緯表、星表,在歐洲迅速發展的智力資源中占據了一席之地。

無論是古典學術、藝術和文學,還是世俗知識,尤其是科學知識,都同樣受惠于印刷術。它使得人們不僅可以記錄學者們的研究成果,而且書籍的數量之大確保了這些研究成果可以永久留存下去,還使同一領域互相隔絕的勞動者們可以獲得這些論著。這讓學者的成果可以迅速在歐洲大陸傳播開來,而社會的進步也愈發的迅速和穩定。

很快,人們就能看出印刷術提供的服務有多么重要。《圣經》是第一本從印刷廠印出來的書籍。印刷術為經典的傳播和神學的發展提供了強大的幫助。由考古學家收集并由學者編輯的古典杰作源源不斷地從意大利的那些出版機構印了出來,這些學者和印刷商人一樣,在很大程度上得感謝學園的支持。

沒過多久,人們對地理的興趣就在地理學領域產生了數量驚人的文獻作品。從出版機構獲得的最早的書籍是龐波尼烏斯·梅拉的宇宙學著作《世界概述》、托勒密的巨著《地理學》,在十多年的時間里,這兩部著作至少出現了三個版本。同年,馬可·波羅的游記讓歐洲讀者歡欣鼓舞;此后不久,編造旅行者故事的濫觴——約翰·曼德維爾爵士的書——開始印刷。最后,皮埃爾·戴利的作品是老派學者為了使中世紀的學說與新天文學協調而做的最后一次絕望的嘗試,這標志著教條的理論與新發現的事實之間長期爭論的結束,歐洲決絕地轉向了現代宇宙論。

可能會有人質疑,在歐洲大陸的每一位讀者都能接觸到《圣經》和古代思想流派的種種刺激下,這些科學著作對知識進步的影響是否有《圣經》和古典學術作品那么大?在印刷這一領域,所有的新知識運動都找到了共同的基礎,印刷成為西歐諸民族之間的共同紐帶;與此同時,教會開始失去它曾經作為歐洲諸民族集會場所的獨特地位。

德意志地理學家,意大利學者,各地的商人、貴族、神職人員和平信徒,凡是有學問的人,甚至只是有好奇心的人,都把注意力轉向了人類奮斗的新領域。一千年來,學術和世俗文學第一次與神學家的言論平起平坐,平信徒開始在歐洲大陸的學術生活中發揮作用。

這一點尤為重要,因為在過去的幾個世紀里,這個階級在歐洲社會和經濟中逐漸占據了更重要的位置。諸如漢薩同盟這樣的商業組織和大宗商品商人的發展,并不是整個大陸非貴族元素發展的唯一證據。同樣重要和強大的是手工業者協會,它們把自己的起源歸于同一時期;比商人崛起更重要的是制造業階層的崛起,他們為前者生產了商品。

這些商業組織和階層的崛起幾乎完全是城鎮發展的結果。前面已經說過,大部分封建莊園都有自己的工匠,這些工匠的粗陋手藝,因為家庭的自給自足特性,足以滿足人們相對原始的社會需求。而城鎮在早期就發展出了更高的技術水準和更大規模的生產。

制造業發展的早期階段,主要的領域集中在織造和金屬加工業。它們采用了手工勞作體系,也就是工人們主要在自己家中進行手工紡織、皮革修整和縫制、武器及防具制造、金銀打制以及類似工作。

制造業發展最早出現的變化之一就是中世紀工業方法的逐漸改變,以前最重視成品的品質,手藝只被看作是個人的修養,并沒有流程化,而現在工藝流程被看作整個生產過程的核心。對曾經飼養、紡線、織造、染色的家庭手工業來說,它們繼承了使每一個過程成為其存在基礎的手工藝。簡陋的鐵匠鋪繼承了更加專業化的工藝,其中包括鍛鐵,把鐵變成鋼,然后分別用鋼制造出刀刃、刀鞘和刀把,然后再通過不同工匠和作坊繼續錘煉、加工和拋光。

在此基礎上,中世紀后期出現了一種分配組織形式,同時也是商業和社會組織形式,即行會。它旨在維持公正以及確保其成員擁有平等的機會,限制和規范生產,保持商品價格和質量。從這一點來說,行會離壟斷就差一步。在接下來的幾個世紀里,壟斷成了大多數制造業和商業活動的特征,這與個人試圖變得優秀的努力或推出新方法形成對立。到了15世紀,這種對立已經很明顯了;除了人們努力把自己從教會和封建壟斷的統治中解放出來,那些未被行會承認的個人,也在嘗試突破有組織的勞動和資本特權的束縛,從而實現行業的解放。

到15世紀中葉,一個強烈的趨勢就是在生產者和單純的商人之間涌現出一個新的階層,即中間商或承包商。在所謂“商人階級”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由他們發展而來的,正如之后從金器商之中發展出來的銀行家那樣。

一般來說,這個促進者是所謂“輸出”制度的產物,在這種制度下,制造商收集原材料,將其分配給工人,然后售賣產品。這種體系,與行會也有一定的聯系,在多方力量的反對下,它緩慢地發展起來,直到成為商業相關行業中一支強大的力量。

它也與另一個因素密切相關,這一因素在這個領域代表著中世紀與近現代的主要區別之一,即市場問題,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工業的發展。

在早期,限制市場發展的因素除了歐洲大陸的政治混亂,另一個就是交通困難了;直到在更廣闊的地區建立了穩定的和平,而且人員貨物的流動性日益增長,貿易才有了比較大幅度的發展。歐洲仍然需要一個更強大的機構來保護貿易,它不可能在未來一個多世紀里擺脫大商業組織提供的安全保障,直到政治組織接手這一任務。

到目前為止,在這些商業協會之外,貿易很大程度上僅限于相對局部的地區,機構的組織是按照市場規定的路線進行的。哥白林家族的第一批成員有可能已經建立大型染布廠,并通過自己的產品發財致富。富格爾家族的第一批成員可能已經成為紡織廠的大老板、行會首腦、所在地區的實際壟斷者,甚至成了銀行家。

但總的來說,制造業和其他組織形式一樣,保留了它所繼承下來的局限性特征。在反對這些局限性的一開始,新的生產形式和市場就播下了手工業革命的種子,這對于歐洲的擴張來說,其意義不亞于當時的智識和精神的發展。

這些能力的巨大發展主要歸功于中產階級,而他們也相應地從中受益。每一項新發明都為人們提供了新的謀生手段,無論對于那些職業已經被摧毀的人,還是對于成千上萬的其他人來說,都是如此。隨著人們視野的拓展,對于那些同時創造并享受新生活基礎的人們來說,新的活動領域會不斷出現。在這一切的刺激之下,現代世界開始顯現,下一代人將看到他們的許多期待得以實現。

這場偉大的運動被稱為“文藝復興”,它其實早已經開始了;它的第一道光芒曾照亮14世紀的歐洲,被稱為“人文主義”。它現在開始挑戰長期統治人們頭腦的經院哲學。與此同時,政治、商業,甚至宗教,或者更恰當地說,神學和教會,都顯示出即將發生變化的跡象。“讓世人恢復博雅文化的一般能力,成為人類更高層次生活的一部分。”當一個民族在尋求生存問題新的解決方法時,在私人生活以及公共生活中,古代世界的例子都為他們提供了新的知識基礎以及精神和物質上的新方法。

在這一發展過程中,有一種知識很快就與古典學術相媲美了,在吸引力和重要性上甚至有所超越。這便是地理學。世界上任何一個時代,即使是最保守的少數人,也很少會讓過去的主張(無論它多么強大)壓倒現在更緊迫的要求或未來的希望。

在15世紀達到頂峰的文藝復興運動,也不會例外。因為有一些東西重新激發了人們對過去的興趣,他們不僅渴望知道過去發生了什么,而且想要知道現在發生了什么;了解到藝術、文學和哲學毋庸置疑的魅力和重要性,人們更加專注于日常的實際事務。因此,在從舊到新的過渡中,沒有什么比13世紀到16世紀的地理科學所取得的進步更具有代表性了。

十一

在此之前,歐洲人對世界最廣泛的了解是在羅馬帝國時期獲得的。斯特拉波在公元第一個世紀首先對地理學知識進行了匯集。一百五十年后,亞歷山大城最偉大的古代地理學家克勞狄烏斯·托勒密再一次做了匯集,當然在最著名的古代地圖中,這些知識絕不是完美的。關于地中海、紅海和黑海地區,這些地圖上的描繪是最準確的;但是歐洲北部海岸幾乎沒有被標出,甚至不列顛群島也被歪曲到幾乎認不出來。

總的來說,托勒密對所謂“有人居住的世界”的詳細了解,在南邊的極限是蘇丹南部和尼羅河上游一帶,羅馬人曾經到過那里;在東邊的極限是錫爾河,亞歷山大大帝曾經到過那里。除此之外,他還知道一些更遙遠的地方。幸運島在西邊,他據此向東計算經度;南邊有月亮山;還有帕米爾高原;甚至還有絲綢之鄉賽里斯,其實就是東方的中國。他在地圖上標出了亞洲的三個南部半島。但基于希臘商人的所謂《紅海周航記》,尤其是地理學家馬里納斯記載的更早前的地圖,顯然不被托勒密所了解,但卻比他的地圖向我們揭示了更多的地理知識。

最后,由于一個長期以來使航海家感到沮喪的錯誤,這位偉大的地理學家用一塊“不知名的南方大陸”把非洲和東亞連接起來。這就把印度洋變成了一個像地中海一樣的內海,自然讓人覺得沒法往東航行了。

盡管古代的地理知識有種種缺陷,但它絕不可以被輕視。蠻族突然而猛烈的入侵沖擊,使后來的人們對這種知識的渴望和需要都減少了。托勒密的傳統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視、扭曲或遺忘了。當它復活的時候,托勒密所做的一個很大的改進和所犯的兩個嚴重錯誤也隨之復活了,而且有時候,錯誤被證明比正確的東西更有價值。

亞歷山大城的地理學家設計了一套經緯度測量系統,巧妙而有用;但是,由于經緯度的計算是建立在不全面的知識基礎上的,度數被算得太大了,結果地球的周長變得太小了。僅從幸運島的未確定位置向東推算,西歐和東亞之間的距離明顯大大縮短了,以至于后來的人們受到誤導,開始了一次原本不可能的航行。

在托勒密關于連接非洲和亞洲的大陸概念被證明是錯誤的很久之后,“不知名的南方大陸”的傳說仍誘使人們進行探索,在某種意義上,南極大陸的發現證實了他們的探索,而在另一種意義上,澳大利亞的發現則是對他們探索的獎勵。

即使有這樣的中斷和這些錯誤,當地理學開始復興時,它以托勒密的地圖和計算方法為基礎,結合一代又一代獲得的新知識,讓15世紀的地圖相當準確地呈現了歐洲和亞洲大部分地區的地理位置。

但是,就像蠻族入侵后教會掌握的其他知識分支一樣,地圖學與其說是一門科學的復興,不如說是一種好奇心的復興。托勒密的地圖描繪出一個圓形的世界,以遼闊的海洋為界,并將耶路撒冷作為世界的中心——這是他根據《以西結書》中的一段話,也有《詩篇》的證明:“主耶和華如此說,這就是耶路撒冷,我已經把她置于她的人民中間,周圍環繞著他們的土地。”正如《創世紀》中所說,天堂在東方。最西邊是海格力斯之柱(2)。東北是神話中歌革和瑪各的故鄉,與歐洲隔絕。根據中世紀的傳說,亞歷山大大帝為了堵住兇猛的亞洲異教徒部落穿過山脈進入歐洲而建造了大鐵門。

這種混合了神學和神話的觀點,是創造它們的學派離奇的象征,破壞了地圖作為旅行者指南或幫助人們了解真實世界的所有用處。在亞歷山大城旅行家科斯馬斯·因迪科普琉斯泰斯令人稱奇的作品中,他根據《圣經》文本重建了子虛烏有的世界。此后,地理學的墮落迅速而徹底。世界有時被描述為“O”中的“T”,“O”和“T”中的線條表示環繞陸地的大洋、地中海、頓河和尼羅河;而空白的地方則是陸地,它們是歐洲、亞洲和非洲。各個地區的輪廓正式確定;大自然的面貌被可怕怪物的特征所取代;那些從來沒有人見過的土地,如亞馬孫人的土地,都被記載下來;為了完成和修飾他們的作品,地理學家們“用大象填充了城市的空白”(3)

十二

如果歐洲人對外部世界的認識完全局限于這些方面,甚至如學者們長期以來所設想的那樣,那么,15世紀的地理大發現無疑就是一個奇跡。然而,地理知識并未被限制于修道院之內。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朝圣者、旅行者、商人和水手,不受托勒密和修士地圖制作者的影響,他們穿越歐洲,進入亞洲,并將由此獲得的信息記錄在編年史、行程表和圖表中,緩慢而堅定地奠定了新的知識基礎。

公元4世紀初,君士坦丁大帝的母親圣海倫納前往耶路撒冷,在那里發現了圣墓和真十字架,從那時起,前往圣地的朝圣變得越來越頻繁。像舍伯恩主教希格爾姆、阿爾弗雷德大帝派往耶路撒冷的著名使者,以及在印度被奉為圣人的圣多馬一樣,許多人都進行了漫長的旅行,而且“非常成功,會令今天的人們感到吃驚,他們回家時帶來了各種奇怪和珍貴的石頭,它們仍保留在教堂的紀念物之中”。

從公元5世紀到11世紀,隨著基督教在北方的傳播,朝圣者的人數不斷增加。前往耶路撒冷朝圣的行動很快就被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所刺激并改變,因為這次東征將耶路撒冷掌握在了基督徒手中。

12世紀,像巴思的阿德拉德和基輔的丹尼爾這樣的人,從東羅馬帝國和阿拉伯世界旅行歸來,他們獲得的信息甚至比希格爾姆的珠寶還要珍貴。十字軍東征讓歐洲的武裝力量開始與異教徒接觸,但十字軍并非唯一與東方接觸的歐洲人群。為了與薩拉森人作戰,挪威海盜們穿過羅斯地區到達黑海,或者通過西班牙周圍進入地中海。冒險者們,如英國海盜戈德里克、挪威的西格德和埃德加·埃塞爾雷德,相繼掠奪摩爾人在里斯本的據點,迅速地縮小了伊斯蘭教的勢力范圍,擴大了基督教世界的認知邊界。

即使在更早的幾個世紀里,人們對歐洲以外世界的興趣和活動也不局限于東方。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之前,北歐人已經發現并定居于冰島和格陵蘭島,甚至到達了北美洲的東海岸;阿爾弗雷德在他翻譯的奧羅修斯的著作中提及那些“住在人類疆域最北邊”的堅定船長歐特雷和伍爾夫斯坦,涉及他們在北方和東方的航行以及到芬蘭最北端的探索。

然而說到底,主要是東方喚醒了由宗教、貿易和好奇心所激發的類似興趣。關于不為基督教世界所知的奇怪故事、超自然的怪物的故事、令人驚奇景象的故事、令人難以置信的財富故事,這些故事同與它們不可避免地交織在一起的清醒的事實一樣,甚至更多地對人們有著類似的吸引力。

隨著十字軍東征的持續,從11世紀到14世紀,近東變得和歐洲大部分地區一樣為人們所熟知;13世紀初,一系列與歐洲歷史無關的意外事件,一度讓歐洲人對遠東地區充滿好奇心和探索欲望。這便是在成吉思汗及其繼任者領導下蒙古人的征服運動。他們與從德意志到中國的廣大區域內的每一個民族作戰。蒙古人甚至準備了一支龐大的艦隊去攻打日本;他們的帝國疆域遼闊,從太平洋到第聶伯河,后來又延伸到波斯、亞美尼亞和小亞細亞。

歐洲各國對蒙古大軍壓境感到恐懼,許多人認為這是歌革和瑪各諸民族通過長久以來阻止他們的亞歷山大之門侵入歐洲的。但是,蒙古人的征服隨著他們占領黑海北部大草原而停止,他們一旦建立了政權,就證明他們絕不是西歐人的敵人。相反,他們還打破了許多由那些敵對小部落所制造的旅行障礙。一旦進入其遼闊的邊界,旅行者便發現他的旅程相對順利和安全,能夠直達亞洲的絕大部分地區。

與此同時,蒙古人與突厥人不同,他們甚至還從西方尋找基督教傳教士。正是由于蒙古人的入侵,長驅直入的突厥人才沒有越過多瑙河。

此外,“當上帝派遣韃靼人到世界的東方去屠殺別人并被別人屠殺的時候,他也將他忠實的、受尊敬的仆人多明我和方濟各派往西方,啟發、指導和創建信仰”。

在這兩種情況下,遠東和西方的關系完全改變了。尤其是方濟各會修士開始了與蒙古人的交流工作。大約在13世紀中葉,普蘭諾·卡爾平尼作為教皇英諾森四世的使者被派往蒙古大汗王廷的所在,帶回了關于中國的消息。十年之后,威廉·呂布呂基斯也從法國國王路易九世那里領受了類似的任務,帶回了關于日本的消息。一些傳教士在蒙古定居,一些人到達了中國;其中一位,約翰·孟德高維諾(4),甚至以所謂北京大主教而聞名。

另一些人則去了印度,那里的圣多馬圣祠和一群聶斯托利派基督徒長期以來一直吸引著朝圣者。在14世紀的第一個二十五年里,波爾德諾內的修士奧多里克從印度、錫蘭、蘇門答臘、爪哇、婆羅洲和交趾支那出發到中國去,又從西藏回來,可能還訪問了拉薩,有一段時間還有一位愛爾蘭修士詹姆斯做伴。

大約二十年后,為了回應中國大汗向教廷派出使團,教皇本篤十二世派出喬瓦尼·德·馬黎諾里率領的使團,穿越亞洲來到北京,數年之后,又通過奧多里克走過的路線回到歐洲。

在中亞和印度,這些旅行者不僅看到了古老的基督教聶斯托利派的遺跡,還看到了在他們之前殉道的傳教士的遺跡。在西亞和中國,奧多里克為自己的教團找到了立足之地。在印度,馬黎諾里參觀了由塞維拉克的約旦努斯,也就是圣化的哥倫布姆大主教在奎隆建立的教堂。

當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在黎凡特展開爭奪的時候,教會正努力在更遙遠的地區建立自己的信仰。對于許多尋找那片土地的人來說,一個最引人注目的傳說激發了他們的興趣,這個傳說曾吸引人們前往未知的世界。

那是關于祭司王約翰的故事。約翰是一位基督教的君主和教士,根據傳說,他擁有一個王國,其方位不定,從月亮山到喜馬拉雅山甚至更遠的說法都有。這一傳說的起源可能在公元12世紀或13世紀,顯然是混合了阿比西尼亞和印度聶斯托利派這些實際存在的基督教社區和或多或少的神話王國卡拉昆侖元素。它與成吉思汗的功績相混淆,并被時間、距離不斷地重復放大,也得到了被聲稱是由祭司王約翰寫給西方基督教統治者的書信所強化。

這個故事將時間和環境的變化都排除在外。君士坦丁堡陷落三十年后,一位葡萄牙國王派遣使者前往東方,要將自己的親筆信交給這位傳說中的君主,盡管他的真實存在短暫而模糊,但三百年來一直主宰著歐洲人的想象力。

十三

然而,盡管傳教士們提供了大量的知識,但他們對關于亞洲的知識和與亞洲的聯系所做出的貢獻卻不及緊隨其后的商人們。在蠻族征服歐洲后不久,地中海地圖的重繪和歐洲道路地圖的修復工作就開始了;事實上,這類實踐性知識很可能比大多數種類的學問更少地受到干擾。

隨著朝圣活動、商業活動和十字軍東征建立的近東與歐洲各國之間聯系的加強,這些信息逐漸得以傳播和被記錄下來,并在與阿拉伯人的接觸中得到進一步的印證與豐富。富有冒險精神的歐洲人找到了穿過東方異教障礙的道路;就像傳教士一樣,帶回了與貿易成果一樣珍貴的信息。

盡管就像今天的商業機密一樣,這些信息都被小心翼翼地保護著,但毫無疑問,至少在意大利北部的商人們中,一些人擁有道路地圖、行程表、文字手冊和貨幣比價表,這些都是對從佛羅倫薩到北京的旅行者有用的資料。

除了意大利北部商人穿過中亞平原與中國以及布哈拉和撒馬爾罕等中轉貿易中心建立的長距離貿易體系,其他的商業線路還延伸到南方和東方。從威尼斯、熱那亞、馬賽和其他較小的港口出發的船只穿梭于地中海東部沿岸的城市。這些地方,從亞歷山大城到貝魯特,從士麥那到君士坦丁堡,形成了商隊路線的出口,把印度和更遠地方的產品帶到這里。

從亞歷山大城穿過蘇伊士或者沿著尼羅河南下,越過沙漠之后就到達了薩瓦金或馬薩瓦;或者再往南走,利用駱駝將貨物運到船上,這些船只從這些港口出發,通過亞丁灣進入印度洋,抵達印度海岸貿易中心馬拉巴爾。從貝魯特穿過大馬士革到巴格達,再到巴士拉和波斯灣,從那里坐船通過霍爾木茲海峽,再到印度,這是另一條重要的貿易路線。

或者通過陸路,從巴格達來的商人穿過波斯,經過德黑蘭或伊斯法罕,再經過阿富汗或俾路支斯坦到達印度;而從這些遙遠的地方,還有一些路線可以穿過小亞細亞北部到達士麥那或君士坦丁堡。

從印度西部或馬拉巴爾海岸富裕的貿易城市,船只駛向更遙遠的東方,爪哇、蘇門答臘、香料群島(5),通過這條連接東西方的細長貿易路線到達中國。

事實上,由于這種不穩定貿易路線的漫長和艱難,交易只能局限于最珍貴和最容易攜帶的商品,這是很自然的;同樣自然的是,利潤必須與距離和風險成正比;因此,在歐洲人看來,東方是一片資源無限的土地;這些有著陌生名字和擁有稀有物產的遙遠城市,似乎就是夢想中的地方,擁有無法想象的財富,充滿浪漫和機遇。就這樣,關于亞洲擁有不可思議和無法估量之財富的傳說就早早地出現了,在后來的歲月里,這些傳說激發了歐洲人的冒險精神。

在這樣的激勵下,無論事情的發展有多么緩慢,關于東方和前往東方道路的知識,隨著歲月的流逝,不知不覺地增加了,同時也增加了獲得印度財富的欲望。

這些冒險者中最有影響力的人物給我們留下的故事,揭示了到13世紀末的時候,這些知識有多么的豐富。他就是威尼斯人馬可·波羅,他的旅行記錄標志著自托勒密以來地理知識的最大進步,而且幾個世紀以來都受到類似冒險精神的啟發。

在13世紀末,馬可·波羅的兩個叔叔開始了他們的商業冒險。他們去了君士坦丁堡,從那里前往克里米亞,再到布哈拉,最后到了大汗的首都,然后又到了貝加爾湖南部或東部的某個地方。經過九年的漂泊之后,他們回到羅馬,向教皇提出了大汗的請求,派遣100名傳教士前往東方傳教。

這可能是羅馬教會贏得東方最早也是最好的機會,但卻被忽視了。在家里待了兩年之后,馬可·波羅一家再次前往東方,途經霍爾木茲、呼羅珊、阿姆河、帕米爾高原、大戈壁和開平府(6)

他們將年輕的馬可·波羅帶在身邊,而馬可·波羅引起了大汗的注意,讓他加入了蒙古人的軍隊。作為顧問和外交官,他為蒙古君主服務了二十年,在亞洲大部分地區執行政府命令,直到13世紀末,他厭倦了自己的工作,便返回了威尼斯。

回國不到三年,他在威尼斯和熱那亞之間的戰爭中指揮一艘軍艦作戰時被俘。他被投入監獄,來自比薩的魯斯蒂恰諾正好是他的獄友。此人用法語將從這位威尼斯人口中聽到的非凡故事寫了下來,并憑借自己不比作者冒險故事精彩程度差多少的文筆使這一故事進入了西歐人的東方知識體系,從而開啟并刺激了他們對東方的興趣。

《馬可·波羅游記》的成功催生了很多模仿者,其中最受歡迎的,也許是除閔希豪生男爵之外最杰出的爐邊冒險者約翰·曼德維爾爵士所寫的那本親切而又造詣非凡的書(《爵士游記》)。在這種事實和虛構的雙重驅動之下,傳教士們的事業,尤其是商業活動,被越來越多地引向了這片神奇的土地。馬可·波羅從那片土地帶回了大量的財富,足以使他贏得“百萬先生”的美名。

盡管歐洲人對西方的興趣缺乏強大的宗教動機,也缺乏從印度或中國獲得巨額財富的前景,但在西方海洋,對未知事物的迷戀和東方海洋一樣強烈,而且利潤也不容輕視。除了在格陵蘭島定居的挪威人,吃苦耐勞的西歐漁民可能很早就發現了紐芬蘭海床,但關于這片黃金漁場的知識長期以來都是秘密,原因與人們隱瞞通往東方的道路是一樣的。

西方人無論在商業中缺乏什么,都能在傳說中得到彌補。在北大西洋的某個地方漂浮著移動的圣布倫丹島。從柏拉圖和阿里斯托芬的時代起,人們就夢想著非洲以西的某個地方有一個叫做亞特蘭蒂斯的島嶼大陸,它將自己的文明傳播給西方世界,并沉入以它名字命名的海洋(大西洋,Atlantic)中。

幸運島以西的某個地方,坐落著傳說中的安蒂拉島或七城島,島上的七座城市擁有人們想象不到的文明和財富,蘊藏著豐富的黃金。此外,據說有人去過這個位于西方的世界。在12世紀的某個時候,威爾士王子馬多克因內戰被趕出家園,在那里找到了避難所。后來,他帶著令人驚奇的消息回來了,然后再次出海,并帶著他的許多同胞一起去往這片新的土地。

意大利的澤尼兄弟在拜訪法羅群島或設得蘭群島的國王時,在這位國王的指引下,他們找到了大西洋彼岸的土地,那片土地富饒、人口稠密、高度文明,他們返回后給人們講了關于那片土地的故事。真實度最高的是冰島文學作品《薩迦》中所說的故事,即雷夫·埃里克森和他的發現,他在文蘭(7)建立了定居點。

十四

但是,比所有東方和西方的傳說,甚至比商人或傳教士的旅行更重要的是,航海技術的進步促進了新地理學的發展。古代和中世紀的水手們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如何在看不見陸地的開放海域里沿著一條固定的航線航行。誠然,在天氣晴朗的時候,他們可以利用太陽或北極星,但在陰天的時候,他們不得不與海岸或島嶼保持聯系,或者純粹依靠運氣。

然而,至少早在12世紀,就有人開始使用一種簡陋的羅盤,即浮在水中一根麥稈上的磁針。這最初被視為巫術,后來逐漸從人們對超自然的恐懼中解放出來并得到改進。到了14世紀,羅盤采取了一種指針的形式,指針懸掛在一個固定在卡片上的樞軸上,卡片上標示著方位。這一裝置不僅給航海帶來了革命,而且徹底改變了地圖繪制,因為它使制圖者能夠比以前更精確地確定海岸線、河流和道路的方向,以及國家、城市和自然地貌的相對位置。

除此之外,水手們還用一種粗陋的方法——十字桿——來測量太陽或星星的高度。在15世紀,一種更精確的儀器——星盤——開始被廣泛應用于同樣的目的。隨著天文數學、太陽赤緯表和計時設備等輔助手段的逐漸發展,海上航行的范圍和安全性大大提高了。

這方面的知識有不少來自阿拉伯人。阿拉伯人的地理知識經歷了與歐洲人的地理知識相同的命運,盡管他們的知識進步是由獨特的科學精神所改變的。事實上,阿拉伯人的迷信演變出了關于西方海洋的狂野傳說,那是夜色下泛著綠光的海洋,里面住著可怕的巖石魔鬼,撒旦的手從海浪中伸出來抓住無禮的入侵者;在南方的土地上,太陽暴烈地照射著大地,使人類無法生存;在那里,河流里流淌著滾燙的水;在那里,可以找到一種巨大的怪鳥,鳥的爪子可以抓住兩頭大象。

但是,《天方夜譚》中關于磁石山會把靠它太近的船中的鐵都吸出來然后淹死船上所有乘客的傳說,卻沒能阻止阿拉伯人使用磁鐵片為他們的船只導航的行為。他們關于星辰的知識來源于長期的沙漠生活,與占星學關系不大,以至于他們沒有從中發展出科學和實用的天文學,也不能用他們長期在海上航行中所使用的技術來指導自己穿越茫茫的沙漠。

此外,由于阿拉伯半島位于東西方和南北方之間,作為歐洲、亞洲和非洲進行大規模運輸貿易的中間商,阿拉伯人享有無可匹敵的優越地位。因此,通過商隊和艦隊,他們成為印度、波斯、黎凡特、蘇丹、撒哈拉和南歐之間的重要媒介。大馬士革、巴格達,尤其是亞歷山大城,成了東西方貿易的重要中心;而各種商品、關于熱帶世界以及東西方的知識、日益改進的航海技術之所以能夠進入歐洲,很大程度上都應該歸功于阿拉伯人。

從中獲利的首先是南歐人。早在12世紀中葉,最杰出的阿拉伯地理學家西西里島的伊德里西,在諾曼國王羅杰二世的資助下完成了他的地理學杰作。從那時起,阿拉伯人的影響力在商業最為繁榮的南歐地區就一直保持著強勁的勢頭。

事實上,十字軍東征并未像人們所想象的那樣嚴重削弱了這種聯系。即使是規模最大的那些戰爭也很少長時間地抑制商業活動,而且,除了沖突發生的當地或真正卷入其中的國家,商業活動似乎和往常一樣進行著。而且,利潤常常戰勝信仰。在北非的大多數港口,意大利的大家族都有自己的工廠。有時就像在休達發生的一次著名的事件那樣,熱那亞人幫助薩拉森人擊退了一支十字軍艦隊,基督教和異教商人聯合起來抵抗宗教狂熱分子。

因此,為了商業利益,水手們獲得了各方面的知識;他們將這些知識、他們的貨物清單都體現在他們所走過海岸的航海圖上,地中海世界盡在他們的圖解航海指南里面,而且這些航海圖的范圍和精確度越來越大、越來越高。在13世紀后半葉出現了這一活動的著名產物,就是所謂《加泰羅尼亞地圖》,它總結了前人對地中海世界的認識,并成為后來圖解航海指南的范本。這種影響一旦確立,就逐漸在更正規的科學地理學中發揮作用。

14世紀中葉以前,馬略卡島的安杰利科·杜爾塞爾特以圖解航海指南為藍本,繪制了一幅世界地圖,以近乎現代的精確方式描繪了地中海海岸線。大約三十五年后,另一個馬略卡人克雷斯奎茲將馬可·波羅關于遠東地區的知識補充了進去。

有了這樣的創新,與發現聯系在一起的地理學,現在又與天文學聯系在一起,開始再次呈現出既準確又科學的面貌。雖然地球是圓的這個問題還沒有進入實際事務的范疇,但對這個問題的考量已經不會太遠了。

當水手和地理學家們為了實用目的,忙著對已知世界進行測繪時,科學家們借助希臘-羅馬人和阿拉伯人關于天空的知識,忙著把天文學從占星術的荒謬中拯救出來;將對星星的研究從預言和占卜轉變為數學科學。直到17世紀,哥白尼體系才被廣泛了解,直到它被相當廣泛地采用,中世紀的宇宙觀念才可以說被推翻了;但到了15世紀中葉,許多最受歡迎的傳說都被打破,這開辟了通向更真實的新天空概念和新地球認知的道路。

十五

因此,當歐洲自身在政治事務中四分五裂,脆弱而易于遭到攻擊,被亞洲人奪去不少領土并似乎還要失去更多領土的時候,其知識力量的復興卻正在走向高潮,而這一力量的復興必將使歐洲人實現進步、增強實力并采取進攻行動。

歐洲之所以采取進攻行動,在某種程度上是由于土耳其人獲得的勝利。只要蒙古帝國繼續存在、阿拉伯人控制著通往南亞的道路,商路就不會改變。但土耳其人的政策與蒙古人和阿拉伯人的政策有很大的不同,商業雖然繼續經營著,然而再也沒有達到拜占庭帝國時期的規模。

土耳其人攻占君士坦丁堡實際上關閉了通往東方的一扇門。由于他們的活動讓地中海世界幾乎處于持續不斷的戰爭狀態,他們隨后對陸地和海洋的進一步征服在歐洲和亞洲之間建立了一道障礙,直到除埃及以外幾乎沒有其他通道。威尼斯和熱那亞的前哨陣地一個接一個落入土耳其人手中,盡管這兩座驕傲的城市都在與土耳其競爭,但考慮到這些城市內部的斗爭,這是一場必敗的競爭。

在早期,商業、教育、金融和知識復興的領導地位,無疑都由意大利掌握著。但是,面對不斷變化的環境,在君士坦丁堡陷落之后,日益明顯的是:無論新的地理學和探索運動的成果如何,無論現在提出什么樣的解決方案,好處都不會屬于長久以來執歐洲商業之牛耳的那些城市。這些城市的商業霸權已經在劫難逃,曾經把它們提升到如此高度的輝煌力量,在與不可避免的事件進行徒勞的斗爭中被消耗掉了,或者被轉移到別的地方了。

無論是北方還是南方,商業城市國家和貿易聯盟的時代已經過去。隨著它們的衰落,意大利和地中海地區在歐洲商業和政治中的主導地位也逐漸式微。取而代之的是其他類型的組織,即民族國家和各種形式的商業公司,它們興起于舊秩序的廢墟之上。在這些組織中,有一種已經在這場使世界發生革命性改變的運動中萌發。引領歐洲政治和商業擴張的國家不是威尼斯,也不是熱那亞,而是葡萄牙,正如意大利引領知識進步的新時代一樣。

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加劇了舊秩序消亡的危機,但在那場大災難發生的近四十年前,一系列同樣重要但不那么引人關注的事件已經開始召喚一種新秩序。

從意大利開始,人們已經開始研究古典文明的奧秘,從而在拘泥于教規的歐洲思想界激起了一種對較少關注的那些問題的興趣。從伊比利亞半島傳來了一股推動歐洲權力和知識向同樣神秘的領域擴張的力量,而這股力量推動的那些領域從直布羅陀海峽開始,遠遠超出了羅馬世界的知識和中世紀人的想象。

來自不同國家、目標截然不同而且彼此還完全不了解的富有冒險精神的學者和戰士們,已經開始深入這些幾乎同樣遙遠和未知的地區。學術和探險這兩股勢力,雖然來源迥異,卻有意無意地結合在了一起,這兩股勢力的影響,將激起一股探索和擴張的浪潮。


(1) 阿道夫(二世)攻入美因茨時,西方活字印刷術的發明者谷登堡正生活在這座城市,所以才有“印刷術和印刷工人散布到整個歐洲”的說法——雖然當時阿道夫二世賜給年金,聘用谷登堡本人在宮廷工作。——編者注

(2) 現實中直布羅陀海峽兩岸聳立的海岬。——編者注

(3) 14、15世紀,非洲內地對于歐洲人來說是一片未知的空白,所以只好用野生動物來填充地圖的空白。——編者注

(4) 約翰·孟德高維諾(1247—1328),方濟各會會士,生于意大利薩萊諾,元朝時(1294)抵達北京傳教,建立教堂并用蒙文翻譯《新約全書》。——編者注

(5) 香料群島:一般指東印度群島。——編者注

(6) 開平府,1256年春,忽必烈在今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正藍旗境內興筑新城,名為開平府。1263年,升開平府為上都。——編者注

(7) 文蘭,加拿大東北部大西洋沿岸森林地區。——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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