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覺得這煙的味道......”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刻意抽出蜷縮在座位里的身體,扭過頭和肩膀看向車尾再確認了一次:巨大的車蓋遮住了司機的面孔,我只能看到淺色的褲腳和一雙風塵仆仆的皮鞋。白晝的晌午,日光從高山的云氣背后逐漸顯露,在鮮明的景色中,煙霧和空氣融為一體。
這算哪門子確認?連我自己也恍惚了,難道用眼睛去識別煙味就叫“確認”嗎?在面對不確定的事物時,人們經常會錯用五感,然而在這種無意的錯用下往往會暴露最真實的想法,自己渾然不知,對面的人卻看得清清楚楚。
“千真萬確。就是霧身上的味道!”當我如此斷言時,其實我心里根本沒底。我只是在替他確認,惶恐也好驚奇也罷,我只想為他的疑慮盡快制造一個謎底。
“不!你別提起這個名字!這司機怎么可能是他呢?或許在南方以外的也盛產這種煙草吧!”
他好像受了莫大的刺激,我所期望的共識一下子變得虛無了,而他的警醒明顯更占據事理。還好,除了后座的兩個小姑娘突然被嚇了一跳之外,其他人并沒有反應。我理解他,他是無意的。在遇見“霧”之后,他產生了一種徘徊的習慣,他時時念著家鄉的好,又不斷被周身涌現的新奇事物所吸引,路遇坦途便走馬觀花,可嘴里仍念叨著“不如我們回去吧,趁還沒走太遠”。每當我試圖把他徹底拉出思緒的游蕩,他卻又能清楚地羅列出各自的好來。或許他真的很享受這種徘徊,其實這樣也好,他把心一半留在了過去,一半留在了未來,二者合成了他的當下,而當他的思緒回到此在,便會自然地引導身心,思念著故土的同時又在遠離故土。相反,我從不徘徊,我打心底里拒絕它,自從我產生逃離南方的念頭開始便下定了決心。有時候人并非不喜或不適才選擇離開,我經常在夢中描繪出故鄉的影子,又總會在醒來之后陷入沉思,最終我想明白了,我的逃離不出于任何理由。我只是為了行動本身而行動,就像我一次次從沉思中脫困。
應該快有十五年了,從我們遇見“霧”到現在。十五,十六,十七......他仿佛有一雙能夠無限伸長的大手,永遠追逐著我們逃離故鄉的日子;而他的指尖又釋放一道能夠無限延長的黑線,默默丈量著我們與南方之間的距離。在前三年里,我總是慶幸這條線正在不斷拉長,我期盼它的永生,只要時間越久它就越發堅韌。然而當這條黑線在漫長的年歲里逐漸印出清晰的模子,我才意識到這種永恒的可怖:只要我們一直悠游在南方以外的世界,那個象征著守門人的“霧”便會長久地追逐在我們身后,直到我們重回南方的懷抱。在很多個夜晚,他從睡夢中驚醒后留下的熱淚中,我總是能清楚地看見“霧”的影子就反射在其中。
南方盛產的作物不多,但最出名的莫過于煙草,在前往外部世界以前,我們的常識一直是越寒冷的地方煙葉長得越茂盛。外面的人在年中的某個固定的日子,就會開著一列縱隊的卡車來南方買煙草。據買家說,我們的煙草點燃后會有一股咖啡香味,特別受外界喜歡。起初,鎮上還不知道外人口中的咖啡是何作物,便提出將小部分煙草用于交換咖啡。我們從來沒想過要把稀缺的火種用在點燃路邊的植物上,因為即使有人出于好奇心這樣做了,也不會有什么重大發現。在交易來咖啡之后,南方人按照買家的指導將豆子磨成粉,泡在水里喝,結果有人當場嘔吐,說這東西苦的難以下咽,哪還有什么香味!還有的人喝完整整一晚上沒睡著。他們覺得外面的人一定是瘋了才會去喝這種怪東西,更別說燒路邊的葉子了。可當外部的需求仍然連年火爆,南方的人們也就沒有多想了。
“喝完一晚上睡不著。”這句話提示了我,于是在我出發的那天,我整整偷了三大包。這樣一來,我就能日夜兼程地逃跑!
“你要去哪兒玩?背這么大的包。”
“哦!我忘記跟你說了,爸媽今天讓我幫他們去給客人送干糧,在稍微遠一點的地方。”
“多遠?要去多久?”
“大概三天吧,也許我兩天就能送完,到時候帶你冰凍面包夾方腿!”
“哇,太好啦!那你可要早點回來啊,我等你!”
“好。”我沒有回頭看他。
過了一會兒,當我回頭看向出發地時,他還在那站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在看著我,朝我揮手告別。
我跑回去了,我感覺才剛走不久,也沒有超過一百步,“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我帶的糧食應該夠我們兩個人吃了,剛好路上也能有個伴,你覺得怎么樣?”
“走吧!快去快回,我已經迫不及待想吃到凍包方腿了。”其實我根本不確定背后的糧食能撐我們走多久,我只是一時興起展開的行動,包括帶上他。
“我們歇歇吧,這路一時半會兒走不完的。”他的請求夾雜在自南往北的冷風中,傳來耳畔時輕薄無力,我幾乎只能揣摩出他的意思,可身旁不斷刮過的寒風卻是分明的刀割。我回過頭看去,他已經和我隔了將近十余人的隊列,半身已經融入雪色,我只能看見一雙灰白的靴子在這副身軀的最底部蹣跚著,其余的部分則在橫風里若隱若現,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傾倒在這片巨大的空無之中。我望著他恍惚了一陣,他的請求也許是發自內心的一次吶喊,掙扎中透出一股哀憐的氣息,此時我再也顧不了那么多,逆著風飛奔向這副脆弱的身軀,我大喊著,呼喚著他的名字:“炎,你就站在那別動,站住了,我馬上過來!“他會意點了點頭,身體站定,我感受到他灼熱的瞳孔中正散發著無窮的信任,接著一陣暖意,它傳到我的眼眶里,突然濡濕了。我的視野中央,有一張逐漸清晰的面孔正堅定地站在白色的背景中,直到看清那雙與我相同的淚眼。
“炎,你還好嗎......”來自十幾年前的、我對他的關切,正在此刻重返我的心底。
從的思緒中抽離出來,我才發現他又一次在身旁端詳了許久,即使這次我沒有闔上雙眼。他一只手撐著下巴,內疚的情緒呼之欲出。
“對不起,我剛才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起之前的一些不好的事。你別怪我了。”
“不會的。其實我也應該照顧到你的感受。”
他把身體探過來,肩膀試圖貼近我,他很想回憶起當時僅有一次的擁抱,我很快躲閃開來,整個人側向另一邊。我不確定他是否猜中了我的心思,但毋庸置疑的是,兩個人的心思在機緣巧合之下重疊了。
“啊!”,他感慨了一聲,“這么一想,我也沒那么忌憚這個名字了,真的,其實我應該感謝你!無論你接不接受我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