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生命的消逝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我們幾乎沒見過什么昆蟲,出逃以后,我們第一次在午間的山野里發現那些螞蟻。一方面,我們感慨原來在溫暖的地方,生命是如此躍動、富有活力;然而另一方面,我們也發現了生命之間驚人的相似性:當它們成群結隊展開行動時,個體便會顯現出一種無意識的、呆板的笨拙,即使我們處死其中的一兩只,它們的大部隊仍不會受到過多干擾。偶爾會有幾只同伴停下來,伸出觸角表示關切,但隊伍終究向前了。這一點和我們在故鄉的見聞非常相似。惡劣的氣候、病弱的基因,從一開始就能帶走一批小孩,所以當我們還在襁褓中時,死神的氣息便縈繞在周圍了;隨著我們開始記事,風雪把作物和牲畜的數量限制在恒定的范圍內,已經由不得人口自然增長,這時,鄉鎮大會便會在每個歲末發動拓荒運動。每個人,無論高低貴賤、男女老幼,都要參加,有的在大雪里放牧,有的刨開雪被播種......這期間有人凍死,有人累死,還有人餓死,對于那些苦命人來說,我們的同族無疑成為了死神在人間的代言人;然而對于我們這些僥幸存活下來的,彼此便成為了正義和公理的執行人。說到底,為了讓我們在這片故土之上相互依存,世代賡續,我們必須做出取舍,就像我們所見的螞蟻部隊,無論其中死掉了一只還是兩只,無論歿于何法,大部隊始終向前了。
在生死的間歇,我們那的人也并非完全坐以待斃。夜里十一點半,天幕由暗紅色完全轉為一貫的黑,帶頭的人終于覺得干不下去了,這時我們才有機會回屋。摸著黑,沿著其他人踩出的路慢慢蹀躞,每走一步我都不能感受到踩踏應有的分量,我困的將要倒下去,但是身后的炎緊緊抓著我的衣角,于是只能半閉著睡眼強行趕路。有時我幾乎已經睡著了,雪花落在皮膚上反而給人一陣暖意,它們加重了我的睡眠,仿佛有人代替了我的雙腳替我走路,而我只需在黑暗中夢游。夢里,我看到的雪花也是黑的。
任何事情從產生到成熟再到衰亡,都有一個過程,外面的人稱作歷史,在南方卻沒有這種東西。它的一切都是新鮮的,不僅僅是食物,還有人。直到七歲生日的那天,我才知道我的父母并非我的父母,碰巧的是炎也一樣;更碰巧的是,所有人都一樣!從“爸爸媽媽”滿懷歉意的解釋中,我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新鮮感直沖腦門,那是比第一次吃到冰凍面包夾方腿和參加兩岸漁獲交易會更有趣的體驗。“嘿!這么說的話我是從哪兒來的?而且,你們是從哪來的!”我的好奇出乎他倆的意料,這反而讓他們的情緒更加難以抑制,在長久的哭泣中我的提問遲遲得不到回答。結果,我也無從感受他們的悲傷。關于這件事,炎后來告訴了我答案,據他說,是他的“爸爸媽媽”告訴他的,這兩人的陳述明顯冷靜的多。為了讓死亡的速度得以遏制,同胞們想出了一個辦法:不如讓每家每戶從嬰兒降生開始就“重新洗牌”,這樣一來,每個家庭領到的都是血緣關系不確定的孩子。在洗牌法施行的第一代,出現了不少反對的聲音,最極端的家庭甚至一拿到嶄新的孩子就被殘忍地秘密殺害了。時間一久,活著的孩子越來越少,冰天雪地的街道上死尸和棄嬰卻越來越多。每個家庭都開始互相猜忌:到底是誰家總在作惡?我自己的孩子能幸免嗎?于是原本愿意生孩子的家庭也越來越少了。過了不到二十年的第二代,人口減少了將近一半,然而大雪仍不留情面地剝奪著生存資料,人們終于頂不住了,紛紛仰天跪問:老天呀!你能讓我們的末日來得慢一些嗎?這兒就快沒人了......冷風嗚嗚咆哮著,高空時時飄過灰慘慘的冷霧,天空沒有回答。第二代的人開始醒悟,與其等著自然無情收割所有人的性命,倒不如從現在開始互相攙扶著度過難關。他們半推半就地接受了洗牌法,從某一個時間點開始,鮮活的生命多起來了,南方從逆境中重新爬出來了。等到第三代的時候,人們進一步完善了這條律法的細節:新生兒可以取名,但不可帶姓。它徹底扼斷了血緣在南方的咽喉,自此往后,任何人再也沒有任何方法能找回血親的藕斷絲連,自然賦予每個人的本質隱沒在漫天風雪中,永遠不可能死灰復燃了。
“雪,雖然我們身邊最常見的景象以及名字都是它,但這絲毫不影響你在我這的地位,你相信我的吧?”
“哈哈......你的說法經常這么奇怪,但我總能理解,別擔心。但是你的名字為什么是炎?你問過你爸媽嗎?”
“啊!我倒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而且,他們也好像從沒主動提過。這樣吧,如果你很想知道,我晚上回去的時候就問問!”
“其實,我只是好奇,這種東西我們明明一輩子見不到也摸不著,你的父親母親究竟在其中賦予了何種寓意呢?”
“可能在我們這叫雪的女孩太多了吧,如果有個反義的名字的男孩子出現,他一定會脫穎而出!嘿嘿,這不就讓你認識我了嘛......”
我沒有回答他。我想,即使我不叫雪,他也會認識我;即使他不叫炎,我也會認識他;有些東西一開始就注定了,是自然賦予我們的本質嗎?還是其他任何東西?我只知道當我們第一次看見彼此時,就永遠記住了對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