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回南方
- Zezura
- 1954字
- 2024-06-28 09:26:20
“我們終于要回到寒冷的南方了。”
他閉著眼，托著疲憊的軀體盡力向后傾倒，說話時，我感受到來自他喉嚨微弱震顫的嗓音，我看不到他的喉結(jié)。過了很久，久到發(fā)現(xiàn)我的姿勢也和他一樣了，我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看了我很久，至于多久，那大概和我自認為做的夠久的夢一樣久，畢竟，他醒來之后看我的時間和我進入夢境的時間是最接近的，這是我僅能確認的事，關(guān)于我夢的長度，只能由他測量。當我在厘清這一通關(guān)系時，司機又提醒了一遍前排乘客記得系好安全帶。
“雪，你以前從不這樣的”，他突然喊了我，“我在你旁邊的時候，你總是謹慎著盯向窗外不睡，無論我是否醒著?！彼穆曇艋謴?fù)了幾分成色，“雪”字強有力的聲音穿透到我心里，盡管它自我記事開始便一直跟著我。我感到他對我前所未有的重視。
“怎么了，我只是恰好也有點累，反正就快到回到寒冷的南方了，我只想在嘗到家鄉(xiāng)的飯菜前養(yǎng)好精神?！?
“這么說，你剛才已經(jīng)夢到一會兒要吃什么了?”
說實話我并不知道，我心里并留下沒有任何關(guān)于家鄉(xiāng)菜的痕跡，我甚至沒有想到我們即將回到的南方。
“快看，這邊的玉米須好長!”他指向窗外，我只看到留在玉米須上的一閃而過的陽光，“這里的玉米應(yīng)該很甜吧……”司機再次提醒前排乘客系好安全帶，這次，他的聲音近乎是一種警告。
山邊的霧氣從更低的谷底往上升起，覆蓋著失色的叢林，遠處的山只留下如墨般的淡影。它們都在窗外轉(zhuǎn)瞬即逝了?，F(xiàn)在，我的視野中央被大塊的農(nóng)田占據(jù)，來自谷地的小屋飄起縷縷炊煙，凝滯在半山腰。對向的車子穿梭在這條道路的另一頭若隱若現(xiàn)，我目所能及的一輛在道路的最遠處飛馳著鉆進了腹地，旋即消失。
“你說會比我們那甜嗎?”
“也許吧?！?
山是不需要說隱語的，因為它是一整個的綠色，我并不想像現(xiàn)在這樣敷衍他，是因為我也一樣愛他，只是今天，他的話比以前多太多了，還有那句幾乎反常的“雪”。也許是今天我們就要回到寒冷的南方了，我們都托著一樣疲憊的身體。
車開進山間隧道，我眼前一片黑，它和我耷拉的眼皮如此適配，我多么想他也和我一樣，享受這短暫而幸福的安眠，可惜他再也不會困了，車輪碾過的每一處顛簸都讓他欣快的情緒更加精神，我很清楚，在他心里有多么思念南方，以至于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這份歸鄉(xiāng)的喜悅也分享給我。我了解他的一切，從內(nèi)而外。但此刻在我空無的心緒里只仿佛只能存下一份深沉的暮色，那里有夜鶯在月下枝頭啼唱。我只需要一頓好眠。無關(guān)這份暮色是否來自我們的南方。
轟隆隆的輪轂聲突然消失了，怠速的引擎也像奄奄一息的老嫗突然斷了氣，它帶來可怕的沉靜，使我的精神更加渙散。在我們共同的南方，我們已經(jīng)超過十五載未歸的家鄉(xiāng)，現(xiàn)在和我們保持在了恒定的距離。如果是這樣也好，我們對南方的回歸在它看來也可能是陌客突然造訪，誰都不會莫名對此產(chǎn)生好感，我突然生出了一種于他來說可怕的念頭：要是我們能像這樣，永遠停在這半山腰的公路上，再也不向前一步就好了，永遠不去打擾它!在我和車同時沉默的時間里，我們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共鳴，而這個想法就悄悄藏在其中，酣然入睡，又不知醞釀著怎樣的未來。
在我的記憶中，南方和這個念頭一樣鮮活可愛。那是一個白雪紛紛的城鎮(zhèn)，大人都說，鎮(zhèn)上只有一條大路，那是通向外界的唯一路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被冰雪覆蓋著，所以我們能看到的汽車都是從外面開來的。在本地，汽車可是稀罕物件。于是故鄉(xiāng)的四季也隨之隱沒在漫長的年歲中，我們的習慣是閉門不出和緘默無言，不知道在關(guān)于它的歷史里，這樣適于生存的習慣存在了多久。至少我們的童年是如此快樂，我們在寡言少語和失色的天穹間給予彼此默契，即使在出走前，我們從未意識到頭頂?shù)奶柧鼓軒砣绱藷肓业臏責幔鼊e提夏日的瓜果，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堅冰搭建的小型堡壘，和無盡的雪仗。天晴的日子，我們會鑿開河冰，跟著大人乘船去對岸交易漁獲，在一上午的行程中，岸邊的霧凇形成了天然的簾幕，松鼠在林間穿行，抖落松枝上的雪，黑鷸在岸邊嬉水，撲扇著灰白色的羽翼，不時發(fā)出嘎噠嘎噠的叫聲。這些在我記憶中殘存的景象，在某一刻，使我的念頭和心愛的南方重合了。
當我們失去了一些共性的東西，便再難共情了。我了解他，包括他所定義的幸福，但我拒絕他的分享，這是一項重要的權(quán)利，正如他也不必完全了解我。自從我們沿著那條看不清的大路、穿過漫無邊際的冰原開始，關(guān)于南方的輪廓便日漸模糊了。然而我弄不清這份決絕究竟是出自于我還是它，許多夜晚我仍被它的殘影與出逃后的欣狂所裹挾。在他的描述里，我只感覺兩個人曾共同存在過的那片土地是如此大相徑庭，這讓我更加厭惡起刻意擘畫出的烏有之鄉(xiāng)，每每聽到他的暢想，彼此之間的隔閡便愈發(fā)深重。我很清楚南方的玉米一輩子都照不到如此熾烈的陽光。
“一時半會兒走不了了?！?
在對面座位的窗外，我聽到司機叼著煙的嘴里傳遞出一聲懊惱。緊接著是車后蓋被掀起的聲音，與此同時，我們聞到了那陣來自記憶深處的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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