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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呂家悲劇拉序幕

退休前一年,光緒十一年(1885),他請了三個月假“回籍修墓”。回家路上,過六安,正好趕上過年,就在六安借了房子過年。過完年,在六安東南鄉買了個小莊子,決計退休,請安徽巡撫吳子健代奏告病,然后回旌德老家,發現“里中彫攰之余,風俗益敝,躊躇一月,久住終難”。給伯叔兩房及六弟鳳臺各五百兩銀子,其他親房至戚也都分別給了點,就回六安了。

退休的第二年,光緒十三年(1887),他在六安州城買了一宅子,把家從六安東南鄉下的小莊子搬到州城。一個月之后,二兒子賢釗上吊自殺,大兒子賢銘媳婦死到娘家!他的行年錄里記曰:

五月,賢釗以逃學受薄責,自經而亡,年已十九,痛悔之至。七月,冢婦黃氏又卒于母家。家門不幸,至于此極,憂郁抱病者數月。

賢釗是個苦命的兒。同治八年(1869)出生,同治十一年(1872)親娘就死了,與年長兩歲的哥哥賢銘寄養外家。同治十三年(1874),爹續娶嚴士瑜,確實是有后娘就有后爹,娶了新婦的第五年,光緒四年(1878),這個當爹的見到兩個兒子,父子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呂鳳岐說:

兩兒成童,各不相識,歡見之下,悲從中來矣。

這是兩個既缺父愛又缺母愛的娃。現在,二娃先走一步。呂鳳岐說:“以逃學受薄責”。很有疑問:

第一,這孩子虛歲十九周歲十八,在那個時代也該結婚了,什么樣的“薄責”會讓他上吊自殺?

第二,呂鳳岐小時候跟老師學論語,答錯了,塾師用戒尺敲一下而已。19歲的賢釗會是什么責罰?

第三,呂鳳岐雖是科舉小橋上的勝出者。但他七歲就知道科名煩人,出仕后更知道當官不易,又怎么會逼孩子為科舉而喪命?

總之,這個后娘可以合理懷疑一下。

呂美蓀有一篇《蔣夫人示夥繼室》。說,1879年,呂鳳岐攜二子入京的頭天晚上——應該是1879年的陰歷十月十二夜,因為據他爹的行年錄,到京是十月十三日——她娘做了一個夢:

余母夢一婦人,長身玉立,面含凄色,謂余母曰:“汝憐吾兒,則吾亦必愛汝女。”即抱余姊于懷,旋轉如風。時余姊甫周齡,余母急奪之,驚而醒。姊體即大熱,竟夕啼不止。次日父攜兩兄至,語以所夢婦人形貌,果蔣夫人也。吾母性本慈厚,自是益恩撫前室子若己出。吾父視學山右時,延師教讀,師督之過嚴,每夜半揭其衾撲責之,兩兄必號哭奔逃于內室。吾母聞聲,雖雪夜不及披衣,立開門納之。吾父任滿乞休,僑寓六安鄉間,兩兄憐母終歲蔬食,伺父入城,放巨盆于方塘,乘而漁焉。盆忽翻,俱落于水,援之起,吾母婉求諸佃戶,乞秘之,至于聲淚俱下。由是兩兄感激,益孝事繼母,節慶日叩首必至地。悲夫,蔣夫人為母之心,雖死而猶勉托后人,世之為人子者,顧可不孝也?而為繼室者,又烏可不善視前出之子女也?

這文章有諸多不可解。

第一,哪里是“薄責”?雪天太半夜,這個后娘都進入溫暖夢鄉了,那邊廂,卻是惡毒的家庭教師揭開兩個孩子的被子拚命毆打,以致于兩個娃號哭奔逃于內室。這是誰的意思?

第二,兩個兄長為孝順后娘,坐盆里給她釣魚。釣魚也罷,掉到塘里后,這個后娘求佃戶保密,以至于求到聲淚俱下?

第三,親娘居然在夢里唬這個后娘。這個后娘平時是啥心思呢?

不管如何,賢釗自殺,痛的不過是親爹。更痛的是,禍不單行,兩個月之后,“冢婦”也死了。冢婦乃嫡長子正妻,也就是賢銘原配黃氏——黃楚薌之次女,小兩口結婚才五個月。呂家倒不會缺媳婦,第二年,光緒十四年(1888)年,呂鳳岐給賢銘續娶汪氏——同邑汪萼樓(期棣)之女。光緒十六年(1890),汪氏給呂家生長孫女翠霞。

又是危險信號,要是個長孫就好了。

光緒十七年(1891),呂鳳岐55歲,這年正月,他最后的兒子長子賢銘病死。呂美蓀有一篇《強盜誤殺》,認定賢銘之死是有因果的。說這個兄長不喜讀書,卻富陶朱之才,十五歲就開始經商,十年之后成土豪,天性喜歡奢侈,老爹訓也訓不過來。某年歲末,他由六安前往旌德掃墓,“狐裘金表赫然貴公子”,夜宿旅店遇上五個賊,把他的衣物都盜走了,于是親往縣衙報案,縣令三日內擒盜五人,申文于省,斬后始知,盜實為盜,但卻不是搶劫呂大公子的盜。大公子很后悔。臥病在床看見五個盜人跟他怒目相向。美蓀感嘆曰:無心誤殺,且實為盜,人家還來找咱瞪眼,那要是有心殺人,豈能無報乎?

按呂鳳岐的《石柱山農行年錄》,賢銘這次掃墓當在1890年。記曰:“二月,遣銘兒回旌掃墓,月余始返。”按美蓀的說法,賢銘“病篤臥床,見床之里面有五人怒目相向,至為獰惡,母入則去,母去則入。兄牽母衣不放至一晝夜,終泣涕相守,終無所覩矣,而竟逝夫”。

兩兒俱失,簡直是要老頭的命!民間俗稱斷后!剩下的家庭成員是:呂鳳岐和嚴氏、四個女兒、一個寡媳、一個才幾個月大但虛歲卻已算是2歲的孫女兒。

呂鳳岐連行年錄都沒心思寫了。光緒十七年(1891)起,一字沒記,僅有賢鈖事后補注的“謹按”。

十七年辛卯 五十五歲:

女鈖謹按:是年春正月,伯兄賢銘以疾歿,先君慟甚,因得眩疾,體氣日以虧虛,惟仍黎明即起,讀書至夜分始輟,一燈青熒,不為倦也。

十八年壬辰 五十六歲:

女鈖謹按:先君自伯兄夭折,無以遣懷,日親督諸女讀,并教伯姊賢鐘作墨蘭。姊字惠如,年十二,已有清映軒詩數十首,至是課益勤。是年,為延徐司馬(忘其名)教畫百種蝴蝶及花卉,藝頗能進,先君略解憂焉。

十九年癸巳 五十七歲:

女鈖謹按:先君動觸悲感,不欲城居,多住鄉間田莊上。友勸筑新宅以易境,因以金四百,購六安城南地起屋,而藏書之長恩精舍建于宅之東偏,乃三載中工屢興屢輟,終不為樂也。

二十年甲午 五十八歲:

女鈖謹按:先君秉性澹泊,故五十而致仕,惟以書畫游覽自娛,洎兩兄繼亡,頗郁郁。是年中日釁起,益居恒憂嘆也。

二十一年乙未五十九歲:

女鈖謹按:中年秋,新宅成,庭園花木也遍植。先迎誥軸及祖先像,主于東廳,然后入居。九月十二日,為先君五十晉九誕辰,州官及紳學就新宅為壽,辭不獲,因是勞頓憊甚。旬余,獨登小園假山,眺望郭外長河風帆,乃雨后山滑,偶躓。扶歸疾作,十月初三日竟見背。嗚呼痛哉!吾母嚴夫人以二子之亡,復失所天,庭幃未能寧居,茹痛棄產,挈三孤女永離六安,就食來安外家。蓋伯姊于遭大故之次年,遣嫁外家為婦,來依之也。不數年,鈖等稍長,各出任女學事,得資奉母。歲癸丑,母又棄養,爰卜葬于滬之第六泉旁。哀此終天,鈖等永為無父無母之人矣。

第一年,長子死亡。老頭傷心之下得了眩疾。但還能讀書,從早讀到晚。

第二年,不高興,親督諸女讀書,大閨女能詩能繪,于是請專門的繪畫老師,大丫也爭氣,老頭略解憂愁。

第三年,不高興,在朋友的勸說下筑新宅——這是他在六安的第三處房產——希望換個環境,改善心情。

第四年,不高興,中日戰起,家事國事皆不堪!第五年,中日戰爭以大清完敗而告終,呂鳳岐新宅蓋好。適逢59歲生日,州官及紳學到他的新宅為他賀壽,老先生可能有些小興奮。之后獨登小園假山,天雨路滑,絆了一跤,扶回去生病不起,撒手西去。呂碧城的娘在呂家呆不下,帶著女兒回娘家。大閨女嫁給了娘家兄弟的兒子,她自己死后,沒有歸葬祖墳丈夫身旁,而是孤零零地葬到了異鄉上海。等于自己把自己休了,與呂家徹底絕交!

生命中的最后五年,呂鳳岐光剩下傷心了,沒做任何安排與補救。也就是從近親族支中過繼一個兒子。

中國傳統的繼承制度,叫宗祧制度,而立嗣乃宗祧制度中重要一環。宗祧與立嗣,在周禮中有詳盡的描述。如果說周時還是局限于大宗,也就是上至天子、諸侯,下至大夫、士等貴族階層,那么封建結束,秦漢之后就滲透到了民間,家國同構,上至統治者,下至庶民百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如果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那么家之大事,就在一個祀: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上以事宗廟,就是男性繼承人的祭祀義務;下以繼后世,就是男性繼承人的生子義務,生不出來,或者中途夭折,都要補救,在同宗同族中,選擇一個嗣子,民間俗稱過繼。是為立嗣。

立嗣,如果說在西周是宗法制度,秦漢是社會習俗,唐朝就訴諸法律條文了,到了清朝已形成完備的法律條款,地方官手里更是諸多判例。至于呂家,過繼立嗣也是常態。呂鳳岐的父親呂偉桂這一輩弟兄四個(偉槐、偉桂、偉權、偉楷),呂偉桂自己行二。老四偉楷未婚而卒,家里就把老三偉權的兒子烈護過繼給了老四。呂鳳岐祖父去世,弟兄分家也是按四股均分的。

晚年斷嗣,呂鳳岐知道后果很嚴重,為什么不按法統與習俗給自己過繼個侄兒當嗣子?

呂鳳岐同父同母的兄弟是五個,同父異母的兄弟是兩個。

五個親的,兄弟情深。同治五年(1866),“三兄無病歿于六安,慟甚”;光緒八年(1882)他接到山西學政之任命,聽說二兄死了妻,且有病,就寫信讓他住到五弟處,一切開資由他供。準備出京赴任時,寫信讓二哥由安徽赴山西由他照顧,準備出發的當口,接到二哥死訊,他“為位而哭,數日不能理事”;光緒九年(1883)他在山西學政任上,得了哮喘的五弟挈眷到山西投奔,沒有治好,又回了安徽,一年之后,光緒十年(1884),他聽到了五弟的噩耗,“痛何如之!”

兩個異母兄弟,老七風陽出痘夭折,老六鳳臺咸豐十年(1860)被捻軍賴文光的賊兵擄走,15年之后,光緒元年(1875)這孩子又跑回來了,一家子“喜出望外”。發現他不識一字后,老五“輟業教之”,呂鳳岐還感嘆:“惟性頗魯鈍,讀書終不能成,為可憾耳。”雖然讀書不成,但對七弟的愛護是顯而易見的,退休前回老家那趟,給族里親人贈送的三份500兩銀子就有老七一份。

總之,他要過繼個侄子,一句話的事。

為什么不呢?

呂美蓀的《記先大夫葬親事》,透出一個驚人的信息,呂鳳岐兄弟多人,居然沒有一個保住兒子:“先大夫昆季六人,子嗣盡絕,僅留七女,雖薄有遺產俱不得承受錙銖。余女兄弟四人既長,各糊口于四方,自食其力,同堂妹三人或早死,而不死者所嫁亦皆貧困”——老七因痘夭折,美蓀沒有排他。看呂鳳岐的《石柱山農行年錄》,可以發現,至少在1857年,呂鳳岐所報的男丁,他父親這一支是子七孫四——所謂的子七,是老七鳳臺在次年才去世,所謂的孫四,乃是呂鳳岐的長兄有兩個兒子、二兄和三兄各有一個兒子。難道這些男丁,也都統統死了?

六門七個閨女,呂鳳岐家四個,其它家共三個,這三個還有早死的。不過呂鳳岐家賢滿也是27歲早死。

美蓀的信息中,我們首先能判斷的是,六門雖然都絕了戶,但七個閨女,沒有一個能繼承遺產的;至于呂鳳岐,按理應該過繼其余五門兄弟的后代,但兄弟們也都絕了后,除非他們每家也過繼了嗣子,并且這些嗣子又都生了孫子,否則,就只能過繼呂鳳岐他爹的兄弟們的后代。

呂鳳岐父親呂偉桂本人兄弟四門,呂偉桂自己排行老二,老四由于早死,從老三家給老四過繼了一子。那么,有資格跟他們爭家產的——其實爭嗣更準確——至少三門:老大家,老三家,老四家。同樣是在1857年條里,呂鳳岐列出的老大家,是“子三孫五”,老三家是“子三”。沒說老四家。但是,光老大家與老三家,有資格爭嗣的就夠多了。

驚詫的是,這種罕見的兄弟六個全部絕門絕戶的狀況,更驚詫的是,呂美蓀的解釋,說十年內百思不得其解,自家前世并未缺德。直到遇到一個旌德老鄉。說其父1877年中進士入翰林之后,回鄉葬親,這個老鄉回鄉應歲試小考,跟她爹同行。呂鳳岐購了一片墳地,問中人,下面可確保無墳否?中人說沒有。工頭和小工也受了賣主賄托,結果讓他掘了一個古墳,這下攤上大事了——工頭死了又活了,讓其母去找呂鳳岐,說自己是被陰間執法者捉拿去的,原墓主在那邊告狀,說挖了人家一百年的墳,還把人家尸頭扔二三里之外,要求陰間執法者對所有人等嚴懲不貸。陰間判官說,事已至此,嚴判也不是個事兒,這樣吧,你回去傳話給姓呂的,讓他把你們重新裝殮復歸原位……工頭他娘去找呂鳳岐,呂鳳岐卻說,我當初問,你們說下面沒墳,現在又說有,我已埋好親人,再遷一回容易哩?再說你們說不定騙人哩,想讓我重新買地。我假期已到,明天就回京。給他們一個瀟灑的背影,走了。這下可好,賣主、中人、工人七日內爆死二十多人,呂家,十年后呂鳳岐退休,開始被算賬……

美蓀嘆曰:“此事實為先大夫因勞頓之故不及臨時視察之疏忽所致,原不敢傳示于人,但偶出無心且可警世,而余直書其事,不為先人諱,不孝之罪其能免乎?”

我查了《石柱山農行年錄》,確實有回鄉葬親。說自太平軍、捻軍之亂后,他們家族“柩停累累,五服之內未葬者尤多”,遂寫信給二兄,要他在家擇吉地,等他措資而歸再葬。1878年年底他攜金而回,家族兄弟也都到位,大家一塊襄理葬事,一直干到1879年。呂鳳岐說,“擇得塋地五處,屬五弟等督工營造。”他自己還去黟縣、十都等地尋找繼母棺柩,不得。葬事如下:

先祖考、先祖妣、先考、先妣,從舊墳里挖出來,附上先繼妣,也就是沒找到其棺柩的繼母的木主,五人,葬于馬村之龜形;

繼伯祖妣、三叔考、先三兄、從堂伯妣、先二嫂,五人,葬于鴨綠溪之東瓜形;

大伯祖考、堂伯考、先師向春先生之配、堂伯妣、先長嫂(木主)、從堂兄、從堂侄婦,七人,葬于下東山鐵燈廟側;

二伯祖考、二伯祖妣、四叔考、堂伯妣、再從堂伯、再從堂伯庶妣、從弟時庸、從弟時來,八人,葬于敦睦嶺之鋼窯沖;

先伯考、先伯妣,兩人,葬于和村之八十廟。

連挖舊墳,帶葬新人,這次呂氏家族總共葬27人。呂鳳岐很自得:“于是服內無一浮土之棺,惟蔣恭人未葬,權厝和村”。所謂的服內,當是五服之內。如果連第二任妻子蔣氏,是28人。之所以未葬前妻,估計是想讓她等自己死了再合葬吧。

花費也不少,呂鳳岐說:“事畢捐資,倡議重建七分支祠鄉堂,以及分恤親屬,在家共費二千余金,客囊已罄。”

里面有個重要信息,重建七分支祠堂!

徽人大族,都建祠堂。除了用來供奉和祭祀祖先,還具有多種功能:光宗耀祖;各房子孫辦理婚、喪、壽、喜;族長行使族權;家族社交;家族小學……

呂鳳岐同輩兄弟七門,所以他建的是七個分支祠堂。雖然老七夭折,但依然有老七分祠,既有老七分祠,老七也得有嗣子。

雖說七個分祠最終全絕。但是至少呂鳳岐下葬的時候,六門還沒有絕丁。所以,我更關心呂鳳岐本人是如何下葬的。因為,死前沒來得及過繼兒子,死后第一件事,要解決的就是立后嗣,定孝子。否則,喪葬沒法完成。

那時的呂家,能不遵守傳統乎?就是現代,敢不按傳統喪制來的,也只冒出一個二百五李敖。所以,呂鳳岐的死,并不是家庭悲劇的結束,相反,這悲劇拉開序幕,并向縱深發展,甚至影響了呂家姐妹的終身幸福感,也影響了受眾對這個家族的評價——好象族人都惡得如狼似虎一般。以至于有學者懸疑地指出:呂鳳岐病逝后,所謂的“惡族奪產”中的“惡族”,到底指的是哪些人?

兄弟七門都絕戶,那么,只能是呂鳳岐的堂兄弟?

澄徹居士的《呂碧城居士傳略》里說碧城“年十二,喪父。家產被堂叔侵占,貧無以為生”。也是劍指堂兄弟。

有關呂碧城母女遭遇的“惡族”,有描述是這樣的:

呂鳳岐墳土未干,一群親族就如狼似虎地打上門來,他們眼里盯著的是呂氏兩千頃的良田,以及價值不菲的家產。試想,一個孤寡婦人、幾名孱弱女兒哪里敵得過?族人的子侄輩們理直氣壯地強行入嗣,接下來就要求繼承他的遺產。嚴氏帶著幾個年幼的孤女,奮力掙扎在這群欲把她們母女吞噬下去的人面野獸中間。最后,為了奪產,族人竟將嚴氏、碧城等母女們禁閉起來。這些早年的遭遇成為呂碧城終身難以撫平的創傷,也因此萌發了她對舊制度的切齒痛恨。

其實不是墳土未干,而是,如何入墳土的。呂鳳岐入墳土,就需要一個嗣子摔盆、拄孝子幡,否則沒法完成下葬。呂鳳岐死時,同門兄弟應該還有老六鳳臺和大哥烈芬。

即使呂鳳岐死了,依然有補救措施。就是寡婦立嗣。

有關寡婦立嗣,不管是法律條文,還是地方判例,都十足地保護寡婦利益,何況嚴氏還是山西省學政的寡婦。《大清律》規定曰:“婦人夫亡無子守志者,合承夫分,須憑族長擇昭穆相當之人繼嗣。”其中第一規定是寡婦守節,第二規定是,你是亡夫代理人,得給他立個男性后代,第三,由族長擇人,就是族長與寡婦商議,可以就親選擇,從丈夫親兄弟或者堂兄弟所生的孩子中選擇一個,這叫血緣親;可以就愛選擇,就是偏愛侄兒輩中某一個,對方于情于理于法都不能拒絕。有拒絕的,比如嫌你家窮,但地方官可以一紙判決給你判過來:讓兄弟斷后,你還是人么?

呂碧城她娘良田兩千頃、藏書三萬卷、黃金白銀不確定,哪有家長不愿孩子過繼的?結果只能是爭繼。但你有選擇權。即使選擇錯了,還有后悔權與退貨權,就跟淘寶似的,無理由退貨。

清朝寡婦立嗣法、理、情皆備。光緒年前,江西一個23歲的寡婦,想立一個19歲的侄兒為嗣子,地方官不給判,理由是,嗣子嗣母年紀相當,“假其家庭之內,落寞自處,不足以承寡母之歡顏;假其定省溫清之節一一無違,親愛殊常,反足以動旁人之物議。此非善全之道也”。一句話,年齡不洽,請重新選人。

這種法理情,直到今天還在中國的抱養制度中有所體現。如單身男人抱養閨女,收養法第九條規定:“收養人與被收養人的年齡應當相差40周歲以上。”如果說這規定是保護女童的,那么上面清朝地方官的判案就是保護寡婦的。

呂碧城她爹生前沒有立嗣,呂碧城她娘做了寡婦后也沒有立嗣。再退一步,他們夫妻還有更好的選擇,就是給兩個早亡的兒子立嗣,二嗣合一,給兄弟兩個立一個共同的嗣子——傳統說法叫兼祧。由賢銘的寡妻汪氏做孩子嗣母,問題就一攬子解決了。為什么不呢?

呂碧城她娘賭氣攜女回娘家:第一,等于把自己休回娘家了,已不是亡夫的代理人,對于夫家的財產等于自我放棄;第二,這個后婆婆心里,根本就沒有兒媳孫女的位置。豈止這個做奶奶的沒有,就是呂家四姐妹,四個做姑姑的,從來沒有提過這個名叫翠霞、年齡與四丫只差兩歲的侄女。

不是族人搶財產。因為不管是按清朝法律,還是按鄉規民約,財產都不屬于呂家四姐妹——《大清律例》規定:“戶絕財產,果無同宗應繼之人,所有親女承受。無女者,聽地方官詳明上司,酌撥充公。”一句話,絕了戶,沒了男性繼承人,得在同宗也沒有男性繼承人的情況下,才能傳給閨女。沒有閨女,就得充公。

再看看當時的判例法——呂鳳岐同年樊増祥的《樊山批判》中,不乏昆類判例,比如《批翁慎修呈詞》和《批翁車氏呈詞》中,翁車氏乃翁其森續妻,有兩個閨女,翁慎修乃翁其森前妻兒子。樊大爺判曰:第一,寡婦改嫁,例所不禁,何況你非嫡妻,慎修也不是你生的,你想守寡,乃是正理,不想守寡,也是常情。你先明說你到底改嫁不改嫁。第二,不管改嫁不改嫁,如果和兒子一塊過,那么“大鍋吃飯,零碎用度,母女三人取其足用而止”,若該氏必欲分家,那也不能平半分,給她十分之三,而且這十分之三她只能取息,不能當,不能賣,并且特別提出,“不準將祖遺產業分給其女,帶往夫家”……看看,呂家的案子就是讓樊伯伯判,呂家母女也沾不了便宜。

呂家還有一招,招上門女婿。《大清律例》規定,“如招養老女婿者,仍立同宗應繼者一人,承奉祭祀,家產均分。如未立繼,身死,從族長依律議立。”法理上說,招上門女婿可以,但也必須從同宗立個上墳的應繼者,然后財才一分為二,應繼者一份,養老女婿一份。如果沒有立這個應繼者,自己死后,由族長按照律例給你議立。實際上,不一定非得立同宗,也可以立個異姓嗣子。《大清律例》雖然明確規定不得立異姓嗣子,但實踐中各種意外情況層出不窮,地方官有相當程度的自由裁量權。還可以看樊增祥的判例:《批張來詳呈詞》。張來祥控告其寡嫂在其兄病故后,不立他的兒子,反而立韓姓之子寄娃。樊增祥根據其呈詞中的一些自相矛盾,抓住“前稱爾兄病中,邀請親族言爾嫂有自幼乳養韓姓之子寄娃,情難兩離等語”,著其將自己兒子收回,強調:“爾嫂之事,毋庸爾管。至稱寄娃歐爾受傷,明系誣飾,姑準驗傷,以窮爾奸誣之技,仍不準喚案,以安彼孤寡之生。”一句話,不但承認這個寡婦“乳養韓姓之子寄娃”的既成事實,還堅決否定這個小叔子有干涉寡嫂之事權,至于他控告自己被寄娃打傷,老樊都不愿意相信,只同意驗傷,但是就別傳人家孤兒寡母到案了,叫人家安生一會兒吧。

所以,我更關心的是呂家的善后。寡娘帶著四個閨女與動產一走了之,寡媳帶著呂家唯一的孫女往哪兒去呢?她肯定不掌握家族資產,娘家也很難把她接回去,估計只能留下,由族中長老與呂鳳岐大哥、六弟出面(如果這倆還活著的話),給她立個嗣子,這嗣子是賢銘的,兼祧賢釗,名正言順地繼承呂碧城她娘帶不走的不動產,呂鳳岐墳前有人,身后有丁,也算塵埃落定。

呂家族人不是無理取鬧,正相反,法理、人情、鄉約、族規,都站在族人那邊。呂家姐妹不是有事就找樊增祥么?為什么這事不找他?誰不知道樊增祥乃清末能吏,他的多個版本的樊山批判、樊山判牘乃當時及后世的案例范本?只不過按樊山判例,呂家母女沾不了便宜而已。另外,呂家族人和嚴士瑜娘家,都不缺當官的。呂家族長應該不是弱者,碧城光從政的舅父就有三個……但凡嚴氏占點法理,也不至于鬧到這般地步,所以,法理情方面,呂氏母女皆下風。

按美蓀的說法,即使到了1902年,母女身邊還有“惡戚”:“母妹寄居外家,復為惡戚所厄,慘無生路,俱各飲鴆自盡,幸為邑令灌救得活。而伯姊復泣求于江寧藩司樊樊山年伯,乃荷樊公星夜飛檄鄰省,隔江遣護勇來迎。”碧城寫的則是:“曩年先母鄉居,被匪擄劫,時樊公為江寧布政使,遣兵救之,得免于難。”

難道呂碧城娘家也有惡戚?或者,是婆家的人千里追殺?中國傳統,娘家人才算親戚,所以“惡戚”當是嚴士瑜娘家?問題是,碧城這里又成匪了。這姐倆,一個比一個說的稀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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