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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受傷女人我為最

光緒二十一年(1895)呂鳳岐去世的時候,呂碧城虛歲13。

古代女孩早熟,二八佳人,虛歲16的時候就懷春,13歲怎么著也進入敏感期了,多情,嫵媚……問題是,呂碧城的少女時代還沒有綻放,就遭遇了喪父之痛!喪父之后又是家產糾紛。呂碧城肯定受傷害。

一是財產傷害。中國傳統,或者父權社會,財產都是留給兒子與嗣子的,女人財產繼承嚴格受限。周時中國確立嫡長子繼承制,戰國由嫡長子繼承制變成諸子有份;秦、漢、魏晉雖然沒有法律明文,但女人事實上享有繼承權利;唐朝法律第一次確立婦女財產繼承地位,且須按在室女、出嫁女、寡妻、妾等不同的身份確立份額;宋代繼承唐法,并擴大了在室女、出嫁女以及歸宗女的繼承權利;元明時期,除規定在室女在戶絕的情況下可以繼承財產外,對于前面朝代所給女子的其他權利都進行了限制;清承明制;民國之初也沿用清朝的宗祧制度與立嗣制度,直到1931年中華民國國民政府頒布實施《民法繼承編》,改為男女平等的繼承制度。但是,實踐中民間根本不執行,財產還是只留兒子不留閨女,只不過民不告官不究罷了。

財產傷害雖然有限,但對呂碧城還是有影響。一是少女時期沒了父親這座礦,二是出道后的雖然已成富婆,但還是很在乎自己當年失去的一分一厘,一逮機會就會喋喋不休——1930年《信芳集》三卷本印行,卷首收樊增祥題辭手書,云:“巾幗英雄,如天馬行空,即論十許年來,以一弱女子立于社會,手散千金而不措意,筆掃千人而不自矜。”碧城附注曰:“先君故后,因析產而搆家難,唯余錙銖未受。”

矛頭所向似乎已不是呂姓族人,而是她娘她姐她妹。

在《予之宗教觀》中說自己跑到天津后,“自此予于家庭錙銖未取,父母遺產且完全奉讓(予無兄弟,諸姊已嫁,予應承受遺產),可告無罪于親屬矣。顧乃眾叛親離,骨肉齮齕,倫常慘變”……

注意,她這里不只是說父親遺產,明顯是把母親遺產也說在內了。意思是說,兩個兄長死了,不能繼承遺產;兩個姐姐雖然活著,但是都出嫁了,出嫁的閨女沒權繼承遺產!……說來說去,就該她承受遺產,但她沒要,都讓給別人了。高拜石的《古春風樓瑣記》中云,碧城“和二姊美蓀因家產涉訟”——難不成這姐倆還因為爭母親的遺產打過官司?

1937年《曉珠詞》卷三手寫本出版時,碧城有一首《浣溪紗》:“莪蓼終天痛不勝,秋風萁豆死荒塍。孤零身世凈于僧。老去蘭成非落寞,重來蘇李被趨承,浮名徒惹附羶蠅。”

怕大家不明白,詞后專門注曰:“余孑然一生,親屬皆亡,僅存一‘情死義絕’、不通音訊已將卅載者,其人一切行為,余概不預聞;余之諸事亦永不許彼干涉。詞集附以此語,似屬不倫,然讀者安知予不得已之苦衷乎!”隨后出版的《曉珠詞》四卷本出版時,最后一句“浮名徒惹附羶蠅”又改為“不聞嬃詈更相凌”。

這個“情死義絕”之人,當然是美蓀。與二姐有交游的陸丹林評述曰:“從詞中所說‘莪蓼’、‘萁豆’、‘蘇李’、‘嬃詈’等,便知道她們的情感等于水火般不和了”。

徐新韻在她的《呂碧城三姊妹文學研究》中進一步解釋說:

“莪蓼”即哀悼亡親之詞,“萁豆”喻手足骨肉,“蘇李”借用蘇秦之典故,比喻姊妹間的無情;古代楚人謂姊為嬃,此處“嬃”當指呂美蓀。解讀詞作,可以看出呂碧城和呂美蓀之間的感情破裂,至少呂碧城視呂美蓀水火不容。從“不通音訊已將卅載”可以推測,呂碧城和呂美蓀之間的矛盾產生于1907年后。根據嚴復日記記載,1909年12月呂美蓀曾至嚴復公寓,求嚴復為呂碧城謀出洋。可見,1909年她們的矛盾尚未激化,但至1937年,兩人之間的關系仍然沒有得到緩和。

這種僵硬的姐妹關系完全在于碧城一方。美蓀可沒這意思。1933年冬,美蓀還寫有一首《詩將付印自題稿后》:

負米走四方,奉母無甘旨。

負土成高墳,哀悔自茲始。

戴罪覆載中,愧彼嬰兒子。

同氣共六人,二存四已死。

有妹在遠瀛,東西暌萬里。

孤走自謀活,辛苦未能已。

海闊莫往視,何以對考妣。

……

這詩明明白白的說,兄弟姐妹六個,就剩下我和碧城。碧城孤走萬里,辛苦未已,俺這當姐的不能前去看護,實在對不起死去的爹娘——依然是親姐嘛。

姐妹倆到底因啥鬧崩,難以確定。有家產涉訟說、性格不合說、侍母不合說、二姐勸婚說、爭風吃醋說。我的意思,碧城若真是僅因財產就跟二姐鬧成這樣,那比當年她娘跟族人爭產還嚴重。那次好歹是后婆婆與兒媳、媳婦與婆族之間的事,這次卻是親姐妹之間。而且若真是財產之事,那么她娘當年帶領閨女出走娘家應該是帶走了不少真金白銀,讓自己家的閨女都惦記上了。

二是心靈的傷害。不管呂鳳岐的父母安排得多么不周全,也不管呂碧城的娘做得多么不地道,父喪之后,孤女寡母與族人天天沖突不斷,對呂碧城的心靈肯定劃了一道又一道傷痕,這傷痕是終身的。比如她的情商,人際交往方面,是有障礙的,與很多人搞不好關系,甚至與親姐妹都爭風吃醋,與二姐更是絕交三十年。她最后選擇佛教,也是一種自度。甚至她對佛也不算信仰,只是沒有歸宿,好歹選一個立身之處;社會活動方面她只參加動物保護會,說明這人對人類已沒有任何關心——正如我那做心理咨詢師的閨蜜所說:這人對人類已是無愛。可憐的仙女,一生活在無愛中!來自家人的愛,沒有——能跟親姐絕交,還有什么親人之愛;來自男人的愛,沒有——愛慕她才色的人自然有之,但與愛她不是一回事兒;來自朋友的愛,沒有——最先往上托舉她的那兩個大哥,英斂之和傅增湘,她跟人都鬧崩了。

也許這都不算嘛,算嘛的是,她爹給她訂的娃娃親,呂鳳岐死后,汪家跟呂家退婚。一般的說法是,汪家看呂家這個三丫上竄下跳的找樊增祥,認為她太有本事,怕以后駕馭不住,才退婚的。

這種推理讓人狐疑:

第一,呂碧城作為呂家三丫,上有一母兩姐,再怎么著也用不著她出面。事實上都是惠如出面,據李保民先生考證,父死后,碧城母女遭遇兩劫,一是,1895年父死未幾,“族人爭繼嗣,霸占家產,以至將碧城母女幽禁”;二是1902年“母嚴氏及妹賢滿寄居來安外家,為惡戚所厄,慘無生路,俱各飲鴆自盡,幸為邑令灌救得活。嗣因碧城姐惠如之求,江寧布政使樊增祥星夜飛檄鄰省,隔江遣兵營救。其時碧城與諸姐皆糊口于千里之外……”

第二,汪家之所以跟呂家訂親,看的是呂鳳岐的身家。他過早去世,呂家的優勢大打折扣。

第三,呂碧城她娘與族人的糾紛,作為同鄉的汪家肯定知道。人家可能不贊同呂碧城她娘的作派。因為再有糾紛,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對汪家構不成啥子影響。

第四,呂碧城也許真有什么表現,讓夫家對這個兒媳不爽?但我感覺,絕對不是她太有本事。相反,從她以后處理人際關系的種種結果來看,她在這方面并沒有什么才能。相反,這家的女娃,在家庭教育方面真的缺少了一些東西。這里可以參考呂碧城的小老鄉、現代著名作家蘇雪林的描述,她見過呂家大姐。說:

碧城女士家學淵深,才華艷發,清末民初,聲華藉甚。我無緣識荊,但和她的大姊惠如女士倒見過一面。她于一九一五、六年間在南京任第一女子中學的校長,辦學以嚴厲著稱,學生畢業出校在社會上擔任各種職務,衣飾行動,尚受校長干涉。一九一八年間,我已畢業于安徽省立第一女子師范,任教母校,有一次率領學生到南京參觀,與幾位同事去拜謁這位有名的教育家,請教一些治學做人之道。呂校長對我們發表許多意見,完全是一種訓導式。她知道她學校有個畢業生在我母校教音樂體育,竟毫不客氣地對我們說:“你們是我學生的學生,那么,我便是你們的‘太老師’了,太老師說的話都是一輩子的經驗之談,不會騙你們,你們應該遵守。”我們那時雖算當了師長,究竟還是幾個“黃毛丫頭”,平日震于呂惠如校長的威名,早已心存畏憚,現在當然只有唯唯稱是,按照“徒孫”的輩份,向她恭敬行禮而別。

不只蘇雪林對呂家大姐印象不好,呂家大姐的學生對她印象也不好。中國近代史上一位名聲絕對不弱于碧城的女大咖、趙元任太太、祖籍安徽也算半拉安徽人的楊步偉,就讀旅寧學堂時一度曾是呂家大姐惠如的學生,她在《一個女人的自傳》中,對這位“安徽出名”的呂家大姐如此非議:“在中國學問一方面倒是琴棋書畫都好,也到日本去過一年,可是對于普通的知識不很長。一到就提議給學校改為師范,與我們所希望的不同。其時英文教員和算學教員都和她合不來,都辭退了,所以我們也打算換學校”——看意思,不只學生看不慣,就連教員都與她不相容,都辭退了。

呂家大姐還有一事更惡劣。美蓀有一篇《迂拘為害》,專門寫她:

余同懷姊秉性剛直,惟過迂拘。清宣統間任南京女子師范學校校長,學生皆服布衣裙,不得施脂粉,當世稱為女教育家。其校有女教員某夫人者,年已四十,嫠婦也。一日由校出購物于肆,有兩江師范學校算學教員某遇之,慕其端淑貞靜,詢問所居,遂投書于校,日久書頻至,頗涉欽仰冥思之苦,女教員慮為校長知,隱秘之。無何辭愈迫切,且立索覆,勢不可隱,乃持函陳于校長,吾姊憤甚,乃語女教員如何如何。女教員出,語送函之童子曰:覆書無,翌日可請某先生親來校,姊立赴督署謁見某制軍某公,謂某人侮辱女教員,請嚴懲以儆效尤,否則惟有辭職以謝耳。制軍不得已允之。因商于提學,及某欣然來校,而女教員不復出見,警吏已待于招待室,遂捕之去。不鞠訊遽定三年監禁之罪。迨國體變后,余在滬,心殊惴惴,以姊在寧,慮其出獄報復,乃久而寂然,詢于人,以某不耐監獄之酷毒,入一年即死矣。姊心悔之,然已無如何……

二姐這篇短文把呂家姑娘的典型毛病全端出來了:

沒有接受任何現代教育,卻要充當教育家!

真正的寡婦治校,連女教職員工戀愛都控制!

女教師固然是小寡婦,但是誰規定小寡婦就不能戀愛?而且戀愛了還得給寡婦校長匯報?

權職多么分明的事,居然扯皮帶蛋的去找兩江總督告狀。

這個兩江總督又是何人呢?我查了查,宣統年間,也就是清朝倒計時的兩江總督有四位。

第一位是端方,任期是光緒三十二年七月己酉(1906年9月2日)至宣統元年五月己未(1909年6月28日);

第二位是樊增祥,江寧布政使兼護理兩江總督,接手時間是宣統元年五月己未(1909年6月28日);

第三位是張人駿,時間是宣統元年五月己未(1909年6月28日)至宣統三年十二月戊戌(1912年1月23日);

第四位是張勛,以江南提督署理兩江總督,接手時間是宣統三年十二月戊戌(1912年1月23日)。

樊增祥的護理時間應該是以第三位張人駿到任時截止,張人駿此前在兩廣總督任上,陰歷五月任命,陰歷七月到任,所以樊增祥的護理時間應該是兩個月左右。也就是1909年公歷6月底到9月初之間。而張人駿宣統三年十二月戊戌(1912年1月23日)丟失兩江總督之寶座,是因為是年先是發生武昌起義,十二月初的時候,蘇浙滬聯軍攻占南京,張人駿潛行赴滬并由海道赴津,上書清廷懇請罷黜,之后避居青島,不復問政。

張勛的署理時間應該是接替張人駿并以宣統退位為定止,宣統退位時間是宣統三年十二月廿五(1912年2月12日),也就是說,張勛也沒署幾天。

所以,所謂的兩江總督——某制軍某公,最大的可能還是樊增祥。也就是說,呂家大姑娘呂惠如,利用自家和樊年伯的交情,把一個給女教員寫情書的別校的男教員給搞死了——把一個寫情書的男人說成流氓,要求兩江總督治罪,不治罪,你就不干校長了。你這要挾,比流氓還流氓!兩江總督礙于情面,只好按你的要求辦,結果你們還釣魚執法。直接把人家男人給逮了。

逮了也罷,居然沒有任何審訊,把人判三年。

判三年也罷,做賊心虛,辛亥革命后,所謂的后臺——“制軍某公”保護不了你了,你又擔心人家出獄報復——三年之后,正好是1912年。等打聽人家的時候,才發現早慘死在監獄了。

1917年,呂校長43歲,給結拜姐妹英斂之老婆英淑仲的信,說自己“惡病容衰”:“惠自三、五年來,目睹時局變遷往復,人事紛更,如電影之戲,匆匆過去幾何幕矣!而人遂老于此間。發白齒搖,老態日現,幾有夏侯擲鏡之恨。至于心境,則憂傷哀悼,苦不可言;方寸之間,如地獄,如孽海,幾見靈臺月朗耶?”

中心意思,自己老了。老不高興啦。1919年辭校長之職。1924年得了神經病,“十三年五十忽得奇疾,日奔走于街市,且笑且啼”。美蓀說她有時候清醒,會跑到美蓀家哭訴,說那個算學教員隔天下午三點就去拜訪她,嚇得她只得跑街上。美蓀甚至打聽,男教員老家是否有妻兒,替姐姐匿名贊助幾個錢,被友人阻攔。總之,這算學教員倒霉,遇上這么一位“正經”的寡婦校長,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當然,惠如死得也很不好看,神經病發作一年后——美蓀說是“癡顛”而死。

惠如一死,家里又鬧矛盾。美蓀說“所作詩詞數卷,其稿為人所竊,亦不得傳余”,還說“有名律師某,六合人,為之訂立遺囑,意在吞沒遺產,……彼此結訟年余,彼終以理屈而敗,敗后與余交友如初”。碧城在《曉珠詞》附刊《惠如長短句》的跋文中說:“先長姊惠如邃于國學,淹貫百家,有巾幗宿儒之概。矢志柏舟,主持姆教,長江寧國立師范女校有年,人多仰其行誼。歿時家難糾紛,著作湮沒,遺稿之求,列入訟案,蓋與遺產同被攫奪,亦往古才人所未聞也……”

姐妹倆又說得稀里糊涂的。

第一,惠如婆家也出惡族了?惠如老公先死的,惠如守貞未嫁。惠如與丈夫沒有孩子。婆家會不會也給她過繼兒子呢?惠如死前有個9歲的螟蛉女,收養的義女也,與嗣子不同。別說干閨女,親閨女也不能繼承遺產的。

第二,惠如死前似乎把自己的遺稿給了某人,自費出版的資金也給這個某人,結果惠如死了,某人也死了,連遺稿都沒收回來。難不成是這人的后代想貪污惠如的遺稿與資金?那時不用買書號,就一個印刷費,能有幾個錢?倒是遺稿貴重,事后美蓀四處搜求,僅得大姐和樊增祥大大紅梅詩七律四首,將其附錄于父親呂鳳岐的《靜然齋雜著》之后。

第三,美蓀的意思,居然是名律師自己想貪污惠如遺產。不得不承認,這家子一再不接受家族教訓,一再遭遇奇葩故事。

第四,姐倆還是寫得稀里糊涂,所以又有人猜測,這次遺產紛爭,難不成是碧城與二姐美蓀在爭?按美蓀的說法,美蓀當是大姐的遺囑執行人,特別是九歲的義女托付給美蓀了,沒有碧城啥事。那碧城又爭啥哩?據碧城《減字木蘭花》“題先長姊惠如詞集”,則明指這個“家難”與“訟案”還是跟美蓀有關:“嫠蟾垂隕,雨橫風狂凌病枕;萁豆煎催,偏在塵寰撒手時。”

美蓀總結大姐的悲劇:“此性情過方激于一時之憤之為害也”。

“方”字可作多解。如果是指人的品行端正方直,美蓀的意思當是,俺姐品行太方正了;如果是指人的迂拘一面,美蓀的意思當是,俺姐太二了。除此,美蓀還說因果,說她娘生大姐時做夢,夢見自己進了一個商鋪,看見一個商人正趴柜臺上撥拉算盤。所以這丫到十歲時,學習還特鈍,獨精于珠算,后來發憤讀書,字呢,仿的是王羲之草書的代表作之一《十七帖》,畫呢,惟寫意。但“其貌猶夢中人,為人行事極方正,但頗迂拘耳”。意思是說,這丫長得都象那個商人,為人行事太二,但是太笨了。

其實,呂家幾個姑娘,就是情商問題而已。家里家外糾纏。害人不說,還老害己。有意思的是,呂家大姐給蘇雪林的不良印象,竟然直接導致了她之后與呂碧城的擦肩而過。說:

后來我在報紙上時常讀到呂碧城女士的詩詞,我那時也學著胡謅一些舊式詩歌,可是若和碧城相比,便成了山歌村謠了。有人勸我和碧城女士通信,請她收我于門下,有她指點,也許可以漸躋于大雅之堂。我想起她令姊呂校長的威棱,未敢嘗試。因為在她作品里,我覺得這位女詞人性情高傲,目無余子,哪里會瞧得起后生小輩像我這樣的人?寫了信去,她不理,豈非自討沒趣?

一九二八、九年間,我的第一部著作《李義山戀愛事跡考》在上海北新書局出版。半年或一年以后吧,碧城女士自歐洲某處寫了一封信,給北新書局的老板李小峰索閱此書。小峰把那封信轉給我,意欲我自己寄書給她。我想碧城女士那封信并非是寫給我的,何苦去獻那種殷勤?最大原因,則因呂氏“碧城”二字之名取自李義山《碧城》三律,“碧城”“紫府”雖屬神仙之居,但自從我在義山詩集里發現唐代女道士不守清規,慣與外間男子戀愛的事跡,便主張《碧城》這三首七律,是義山記述他戀人宋霞陽所居寺觀,及寺觀中一切的詩。如此,則清高嚴潔,迥出塵外的仙居,一變為那些不端男女們密約幽期,藏垢納污之所,對于呂氏那個美麗的名字,唐突未免太大了,所以更沒膽量把那本小書獻給她。小峰是否寄了,我不知道,但我想他一定沒有寄。因為不敢寄書,又一度失去與這位女詞人通信的機會,引為終身之憾,至今尚懊悔不已。

蘇雪林這些文字透漏出兩個信息:

呂家大姐都那樣了,三妞更是不能交,俺可不去惹她那傲嬌!

碧城這詞不是個好詞,它不是神仙之居,乃是風流男女們那啥的地方,俺可不敢唐突美人,把自己的書送她,她要俺也不給!

蘇雪林對呂家姐妹如此退避三舍,惹不起躲得起的,那么汪家選擇退婚應該也是無奈之下的選擇?

江南門第之家,一般很注重名聲的。退與不退,都是兩難選擇。站在呂碧城這邊,則是大大的傷害,這種傷害,應該是構成她高不成低不就、終身不嫁的一個主因!

這個不是猜測,碧城的大恩師嚴復在給甥女何紉蘭的信中說:

吾一日與論自由結婚之事,渠云:據他看去,今日此處社會,尚是由父母主婚為佳,何以言之?父母主婚雖有錯時,然而畢竟尚少;即使錯配女子,到此尚有一命可以推委。至今日自由結婚之人,往往皆少年無學問、無知識之男女。當其相親相愛,切定婚嫁之時,雖旁人冷眼明明見其不對,然如此之事何人敢相參預,于是茍合,謂之自由結婚。轉眼不出三年,情境畢見,此時無可委過,連命字也不許言。至于此時,其悔恨煩惱,比之父兄主婚者尤深,并且無人為之憐憫,此時除自殺外,幾無路走。渠雖長得不過二十五歲,所見多矣。中國男子不識義字者比比皆是,其于父母所定尚不看重,何況自己所挑?且當挑時,不過彼此皆為色字,過時生厭,自爾不忠;若是茍且而成,更是看瞧不起,而自家之害人罪過,又不論也。

碧城被人塑造的都是現代獨立新女性,但信中可以發現,她對所謂自由戀愛深為不屑,指為茍合。她所指望的婚姻,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認為這樣的婚姻才靠譜——即使不靠譜也有借口,父母包辦。至于自由愛戀,她認為純是傻逼亂來,害人害己,吃虧了還不能賴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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