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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前程似錦,后會無期

  • 失路之人關山難越
  • 郎艷獨絕楊木華
  • 15606字
  • 2025-01-14 23:32:36

有些事情,與其說是無以為繼,不如說是畏不敢前。那天當我下定了在我感知里已猶豫了半個世紀的決心時,我忽然發覺,當初自己走的所有其他的路,都不是我那熊熊的野心想要容納的。

也許是我不想留下遺憾,又也許是自己想名正言順地逃避那些不情不愿的謀生,我最終走上了考研這條道路。我閉著眼睛說不管了,即使成功渺茫我也依舊要嘗試。我只是想給自己一個交代,一個數十年后回首當今,不會覺得后悔的交代。

于是,我開始披星戴月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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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曉了我考研決定的李武隆相當吃驚,他好像對身邊所有做出這類決定的朋友都是這副表情。我明白他的不可置信,因為在他眼里我從來不是一個很熱愛學習的人。有一天晚上我從圖書館回來遇見李武隆,他調侃我道:“也不見你平時上課的時候這么認真?”

我回答說:“對那些不感興趣的東西再認真又有什么用?”

李武隆“嘁”了一聲,他對我的回復顯然嗤之以鼻,緊接著他提議道:“要不明天休息一天吧,中午出去吃頓好的,下午回來打打麻將。”

我想了想,還是拒絕了。

李武隆嘆了口氣道:“唉,別卷啦。”

我聳了聳肩,有些莫名其妙。

我分明是為了夢想在努力奮斗,既不是跟風也沒有導致過度競爭的嫌疑,我只是想對得起自己,并不在乎成功與失敗,這和內卷又有什么關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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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我在微信上為張澄月獻上了生日祝福,她也簡短地回復了一句感謝。除此之外,我們什么話也沒有多說。

距離感在我們之間蔓延。

五月下旬,是我的生日。這是我在大學里度過的第三個生日,也是疫情期間的第三個生日,沒有多余的慶祝,也沒有預先的準備,更沒有繁冗的儀式,唯有自己寫給自己的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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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個生日,祝自己生日快樂!

回首我的20歲,仿佛都在自己和自己的較真中度過。執念和孤單,如同脫韁野馬般在我的內心橫沖直撞,而每當我好不容易自我緩和下來時,現實的裂痕又逼迫著我不得不向生活繳械投降。

人們都說男兒二十志在四方,可到頭來,我也只能囿于自己那處處受限的理想。

那些從我眼中匆匆走過、正堅定不移地朝著各自目標前進的他人,竟像極了數年前的自己,可當需要自己真正下定決心的時刻來臨時,我卻又覺得舉步維艱。

走那些前人規劃好的道路,真的合適自己么?我到底要如何選擇如何做,才能奔向自己想要的未來?在無人理解的夜晚,我自說自話,蔑視著一切卻又由衷地感到自卑。

熙熙攘攘的道路的終點真的是我的理想嗎?還是自己設想的泥濘的羊腸小道,雖然無人問津卻又的確抄了捷徑?我不敢想。

我明白我的朋友們會尊重我的選擇,可在20歲這個輕狂的年紀,我卻又深深地擔憂被他人所看低。在那些我所想象的不值一提的日子中,我未曾心如止水,反而如重病的人一般備受煎熬。

坦言說,我花費了很多時間與自己和解。

我明白我郁郁寡歡的病因,是太執著于與他人比較。我畏懼一事無成,畏懼被人嗤之以鼻,更畏懼未來不配與我的朋友們相提并論,那些他日再見的場景,觥籌交錯間,我竟能想象到我舉杯時唯唯諾諾的尷尬姿態。

我太想得到現世人的認可了,所以削尖腦袋想要往人多的地方擠,為了所謂的體面心甘情愿地跟人們爭得頭破血流。

我放不下年輕這個噱頭,也看不穿世人們為優秀所做的條條框框的定義,我在物欲橫流的塵世間,仰望而奢求著那頂虛偽的王冠。

何必。

夫唯不爭,則天下莫能與之爭。

轉眼間,我已21歲。而翻看20歲那天寫給自己的文章,直至如今卻仍是適用。一年就此過去,我還是沒能擁有去年描述給自己聽的心境,即使早已經明白的道理在偏執的時刻也仍不能為我分憂。可我明白那種心境始終是我的目標,它也使我在這一年里更加地深信:在熱愛自己的理想之前,我必須熱愛自己的生活。

如果我最終仍是不被承認,那我便獨自花開香滿園吧,做一朵自賞的孤芳,將自己的不凡留給我自己,不也很好么?

文畢于此,最后祝愿自己21歲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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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直到那天的深夜,張澄月也沒有發來慶生的消息。刷網課時我心不在焉,每隔十幾分鐘我便要查看一下手機,若有消息突然彈出,更是忍不住打開手機屏幕的欲望。

可是直到十二點過去,我的微信中依然安靜。

后來,她找我道歉說,看見了我的朋友圈才想起來,實在不好意思忘記了我的生日。

我沒有情緒,只是自嘲地笑了笑。

--

我的思緒輕如鴻羽,我的心境靜若平湖,我知道自己已不畏懼失敗。

時間如被風吹動的沙石,不著痕跡又不做停留地奔馳,我從未感受過它流逝得這么隱秘又這么明晰。

記得年關剛過時驀地春天,滿地盛開的木棉,而如今剎然盛夏,去年入冬時令我戀戀不舍的它最終如約而至。日月輕松地輪轉著,我無聲無息地如一葉扁舟,被水波緩緩推動,任由兩岸掠過萬重青山,我都無心過問。

暑假急急忙忙地來了,而我不慌不忙不急不緩地進入了這個假期。

我連著赴約了幾場老同學的聚會,豪言壯語,逸興開懷,唯有敘舊方可如此過癮。而在某天散去之前,有個朋友心血來潮地定了個時間,約我打羽毛球。

我饒有興趣地問道:“就我們兩個?”

朋友聳了聳肩道:“還可以叫多點人啊,人多熱鬧嘛。”

“好啊,回去等我消息。”我笑著說,我想到了一個絕佳的人選。

我本以為張澄月不會答應參加這種她不認識的人占多數的球局,因為在我印象中她向來排斥喧鬧的活動,更何況要和一群她不太熟悉的人相處,對她而言就更是勉強為難了,可沒想到張澄月竟然一口答應了。

張澄月發了一張乖巧的表情包:[只要你們不嫌我打的菜就行。]

[怎么會呢,說不定你已經很厲害了。]

[可是我的教練不這么覺得。]

[我們那里也不是球隊,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哪有人對你要求那么嚴格。]我語調輕快地說,[他們可能還打不過你呢。]

張澄月接著一張半信半疑的表情包說道:[那你給我個時間和地點吧,還有場地的費用,我也先結給你。]

[行,若是場地那里你不會路的話,我們可以在地鐵站會合,一起過去。]

[好啊。]

--

約定的那天我依然早到,在地鐵站的地面出入口旁默立等候,心情平靜。這是一個露天的出入口,而此時陽光大熾,暑氣將我團團包圍,我也沒察覺到心里有絲毫不耐。我抬起手放在眉上往遠方張望,城市在烈日的照射下沐浴在一片金黃之中。

“嗨,不好意思,又讓你久等了。”我的身后傳來女孩的聲音。我回過神來轉過頭,望向這個正好一年未見的朋友,張澄月,她的容貌依舊,嘴角微揚,正站立在我跟前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在澄澈的日光下,我敏銳地發現她發色有些許不同:“染發了?這是什么發色?”

張澄月捋了捋她的秀發,微笑道:“黑茶色啊,有這么容易就看出來么?”

我指了指天空,笑道:“今天太陽很好。”

張澄月抿了抿嘴唇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帶路?我們應該不至于遲到吧。”

“很難說喔,你怎么老是遲到?”我笑著問道。

這一刻,我發現我的心境出乎意料地輕松。我仿佛已真心將張澄月當成一個普通朋友看待,我愉悅地和她開著玩笑,調侃她,并不為自己的言辭是否會惹來歧義而小心謹慎。

我何時變成這樣的?

我的話語張澄月明顯不信,她低頭看了看手表,隨即瞪了我一眼,伸冤般說道:“我這次沒有遲到好不好,是你來得太早了。”

我哈哈大笑起來。

我享受當下的相處模式,這種自然和諧讓我恍惚間覺得自己已從往事中釋懷。張澄月和我并肩走著,她今天仍是一身黑衣,上著一件簡約的休閑風衣,下著一條寬松的運動短褲,整體樸素得不見任何花紋,也正如她那張不施粉黛的素面朝天的臉。張澄月從不化妝,她的臉有些黝黑,長相也只能說是清秀,可她帶給我的感覺永遠是那么干凈,那么出塵,仿佛與世俗格格不入。

從地鐵站走到球館大概有八百米的距離,路上我們熱烈地聊著天,聊及這次球局里的同學,我向張澄月介紹他們和我、和她之間的聯系,比如共同的朋友,比如在高中時曾一齊參加過的某項活動,張澄月饒有興趣地聽著,時而好奇地插話,問我一些問題。談話中,她的嘴角帶著恬淡的笑,既像是對他人故事的唏噓又像是對已逝青春的追憶,而我如玩世不恭的少年般口若懸河,幽默地說著些當年自己鬧出來的笑話,既像是自嘲又像是為了逗她開心。那一刻,我們似乎變回了初中時期那對光明正大、純真潔凈的朋友。

我們到達球館的時候,那些朋友都還沒有來。我看了看時間,無奈地笑罵了一句這群遲到的小子,張澄月卻安慰我說沒關系,或許他們有事耽擱了呢,我們先打著也可以。

我看著眼前這個換好了一身運動裝,并扎好了馬尾,正在熱身的女孩,有些陌生又有些迷人,我低聲說道:“看來大學真的令你變得寬容了。”

張澄月頭也不抬,繼續認真地做著她的熱身壓腿動作,在球館蒼白的燈光下,她纖細的身材令人覺得她只是一個柔弱的少女,“畢竟是你的朋友嘛,我要計較也是得找你啊。”

我笑著說道:“那就放馬過來啊。”

我們站在各自相對的位置上,熟練地開始對抽,此時球館里還沒有多少人,我們擊球時響亮的拍打聲響徹在空蕩的球館里,清脆而具有節奏感,而張澄月以那蒲柳般的少女身姿在球場上綻放出女王般的氣場,她似乎又變強了。

朋友們一個接一個地抵達,他們在球場邊緣放下物件,有說有笑地看著我們打球,并時不時地為我對面的女孩發出由衷的驚嘆聲。

羽毛球在高處接連飛了好幾個來回,終于疲憊地掉落在亮綠色的球場上。我指了指還在邊上觀戰的朋友們,說道:“站在那做什么,來雙打啊。”

他們立刻笑著調侃我說:“怎么,頂不住啦?”

在雙打中,我和張澄月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隊友,第一次配合的我們竟極有默契,補位迅速,分工也明確,于是幾場比賽下來,我們仍巋然立于場上,未嘗一敗。和她同處一邊時我才發現,張澄月在打球時屬于人狠話不多的角色,無論是得分還是失分,她都面無表情不置一詞,只有偶然對方出現滑稽的失誤,她才會抿著嘴唇微笑起來。

而她抿著嘴唇微笑的樣子,如一陣龍卷風般迅猛地刮過我的全部青春,從初見那年直至物是人非的現在。

幾個小時很快過去,球場預訂的時間也打完了。我收拾好東西,和朋友們歉意地解釋說:“這次我就不多陪你們了,我送她去地鐵站。”

朋友們嘿嘿笑著,他們對我使眼色,鼓勵道:“沒事的,你加油。”

我無奈地說:“你們別想歪了,我們只是朋友。”

他們轟然笑起來,說道:“每個人都是這么說的,但兄弟們都懂。”

我懶得和他們掰扯,見張澄月從更衣室里換好了衣服,便直接與朋友們告別,帶著張澄月走出了球館。

張澄月從球館出來便一直劃動著手機屏幕,突然她一邊看手機一邊問我說:“楊樹燊,你下午還有空嗎?”

我一頭霧水地道:“有啊,怎么了?”

她抬起頭來看向我:“我請你看場電影吧。”

“怎么能要你請客?”

“我媽有兩張用不出去的電影票,正好派上用場。”張澄月解釋說,“如果你覺得過意不去的話,你待會請我喝一杯奶茶就好了。”

我當然不好意思拒絕。

對于這個女孩明目張膽的邀約,我說心無波瀾是不可能的,也正是因為心有所動,我才發現這次的反應并無以往的激烈。

我出乎自己意料地淡然而鎮定。

我們走不同的路回去,想穿過后方的社區繞近路返回地鐵站。社區內道路古樸,旁邊是一條淺淺的河涌,以石欄桿阻隔,兩側種植柳樹,枝條如觸手般撫過河涌的表面。河涌對岸,有佝僂著腰掃動著落葉的環衛工人,有坐在健身設施邊乘涼的年邁老人,即使他們動作輕慢,也仍是驚擾了站在堆積的落葉旁左右張望的幾只麻雀。稀碎的陽光在他們的身上悠悠晃動,猶如游戲里動態的服裝,在這一片幽雅下,時間變得恬靜而不急不緩。我們慢慢地走著,嗅著面包店里傳來的濃郁的黃油焦糖味道,聽著小區深處若隱若現的飛鳥啼鳴聲音,即便雙方沉默著也感到無比美好。

“《心靈奇旅》,你想看嗎?”張澄月問道,“四點多的那場,五點半散場,正好去吃個晚飯。”

我隨口答應道:“好啊。”

我根本無所謂于觀看哪一部電影,只在乎和哪一人一齊觀影罷了。只是當時我并沒有細想,張澄月突如其來的邀約究竟是為了什么,如果她真的僅是想和我再多待一會,她絕不會開口便是請我看電影這么目的性強烈的話語,更何況,她也不是喜歡臨時改動出行計劃的人,她這么做一定有她暫未能說出口的理由。可我當時心里的興奮掩蓋了這些,我甚至以為她已如當初那封寫給我的信里說的那樣改變了想法,只是羞于啟齒告訴我。

我好像永遠無法理智地對待張澄月,面對她我似乎變得愚昧,會明知故犯,也會自以為然。有些青澀小孩都能看出來的端倪,有些懵懂少年都能捋清楚的道理,無論重臨多少次,我依舊無視無知無察無辨。有很多時候我真想苦笑著問我自己:“和朋友們玩推理類的游戲時你自認視野清晰,邏輯通順,嗅覺敏銳,言辭直擊要害而無懈可擊,怎么面臨關于張澄月的事情時,會變成一只無頭蒼蠅般的新手菜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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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院不遠,也就兩個地鐵站的距離。

我跟著張澄月從地鐵的站廳層乘坐電梯直接進入了商場,看著眼前這莫名熟悉的景象,我有些不確定地問道:“這個電影院我好像來過,是不是我們看《復仇者聯盟4》時那兒……”

然而張澄月并沒有回答我,她急匆匆地打斷我道:“別站在那不動啦,電影快要開始了!”

我連忙跟上步履如飛的她,看著她火急火燎地從自助機里取票,而還沒等我看清具體在哪個影廳,張澄月便毫不停留地往影院深處沖去。

“你看清幾號廳了么跑這么快?”我在她身后追著道。

“看清了,五號廳!”張澄月頭也不回地答道。

我只好無奈地夸贊說:“你厲害。”

所幸進入影廳時,電影并未開始放映,仍在播放電影預告之類的短片,我看了一眼時間,應該是影院延遲了,正常來說早就開始放映了。

我笑著調侃身邊的張澄月:“你看你,跑那么急,結果進來還在放廣告呢。”

她撇了撇嘴道:“這影院不準時。看電影可是不能遲到的。”

“那什么事可以遲到?”

“正常來說,什么事也不行。”

我想起張澄月剛剛那如風般的身姿,從踏入影院起至我們坐下,期間竟不足一分鐘,她的速度與效率令我咋舌。不過也是,張澄月本就是如風般的女子,來時快去時也快,干凈利落從不拖泥帶水,往往她已遠去了,人們才在臉上撫摸起她經過時的刮痕。

我一想起我喜歡的是這樣的女孩,我便不由得有些驕傲。

“你在傻笑些什么?”張澄月側著腦袋看著我。

一片漆黑的影廳中,大屏幕那千變萬化的光線成了唯一的光源,它們忽明忽暗地在張澄月的側臉上跳動般閃爍,似乎頑皮地戲弄著她的疑惑。

我擺了擺手示意沒什么,笑著說:“我覺得自己很幸運。”

影片總算開始了。故事從一場音樂課堂說起,主角是一名剛剛獲得正式聘書的音樂老師,而有一天,他得到了其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機會——在紐約最好的爵士俱樂部演奏,夢想成真在即令他欣喜若狂。可情節隨之緊湊地開始跌宕起伏的進程,他因意外掉入了一個“往生世界”,還未出世的靈魂們在那里接受培訓,以獲得它們區別于他人的個性。主角陰差陽錯下當上了最為頑劣的“22號”的導師,為了重返現實,這對師徒不得不開始他們的冒險與探尋,在旅途中,他們面臨著夢想與生活、人生意義與目標等等的偉大命題,而作為觀眾的我也不得不被引入其中的思考……

故事在主角短暫地重返人間,與其母親進行一場間接的談話時達到高潮。

“夢想是不能當飯吃的,孩子。”滿頭花白的母親,站在為了夢想不得不尋求她的幫助的孩子面前,仍是不依不饒地勸說道。

“那我就不吃飯了!”男人像是再也無法忍耐下去,他激動地回應說,“這不是我的事業,媽媽,這是我活著的理由!我知道爸爸也是這樣的。”他頓了頓,有些悲傷地低著頭道,“我只是怕如果今天我死了,我的人生……就此一事無成,沒有半點意義,就好像我從未在世間活過一樣。”

母親呆住了,她好像震驚于從孩子口中說出的“死亡”這般沉重的詞匯,又好像心疼于他在夢想中掙扎的可憐姿態,于是女人看著眼前第一次與她如此理論的孩子,憐惜而默默無言。

我凝視著這個畫面,在這場不足三分鐘的對話中,我竟情不自禁地潸然淚下,淚水濡濕了我的口罩,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的情緒久久不能平復。我看著電影里女人那皺紋不少的面龐上,出現的那種無奈、愛憐、欣慰又心疼的復雜神色,與我印象中某一晚母親的表情漸漸地重合為一體。我不能自已地想起我的夢想和我的母親,這濃烈的共鳴將我擊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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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影廳,我插著兜和張澄月漫步在這裝修極具未來科技感的奢華影院,腳下半旋轉式的透明階梯如光潤亮潔的柳葉,通向下方那幾乎被大片的白色涂漆填滿的影院大廳,等候入場的人們慵懶地坐在大廳邊緣的一排按摩椅上,一手抓著手機一手捧著甜膩而酥香的爆米花桶,沒有人大聲說話也沒有人聚在一團擁擠,整個影院寧靜得猶如最近與我朝夕相處的圖書館。

我們沒有并肩而行,張澄月始終快我一個身位,我也沒有追上的意思,就這樣慢慢地跟在她的身后。

我閑適地笑道:“沒想到,你還挺會挑電影的。”

張澄月微笑問道:“怎么樣,好看吧?”

“很不錯的電影。”我輕聲說,“特別是在后邊他和母親談話的那一段……”

“很感動是嗎?”張澄月看向我。

我跟她對視,苦笑了一聲說:“我對這種母親義無反顧地支持著孩子的夢想的情節,沒有任何抵抗力。”

張澄月端詳著我的臉,好像正分析著我的表情,她輕輕地問:“當時你流眼淚啦?”

我點了點頭,坦誠道:“可能你不能理解。可是經歷了一些事情之后,我對母愛變得很感觸,在我心里,好像已經任何感情都不及它。”我扯了扯嘴角,“如果這時讓我面臨女朋友和媽媽同時掉進水里的弱智問題,我不僅不會有絲毫猶豫,而且即便另一邊加上多少我過去或未來為其心動的妙齡女子,我的選擇也依然不會動搖。”

張澄月回過頭去,無聲地搖了搖頭。

我有些疑惑,以為我這直言不諱的真心話令她感到有些別扭,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可張澄月隨即輕笑道:“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呢?這是為人子女理應做到的吧。愛情需要歷經多少錘煉,才能變得如親情那樣深沉?我覺得,有些親情就是愛情的升華。步入婚姻殿堂的相愛雙方,共度幾十年,那時他們的感情還能純粹地被稱作愛情么?也許應該說是偽裝成愛情的親情了吧。那就更不用提那些尚處在發展階段的愛情了。再忠貞的愛情,所達到的不過也只是最普通的親情的標準而已,所以,將兩者放在一起比較的,都是些年齡不大涉世未深的毛頭小子罷了。”

我聽了覺得有點好笑,不由得調侃她道:“說得好像你年紀很大了似的。”

張澄月翻了個白眼:“我在思想上可比那些人成熟多了。”

我點了點頭。的確,張澄月永遠不屑于成群結隊,她既不盲目跟風也不排斥孤獨,那些表面上并不為眾接受的觀點,她往往更能理解。可是,這些深思下來只覺真理近在咫尺的問題,為何反而令世人如此疑惑呢?

“我媽媽根本不是完美的女人,說實話她離完美相差甚遠。她有很多我覺得荒謬的缺點,而有時這些缺點甚至會對我造成傷害,可我仍是很愛她。而且,無論未來她做了什么錯事,我也絕不可能將她拋棄,我會毫無疑問、毫不保留地陪伴她的余生,相信她對我也是一樣。”張澄月認真地說道,“就這一點,愛情永遠做不到。”

“你就這么不相信世上存在無私且堅定的愛情?”

張澄月低著頭說:“千萬分之一的概率,我可賭不起。”

我輕聲說:“可這世上從不缺敢于傾身下注的人。他們明明都知道,海枯石爛的承諾必定是庸俗的謊言,卻依舊癡迷地等著彼此實現。而這,就是所謂的浪漫啊。”

張澄月再次不屑地笑了:“浪漫不過是一場虛偽的騙局。”

我無奈地問道:“所以你以后真的不打算結婚?”

張澄月想了想,“也許吧,但我會先談一場戀愛試試。”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她:“怎么現在這么篤定地想談一場戀愛?先前不才說愛情既幼稚又虛偽么?”

張澄月神秘一笑,她淡淡地解釋說:“我的確始終對愛情的真誠抱有懷疑的態度,可這并不影響我自身用什么方式去對待它。你曾經也和我這樣說啊,有了前車之鑒,我應該能更有經驗地把握好生活的方向,所以我并非毫無勝算,對吧?而且,為了避免你老是說我一場戀愛都沒有談過卻對愛情這么悲觀、失望,說我是空想般的紙上談兵,那我覺得我有必要實踐給你看。”

張澄月說的話總令我感覺怪怪的,可我卻又說不清哪里不對,而沒等我細想,張澄月已經自顧自地走在了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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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并未對在哪里解決晚飯做過多的糾結,看見影院樓下隔壁有一家日式餐廳,確定雙方都沒有什么抗拒后便欣然入內。這家日式餐廳,恰巧以往我來過幾次,所以點餐之事已駕輕就熟,張澄月也依我介紹,沒翻幾下菜單便點了一個樸素的套餐。

“我們吃完飯就散么?”用餐時我隨口問道。

這時天色已晚,張澄月這種女孩向來夜晚不長時間逗留在外,即便她沒說話,我也已猜到她的回答,并做好了各回各家的準備。

可是,張澄月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她放下勺子,抬起頭來環顧四周,似乎想尋覓什么,可最終無果,她低著眉眼說道:“你還有時間么?”

“我當然有時間。”

“那再逛逛?吃飽了散散步什么的。”

我有些訝異地看了她一眼,“行啊。”

這時我終于發覺張澄月的反常,今夜她心事重重,神情里有種欲語還休的忐忑。以往,她面臨我的對視時都泰然自若,那清澈平靜的眸子如同一塊明鏡,干凈得仿佛沒有任何雜質,那時,我能洞察到她的內心淡然而不含任何綺念。可是今天,我們之間的每一次對視都以她的躲閃作為告終,她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般自亂了分寸。

張澄月,到底是什么話,令你這么糾結說不出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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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漸沉,星影寥落,然而商業步行街正才迎來它的熱鬧喧嘩,店鋪商家們齊刷刷點亮了電燈,赤紅橙黃的鮮艷顏色照耀了整條街道,店面前的精神小伙舉著喇叭重復著招客的模板語句,如同填詞般與隔壁商店播放的音樂串成了一首完整的歌。傳單物盡其責地發揮著它的作用,或用來墊座,或用來扇風,總之沒人在乎它到底在宣傳些什么。各式各樣的招牌上,燈光如同貪吃蛇般繞著圈,默默無聞的樹梢上,綠色的燈籠微弱地亮著,它們都不動聲色地注視著穿行于這座不夜城中的人們。

張澄月帶著我走進了一家龍貓店,這居然是我二十年來頭一次近距離與龍貓線下接觸,這種龐然又稚嫩的生物令我覺得十分有趣。當它們俯下身子瞇著眼時,那肥碩如迷你山峰的身軀,真像是收起了羽翼的西方巨龍的軀干。我低下身子仔細觀察這些安逸地窩在透明生態箱中的時而像貓、時而像龍、實際上卻是鼠類的可愛動物,為它們一些笨拙的動作而啞然失笑。

龍貓店的店面很小,人卻不少,大家擁擠地在店內艱難地活動,有些年輕男女湊在龍貓箱前嘰嘰喳喳地小聲討論著,有些互相成伴的女孩拿著手機捕捉著它們某個可愛的瞬間,而大多數龍貓趴在草墊上愜意而慵懶地睡著覺,仿佛周遭的吵鬧皆與它們無關。張澄月走在我前頭,漫不經心地逛著,她路過一個又一個龍貓箱,卻大都掃過一眼便走。

我想起一些回憶,“以前你不是和我說過想在家里養只寵物么,后來有沒有實現?”

張澄月頭也不回地道:“沒有啊。我后來想想,我連自己也沒養明白,沒必要讓這些小動物跟著我受罪。”

我笑著問:“要是以后養明白了呢?我的意思是,要是以后你出來工作了,經濟和生活都獨立了,那時你會收養一只寵物么?”

張澄月想了想,“可能會吧。”

“要是到時候你有了另一半,而他反對你養寵物那該怎么辦呢?”

張澄月遐想道:“那我得好好感化他了。不過我也不會強求他接受。”

我接著問:“你想養只什么?龍貓么?”

張澄月搖了搖頭:“不,我想普普通通養只小狗就好了。”

“為什么?”

“因為狗對人類很忠誠啊。”張澄月毫不猶豫地說,“如果那時我受到愛情的背叛了,起碼我身邊還有一位絕不會背叛我的朋友。”

我點了點頭。其實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問出這些問題,對我而言,我并不喜歡豢養動物,平時也極其抗拒去有寵物的親戚家,仿佛自己天生就對一切非人類的動物過敏。可是,在這家溫馨的龍貓店內,我竟覺得日后自己領養一只寵物共同生活并非絕無可能,只是自己仍缺乏獨自照料它們的興趣,而若有伴侶搭檔,似乎也遠比插花澆水更得其樂。

而此人選,張澄月,我的腦海中除了你以外一片空白。

我默默地苦澀一笑。張澄月在我心中永遠是那么正式,永遠獨占鰲頭,永遠錚錚作響。她是我窮極想象的全部區間,卻是我無比趨近也仍無法重合的極限,在高數的定義中,我只是全集里一個最為接近她卻始終無法和她在一起的可憐子集。在青春的長詩里,我們并肩、同步、共談、對飲,我將她的名字寫進我詩中的韻腳,她將我的身影描進她青春的畫卷,我們漫步過無數條街道,眺望過無數次黃昏——可唯獨沒有一次我能牽起她的手。

還沒失望嗎?楊樹燊,你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呢?

若未來當真許你與張澄月共同生活的荒誕情節,其又能支撐多久呢?其實你心里一直都明白,張澄月的性格既不合群也不討喜,即便和她在一起,往后的生活難度也將是地獄級別的。張澄月向來不會遷就任何人,她表面的順從并不會改變她內心中的抗拒,你即便手握真理她也能從中挖出個漏洞出來,從你那長篇大論的說客言辭中逃脫掉。她不懂得所謂的人情世故,偏激起來誰也攔不下她,而她一旦和你決裂,即便事后冷靜下來后悔,她也絕對不回頭。

她既不溫柔,也不體貼,甚至話中常常帶刺。她不會像其他戀愛中的女孩一樣對男生產生依賴感,更不會有所謂的占有欲,她不會像只雀躍的鳥兒在你身邊嘰喳個不停,也不會幽默地尋些有趣的玩笑,她只會像一尊冰雕,即便是新鮮感也仍然剛點燃便熄滅。和她熱戀,仿佛開始便意味著結束,慢慢地你會深陷于你們之間的關系到底屬于什么的質疑之中。

你能接受么?你能接受屬于她的一切么?楊樹燊,在權衡這些之前,你竟已經做上和她共同生活、閑養龍貓的美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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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公園的夜原來這樣寧靜。也正是這么寧靜的夜,有些話說出來才心安理得。

我們順著石階走入公園,門前那些聳立的羅馬柱與錦簇的花團依舊如一年前的模樣。夜色中,公園兩邊的樹木晦暗不明,深處的路燈三三兩兩地亮著,平時最熱鬧的牌坊下,只有幾個老人悠閑地散著步,而最寬廣的廣場中央,連幾片落葉都未曾停留。我們極有默契地沿著通幽的曲徑深入,找到了當初那棵大榕樹下那個熟悉的位置,就像是一年前那樣,我們心知肚明只有在這種靜謐和諧又僅有彼此的地方,對方說的才都是真心話。

她今天一直都在為此刻騰留出空間,緩沖出時間,我明白,她此行正是為了這一刻。

有些結局已經逃避不掉了。

我們坐下沉默了一會,一時間各有所思。我有些唐突地開口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說?”

張澄月低著頭沒有說話。

我只好率先聊起我們之間的事:“好吧,其實上次我的表白……”

我欲言又止,我不知道這些話是否會不合時宜,會不會因為自己的率先坦誠而破壞了彼此的平衡。我扭頭看她,遠處燈光映出她側臉的輪廓,她的口罩只是輕輕攏住瓊鼻,明眸遠眺前方的林間石路,石路的盡頭是一間金碧輝煌的小涼亭。

她點了點頭,摘下口罩,輕聲說:“我沒事,你說吧。”

我回過頭來看向寫著“中央公園”四個大字的牌坊,說道:“也許我不該那么沖動的,現在我有些后悔了。”

張澄月抬起頭,緊接著我的話問道:“你是覺得,你現在已經不喜歡我了?”

我搖了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現階段的自己還不配和你在一起。我的學歷、我的愛好、我的陋習,都決定我將在社會摸爬打滾很久,我的時間應該先用來提升自己而不是莽撞地想要和你在一起。相比同齡人來說,我還遠遠沒達到能獲得大多數人的認可的程度,而且我的理想同樣也需要我馬不停蹄。”

張澄月安慰道:“你不該這樣想。一個人若能做好一份事業,能滿足自己的生存與精神需要,且源源不斷地為身邊的人帶來正能量,我覺得這就是優秀的人啊,和他的學歷、出身、樣貌等等,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苦笑著說:“可大多數人并非這樣想。”

“何必去在意他們呢?”

“人總歸要在人間活著。”

張澄月嘆了口氣道:“我不理解。其實我更理解不了的是,楊樹燊,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喜歡這么久呢?”

“喜歡一個人非得要理由么?”

“如果真的非要一個呢?”張澄月轉過頭來直視我的眼睛。

“你對我而言很特別。”我從她的眼眸中不難看出某種刨根問底的迫切,于是我也同樣認真。而在彼此真誠的目光中,雙方之間已容不下任何一句謊話,“我喜歡你年少輕狂的叛逆中又帶有些許自卑的孩子氣,也喜歡和你徹夜暢談時你展現出來的精神高度和與眾不同的內容,在以往無數個時刻,我曾瘋癲一般想要與你共度余生。你的思想與靈魂讓我覺得有趣,和你交談共處我覺得既暢快又自然,再加上我本身極度懷舊,過去的心動我已珍藏至今。不知道你對這個回答,還滿意嗎?”

張澄月回過頭去,她看向腳下有些潮濕的土地,沒有回答。

“可你既然那么懷舊,那雅樺呢?你為什么不回去找她?”張澄月低著頭說,她的語氣中似乎有些怒其不爭,“我相信你們之間積累下來的舊情,只需一點小小的火星就可以復燃,而且在我看來,她比任何人都要適合你。”

我一時啞然。張澄月又一次提起了那個女孩,那個在我的記憶中已經逐步淡忘的女孩。我有些捉摸不透張澄月在此時此刻談起她的動機。

年少懵懂的情意,早已不明所以地斷絕。那斷在風中的絲線,即便重新握在手中,又有什么作用呢?難道還能找到不知散落在何方的另一端么?

“可我現在喜歡的是你啊。”我輕聲說道,“如果說她是我心頭的朱砂痣,那你就是我墻上的白月光。而我現在,除了你,心里再容不下別的女孩了。”

我看向她,而張澄月有些無奈地笑了。

我繼續講述道:“我沒告訴你,我在今年年初的時候經歷了一次心理挫折。那段時間我過得很懶很頹廢,仿佛給了自己一個天大的借口,可以暫時放下一切地休息,于是我花費了好多時間治療自己的心態與情緒。當我好不容易重新振作之后,我又不得不開始面對前途與未來的迷茫,空虛與焦慮開始無止境地折磨我,我備受煎熬。這些事,這種種瑣事,我都很想跟你說,可一直找不到契機。”

“為什么找不到機會呢?你隨時都可以來找我啊,我們是朋友不是嗎?”

“就是因為我厭煩了微信上的交流,所以我不太想在網絡上找你聊天,我想見你。”我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扭頭看她,而張澄月低垂著眼簾,她的睫毛在微光下微微顫動,“唯有想起跟你見面,我的心才會在興奮中怦然一動,也唯有跟你見面,我才有那么多來自少年的心里話想要和你說。”

“那今天的見面,你又覺得如何呢?”

“我覺得我還是喜歡你。”

張澄月好像總受不了明目張膽的示愛,一片昏暗中我瞧見她的顴骨微微上抬,我知道她又忍不住地笑了。

我坦言道:“可我覺得我們都不太成熟,我們都不知道在一段感情中雙方該做什么、要做什么。如果我認定你是我要廝守一生的人,起碼我現在還沒有本事保證我們的未來。所以如果你仍不喜歡我,即使你現在答應和我在一起,我應該也會拒絕。”

她聽了哈哈笑道:“真的嗎?”

“真的啊。”

“我覺得我比你成熟一些吧?”

“這不一定吧?”

她又問:“那你怎么知道我是你決定要廝守一生的人?”

我沉默了一下。

我抬頭望向遠處,看見公園之外,年紀尚小的青梅竹馬,騎著三只輪子的小單車互相追逐,看見公園之內,顫顫巍巍的年老夫婦,一手拄著拐杖一手彼此攙扶著緩慢前行,這兩對男女的不同畫面像是同一段愛情悠長地跨越了時間長河的初識與送終……我的心終由起伏歸于平靜。這些景象讓我回想起這些年來我在朋友面前談及她時所流露出的堅定,仿佛此生非她不可。我收回目光,輕聲說道:“錢鐘書對楊絳說過,遇見你之后,我結婚再也沒想過其他人。而我遇見你之后,除了你,也再也沒有想象過和別的人結婚。”

晚風輕拂過我的臉龐,挽起她鬢間的長發,也吹動我們坐處的枯黃落葉,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定格。我的目光落在我們幾乎一致的坐姿上,都是向右邊翹著腿,單腳落地地坐著,而我們坐得沒有挨得很近,反而幾乎能坐得下一個六七歲的孩子。

她微微嘆了口氣,苦笑著說道:“你這樣子說搞得我都有點說不出我原本想要和你說的話了。”

“你想對我說什么?”

從她的語氣中我不難聽出這不是一個好的答案,可是我自認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

“我有喜歡的人了。”

我靜靜地看著她,那一瞬間我第一反應就是她在撒謊。

可她說出這句話時,她那看著遠方的眼眸中流露出的溫柔笑意,讓我一下子好像置身于正兵敗如山倒的沙場陣營中。

我幾乎彈跳起來:“你騙我的吧。”

“我沒有。”她輕輕說著,“就是之前我和你說的那個新來的羽毛球教練,你知道的。”

我突然不知該說什么話來回應,我們沉默了。

這片寂靜將所有的浪漫殘酷地粉碎了。

不一會兒,她率先開口,說道:“其實今天我本來不想看電影,也不想吃飯,我只是為了對你說這句話做緩沖。對不起。”

她的鄭重其事,她的一本正經,她那仿佛負荊請罪的姿態,都讓我誠惶誠恐,我的心里猛地一酸,那是一種不需要經過味蕾都能品味到的感覺,味道像是整顆心扭在了一起所滴出來的檸檬水,這種本應名謂嫉妒的東西,我卻驀地不知該怎么稱呼它了。

公園此時亮起了金黃色的燈,茂盛的樹葉被其映得透亮,秋天仿佛驚鴻一現般穿過盛夏的薄幕上映在這一刻。然而這霎時間的通明,這分明令人雀躍的焰火,在我的眼中卻是那般黯然蕭索。我抬頭看向那些晶瑩的樹葉,它們交叉重疊,高高在上,似乎完全不懂人間的喜怒哀樂。而其反襯出的堂皇燈光,已密密麻麻地將月色全部遮擋。

其實我設想過張澄月拒絕我的理由,即便這理由亂七八糟、即便這理由一派胡言,我都不會覺得奇怪,因為她本對愛情不著邊際,面對她的借口,我早已可以做到一笑置之。可唯獨她說她喜歡上了其他人,這一點,我從來沒想象過。

張澄月,也正因如此,你找到了一個最傷我心的理由。

我向著空氣擺了擺手,說道:“沒事,我無所謂。”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為何這樣說,而我話音剛落,一股酸楚仿佛從遠處的那間金碧輝煌的小涼亭沿著卵石小道向我涌來,就這樣順流而下地流進我的心田。

張澄月緩緩說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喜歡他,他明明和我的理想型相差很大。我也問過我的舍友,問她到底什么是喜歡。她給我的回答是,喜歡就是你能夠想象并接受和他做情侶間的任何事,比如擁抱、比如親吻。”

原來這些真正曖昧的事,她是如此對我排斥的,原來這么多年來,如她所言,她從未實在地喜歡過我。

公園的花燈無法將我們這個陰暗的角落完全照亮,悠閑散步的人們也留意不到我們,沒有人能想象到我們正以如此閑適的姿態談論著這般浪漫而殘忍的事,我們分明面向著同一個方向,卻仿佛背對著背漸行漸遠。

“他比我大兩年,身高甚至都沒有你高……”

“別說了。我不想聽。”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喜歡的人是什么樣的嗎?”

“我不想啊,我都無所謂啦。”

我知道了又能如何呢?我不可能成為那樣的人的,而即便成為了也沒有用。我也不想知道我與他之間到底有什么差距,因為人的喜歡似乎荒謬得沒有理由。

“人生遇見的每一個人都是不一樣的考卷,我在你這張卷子上答錯的題目,在下一張卷子上重現的幾率本就低得可憐,甚至連卷子類型都八竿子打不著了。那么我再從你這得到原本的答案有什么用呢?徒增傷悲罷了。”

我抬頭望向公園外邊,馬路對面的商場樓面上,霓虹燈燈光交錯,廣告牌高大而清晰,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似乎沒有人漫無目的地前行。這里真是一個繁華的地方,只是偏偏被人偷偷在地下蓋起了一間心碎的博物館。今晚夜色好美,身邊的人也很美,只是最終都不屬于我了。

當下我卻沒有感到多少難過,有的只是總算結清的灑脫。我豁然笑道:“原來如此。那也挺好,我也可以安心去將一切的重心投入給自己,讓自己去放肆地追尋夢想了。”

可是,這樣的話,真是孤獨啊。

原來最終自己還是要一個人上路,所有糾纏的過往,都不曾給予自己藕斷絲連的機會。

“你會失敗嗎?”我佝僂著身子,最后一次扭過頭來看她,可她由始至終都沒有看我。她的雙眸被花燈照得璀璨明亮,她笑了,這次她的聲音里都帶有淡淡的喜悅。

“我覺得,我快成功了。”

我點點頭。

心底里好像有什么東西輕輕地碎了。

“那我祝你幸福。”

接下來的聊天中我開始放開自我,破罐子破摔似的聊起自己的未來。我開玩笑地夸下海口,我的夢想以后一定會實現的,自己一定會在歷史上留下深刻的痕跡……

張澄月沒有打擊我,她就這樣靜靜地聽著。

我們開始聊及與異性正常的相處、該保持什么樣的距離,以及今年年初時我因為心理問題找她時她給我安慰的方式。

關于前者,我覺得她保持得太過隨意,即使是單純的異性朋友,也應保持基本的距離。

我開玩笑說:“對于我喜歡上你這件事情,我覺得是你的不對。”

她認真地回答說:“對不起。”

我啞然緘默。

關于后者,我覺得她太過官方,太過正式,太過理性。

她立刻說道:“你看,你不懂我的理性,我不懂你的感性,我們之間就是這樣。”

我無言以對。

我們曾是最為了解彼此的朋友,只是有些事,已不好明說。

聊著聊著,我突然感覺我們的聊天失去了意義。我站起身來,問道:“還有什么想說的嗎?沒有就走吧。”

她點點頭。

我們走出公園,此時中央公園前的廣場已被用完晚飯后的大叔大媽們占據,他們打開了錄音機,跟著慢節奏的音樂整齊劃一地翩翩起舞,如同一團開在春天里的似錦鮮花。

熱鬧的公園被我們拋在了后頭,街道內反倒有些冷清。

路燈下我倆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卻相隔很遠。

“你現在會不會很難過?”

“沒有,但以后一個人的時候難說。”

“我們以后還是朋友嗎?”

“那當然。”

“既然你覺得再好的異性朋友單獨約出來也有曖昧,那這是不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也許是。不過你也可以找到第三個人。”

我的聲音仍輕快、隨意而愉悅,似乎完全沒有受到她今夜所說的話的影響。

我和她說起我母親想我未來娶一個學醫的妻子,和她說起其實那段我和她沒有聯系的日子里自己過得也仍算舒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在安慰有些內疚的她,卻也都像是在安慰嘴硬的自己。

快要走到臨別的路口時,我突然開口問她說:“你以后會忘了我嗎?”

我下意識地以為她會很快地回答我說不會。

可她猶豫了很久,最后才有些拎不清地反問我說:“你說的是哪一種忘記?”

我無奈地笑了笑,說:“算了,都無所謂了。”

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她在我的人生中占據的是那么大的比例,在我的青春中是如此的不可或缺,是我心中有如床前月光的白玫瑰——可是對她而言,我卻只是粘在衣服上的一顆飯粒子,一個可有可無的過客,她沒有理由一直對我念念不忘,我根本沒有為她留下些什么,甚至連傷痕都無法做到。

她甚至沒有銘記我的理由,沒有安撫我的必要,我和她都是獨立的一個人,卻在彼此的世界中有云彩與浮沫的天壤之別。

可是那都無所謂啦。

最后,在地鐵的出入口,在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間,我們原本匆忙說了再見可我仍是“嘿”了一聲叫住了她。

她回過身走近來,看著我,雙眸中古井無波,身姿亭亭玉立。

人流如管道中推搡的水流,只是此刻憑空消失一般蕩然無存。

人間只剩燈火通明。

我想了想,湊近她說了一句:“祝你我前程似錦。”

她笑了笑,點點頭,揮了揮手說再見。

我頭也不回地走下地鐵,一步一步下沉,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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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如劇烈運動后的酸痛,睡過一夜后才猛然襲來。

第二天中午,我打通了好友的電話,他陪著我聊了很長時間,期間我一度崩潰,泣不成聲。可是傾吐過后,好像一切都平復下來,什么也沒發生過。

輾轉反側了這么多年,最終,還是要逼著自己說放下。

這天我將備考工作暫且置于一邊,休息了一天。接下來,我知道自己將一往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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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7月,楊樹燊上傳于公眾號:

真正的難過,永遠是萬籟俱寂時痛徹心扉的折磨。被難過吵醒,接著便再也睡不著。

有的時候真的希望自己別那么念舊,別將深情分攤到與人伴隨而來的事、物與景上,只要稍微一念及就一發不可收拾,仿佛思緒沉重得要讓自己窒息。

人生總是有許多不可阻擋的落幕,可那偏是我最為害怕的東西,如果可以我寧愿將時光永遠定格在某一刻,如果可以我寧愿溯流而上將一些事從即將開始就掐斷,可是我做不到,反而總執著地追尋,心想一定會有好的結果,最后啊將錯誤的戰線拉得無限大,回頭一看退路滿是荊棘。

后來慢慢想想,好像我的難過與誰人都并不相關,只是對回憶的悼念,好像即使對象做了更換悲傷也同樣成立。我永遠無法對過去釋懷,可能在將來的某一天我仍在牽腸掛肚著如今的現在,但那也不無不好,我還是癡情如原先,一成未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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