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跳躍到2022年的年尾,研究生招生考試的前夕,偏偏此時疫情如冥頑不靈的叛軍發起了最后的反撲,南方的形勢變得前所未有的嚴重。到了正式考試那天,考點里的陽性考場根本不像特殊考場,因為陰性考場反而少得可憐。方植奇跟我一起奔赴考試,他的決心從下定的那刻起我便存疑,而至如今,我也沒能理解他堅持此事的信念。
方植奇是在大四開學時才告訴我們他計劃考研的,問其緣由,竟是父母之命,要求他一定至少要去試一試。迫于無奈,方植奇只好披上考研學生的外衣,被趕鴨子上架般地準備研究生的考試。他平時上課,下了課便回到宿舍接著打游戲,玩到十一點斷網后,才拿出大學一年級時的高數課本開始看,看一個小時左右就上床睡覺。
他抓著那本樸實無華的教科書,翻來覆去去尋找著人生的奧秘,可那本書里,既沒有系統的應試習題,也沒有規范的知識劃分,更未隱藏著指引他未來方向的錦囊妙計。
不以上岸為目的的考研,根本就是浪費時間,浪費生命。
我勸過他,可方植奇早已割舍不掉有關頹廢的一切了。
當我從考場走出來,意識到考研筆試總算告一段落的那一刻,內心里并未像高考那年一樣充斥著興奮、激動與喜悅,反而只有如釋重負,和絲絲縷縷的彷徨。
四年前自己想的都是未來三個月的放縱與玩樂,而如今,即便筆試結束,也仍有面試、畢業、工作……諸如此類的現實問題橫陳在我面前。
我再也不是過往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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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26日,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發布《關于對新型冠狀病毒感染實施“乙類乙管”的總體方案》,其中明確指出,2023年1月8日起,對新型冠狀病毒感染實施“乙類乙管”,根據傳染病防治法,對新冠病毒感染者不再實行隔離措施,不再判定密切接觸者;不再劃定高低風險區;對新冠病毒感染者實施分級分類收治并適時調整醫療保障政策;檢測策略調整為“愿檢盡檢”;調整疫情信息發布頻次和內容……
所有人都明白這則新聞意味著什么。
困擾、糾纏、折磨人們長達三年之久的新型冠狀病毒疫情,雖然它沒有被頑強的人們徹底擊敗,可是終于,人們不再懼怕它,能夠以平常視之了。
新冠疫情,結束了。
正在此時,南方的春天也來了。
冬去春來,萬物復蘇。疫情開始時,我剛剛步入大學,疫情落幕時,我即將從大學離開,這期間經歷的一切,就像長途跋涉過一場暗無天日的長夜。驀然回首,我才恍惚發覺,這匆匆逝去的三年青春,竟如渺渺孤煙般平淡而獨特、遙遠又不可捉摸,不可挽留。
細數這三年,唯獨是大一上學期那短短數月,令我印象極其深刻。剛到新環境人生地不熟的忐忑心理,雖體驗不適卻承蒙他人突然贈與的溫暖的矛盾情感,每日忙得不可開交又都能認識嶄新朋友的充實狀態,還有即便擁擠簡陋但仍很熱鬧溫馨的乖張宿舍……那大一的氣味——對,就是氣味,不是任何畫面也不是任何情感,就是從人的鼻腔中嗅入,可以聞到的那種穿越過歲月的阻隔依舊清澈迷人的自由氣息,令我懷念得上癮,它好像古人詩中所寫的沖天香陣,濃烈地香透我的全部青春。
也許數十年后,當我回憶起大學四年時光,也僅能記起那個令人應接不暇的秋天,和那個躊躇滿志的少年。
坦然而立于當下這個時刻,我終于抽絲剝繭地發現我對這所二本理工科大學的依戀,或許是我對這段青春歲月的懷念已轉化成了吸附于這座校園圍墻上的深愛,我竟提前為幾個月后的正式告別感到悲傷——明明它曾令我失望透頂,明明它曾令我孤獨失意,可到了離開的這個季節,我卻如此心神不寧地舍不得。
我這才領悟到:名牌大學也好,二本雙非也罷;熱門專業也好,冷門專業也罷;所遇皆為良人也好,身邊都是奇葩也罷……都無法改變各自青春的不可替代性,無論在什么樣的環境下,我們的青春依舊絕代風華。
寒假到來的前一天,我站在學校教學樓的天臺上,眺望遠方,將校園風景盡收眼底。在這凄神寒骨的正月風中,我摟緊大衣,瑟瑟發抖,可仍不愿就此離開。我窮盡眼力望遍校園的每一個角落,就像是一次離別前夕刻進回憶深處的凝望。
最后,我張開雙臂,迎接我在這個學校能欣賞到的最后一場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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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寒假遠沒有想象中的安逸。
我和姜陽林,都沒有參加去年十月份左右的秋招。我是因為對那些崗位完全沒有興趣,而姜陽林,則是因為以往掛科太多,已越過了學校定下的某條界限,他失去了拿到學士學位證的資格——也就是說,他讀完大學畢業,也只能得到一張畢業證而已。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李武隆放肆地大笑起來,像是聽見了一個很令人開心的笑話,即便他自己也距離那條界限一步之遙。而姜陽林并沒有多大反應,總之我未能從他的表情中獲取任何信息,他好像并不在乎。對于李武隆的嘲笑,他也沒有計較,只是懶得理睬。后來我得知,他打算參加教師資格證考試,他家里有關系可以安排他進某所中小學中謀事,那張學士學位證并不能影響他捧起那只飯碗。
可我不難看出,姜陽林對這些世事完全是懵懂的,他對人情世故、就業趨勢、社會思想和專業理念等等事理一概不知,他的腦子里對現實事物的理解極度匱乏,從他的身上,我找不出屬于成年人的任何一個特征。
這是他的過錯嗎?可是,我卻從他的身上看見了某種失敗的教育的影子。
所以我格外可憐他。
姜陽林的大學之旅是極致的敷衍,是無可救藥的得過且過,在我們看來,這四年期間,他就好像獨居在大學正常生態之外的一個離群者。他既沒學會一技之長,也沒交到一個可托真心的朋友,甚至到最后,連那一張本科的證明也沒有拿到。他就像做了一場竹籃打水的夢,現在夢醒了,他卻和高中剛畢業那時全無二樣。
何其可憐。
可再也沒人能挽救他了。
隔壁宿舍的胖墩,他和姜陽林擁有差不多的境遇,雖然前者成績中規中矩,掛科次數不多,并且從來沒有違反過學院或學校的紀律,可是,胖墩卻一次校招都沒有參加過。
我曾問過他:“為什么不去試試?鍛煉一下自己也好啊,總好過天天待在宿舍里吧。”
胖墩是這樣回答的:“反正去了也是被淘汰,有什么好去的。”
胖墩骨子里是有十分強烈的自卑的。
我也沒有再勸他。
而在看見舍友接二連三地開始準備考公后,胖墩在十月份竟然也動了考公的念頭,他跟著舍友們刷課,刷題,用他那臺老掉牙的破電腦追趕著進度。可是,即便將他那臺開機都能卡半天的舊電腦換成全球計算速度頂尖的超級計算機,他也來不及追上那些從年初備考至今的競爭者了,他不是什么天才,每個人接收知識的能力都是有限的。
當23年寒假度過,我回到學校見到胖墩,和他聊起考公的事情時,才知道后來他根本沒去參加公務員的考試,他白白浪費了那么多的時間備考,最終卻連挑戰的勇氣都失去了。
胖墩的前途比任何人都要迷茫,他沒有背景,自身也不具備能力,甚至即使機會臨頭,他的心中也只剩下恐懼。我不知道該如何幫他,每當我問他日后想干什么時,都只能得到他支支吾吾的沉默。
胖墩注定是無法留在這個城市了。
他只好回到貧苦的山里去,在那兒,他起碼不會無所事事地過完這一生。
除了我和姜陽林之外,原宿舍里的其他四人都參加了學校的秋招,然而過程并不順利。稍微好一些的國企,都有篩選的要求,有些是“通過大學英語四六級者優先”,有些是“中共黨員、學生干部優先”,有些是“有相關工作經歷者優先”,可無論是哪一項標準,他們四人都無一達到,除了阿鵬成績略有優勢以外,其他人都是毫無特長的平庸。每一家前來參加秋招的公司,他們都投入了簡歷,然而大多如泥牛入海,沒有任何響應。他們為了等待面試的通知,從下午五點鐘等到晚上九點鐘,同樣坐在教室里等待的同學一個接一個地離去,唯有他們如四尊雕塑般守在那里,最后毫無懸念地被淘汰。
可是即便經歷了這些,他們也并沒有心灰意冷,在一次又一次不懈的嘗試下,阿鵬、舍長與方植奇三人,終于如愿簽下了一家國企,然而,這家國企并沒有篩選要求,逢人便錄,像是一家極度缺人的新公司,員工待遇也比較一般,還聽說偶爾會有拖欠工資的情況……這絕不算一個好選擇。
李武隆嫌棄這家公司,所以沒有簽下。回到宿舍以后,我簡單了解了他們的情況,當我問及他們簽下合同的理由時,方植奇和舍長都說只是先簽好一家留個底,以免畢業時找不到工作,而唯有阿鵬坐在椅子上,看著那份白紙黑字的合同發呆,沒有說話。我們問他怎么了,阿鵬喃喃地說道:“這就簽下了賣身契嘞……”
我笑著安慰說:“沒事,接下來的公司你可以繼續投啊,這家公司聽上去很一般,以你的成績我可覺得不值。再去爭取一下更好的嘛,不就是交些違約金而已。”
阿鵬張大嘴巴道:“五千元的違約金哎!我可付不起,算了,我應該決定是這個了。”
后來阿鵬果然沒有再去參加招聘會,他決心簽一份合同守一個承諾,即便后者給予他的未來并不優渥,他也依舊不生悔意。阿鵬就是這樣一個容易滿足的人,他并不貪心,也從不為了自己舒服而接受旁人對他許下的便利,他永遠堅持靠自己雙手勞動獲取果實的信念,不會動任何有違良心道德的歪念頭。我知道,他的身體里藏著中國最偉大的一代人的靈魂——有血有肉、腳踏實地的勞動人民的靈魂。
那么,就只剩下李武隆了。
這個寒假,我倆將為一份offer而四處奔波,就好像大一剛入學時參加部門組織的面試那樣,只不過不同的是我們帶上了寫得密密麻麻的簡歷,要憑這輕薄的紙張殺出重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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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級的招聘群里每日都會發出一些招聘通知,供還未找到工作的學生們篩選,我們便是依靠這些通知聯系公司,求得面試的機會。我和李武隆一樣是不愿四處奔波的戀家意向,如果專業的桎梏無法被打破,我們就只好優先選擇一些負責項目管理的公司,它們大多坐落于本地,即使偶爾需要出差也不會跑得又遠又久。
這樣一家符合我們各方面要求的公司,在我們苦苦等待數周后終于浮出水面。
雖然公司很小,但機會不可錯失,我和李武隆同時投遞了簡歷,公司那邊的人事很快向我們確認了面試時間以及地點。
那天我穿上了一件休閑西裝,既不顯得太過正式也不令人覺得敷衍,我放平心態,在這種完全陌生的場面下,我居然沒有感到多少緊張。
面試是由老板親自與我對話的。這位面目并不算和藹的中年人向我拋出了一個又一個問題,我都如一流利地回答,正當我有些驚嘆于自己的輕巧時,老板突然向我問道:
“你平時有什么興趣愛好?”
“看書、寫作、打球,當然玩電腦游戲也算。”
“寫作?”
我點了點頭,解釋道:“是的,我熱愛寫文章。”
“那你怎么會想到從事這個行業呢?”
我微笑道:“寫文章需要各種經歷的積累,從事什么行業并沒有什么影響,那只是到達終點前一定要途經的過程。況且我也認為這個愛好能讓我更好地感受生活,以更佳的狀態去應對工作,如果說這個行業里還有能用得上我這個愛好的地方,那就再好不過了。”
接下來的問答我都淡然應對,我沒有提前了解什么高深的話術,只有端正而誠實地回應好每一個問題,到了面試快結束時,老板對身邊的助理說道:“那好,這個就定下來吧。”接著就與我商量實習的時間。我告訴老板說我參加了研究生考試,老板大手一揮說:“那就出成績那天再說,如果你能考上我便祝賀你,如果沒有,公司也歡迎你的加入。”
我鞠了一躬說了聲“謝謝”,便告辭離開。
李武隆被安排在第二天面試,這短短的一天時間內,他就從我這探路先鋒身上問了不下二十個問題,無非是“面試問了什么”、“公司規模怎么樣”、“其他員工態度如何”之類的情報刺探,我將腦子里能記著的全部告訴了他。李武隆不僅從我身上獲取情報,還問遍了跟我同一批前去面試的同學,“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的戰略,他用得倒是嫻熟。
李武隆跟我分析道:[我收集了這么多老板問到的問題,高度重合的就是問你們有沒有掛科,到時候他要是這樣問了,我就說我掛兩科。]
[你哪只兩科啊,你估計都有十幾科了吧。]
[你傻啊,跟他說實話不是完蛋了?]李武隆罵道,[跟他說沒掛就太假了,掛一科又有點刻意,說掛兩科是剛剛好了,你覺得如何?]
面試的確需要一點伎倆,在這一點上李武隆做得像是一位行家里手。
李武隆面試前半個小時,他似乎緊張得不行,在微信里瘋狂跟我發消息,要我再回憶一下還有沒有什么漏掉的細節,我有些好笑,問道:[你都已經做足準備了,還有什么好緊張的?他問,你想到什么就答什么好了。]
[第一次面試啊,真的緊張。]
[校招的時候你不是去過好幾次嗎?]
[那些都在篩選簡歷階段就沒了,還真沒進過面試階段。]
我無奈道:[那沒事了。你不用緊張,就當作聊天好了,這家公司規模不大,哪會像國企那樣嚴格。]
[你再回憶一下吧,他還問了什么問題?]
[能想到的全跟你說了啊。]
[再想想。]
[他還問我吃了午飯沒有。]
[你有病。]
我哈哈大笑起來,有時候不禁覺得李武隆這人真是有趣,如果他的陋習能少一些,也不失為一位能給我帶來許多快樂的朋友。
二十分鐘后,面試結束了,李武隆給我發來信息道:[感覺他沒問我什么關于專業知識的問題啊,大多都是我家庭情況,還有興趣愛好什么之類的沒啥營養的問題,怎么會這樣?]
[你走之前他怎么說?]
[什么怎么說?]
[有叫你去實習嗎?]
[沒有。他叫我回去等消息。]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心想李武隆這次的面試應該是黃了。
李武隆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唉,怎么辦啊樹燊,連這家小公司都不要我啊。]
[別灰心,還有機會。]
[唉,不過無所謂,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下一個更乖!]
我看著李武隆這句似曾相識的話,回憶如藤蔓般爬上我的腦海,我不禁啞然失笑。李武隆正如他名字的諧音“烏龍”那般,他的人格本身就是一場烏龍,他時而滑稽,時而桀驁,時而不拘小節,時而斤斤計較,他與無數個自己自相矛盾,最終整體展現出來的就是一個不斷鬧出烏龍戲碼的叛逆、又不懂得自省的莽撞少年。
現在他終于到了為自己的莽撞支付代價的時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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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2月17日,寒假結束,學校要求我們畢業生返校,完成畢業設計。
由于返校日是周五,周六日百無聊賴,閑來無事的我也不愿再縮在宿舍,本著與春天邂逅的初衷,我輕便且隨意地在校園里逛蕩。新校區的草坪上新種植了桃枝,上邊茂盛地開滿了粉白色的小花,從遠處看去還以為剛下過一場大雪,將樹葉都漂白掉了。桃枝下方的綠地被掉落的花瓣染成一片絳紅,幼嫩的榕樹隔了大老遠也沾上了妖艷,空氣中不咸不淡的潮濕夾雜著雨將下未下的冷意,柔和的春風穿梭過樹木單薄的枝干裹挾走尚未落地的桃花,不知要將后者吹到校園里的哪個角落,我靜靜地走著,一路走進這場溫潤的春天里去。
不知不覺間又走至圖書館,我慢悠悠地推門而入,想著正好借這濃郁的春意讀一本書。
然而熟悉的座位一旁,竟坐著一位熟悉的人。
“張悅。”我喉嚨不發聲地低語。
這位故人回過頭來,她依然還是干凈利落的短發,蓬松的空氣劉海,微卷而齊整的發尾,只不過發色大變,染成了一種燦爛而優雅的金黃。她的容貌仍舊是那樣明媚可愛,呈現出一種青春的無暇,她的眉目一如既往地存有藏不住的喜意,那是一種清澈而單純的快樂。她微微一笑,嘴角兩邊的梨渦再一次顯現,而我一見到這張揚靚麗的笑容,就好像霎時間時光倒退到了高中剛畢業時的那個夏天。
“好久不見。”她合上書本,指了指外邊的走廊,輕笑道,“出去聊聊?”
我莞爾道:“好啊。”
我倆漫步至圖書館外邊的走廊,走廊盡頭有一塊轉角式陽臺,從那里望出去,可以看見學校新校區的雄偉教學樓,與其頂端還未到開燈時間的六個黯淡的LED燈牌——那是學校的新名字。
南方交通大學。
這就是當初朋友們所說的前景,為了在畢業證上寫下這個名稱,得到所謂的“交通大學畢業生”這種熠熠生輝的稱謂,我頭腦發昏地不在乎專業的選擇,隨波逐流地來到這里讀書。
實誠來說學校不差,只是它并不適合我。
而這種不適合遠比婚姻中的夫妻不和更加痛苦。
可到了如今,已沒有后悔的必要了。
我和張悅靠在陽臺邊沿的欄桿上,靜靜享受著從頭頂灑落下來的暖和陽光,似乎舒服得一時間忘記了開口說話。此時,曠遠深邃的空間,恰到好處的溫度,似曾相識的距離,以及陽臺之外輕若縹緲的風吹草動,都令人沒來由地想起過去,不知是人太敏感亦或是太理想化的緣故,過往的一切都太近乎完美,仿佛澄鉆般無可比及。
“鈴鈴——”急促的鈴聲乍響,將默契地沉浸入回憶深海中的我們二人撈起,我們恍然回過神來,無可奈何地相視一笑。
張悅感慨道:“就這樣不知不覺七個學期過去了啊,回想起來好像入學那天還歷歷在目,可是現在自己竟然就要畢業了。”
我點了點頭,“是啊,時間過得真快。”
張悅突然笑起來說:“楊樹燊,你還記得在大一那時,第一學期快結束的時候,你跟我有一個約定嗎?”
“約定?”我有些疑惑,“是說一起去上那個文學鑒賞課嗎?”
張悅神秘地搖了搖頭道:“當然不是。”接著她看向我,頑皮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想捉弄我一次。
我試著猜道:“是我當時答應你什么了嗎?為你介紹吃喝玩樂還是幫你做些什么……”話未盡時我突然閉口不言,有什么東西如露亦如電地從我腦海中閃過,我好像從回憶的夾縫中摸到了什么棱角分明的晶石,那種猙獰的殘缺感令我奇異。
“在這些事件下,我永遠不會服從。因為我本知道什么樣是對的,什么樣是錯的,那我為什么還要順從它,變成我最不想成為的人呢?所以我想,在大學里更應做到的,是不忘初心,是做好自己。如果在茫茫人海里不能做到堅守自我,早晚會隨波逐流成為自己以往所討厭的人。”
“我可記著你說的話了,那么我們做個約定如何?四年之后我們再回看如今的自己,回想起我們此時的原則與底線,看看它們是否隨著生活產生了動搖。”
“好啊。”
四年之約。
原來是一場四年之約啊。
我沒來由低下頭笑了:“這么久遠的事情你還記得。”
張悅歪著頭看向我,她的短發在陽光下如田地里搖曳的金黃麥穗,“這個約定本身就極有意義啊,跨越一段生活的首尾,認識到自己起伏的過程,無論多么久遠,未來就像有一個信標似的在等待著,所以我一直沒忘,也一直盼望著這一天。”
“那這一天終于到來了,你發現自己跟四年前相比起來,有什么不同呢?”
張悅回過頭去望向遠處,托腮道:“好像,也沒什么不同,無非就是大了幾歲,個子沒高多少,體重增了幾斤,心里想的事多了,好像再也沒有以前那么快樂了。四年之前,我覺得大學有些東西就是必不可少的,比如被人簇擁著的友情,又比如說兩情相悅的愛情,好像只要我的青春轟轟烈烈,我的大學生涯就完成了它的使命。可四年后我才知道我一直誤會它了,大學的功能只是為了讓我們更好地找到工作,而這一點,直到這一天我才真正發現。”
“也許是疫情耽誤了太多。”
“也是。”張悅輕輕點頭,“剛上大學那年,我沒兩天就發一次朋友圈,無論是吐槽生活還是總結近況,我都會和朋友好好分享。然而這一年來,我好像失去了那種分享的熱情,不知道是不是人長大了,就喜歡把事情憋在心底里,再也不樂意翻出來給別人看了。”
“是啊,你好長時間都沒發過朋友圈了,我連你什么時候回的本校我都不知道。”
“我去年就回來了。”
“啊?我怎么完全沒聽說。”我驚訝道,“你連李武隆也沒告知嗎?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回來了。”
張悅有些奇怪地反問道:“我為什么一定要告訴他?”
“你和他……關系不是很好嗎?”
“你為什么會這樣覺得?”張悅不解地說道,“我和他好像就設計班服的時候聊得多些。當年他要了我那么多的作業來抄,心里過意不去,主動幫我找了做班服的店家,倒也確實為我減輕了不少負擔。可就算這樣,我沒有主動將所有的近況分享給他的必要吧。”
“他不是說你們是平等交易么?他幫你完成一些部門里的任務,你借作業給他抄。”我回憶道,“當時你們聊得熱烈,我還以為你們關系特別不錯呢。”
張悅聞言撲哧笑道:“他連自己的任務都處理不好呢,哪有本事分身出來幫我呀。最多也就是分享給我幾份資料,幫我傳幾句話罷了,不過也總好過沒有吧。”
“那你還愿意借作業給他抄呢。”
張悅轉過頭看向我,雙眼瞇成月牙狀地笑道:“你不也偶爾找我要作業抄么?我想著你和李武隆是一個宿舍的,既然他都來找我求助,那說明你們宿舍里應該都束手無策了,為了拯救你們,我決定大公無私地奉獻出我的答案,撈你們一次咯。”
我半信半疑地道:“你的意思是你借他作業抄還是為了幫我?”
張悅眨了眨眼睛哈哈笑道:“開玩笑啦!李武隆剛入學時的確幫我不少,而那時我也懷著滿腔助人為樂的熱情,更沒學會怎么拒絕別人,所以能幫上忙的我都盡量幫。”
我咬著她話里的線頭說:“那現在呢?熱情怎么全都被熄滅掉了?”
張悅嘆了口氣,她的目光驀然暗淡下來,像是一時間感觸得不知該說些什么。她低下頭去,注視著下方的荒蕪草地,輕聲說道:“人的熱情都是有限的,以前我迫切地化作一團交際的火,想要以此光和熱,溫耀身邊每一個人,只要她們能受到鼓舞,我就都很高興。可是后來——也可能是我太脆弱了吧——有些時候真的感到很疲憊,內心里空蕩蕩的燃料庫,甚至已經不能支撐我點起一根火柴。”
我安慰道:“你也只是累了、長大了,人的成長大多都要經歷這樣的過程,從招搖到內斂,從修身到修心,而當一個人真正學會將生活的重心從外物上移到自身時,他方才跨出了邁向獨立且獨特的第一步。”
“可我覺得這樣不好。”張悅轉過身來,看向極具書香氣息的圖書館內部,落針可聞的幽雅環境令人屏氣凝神,可空曠明媚的室外空間又讓人不禁神游天外,“人的成長怎么能反從兼濟天下的理想回退到獨善已身的私愿上去呢?”
我沉默了一會道:“理想始終是理想,光靠紙上談兵是實現不了的。我們是預料到了自己的不足,于是重新回到了提升自己的步驟上,尋找再次登上理想山巔的機會啊。”
“真的是這樣的么?”張悅有些沮喪地說道,“可我覺得自己不一定有再度向上攀登的勇氣了。”
我聞言一愣,這才明白張悅話里的深意,也許她現在正和當初的我一樣,開始埋怨生活的平凡與單調。我輕輕笑道:“羅曼羅蘭曾說過,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就是認清了生活的真相后,還依然執著地熱愛它。張悅,你得熱愛真正屬于自己的生活,學會享受它,而不是從你那被他人所左右的生活狀態中尋找樂趣,如果你的快樂只能依托他人而不是自己,那么你很難得到高品質的快樂。就連我在經歷一些情緒挫折之后,也能毫不畏懼地再次向山巔發起沖擊,你怎么會做不到呢?”
張悅抬眼舉目,定睛看向我,情不自禁地感慨道:“還是你會說大道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也沒有,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見的風景。”
張悅點點頭:“我都記著呢,謝謝你啦。”說完她大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張悅這熟悉的道謝方式令我啞然失笑。
看見張悅的情緒略有振作,我也不想繼續在這令人失望的現實問題上多做糾纏,于是我轉移話題道:“換了個專業,感覺如何?應該比以前自在不少吧。”
張悅搖了搖頭:“其實也沒有。所以有的時候我會后悔說還不如不轉這個專業。”
我疑惑道:“為什么?女孩子干什么也總比干工程這一行要好吧。”
張悅不置可否,她回頭看了我一眼,話語中帶有淡淡的惆悵:“你說的沒錯。可那只是就業趨勢。對我而言,兩個專業我都覺得平平無奇,都談不上怎么喜歡。我不像你有著那么強烈的目的,我只是順著我的直觀感受走——我在新環境遇到的朋友,她們帶給我的快樂,遠不及你們真誠。所以我感到很可惜。”
我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打趣道:“張悅,所以當初何必轉走呢。你以為我們這樣的朋友是很普遍能隨隨便便就遇到的嗎?現在知道咱的稀缺可貴了吧。”
張悅沒好氣地說:“你少自賣自夸。”
“這不是想逗你開心嘛,”我微笑說,“你也不必覺得遺憾,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如果為了我們這些朋友犧牲你的前程,我們反而會覺得拖累了你。”
張悅轉過頭來,像是想重新認識我一般仔細端詳我的臉,“楊樹燊,我發現,你真的變了,你沒有以前那么敏感了。”
我揉了揉臉,懷疑道:“是么?”
張悅點點頭,“真的。以前的你會為了別人一句話想很多很多的事,會涌上各種各樣的情緒,所以你總是走神。可是現在的你,我覺得你對世事更加專注了,沒有當年那么……”張悅停頓了一下,她似乎在腦袋里搜索著形容詞,思考了有一會才蹦出一個詞來:“婆婆媽媽了。”
我嚇了一跳:“張悅,你以前就是這樣看我的?”
“拜托,你以前真的很拖泥帶水好不好。”
我一笑置之。
“的確,我現在不愿意讓自己想太多,我不想讓自己再升起一些毫無意義的情緒,引起我的精神內耗,我只想把我所有的精力投入到自己有所期盼的事業當中。”我優哉游哉地說起近事,“可是,有一個問題一直困擾我,那是一種改變,但我現在有點不愿意接受這個改變。自從我發現我的勸導對他人不起作用、我的觀念不一定為客觀正確的時候,我開始改掉自己好為人師的習慣,可是如今我卻覺得,自己的人格越來越飄搖不定了。”
張悅疑惑地問道:“什么意思呢?我沒聽懂。”
“就是說,我有點認不清自己是怎么樣的人了。”我自顧自地繼續說道,“以前我有一套向往的人格標準,我想成為一位能令人如沐春風的君子一般的人,所謂文質彬彬,然后君子,當時我覺得成為這樣溫文爾雅的人簡直是太酷了。所以那段時間里,我常常以這一套標準要求自己和身邊所有的人。可是,在我以言語規勸身邊的人之時,卻總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做了錯事,這令我覺得無比沮喪。我無法做到言行一致,不能以身作則,那我又有什么資格管他人的閑事呢?所以,我漸漸地放下一切,縱容一切……然而,這種放下,卻仿佛把我自身向往的高尚人格給拋棄了。我那時才明白,我的確已經不配勸導他人,而我不再夠資格的原因,不是因為害怕受到別人對自己雙標的指責,也不是因為自己看透了世俗不再愿意插手外事,而是因為自己決定不再衡量他人時已經失去了約束,隨波逐流地失去了最原先的自己。”
我回過頭來看向張悅,此時張悅仍在認真地思索著我說的話,她陷入往事般皺著眉,又因為我的困頓而感到有趣,好像確有自己的感想。我們之間平靜得只剩彼此的呼吸。
片刻之后,張悅直起腰來,稍微舒展舒展了身子,她看向我,微笑著說:“我覺得吧,你得接受自己的雙標,得接受別人對你虛偽的批評,因為這些都是真的。可你也不能因為這些不認同的話喪失掉自己的自信。你四年前的那句話說的多好啊,你本知道什么樣是對的,什么樣是錯的,那你為什么還要順從不合理的潮流,變成你最不想成為的人呢?這句話放到如今更加適用。我認為只要你堅持的始終是正向的目標,你對他人的勸導是基于這個正向目標而出發的,那么你從他人身上得到的反饋也同樣會是正向的,他們對你的批評也同樣會督促你成為更好的自己,這何樂而不為?有些喚不醒的人、不可理喻的人,就算了吧。如果他們不愚蠢、不迷失,這個世界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智者與愚者之分呢,你說對吧?”
我有些驚奇地看向她:“怎么你也會講這些大道理了?”
張悅翻了個白眼道:“跟你學的嘛。”
“剛剛你還對人生理想可望不可即,怎么現在說話這么有深度了?”
張悅無奈地說:“對高處不具備勇氣是因為現實的殘酷,這些你應該明白。可是關于身邊那些人性,我當過班干部,自然比你看得清楚。”
“還可以啊。”我贊賞說,“在這方面你可以當我老師。”
張悅滿意地仰起頭,以一副長輩的神態指了指我的手說:“那,你拜師茶呢?”
我做了一個將茶潑她身上的虛假姿勢:“拉倒吧你。”
張悅哈哈一笑,我看著她那張揚可愛的笑容,也跟著她咧嘴笑了。
云層如厚重的絨被蓋住了晴日,而在陽光的穿透下,它又像輕薄的窗紗,被明亮的熾光照射的通體透明。樹木的輪廓立刻從地面上消失,廣場中央的拋光磚瞬間黯淡如粗石,大地霎時間遍地都是樹蔭,微涼的風從遙遠的地方匆匆趕來。原在榕樹下的座椅上休憩的情侶們終于開始走動了,他們有的牽著手,有的挽著臂,有的靠肩頭上的摩擦醞釀出矜持的愛意,就這樣緩緩地融入進艷麗的春天里。
我和張悅若有所思地沉默著,仿佛是感慨過后的自我冷靜。我望著下方三三兩兩的情侶們微微出神,有些悵然若失又有些可笑的遺憾。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回過神來,轉頭一看,才發現張悅正嫻靜地看著我。
我不知她看了我多久,只知道當我對上她的眼睛時,她那靈動眸子如石化被打破般涌現出來的種種情緒,說明她和我一樣正沉浸在微微的傷感中。
張悅的眼神仿佛會說話般開口道,她此時此刻跟我內心里如出一轍的遺憾。
我笑了笑,說:“是不是覺得有點可惜,沒能在大學期間談上一場戀愛。”
張悅點了點頭,“是啊,有點可惜。”
“在那邊就沒人追你?”我歪著頭問。
“有啊,但被我拒絕了。”
“嘖嘖,這男生好慘。”我開玩笑說。
張悅無奈道:“怎么,你跟他同病相憐倒是先可憐起他來了?”
我聳了聳肩說:“是啊,我可比他還慘呢。”
張悅來了興趣般地湊近我,笑著調侃道:“怎么,細說一下?你到底是怎么被拒絕的,讓我開心開心。”
“她有喜歡的人了。”
“哦——”張悅浮夸地拉了一個長音,“原來是被另外一位競爭者擊敗啦?”
我無奈地承認道:“是啊,輸得徹底。”
“我理解你。”張悅收斂笑意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其實我早就預見了,你們倆很難有結果。”
“你連那女孩面都沒有見過,這就能預見到了?”
“這兩年來你也就比我多見兩面而已!你這算不算得上是五十步笑百步?好吧這個詞不應該這么用……”張悅老氣橫秋地說,“雖然你們以前關系很好,可是經過了這么長時間的疏遠,再想恢復以往的親密,很難啦。”
我有些忍俊不禁:“誰說的?我跟你不也差不多一年時間沒見么?怎么這次見面沒有什么阻隔的感覺啊。”
張悅神色認真地說道:“我們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但你跟她,是如履薄冰的準戀人。”
“準戀人……”我抬起頭呢喃說,“這個詞用得很好。”
“那當然。”張悅得意的樣子很是可愛,“而且除此之外,讓我最有你們會無疾而終的想法的原因是——其實我想問問你,你喜歡的到底是和她共同的故事還是,她這個人?”
“應該都有吧。”我脫口而出,這當然是最完美的回答。
可我知道這不是真正的答案。
我明白,我早已混淆了自己的懷念與愛意,為了追回那些已經逝去的時光,我固執地要逆流而上去找回曾和我共同創造它們的故人,以為只有這樣,我才能永遠地將過去的美好留在自己的身邊,我才能因為這個尚未結尾的故事令自己的悵然若失得到一絲一毫的緩解。
可是,那段記憶只是生活的影像,并非愛情的結晶。
“那你,放下了嗎?”張悅輕聲問。
“放下了。”我鎮定地說,“我和她都是固執至死的人,我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她是不見黃河心不死。可我們之間若無一個幫忙讓其與世界和解的人,終究會撞死在現實的南墻下。而且我們觀念終究不合,即使我越來越像以前的她,她也會越來越像以前的我,我們仍是在背道而馳。”
“是這樣啊……”張悅語氣溫柔,“可你還是會覺得很可惜吧,苦苦糾纏了這么多年,花費了無數青春中的寶貴時間與精力,終究沒有圓滿的結局。我沒談過戀愛,所以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從這段感情中究竟獲得了些什么呢?”
得到了什么呢?也許只有一地狼藉吧。
從不甘將就的決心,到落落大方的表明,再有難涼熱血的回信,最后卻仍剩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感情,是啊,到頭來,我一廂情愿改寫的結局,卻和原先的沒什么兩樣。
還是分道揚鑣。
如果我能早些對過去釋懷,將這股子犟勁轉移到正確而值得的人身上,也許播下的種早就開花結果了。
我不由得想起這些年來和我關系密切的女孩,可是越想越覺得惆悵。恬熙曾在我迷茫時引導我,張悅曾在我最灰暗的時刻給予我支持,反觀你,張澄月,你給我的只有幻想。你欣賞的只是作為你朋友的我,而不是作為楊樹燊的我,這令我覺得很失望。
良久,我苦笑著搖了搖頭對張悅回答說:“學到了一個道理吧,也說給你聽——未有結果之事,莫要聲張;已成定局之事,莫再呢喃。”
張悅觀察著我的臉,說道:“可我沒看出來你后悔。”
我側過臉去看向遠方,輕聲說道:“這就是年少的喜歡啊,它是毋庸置疑的實誠,是指名道姓的確認,是不顧后果的天真,是不講道理的放任。雖然現在事后看來當時的行為很不理智,可是,在這追逐的過程中,我收獲到的快樂是深沉且長久的,我迷戀這種快樂。”
張悅笑著輕輕為我拍掌,“真是太令人惋惜了,她怎么就不喜歡你呢。”
“不知道喔。”
“你問問她嘛。”
我不禁樂了:“你那么閑你幫我問去。”
“可以啊,你把她微信推給我。”
“才不要,我怕你亂來。”
“我像是那種人嗎!”
“你瘋起來難說。”
張悅笑瞇起眼睛:“你想死嗎?楊樹燊。”
我知道她又要對我拳打腳踢,便趕緊招架道:“沒有沒有,我怎么會不相信你呢?”
張悅冷哼一聲,沒再說話。
我們二人再度陷入中場休息般的沉默,可我卻沒覺得這樣的沉默有絲毫的尷尬,在這樣寧靜祥和的環境中,開口說話似乎已成為了一種犯忌。
“鈴鈴鈴——”鈴聲又響起了,這種總是讓人喜憂參半的鈴聲,好像常常在上課時分秒不差,在下課時又姍姍來遲,它不沉不重,好像一只輕盈的漂浮在校園上空的精靈。
“楊樹燊,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張悅低聲說,“在你心里,我到底處于什么樣的位置呢?”
我知道張悅想要說什么,可是我仍舊老老實實地回答道:“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就好像你說的那樣。”
張悅好像早有料到我會這樣回答,她點了點頭,繼續問道:“那這么多年,你有沒有為我這位好朋友寫過一首詩、或者一篇文章呢?”
我愣住了。
因為我竟不假思索便想到曾經寫過的一句話:
看某人青絲新作剪,雖未忘返流連,也浮想聯翩。
想某人明眸不復見,曾盼重續前緣,僅一廂情愿。
我想起那個有些炎熱的九月,想起我們在圖書館的第一次對視,想起我們在聊天中的袒露心扉,想起那條草莓款式的發繩,想起在軍訓解散后我們的約定……我這才突然發現,原來我和張悅之間的故事也洋洋灑灑寫下了那么多。
“有。”我點點頭說。
張悅灑然笑道:“那還算你夠朋友。”
她輕輕撩了撩遮住耳朵的短發,神色輕松地問道:“楊樹燊,我們能擁抱一下嗎?下一次這么有緣分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我沒經思索便答應了:“當然可以。”
我張開雙臂,張悅略顯僵硬地貼近我的胸膛,她與我身高差距并不大,其肩膀的位置正好碰撞在我的胸膛上,她用兩臂小心翼翼地包圍我的身體,最終兩手到達我的背部,似乎是猶豫了一會,她在我的背上遲緩地拍了兩下。
出于男女的隔閡,我們并未擁抱得貼切,僅僅是肩膀位置的接觸,然而我仍能感受到張悅身體的柔軟,以及能夠嗅到,她身上好聞的芳香氣息,那是一種干凈的清新味道。我心跳不由得加速,此時,張悅的臉頰距離我很近,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她呼吸的溫度與她發梢輕輕撩拂過我臉龐的微癢感,她將腦袋搭在我左邊的肩膀上,我們擁抱了大概有五秒鐘的時間。
最終,她在我耳邊輕輕地說:“祝你前程似錦。”
我的心突然如被觸發的古老機關,狠狠地顫動了一下。
我猶豫片刻,輕聲說:“愿我們有緣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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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和你在地鐵口分開之后,比起難過,我更加松了一口氣。你知道嗎,不是因為讓我解脫了,是我認為讓你解脫了,但看起來效果不像我想的那樣。喜歡一個人得不到回應,是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之一。我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喜歡過一個人,上大學后人生中頭一次感受到了,頓悟,所以決定和你講清楚,否則可能我會一直不講。當然這是我的個人見解,如果你不認同,請見諒。
楊樹燊,你曾問我為什么看了你的文字,還是喜歡不上你。我記得當時語塞,只是匆忙回答“我也看很多作家的文字,難道也要喜歡上他們嗎”。回到家之后我努力想了想,這不是無解的。我欣賞你引以為傲的文字,這不是騙你的。看過很多次你的文字,我經常深深感慨:天啊,為什么我就寫不出這些。我從不懷疑你終有一天會成為一個優秀的作家,得到很多人的追捧。但是,你的文字和你終究不是一體的,就像你的文字和我喜不喜歡你這兩件事毫無關系一樣。喜歡是很奇怪的事情,我這么多年都喜歡不上你,以后應該也做不到了。
遇到那個男生之后我終于明白,喜歡應該是靈魂深處的事情。無關長相,無關地位。那是三觀相合的自然吸引,是靈魂與靈魂之間的天然契合。什么是三觀相合?我之前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直到看了《三觀易碎》這本書,作者說,兩個人想要長長久久在一起,必須三觀相合。你認為我看了你的文字就理應喜歡上你,但我不這樣認為;你認為異性朋友不應該單獨約出來,我跟你持相反意見。還有挺多這些微小的細節,其實處處顯示出我們三觀的不合適,不是嗎?也許開始你會容忍我和你不一樣的想法,但你想過以后嗎?這種不和諧的想法越來越多,我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你會厭倦我,到那個時候你確定還能容忍嗎?
你和我說到你的理想,我明白你想說什么。看到年紀輕輕的阮天真取得這么了不起的成績,你覺得自己在這個年紀還做不出成績,這很讓你難受,對嗎?我們那天去看的《心靈奇旅》,其實給我很大的震撼。它沒有告訴你要加油啊努力啊奮斗啊,不然就比不上別人了。我認為它講的,是接受平庸、熱愛生活。就像余華老師說的,接受命運、懷疑生活。多少人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最后卻活成了自己當初最看不起的碌碌無為的平庸樣子。我不是說你也會是這個樣子,但這就是生活啊。生活就是一次一次打擊你,讓你不得不屈服啊。你肯定會在心里反駁,所以它打擊你你就不反抗嗎?反抗啊為什么不反抗,當然要狠狠反抗,這才是青春本色嘛。但是多少人是反抗成功了的呢?多少人是給了生活迎頭一擊而不是給生活壓垮呢?當然反抗了不可能一點水花都激不起來,大部分都會稍稍偏離那個不喜歡的軌道一點點。我想說,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過,并且從來不后悔。這樣你到老了,可以很自豪地對你的兒孫說:想當年老子也是反抗過生活的人呢。不會有人會因為最終的失敗而嘲諷你,反而是那種勇氣讓你不朽。當然,我這樣說是想讓你放平心態,不是暗示你一定會失敗。你總是說你是關山難越的失路之人,其實哪有什么失路之人,只不過是你成了一個患得患失的迷路者,所以我祝愿你,能在與自己的斗爭中,永遠泰然自若,永遠戰無不勝。
本來想手寫的,但好像以后都不會再見了,所以發電子版給你。寫的也不多,希望你不要太介意。我會永遠記得你在地鐵口叫住已經轉過身的我,說:“祝我們前程似錦。”我也衷心希望,如果你在未來遇到了一個喜歡你的文字、同時也喜歡你的人——我相信你已經遇到了——希望你放手去追。別顧忌任何人,因為你值得。
唯愿你一切安好。
——張澄月]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