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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未來何依,年僅二一

2022年2月下旬,寒假度過,我即將返校。上一個寒冬里的故事,就如同一座森然的冰封陵墓,讓從中逃離的人不敢窺探。我實未想到,在過去二十年間極其擅長自我安慰、自我剖析的自己,遇事以樂觀的無所謂為主的自己,在朋友群中開懷大笑永遠充當一個小太陽的自己,會有消沉困郁、在精神內(nèi)耗中與自己斗爭得死去活來的一天。而當冬去春來,冰雪消融,我斗膽回望過去所走過的路時,依舊會沉悶得不忍卒讀,仿佛再多留步一秒都會墜入無盡深淵。所以我只好頭也不回地向前,向前,憑借無所不能的歲月沖刷掉那段自言自語著同自己的影子周旋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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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校廣播臺編輯部的學長學姐們,終于進入了畢業(yè)的倒計時,即將與四年的大學生涯作別。這個學期剛開始,學校就籌備了他們這一屆的畢業(yè)典禮,分幾周來進行畢業(yè)照的拍攝。然而學長學姐們的拍攝時間零散不一,有的在周末有的在平時下午沒課的周二,有的在上午有的卻又在下午,時間上難以遷就的沖突使得大家去湊熱鬧的興趣逐漸消退,從開始的聚一整個下午甚至包含晚餐,到了后面也只能拍上一張照片便走。

紫慧學姐拍畢業(yè)照那天,人來得比較齊,平時忙得不見人影的韞鑠學長和星鸞學姐竟然都到場了,大家興高采烈地拍了許多合照,手牽著手寒暄像是久別重逢的家人。說是人齊,其實也就是我們兩屆人,紫慧學姐大四這一屆,再往上的學長學姐已經(jīng)告別校園走出社會,而我們這一屆,再往下卻是空空如也,沒有學弟與學妹,也沒有新鮮血液的加入,整個編輯部落筆至此竟像是一篇戛然而止的文章。

拍攝結(jié)束之后,大家在操場上找了一個比較偏僻的角落坐下,望著操場中央人山人海的畢業(yè)生們,與簇擁著、躍躍欲試著準備為其獻花的部門或社團里的學生后輩們,還有零散在操場各處成團圍繞的拍照小群體們,這個季節(jié)獨特的熱鬧在一片歡騰中向我們展示。每一年都會上演的場景雖遲但到,即使分明是幾近離別的傷感儀式,也仍需微笑著面對最后的旅程。

明年的這個時候,甚至還會早一些,站在合影站架上的身穿學士服的人,就會是我們了。

轉(zhuǎn)眼間,三年又至,可為何昔年的高中生活,仍在我的記憶中恍若昨日?

日光長久照射在紅色跑道上所散發(fā)出來的微微刺鼻的氣味,從我小學起認識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15年,我總以為這場青春的長跑早在高考結(jié)束的那一刻就將臨近終點,可未曾想到,青春又變成了裝在保溫瓶子里的糖水,三年過去它仍留有余溫。在畢業(yè)的那一刻,我會因為離開這片綠茵的操場而不舍落淚么?這座我從入學以來從未認可過的校園,卻在我想到與它離別那一刻時令我悲傷無比……我舍不得它,我永遠懷念那些擠在舊校區(qū)破宿舍里的倉促日子,無論當時有多么不盡人意,時過境遷再來回味卻是如此明媚而溫馨。

原來我早已愛上它了——竟有一日我也會愛上這座校園,愛上它的一切,愛它身上每一處我留下的印記與回憶,愛我心中所有曾與它共鳴過的秋風與落葉,愛上這段我猙獰過、后悔過、勇敢過的時光。

“對了,韞鑠,你有參加校招嗎?”星鸞學姐突然開口問道。

“有啊,我都簽了。”韞鑠學長點點頭說。

“簽了?你先前不是說你想去參加國考,當公務員么?”

韞鑠學長苦笑著搖了搖頭:“簽合同算是給自己留條后路吧,我很大可能考不上啦。”

星鸞學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是這樣,那你簽了什么公司?”

“海運方面的,以后可能一年四季都要待在船上了。”韞鑠學長轉(zhuǎn)過頭來看向我們,開起玩笑,“沒事,明年你們拍畢業(yè)照的時候,我游泳也要從船上跑來看你們。”

星鸞學姐白眼道:“得了吧你,就算游回來了學弟學妹們也不想見你。”

“你什么話!”韞鑠學長忿忿道,“剛剛他們都搶著要跟我拍照呢。”

我們哈哈大笑。

紫慧學姐輕笑著插進他倆的對話中:“星鸞,你不是考研么,初試成績出來了沒?”

“出來是出來了,雖然過了國家線,但是名次不高,感覺很懸。”星鸞學姐有些憂心地說,“復試還沒開始準備,現(xiàn)在滿腦子想的就是準備一條退路,想先簽一家公司保底,以免得落榜了又沒找好工作,只好再花費一年時間去二戰(zhàn)。”

紫慧學姐拍了拍星鸞學姐的肩膀安慰道:“沒關(guān)系的,復試好好準備,仍有機會。”

“對嘛,復試表現(xiàn)得好,實現(xiàn)反超也不是不可能。”另一位學姐附和道,“不過現(xiàn)在考研考公的競爭是越來越激烈了,好的工作也不太好找,尤其是想要在大城市中留下,每一個選擇都格外令人猶豫。”

一位周三檔的學長也嘆了口氣道:“是啊,本地的房價物價高得讓人絕望,我算過,按我現(xiàn)在簽下的公司的薪資,我至少需要工作三十年才能在這買下一間中規(guī)中矩的房子,這種牢籠般的生存鐵律叫人還未從大學探出頭去就看不見未來的盡頭。”

“留在這里做什么,不如跟我一起遠走高飛!”韞鑠學長笑著說,接著他再一次轉(zhuǎn)向我們,詢問道:“你們呢,都大三下學期了,有些什么打算?”

周二檔的婷婷說道:“我是打算考研了。”

吳棋虎也跟著說:“我也是。”

韞鑠學長瞪大了眼睛,“都打算考研嗎?那應該開始備考不短時間了吧。”

婷婷點了點頭:“是啊,假期里每天七點鐘就起床了,背單詞、看網(wǎng)課、刷題,每一天都重復著這幾項任務,好快好快就一天。”

“啊——”韞鑠學長張大嘴巴,由衷夸贊道,“厲害,我最佩服那些自律的人了。唉,要是我有你這毅力,還簽什么公司?直接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什么國考省考,哪個崗位我去不得,還需要跟那些私企談什么條件?可我就是堅持不下來……算了算了,可能我天生就不是那塊料。婷婷,你要繼續(xù)加油,我就只能先祝你成功了。”

婷婷笑著回應:“好,謝謝學長。”

“話說,樹燊,你怎么一直不說話?”韞鑠學長終于察覺到我,“你不是本地人么?畢業(yè)了應該也不想到處亂跑吧,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可能……考公務員吧。”

“考公務員?你是要考本地的公務員嗎?”

“應該是吧?”

“真的假的,你不知道大城市的公務員有多難考嗎?”韞鑠學長見我似乎什么都沒了解過的樣子,繼而跟我解釋道,“幾乎都是三百分之一的比例,有些崗位競爭更加夸張,對考生自身的資格限制也很多。而且我聽說,某些崗位你沒點關(guān)系還進不去,就算筆試成績很高,面試也不會讓你輕松通過,因為有些名額早就被內(nèi)定了。”

我聽完一愣,有些迷惑:“這樣的嗎?”

星鸞學姐湊過頭來道:“我也聽說這里的公務員很難考,我身邊的人要么考回家鄉(xiāng),要么考去隔壁的城市,沒有選擇本地的崗位的。這兒的競爭太過激烈,內(nèi)卷得像個旋渦一樣,我們自身能力又不強,只好望而卻步了,樹燊,如果你要挑戰(zhàn)一下的話,那你可要加油了。”

“好……”我低著頭應了一聲,內(nèi)心里突然又涌上一片迷茫。

其實考公務員并不是我堅定的目標,因為崗位并非我隨意選擇,大多數(shù)仍然需要專業(yè)對口,可我本身就對自己的專業(yè)不感興趣。正是如此,我對考公向來缺乏一種動力,沒放在心上的同時,啟動備考程序也是一拖又拖,甚至有時經(jīng)人無意間提起了,也依舊不愿動彈。我從沒覺得考公是我非走不可的道路,也許它對我而言,只是星鸞學姐口中的保底,只是我用來催促自己做些有意義的事情的一個工具。然而,在今天聽得學長學姐的話后,我對考公的信念居然驀地消失得一干二凈——這種突如其來的釋然,就像是上班族聽到了下班的廣播一般,心安理得地頭也不回地走了,又像是賣保險的人終于得到了客戶的同意,毫不猶豫地就把名給簽了。

我不愿意遠走高飛,不想從此顧不著父母的家;也不具備奮發(fā)圖強、懸梁刺股的學習精神,做不到每日起早貪黑地堅持一件我并非愛到發(fā)狂的事業(yè)——而這兩點抗拒和缺陷,正好成了我不想?yún)⒓庸珓諉T考試的最完美的理由。

不考了,那便不考了。

反正都是斷頭路罷了,終歸都是浪費時間。

可是,放棄了考研考公之后,我還剩什么道路可以選擇?難道真的參加校招去從事跟這個專業(yè)相關(guān)的工作么?其實早前我思考過這個方向,我不怕吃點苦,也不怕在陽盛陰衰的環(huán)境中待上不短時間,可是,當李武隆告訴我他從上一屆那處打聽來的就業(yè)信息后,我便驟然對這個注定要四處漂泊的行業(yè)產(chǎn)生了極大的抗拒。

我因為想留在家鄉(xiāng)而選擇了這所其實并不適合我的大學,在畢業(yè)后卻又連留在家鄉(xiāng)附近都做不到,那么我這四年的糾結(jié)與不甘,到頭來該如何向自己解釋?

我突然無比茫然。考研、考公、就業(yè)——從事專業(yè)一行,好像在此時此刻,一道無法交白卷的單選題不容分說地擺在了我的面前,我必須從那空有“ABC”字樣卻無實際內(nèi)容的選項中做出抉擇,從此山高水長,沒有后悔的余地。

我望向未來的眼界似乎被某種事物擠壓的無比狹隘,我不得不將目光鎖定在那三個體面的、合理的、眾望所歸的選項上邊,提筆勾畫出自己的答案——可我,經(jīng)歷了一次至今仍覺后悔的重大失誤抉擇的我,對于做這種影響終身的決定已極其畏懼,就像被蛇襲擊后從此對井繩心有余悸的農(nóng)夫。

我該何去何從?

“我不知道。”

失望如烏云般積攢,而某四個字逐漸成了我的口頭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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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過后,我回到宿舍,一進門便聽見阿鵬與舍長正在聊大學英語四六級考試剛剛公布出來的成績。

阿鵬苦笑著說道:“考了三次四級,雖然我的分數(shù)都在穩(wěn)步上漲,但是按照這進步的趨勢,我起碼還得再考十次才能通過啊——怎么辦啊——”

舍長在一旁笑嘻嘻地說道:“沒事,阿鵬,你可以想辦法延畢,或者考研,這樣還可以多考幾次。”

我關(guān)上門,訝異道:“舍長,你居然過了?”

舍長回過頭,聽得我的話一呆,沒一秒?yún)s又立刻恢復他那臉賊笑說道:“沒有啊,阿鵬起碼考十次有機會過,他在穩(wěn)步上升。我也很穩(wěn)定,但穩(wěn)定在370分到380分之間,可能考幾百遍都是這個分數(shù),一直沒變過。”

“那你怎么笑得這么開心?”

“你不覺得三次都是差不多的分數(shù)很搞笑嗎?”舍長把成績單隨手放到桌上,“而且這四六級過不過也沒什么關(guān)系,學校只是要求你在四年里必須去參加一次,沒有硬性要求說你必須通過了四級才能畢業(yè)嘛。”

阿鵬無奈地說道:“學校是沒有這項規(guī)定,但是大學英語四六級的證書挺重要的啊,畢竟是一個證書,我聽說在校招那邊,有四六級證書的很吃香呢。”

舍長說道:“那些企業(yè)大部分都是有海外項目的,你找些只做國內(nèi)項目的企業(yè)不就好了,一直在國內(nèi)南方這邊活動,會方言都比會英語有用處。”

阿鵬說道:“可是我聽學長學姐們說,校招那些企業(yè),很多在初篩的時候就把沒通過四六級的人淘汰掉了,因為投簡歷的人太多,面試官們沒什么精力和時間把每份簡歷都認真看完,于是就定下了一個標準。這樣的話,沒通過四級,咱們連企業(yè)的門檻都邁不過去,獲獎再多、校內(nèi)經(jīng)歷再豐富,別人也看不見的。”

“啊,這樣的么?”方植奇連忙探過頭來,他一臉緊張地說道,“那就遭了!那我們豈不是要提前開始找出路了?畢業(yè)即失業(yè)啊。”

我安撫他道:“你也不用這么緊張,部分企業(yè)而已,有些企業(yè)還是看學習成績或者實習經(jīng)歷的,四六級和黨員都是加分項,我們專業(yè)的就業(yè)競爭沒那么激烈,不會讓你一點機會都沒有。”

方植奇苦笑道:“可是我學習成績也不好,實習經(jīng)歷也沒有哇。”

舍長笑著安慰道:“放心,你覺得我們專業(yè)那些學習成績好的人,他們會跟你搶工地的活做嗎?人家肯定要么考研要么考公就跑了,誰跟你搶著當苦力啊。剩下的都是些臭魚爛蝦,你是矮子里的高佬,怕什么。”

阿鵬點頭道:“的確,我看見我們專業(yè)好多人都開始準備考研考公了。”

“是嗎?”我插口道,“那你們有這方面的打算么?”

阿鵬吞吞吐吐地說道:“我媽媽倒是想讓我考研。”

“我媽也是。”舍長說道。

“我家里也差不多這個意思。”方植奇說道。

這下輪到我驚詫:“你們仨都要考研?”

阿鵬連忙擺擺手:“但我還沒想好,主要是覺得自己考不上。”

舍長點頭道:“是啊,不過我打算就走個過場,沒想著真的考上。”

方植奇的回應和他們二人大同小異,他繼而問我道:“那你呢,樹燊,你打算做什么?”

我苦笑道:“我不知道。”

方植奇嘆了口氣:“我們這二本學校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專業(yè)更是平平無奇,在省內(nèi)能算作一般,在市內(nèi)真就什么都不是。每個人都像是要尋求出路的樣子,不是考研就是考公的要往外跑,說實話,我也不是很想從事這個專業(yè),到了工地上做一些沒知識沒文化的人也能完成的體力勞動,別人根本不在乎你是本科生還是初中生,只要四肢健全就可以了。可我不想這四年來學到的知識全白費了,我還是要做回本專業(yè)的事情,無論是考研還是就業(yè),哪個更適合我——或者說哪個肯收留我,我就去那了。”

我無聲地點了點頭。大家都在沉思,宿舍內(nèi)一時無話。

阿鵬贊同道:“你說的都是我想的,植奇,我也這樣覺得。”

舍長哎呀了一聲說道:“大家都是這樣的了,不是想去哪才去哪,是能去哪就去哪。”

方植奇也點點頭:“的確。畢竟咱們能力就擺在那,有地方落腳就算不錯了。”

我沉默地望向窗外,幾公里以外的跨江大橋最高處的燈光以秒針跳動的頻率閃爍著,在夜幕中央仿佛眨著眼睛的星辰。

方植奇說的一句話,令我一時有些唏噓。

我們都是要尋求出路的人。

在過往幾十年的學習生涯中,我向來覺得世上最糾結(jié)的選擇永遠是數(shù)學或物理里的題目——即使有老師講解過的例題,再次面臨時也仍感到無比棘手——我想只要我身處學校一天,就不會有比它們更加令我抓耳撓發(fā)不知所措的難題了。

可是由上天出題的生活,永遠比人類出題的考試復雜。

其實我們都心知肚明自己不是得天獨厚的處境,在一間普普通通的大學中完成一個鮮為人知的專業(yè)的學業(yè),成為一個平庸無華的畢業(yè)生,出來社會也同樣要過摸爬滾打的日子。而其他優(yōu)秀的同齡人呢,他們會從名聲與實力并存的世界學府中脫穎而出,在面試會上與鴻儒談笑,在親戚堆中被作為楷模去教育別人家的孩子,他們大多學富五車又具備著張揚的自信,于是可以輕而易舉地擊垮那些差他們一等、二等甚至三等的同齡人們。

所以啊,我們必須往上爬。

不顧一切地向上爬,不斷地拼搏——為了與人并肩站在巔峰上!

為了不輸顏面。

只要拿到那份學歷,我們就可以改頭換面般地重新出發(fā);只要擁有了那份學歷,即便是初次見面也能得到對方的認可與尊敬;只要得到了那份學歷,我們就不再是被人挑三揀四的水果,而是那擺放在玻璃柜里的戒指項鏈……那是一種地位的象征,跨過了那個門檻就相當于見到了新天地,我們不用再自卑,不用再寄人籬下,為了這種身份上的徹底轉(zhuǎn)變我們必須付出所有!

瘋了。瘋了。

出路在哪里?

我的出路似乎只剩一條了。

“我……要不我也去考研吧。”我冷不丁說出這一句。

阿鵬驚詫地轉(zhuǎn)過頭來:“啊?樹燊,你也要考研?”

我點點頭。

舍長調(diào)侃道:“現(xiàn)在決定考研,十月份開始準備是吧。”

阿鵬也笑著問:“你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性子,真的能行嗎?”

我苦笑著抬起頭:“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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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我再次做出這個決定時,我的焦慮卻如野草般瘋狂滋長。在我身邊,同樣選擇考研的人似乎不再低調(diào),這使我終于能看清這條跋山涉水的綿長隊伍,而我站在剛剛開始入列的隊伍末尾,前面是數(shù)之不盡的密密麻麻的同齡人。

某天下課我抓住一位已幾天沒說話的朋友問:“下課了,你這么匆忙去哪里呀?”

“圖書館。”

“哦?你是打算考研?還是考公?”我好奇問道。

朋友毫不猶豫地說:“考研啊,要是考公在這個時間急什么。”

我點點頭道:“哦,是這樣。你最近每天下課都泡在圖書館里嗎?”

“什么最近,我從去年年底就開始了。”朋友搖搖頭說道,“基本是除了上課就在看網(wǎng)課,然后其余瑣碎的時間用來背單詞。”

我有些吃驚:“你這么早就開始準備了?”

“這還好啦,早了一點點而已,花一年時間備考不是很正常的平均水準嗎?”朋友不以為意地說,“畢竟我要跨專業(yè)考研,肯定要比別人更加努力才行。”

我的心微微一冷,旋即問道:“那周末呢,你的時間怎么安排?一天學習十二個小時?”

朋友低頭算了算,道:“從早上七點到晚上,有時十一點多才回宿舍,可能還不止十二個小時呢。”

閑聊間,圖書館已經(jīng)到了,朋友朝我揮揮手告別,我苦笑著,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如今已是三月下旬,我已經(jīng)白白浪費了近四個月的備考時間,況且我自問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達到像剛才那位朋友的學習效率,一天能專心學習九個小時左右已是極限,這般算來我已經(jīng)落后了別人多少腳程?這場長跑,我還會有追上的機會嗎?

我什么也不知道。

接下來的時間里,我每天都能發(fā)現(xiàn)幾個以往深藏不露的正在備戰(zhàn)考研的人,好像我突然得到了一副掃描眼鏡,可以精確地鑒別出別人有無考研的準備。可是這副眼鏡并不能給我積極方面的影響,反而令我的焦慮越來越深。

“你為什么會想考研呢?”有一次,我忍不住向另一個朋友問道。

那位朋友踟躕道:“因為我看好多人都在考研,所以也想試一試。”

我聽到這個理由,心里突然感到一陣疲倦。

令我疲倦的是自己還是自己所選擇的道路?我不知道。

他明明這么堅定,這么認真,可為什么支撐他的只是一個由跟風而起的信仰?

但是,誰又能說選擇考公考研的人,完全沒有跟風方面的考慮呢?大家都只是隨大流罷了,跟從社會的主流,才能成為社會的上流,出人頭地。為了擺脫困境,或是獲得更優(yōu)越的身份、更舒適的條件,大家拼了命地削尖腦袋往人最多的地方里擠,越擠下去人便越多,人越多便越能擠死人。

某天我在學校論壇上看見一個二戰(zhàn)考公的學姐發(fā)的帖子,情深意切得令我動容:“今年是我第二次備戰(zhàn)考公,果然有些事一旦開始就會變成執(zhí)念,去年看到公考那些千奇百怪的題目時我只會默嘆這些題也太離譜了,然而現(xiàn)在我只會恨自己為什么做不出來。其實我早就開始后悔啦,這兩年里一場接著一場的考試,我從未停歇過,這條路好像永遠沒有盡頭。考上大學就好了,畢業(yè)了就好了,找到工作了就好了……從小到大我們都在聽別人的聲音給自己的人生加條件,左邊這條要學歷卓越,右邊這條要事業(yè)有成,上邊這條要三十歲之前結(jié)婚,下邊這條要結(jié)了婚就立馬生小孩,好像滿足了所有的條件人才是幸福的,一旦你漏掉某一條,就會被周圍人的話語澆上一盆冷水。我很害怕,很焦慮,人生明明有很多年,足以放得下人生的很多事,可為什么要規(guī)定我哪一年去考試、哪一年去結(jié)婚,好像慢了同齡人一步就該死。”

讀完這幾百字,我竟沒來由地流下淚來。

如果人只是為了那份學歷而考研,那即便上岸了又有什么意義呢?人終將花費這多出來的三年學習生涯,去尋覓能夠支撐自己完成這份學業(yè)的信念,不然到頭來仍只是空洞地喪失掉自我。

我到底該為了什么而努力?我的信念配不配得上社會的潮流呢?

我想先弄清楚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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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焦慮如狩獵中的野獸般一步步向我逼近,心臟在浮躁的情緒中漸漸產(chǎn)生如同去年年底時那熟悉的懸浮感,像是被什么東西吊著那樣,一直落不下地來。因此,我始終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的內(nèi)心,收縮自己的思緒,現(xiàn)在這些防范措施對我而言已駕輕就熟——這就像一類賽車型的游戲,跑車的速度越來越快,且沒有停下的開關(guān),我必須不斷閃避那些撲面而來的障礙物以保證自身的安全。

這是一道由自己親手澆筑的心理防線,有了它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獨處時的情緒波動被收縮至一個較小的可控范圍,即使偶爾的越界超溫,也能很快地平復下來。

心態(tài)才是人最應該保護的屬于自身的東西,我越來越認識到這一點。

可是一味地自我消化終究是一種精神內(nèi)耗,有了前車之鑒的自己,也已明白這種時刻必須主動聯(lián)系外界,以排解掉自身的一些壓力或負面情緒。

所以我突然想找陳久卓聊聊。

陳久卓并不算是和我交往頗密的朋友,也許一個學期里我們僅僅只會聊上一到兩次,再多也只是偶遇時的互相招呼。可在我的心里,陳久卓卻是我在大學中認識到的靈魂最具深度、思考最具廣度的朋友,他像是我的知音,能以一句話治愈我的某些心結(jié),能言之有理地安慰被現(xiàn)實與理想打擊到的我,好像許多我困結(jié)多日的問題,他早就準備好了答案。

有時我甚至覺得,與他交談,就像是和未來的自己把酒言歡。

老實說,我的大學朋友里,陳久卓是最不可或缺的一位,他是我真正的朋友,無論多長時間未見,我們重逢時依舊會如初識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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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聊聊?]我言簡意賅地向陳久卓發(fā)出一條信息。

[嗯,你想聊什么?]

我笑了笑,[當然是理想與人生。]

[這么有趣的話題,不得當面談啊?]

[行啊,走,我請你吃飯。]

我們?nèi)詢烧Z地敲定地點與時間。第二天中午下課后,我獨自穿過學校舊校區(qū)的后門來到一條民風淳樸的美食街,在幾近人滿為患的飯館里,陳久卓早就坐在一個顯眼的位置上等候。

我們簡單地調(diào)侃了幾句,陳久卓說他早點好了餐,并沒讓我付錢。

他起身去買了一瓶大可樂,坐下時開門見山地問道:“樹燊,你畢業(yè)后打算做什么?你應該不會從事你專業(yè)這一行吧?”

我點點頭道:“是的,我應該,會考研吧。”

“應該?”陳久卓挑了挑眉,“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三月份了,你還沒下定決心么?”

我苦笑道:“正因如此,我才有些焦慮。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如果說從事本專業(yè)吧,上一屆的學長學姐們又說工地上環(huán)境很差,不僅要各地跑、一年只能回家一到兩次,還干的是沒文憑也能做的體力活。當初,有個公司簽約了十八個學生,結(jié)果后來十七個去了考公,剩下那個還決定要自己創(chuàng)業(yè),他們寧愿交違約金也要跑。待遇不錯的公司,其實也就幾間國企,還要招收985、211的學生,留下的位置也不剩多少,如此一來,我們大多只能選擇那些待遇一般、工作又未必更加輕松的企業(yè)了。”

“考公呢,更為糾結(jié)。若想考一線城市的公務員,難度和上九天攬月差不多,幾乎每個能擺上臺面的崗位,競爭都是千里挑一的激烈。如果退而求其次,也許又會被分配到偏遠的農(nóng)村或山區(qū)里,不僅離家更遠人生地不熟,還得過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苦日子,即便能有魄力在鳥不拉屎的地方熬上幾年,工資也還是那個不高不低的水平。很多過來人也和我說,既然我家在城市,如果沒把握考上本地的崗位,就沒必要嘗試考公了,還不如隨便找個離家近些的工作,薪酬和公務員能差多少?”

“至于考研,則最是難決。我想借著考研的機會換個專業(yè),去鉆研自己感興趣的方向,可是人們都說,跨學校跨學院跨專業(yè)的三跨考研太難了,除非你天賦異稟,勤勉好學,又計劃完備,不然上岸率微乎其微。我又是個怠懶慣了的人,如此形勢嚴峻的持久戰(zhàn),我生怕還未到?jīng)Q戰(zhàn)時刻自己已兵敗如山倒,半途的堅持終究功虧一簣。雖然說,想了很久最后我還是決定試著考研,但是,我總覺得自己有點像跟風的人,因為別人考研,因為別人說這條路好,我才跟著選擇,而不是自己有非它不可的理由,有斬釘截鐵的意義。每當我想到這,我就覺得自己的努力很空洞,覺得這條路的終點根本不是我的目的地。”

陳久卓一言不發(fā)地聽著我說完這些,此時餐剛送到,服務員將飯菜整整齊齊地擺放至桌上,熱騰騰的白氣不斷地冒升,香氣隨之撲鼻,我倆卻都沒有動筷。陳久卓不慌不忙地為我盛上一杯可樂,嘆了口氣說道:“樹燊,你總是這么游移不定,他人一句話對你的前進能產(chǎn)生巨大的動搖,而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以后,你又會回過頭來后悔當初。其實無論你怎么做,無論你選擇什么樣的道路,都會有人朝你潑冷水的。就好像你想當老師,他們會告訴你老師不好做,編制競爭激烈,非師范生幾乎沒有出頭之路;你想當作家,旁人又會說這一行收入不穩(wěn)定,無人問津的作家和乞丐沒有區(qū)別;你想當醫(yī)生,那更是天方夜譚!沒有受到專業(yè)教育,沒有文憑沒有學歷,連當個庸醫(yī)都沒有資格……那么世上究竟有什么路好走呢?站在即將畢業(yè)的這個懸崖之上,以我們的資本前方根本不會有一勞永逸的坦途,去往理想山巔的棧道甚至需要我們一截又一截地修建,而既然路都是由自己親自鋪下,那么比較還有什么意義?我們只需堅定地選擇適合自己的目標就好了啊。”

我輕聲道:“可我根本不敢想象考研失敗的后果。”

陳久卓笑了笑說:“考研只是一個選擇,不會讓你一步登天,也不會讓你一念地獄,每個人在這個關(guān)頭都要做出他的選擇,而每一種選擇都值得尊重。”

“何況就算失敗了又如何呢?在這段備考的時間里,你當真一無所獲嗎?你學的都是自己感興趣的東西,而這些知識不像你的專業(yè)課那樣受你排斥,被你所認可的它們必將永遠追隨在你的身后。樹燊,恕我直言,考研確是較為適合你的道路,因為你所感興趣的文學知識碩果僅存于書籍與學府之中,而想要保持學習,繼續(xù)以一個學生的身份讀書是再好不過了。”

我點點頭說:“我明白。”

我們將杯中的可樂一飲而盡,拿起筷子開始慢慢地享用午餐。

飯館里的客人一個接一個地離去,我們身邊逐漸從嘈雜變得寂靜。這頓不急不慢的午飯是悠閑的下午的開端,墻上的秒針永不遲滯,我們也無需追趕,任由明媚的日光如一只懶洋洋的小貓般匍匐在飯館門前的地毯上。

許久,陳久卓放下筷子,擰開可樂,悠悠地將那黑褐色的液體倒入杯中,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樹燊,你必須要告訴自己,這條道路吸引你的不是光鮮的學歷誘惑,而是淵博的學術(shù)海洋,從始至終你的目標都應如一,不然即使你成功了也依舊迷茫。你要明白什么才是你前進的基礎,到底該怎么做才能令你無愧于心,而不是一味地模仿別人的選擇。社會是什么樣的潮流,世人到底在追捧什么,那又如何呢?隨它去吧,你有自己的理想,即使它不景氣,即使它遙不可及,你也依然不會放棄它啊。”陳久卓輕呷一口,緩緩地搖晃著杯中所剩不多的可樂,微微一笑,“況且,你也不要老是將目光放在這窄小的三條道路上,難道你就沒有別的選擇了么?將你的視野擴大到學校之外、城市之外、國家之外,將你的參照跨越到今年之后、十年之后、五十年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你今天的抉擇其實不算什么。世界這么大,時間這么長,難道它們都只留給你這一道只有三個選項的選擇題?如果你暫時跳出自己所處的局限區(qū)域,往外探尋,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道路有千萬條,四通八達,每一種選擇都值得嘗試與尊重。”

我沉默地思考著。

暫時跳出自己所處的局限區(qū)域?

這是什么意思呢?

我晦澀地理解著。

我開始嘗試著想象。

我試著想象自己不再是一個即將畢業(yè)的畢業(yè)生,試著想象自己并未在二本大學中讀書,試著想象自己換了一個城市生活,試著想象自己三十歲時經(jīng)濟獨立的模樣……而當我如此想象時,我仿佛拋棄掉了自己原有的一切身份,剩下的僅有深入骨髓的理想與正值二十一歲的青春年華。

我像是乍然進入了一個新世界。而這世界是這么嶄新又這么遼闊,好像做什么都有無可限量的前途,好像怎么走前方都是豁然開朗的出路。這一刻我就像一個被父母一直蒙在鼓里的富二代,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如此富有。

那些朝氣蓬勃的銳氣,似乎又回到了我的身上。

陳久卓認真地看著我說:“能感覺到嗎?”

我點點頭,舒了口氣道:“可以。”

陳久卓笑著說:“唯有你懂我的意思。”

我也笑了,拿起杯子與其輕輕一碰,輕聲問道:“那你呢,陳久卓。畢業(yè)之后你想做什么,有什么想法么?”

他低著頭沉默了一會,搖了搖頭說:“沒什么想法。”

我有些疑惑:“嗯?那你何去何從?”

他笑了笑,說道:“隨遇而安。”

我更加摸不著頭腦了:“考公考研就業(yè),你都不考慮么?”

“我有自己的打算。”陳久卓說道,“我會在今年的校招里盡我所能地嘗試加入待遇比較好的國企,趁著自己年輕辛苦兩三年,即便全國到處跑也沒關(guān)系。”

“那兩三年之后呢?”

“回老家接手我爸媽那間小雜貨鋪子吧,那時他們年紀也大了,該退休了。我就每天坐在柜臺前當一個輕松自在的普通人好了。”

我有些羨慕地說道:“那種躺平生活挺好的啊。”

陳久卓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我見他這副模樣,不禁向他提出一個有些尖銳的問題:“陳久卓,你是不是就想躺平,想著能安分地過完這一生就好了?”

陳久卓抬起頭看向我,他嘆了口氣,似乎對我提出的問題感到無奈,他又摸了摸下巴,好像覺得這件事情有必要與我解釋清楚。于是他輕聲說道:“你想錯了,樹燊。我并不是不想努力,也不是心甘情愿地躺平,而是我覺得,這個世界逼得人太死了,它催促著人們馬不停蹄地向前走,要人們不知疲倦地比較著獲得成功的速度,這令我很憤怒。我不信,我不信我只能靠像八百里加急跑死的馬兒那般拼命才能品嘗到幸福,我更不信只有在沒有盡頭的競爭與相較中我才能由衷地發(fā)出無愧此生的感嘆!你明白么?——這個世界要人用1000%的精力活完他們的一生,可我偏要在做好自己的本分事的前提下去追求原始的快樂!我不想成為茫茫人海中,為了爬向更精致的生活而變得渾渾噩噩的那種人,我只想做我自己。”

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曾質(zhì)疑過陳久卓的不思進取,也曾對他的荒謬選擇感到不可理喻,此類種種,令我在心中為他立起了一座被社會磨平了棱角的形象。我以為我早已讀懂我這位朋友了,他在我眼里已簡單得如同一張白紙了,可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昔日對他的理解,原來差之千里。

原來陳久卓和張澄月相似,都是憤世嫉俗的人。也對啊,只有憤世嫉俗的人才能活得這么清醒,這么自在,這么透徹。他們生有熱烈,藏與俗常,心有山海,靜而不爭,從不人云亦云,也從不隨波逐流。

我有些歉意地自罰一杯,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陳久卓同樣飲盡了杯中的可樂,笑著說道:“樹燊,其實我真的佩服你,堅持一個理想這么多年,即便遭受無路可走的挫折也從未將它舍棄,就這點,你是這個。”他向我豎起一個大拇指。

我哈哈一笑,為他的杯中盛滿可樂,玩笑道:“我更佩服你,家里原來還有一間鋪子等著你去繼承,而我就只能白手起家。”

“你這住在城市里的小子這樣說不合適吧?”

“我家也不是在市中心啊,郊區(qū)誰看得起呢。”

我們有說有笑地調(diào)侃起對方來。

那是我們在大學里最后一次暢談理想與人生,是屬于兩個意氣風發(fā)、志趣相投的少年的最后一場推杯換盞,是劇院散場前最后一幕足以令人銘記終生的壓軸戲。也許多年以后,我們杯中的可樂已換成了醇酒,餐桌上的快餐已換成了佳肴,觥籌交錯間,我們?nèi)砸越^大多數(shù)的心神去回憶此時此刻彼此的面容,用千杯不醉的酒量去高談今時今日雙方的話題,而即便暢聊暢飲至深夜,我們也再不可能重返這最青澀最張揚的時光。

不知那時我們的酒杯碰在一起,會不會是夢破碎的聲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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