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元旦,楊樹燊寫給自己:
我總是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力感困擾,無論我如何絞盡腦汁地去剖析,一針見血地分割出失落的原因,然而卻終究無法將其完全排解。
對現實的失望與對自身的自卑揮之不去。
孤獨這個詞,在我過往的寫作中占據著主旋律,只是自成長的某個關鍵時刻以來,它被另一種春心萌動的情感所取代……然而當熱潮褪去之后,孤獨感又像魔鬼般撲向我。
人們營造出美好的情景有什么錯呢?人們塑造出優秀的偶像有什么錯呢?我的理性完全能夠理解,我也明白我消沉的姿態與日益嚴重的自卑息息相關,可是我的感性,它一哭二鬧三上吊地無法安分接受。
果然人就是感性大于理性的生物,其于我身猶能見之。我分明保持著哲理的智慧,卻仍深陷于感時濺淚的泥潭之中,即使我已經小心翼翼地護著自己的情緒,也依然無法坦然釋懷。
也許我內心里一直藏有兩個靈魂,它們一種理智而樂觀,不在乎未來以何種方式生存,一種偏執而悲觀,勢要爭名逐利成為人上人方可罷休,過往多年里,它們一直相安無事。可是到了某個關頭,它們竟不容分說地吵起架來。
得不到認同感的孤獨,是催化它們分道揚鑣的赤火,也是令我愈加自卑的頑石。我不單單質疑身外的一切,也無法原諒自己,但卻始終執著地相信自己腳下的路能通向令我欣慰的未來,即使這些年來自己已逐漸對終點失望。
在忽視面前,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局限;在迷茫面前,我比漫無目標的人還要焦急。身外之物,竟令我恭若信仰,虛幻之名,竟令我奉若神明。
慶幸如今我已想通一切。僅愿新的一年里,自己能心靜淡泊,有成全自身之奮,有安居樂業之閑,有坐看云卷云舒之樂,有袖藏浩然正氣之貞,最終與初心言歸于好,不厭庸常。
2021,再見。2022,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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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竟這樣恍恍惚惚地降臨了,看著嶄新日歷上那奇異的老虎形象,看著手機時間顯示的不再是熟悉的“2021”的字樣,我在為“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這首詩產生共鳴的同時,又有了些“歲月變遷,唯有文字可以跨越歲月而來”的感慨。
那篇在浴室里寫的文章,我最終沒有發給任何人,僅僅留給了自己。
我覺得自己能給自己答案。
我明白,這是一場自己和自己在心尖上的拔河比賽,也是上天給我的考驗。在它悄然降臨之初,我并未上心,依舊不知所謂地活著,完全不在乎自身的自甘墮落。但當我對這段時間的灰暗后果展開回首時,卻發現一切扭曲得可怕。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不敢接觸絕對意義上的安靜,害怕獨處時的孤獨帶來洶涌的情緒低潮,尤其是晚間,思緒的紛雜會讓我無法入眠。
這份折磨讓我痛不欲生。
所以在痛定思痛之下,我不得不開始控制自己,控制自己不再去想象那些令自己焦慮的事情,讓自己保持清醒,認識自己的病態,好好調整。我對自己說:你明知自己處在一個不良的狀態下,卻還要如此沉淪嗎?
可是思維不能完全受控,它依舊發散得難以約束,每次回想起那出電視劇,仍然會令我悲哀莫名。然而,當我在網上目睹一些他人剪輯的來自于那部電視劇中的片段時,卻并未覺得有什么特別之處。在不急不緩的思考中,我得出結論:抓住我情緒弱點的并非外物,其實是某個自卑的自己。因為自卑,所以當我面臨那些我做不到別人卻能做到的事情時,我會覺得痛苦;因為沉浸在這種自卑之中,久而久之,我再回憶到的,就不再是劇本身,而是我臆想出來的片段與聯想出來的情感,為此我深深地沉醉其中。
剛上大學時我意氣風發,張揚自信,怎么兩年時間,我已經深深被自卑所困?
目睹同齡人的更加優秀,的確會讓人受到打擊,從而懷疑自己。人們總是喜歡吹捧年少有為的年輕人,以為憑此便可激勵身邊更多的年輕人向榜樣學習,可是事實并非如此。
年輕人更加敏感,也更加渴望得到認可,這些認可對他們而言永遠多多益善。他們可以被榮耀征服,也可以被財富吸引,更可以為了異性選擇獨善其身,激發他們奮斗意志的途徑茫茫之多,為了得到認可,他們會無經思考地接受他人口中的優秀的定義。
可到頭來,他們面臨最多的,卻是旁人對于年紀的比較。比如他比你還小,為什么他可以做到你卻不能?比如你比他大,你現在擁有的他日后同樣可以擁有。
可是啊,年齡并不是靠人力可以扭轉的東西,因為年歲上的劣勢而產生的挫敗感,該要如何修復和挽回?輸在天也無法改變的事情上,這怎能不叫人愈加絕望?
我們生于如此急功近利的時代,似乎每種成功都有捷徑可走,人們被迫爭先恐后地往捷徑處擠,生生把捷徑擠寬成了正路。人們攀比競爭的已經不是最終誰達成目標,而是哪一位更快更省力,似乎后者走過的路才是最正確且穩妥的。我思來想去,覺得不應也不必如此。我自己的人生,如果只顧著和同世之人相爭屬實過于乏味,而且在一味追求快的環境下所得到的價值,真的能如我所愿,且不會有半分虧損嗎?
如果可以,我寧愿積淀半生,淡泊寧靜地追求我此生熱愛的東西。
即便無人問津,即便顛沛流離。
我想象到等我死后,我寫下的作品會被后人發掘并流傳下去的場景……那么,即便是平庸而孑然的一生,亦無憾矣。
也許我是失敗的,也許我最終也未能留下一字一句,可那已經是我的身后事了啊。
是啊,何必與同世之人相爭?當我立下我的目標之時,自己需向之看齊的人,已林立在過去那一望無際的歷史長河邊,他們的精神時隔千年,依舊散發著璀璨的光輝,照耀著站在當下這一刻的所有人。
有了這個想法后,我開始收回對他人生活的興趣。我想,正是因為每個人都有競爭的欲望,所以才千方百計地想要窺探他人的生活。若是長此以往,我們將不可避免地會把他人的目標看成是自己的追求,對俗世的定義趨之若鶩。
我們應堅定地追求屬于自己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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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這東西,真是驕橫野蠻又不講理。所謂的什么造化弄人,什么陰差陽錯,實際上都不過是它自娛自樂的把戲,偏偏地,人又無力對抗。
這么多年,我似乎深受其害。
那些不為人知的處處碰壁,那些讓人啼笑皆非的意外巧合,它好像就在我前行時一直耳語說:你走不下去的,放棄吧。這不是你該走的路。
一直以來,我都是個豁達開朗的樂天派,他人再多的質疑,再多的否定,我都能給自己找到堅持下去的理由,因為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我對自己有信心。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真的心灰意冷了,該怎么辦。
而且更沒想過,其實這件事發生的概率并不為零。
當所有的文字都變成我的眼中釘,當所有的筆墨都化作我的肉中刺,我是不是失去了它們也能行尸走肉地活著,是不是缺少了它們也無妨,不過是在碌碌無為的標簽之上再添一個一事無成?
是不是放棄了掙扎就能更加輕松地生存,是不是走別的路就能更加地通暢順遂?
夢想不易,路途難走,人甚至飽經折磨。
我想,人類的生存都需要有所憑依,其實命運不過是抓住了這個才看上去像無所不能。我著實能理解為何莊子如此渴望所謂的“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的逍遙,因為只有那樣的境界,命運才束縛不住你,自己的生活全由自己主宰,根本不需在意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
蘇軾曾說:嘆余生之須臾、渺滄海之一粟。人類,果真是渺小,所以才會這么努力地呼吁團結,才會將智慧都付諸于自身以外的力量上。可是人的精神又深邃得可怕,似乎沒有極限沒有止境,所以仍留有無限可能。
其實將與文字有關的事皆當作業余也不錯,不妨先尋一份生計,應付生活。我至少未來還有機會,保證了自己的基本生活質量之后,再去追逐自己的夢想,我不奢求名和利,只是想讓自己真正地開心。我完全無法想象若有一天我放棄了,心甘情愿地選擇做一個為了那微不足道的薪水起早貪黑的小職員,對文字之事不聞不問,奔波勞碌半輩子,直到老了退休了才一拍腦門似的想起,原來啊我曾有個立志要研習一生的深愛,原來啊我只有極其短暫的青春像是在人間活過。
我更難以接受,若有人問起年輕的自己,只能告之以一句“年少輕狂”,只能惜字如金。
這不可能。
我不會容許未來的歷經滄桑,卻要反過頭來教育年輕的不是;我不能容許一顆腐朽的心,竟然要居高臨下地嘲諷抨擊其青澀時的蓬勃。
簡直本末倒置。
我可以向命運妥協,我可以承認它批評我的那些不足,我可以為了生存去做一些我并不感興趣的事……可是,我不會向你認輸,我不會被你擊敗。
我始終相信,人是為了某件事物才來到這世上的,沒有人生無所依。
既然如此,即使是生老病死,我也不會讓自己大好人間,白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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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寒假,父親出差剛回到家,母親便拉著他陪我出去到處游玩閑逛。兩年里沒出行過一次的一家三口,在一個月里竟出行了幾十次,父親向朋友借來一臺私家車,載著我們整個省市里到處跑,我們走過蜿蜒曲折的山路,泡過暖和舒適的溫泉,吃過外焦里嫩的燒烤,望過珠圓玉潤的月亮,當我登高望遠,俯瞰群山,深切地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驚嘆時,忽也覺得,塵世間的物欲橫流其實不算什么。過去旅行時摩擦不斷的一家人,這個月里卻出乎意料地其樂融融。
以往沒有同齡人便會拒絕與父母出游的我,竟發了瘋般愛上了這種短暫又美好的旅行。我也漸漸地感覺到,自己正在朝原先的心境恢復,慢慢地回到以前那個開朗、樂觀的少年,這種無法從外觀看見的好轉讓我身心明亮。我將過去拋之腦后,不再回想,任由時間沖刷掉心靈上的傷痕,距離心郁的時間跨度越大,我便越來越覺得自己已經脫胎換骨。
寫了幾篇文章之后,我也開始讓自己繼續某本小說的撰寫,我打算為恬熙寫一個故事。而每當平日我想到這本尚未完工的作品時,我的內心便會涌上一股興奮的熱潮,它會靈光一現般地沖洗掉我心中的陰暗與頹唐,不斷地催促著我快些動筆,而寫完一個章節后我得到的成就感,竟如同新釀好的蜂蜜一般治愈著我過去的創傷。
我的明天從那一刻開始終于有了色彩,對于寫好這個故事的期待,重新點燃了我對生活的熱情。而我大徹大悟般地發現,任何活動、任何事物、任何我生命中的過客,重復得太多,我難免對他們產生一股厭倦——我明白膚淺的興趣持續不了太久,它并不保溫,早晚是被人始亂終棄的結局——可是這個世上卻有一種近乎永恒的快樂,它不會令你在某個求而未達的狀態中煩厭,也不會被其他半路殺出的愛好占據或超越了它的地位……它是永恒的、終極的、不可推卻的、純潔高尚的,它是你與夢里的山巔獨一無二的聯系,是你在落魄的低谷不離不棄的理由,它不是一晌之貪,它注定陪伴著你走完登高途中那條艱險坎坷的路,成為風雨交加的夜里你手持著的那根永不熄滅的火把,與唯一的依靠。
對我而言,這種快樂毋庸置疑地來源于寫作。
那天我翻看著過去寫的一篇又一篇或長或短的文章,心里忽然燃起一種我要繼續努力寫作下去的熊熊欲望。在那一瞬間,我很感謝我的夢想,這么多年,我始終如一地愛著它,而它也并未辜負我,無論在什么樣的環境下依然能如奇跡似的將我拯救。
一句話如河海枯竭后露出的古老石頭般在我心上浮現:肩負夢想的人,本身就和夢想一樣了不起。
我不能再背棄夢想對我的信任了,世俗為我帶來的執念令我焦慮無比,使得自己對自身的要求水漲船高般不斷攀升,到最后,我才發現船下不是水而是滾燙的熔巖,它不斷地上涌將我推向災難的出口,而我的心如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再也不是原本的模樣。
我需要擺脫這自縛之繭。
我驀地想起書上的一句話:
“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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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樹燊作于2022年2月:
人啊,終究是需罹苦于自己的執念的。
我實未想到,終有一日我也會深陷于他人的人生而無可自拔,從而厭倦自己所立之地的故作高深。好像在那么多次的自我催眠、自我安慰下,久經遮掩的現實終于披露出它真切的令人失望的面目。
又或許,虛構的情節在我方寸大亂間蠱惑著我,它制造出鮮活的光影,讓美好的想象仿若穿透過濾鏡般成為難以觸及的事物,最后麻醉我說這將是最為高尚且浪漫的追求。
無論是哪一種,這種生活的壓力仿佛要徹頭徹尾地將我改造。迷茫如漲潮的河水般淹沒掉了我的未來,使得我只能不斷地回望過去,不斷地后悔,不斷地鉆入紙醉金迷的虛擬去尋覓為時已晚的拯救。
我不知哪一種未來是我喜歡而能達到的,也不知為了這份達到我又會心生氣餒多少次。每當我開始尋求突破時,擺在我面前的種種未知,卻遠比那些已知的困難更加令人絕望。與此同時,懶惰又如一條極有耐心的毒蛇,而我是它勢在必得的獵物。它麻痹掉我的手腳,松懈掉我的神經,長此以往,便令人渾渾噩噩而不知悔改。
于是,我開始排斥供我自由放任的時間,開始憎恨無能為力的夜晚,也開始討厭似是而非的答案。
我想,我可以埋怨過去所做的選擇,可以質疑將來所走的道路,但我應該相信現在的自己,因為這是唯一能受自己操控的東西。
久遠的未來似乎注定庸碌,優秀的他人是如此可望而不可即,往日定下的目標令人惶惶不可終日,夢幻的童話又怎么能安慰已經陷入現實苦海中的人?
然而只要明天依舊預約到讓人愉悅的事,只要今天仍然遇見了想要邂逅的人,日子便都很開心;只要還是對自己而非未來——滿懷期待,只要還是有干勁地奔向自己想要成為的人,那么流失掉的時間便有意義。
無論是執念所要挾還是生活所壓迫,人都要守住本心啊,只要自己不變,世界總有一天會恢復成最原先、最輕靈的模樣。
愿我們都能看清現實與虛擬的界限,辨明真寧與假幻的迥然,讓自己的靈魂始終處于寵辱不驚的高臺之上——這樣那些獨屬于自己的牢籠,便形同虛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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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是倉促的概括,卻也是重振旗鼓的總結,我感受到我的精神正從此重新凝聚,并飽滿地投入到文章的字里行間中去。寫完這篇文章以后,我重重地舒了一口氣,這段與自己的無形爭斗,也該要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