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入大三的時候我就在想,我是否應該開始準備考研了。這段時間里我瀏覽了很多學校的招生簡章,也從往屆上岸的學長學姐處取了不少經,對于幾所學校的招生情況和考試內容,已有了大致的了解。可是,即便在這萬事俱備的關頭,我依舊等不來那陣東風。這臨門一腳太過虛無縹緲了,全無腳踏實地的感覺,今日的決心到了明日,又杳如黃鶴般不見蹤影,好像全然沒來過似的,一切都靠自覺的生活像是一座搖搖欲墜的房屋,隨時都有可能倒塌,而若是不幸成了廢墟,下一次重建又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其實我對自己并無十足的信心與把握。我有感興趣的專業——文學類我都很喜歡,可那便代表我將要跨學校、跨學院、跨專業三跨考研,對于我這二本的出身,難度已是很大,更何況本科是漢語言文學類專業的學生本來選擇考研的就占據很大多數,導致這幾門專業在考研中競爭一直不小。然而,若是要我選擇考本專業的研究生,那我寧愿乖乖就此畢業出去工作,反正就算運氣好考上了,憑我這份學習興趣也不可能順利研究生畢業。
我算不準我這個決定是好是壞、是對是錯。我選擇的考研道路注定是高風險、高付出、高回報的,大有一將功成萬骨枯之勢,我不能掉以輕心更不能松懈,只有加倍的努力才能讓我具有取得成功的可能。可是,到了這一刻,我又像是重回兩年之前那個獨坐廣場上遐思的夜晚,一切都是那么躊躇。我不知道這條路對我而言是否可行,也不知其會否令我后悔,我對自己未來的所有設計、規劃與籌備,竟都像一場孤立無援的突圍戰,也像是一次毫無準備的演講,而我對于這種自己決定命運的感覺,卻是前所未有的迷亂。
我需要一位能為我指點迷津的前輩,與一陣讓我忘卻身后事的號角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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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老師,今年我大三了,有點想跨專業考研去學自己喜歡的東西。但又不知道該怎么做,也不知道值不值得。我現在仍是下不定決心,還害怕就算努力了也達不到目標,所以最近很是焦慮……老師,您說我這種從工科三跨去考文學的想法是不是真的很愚蠢,只是在白白耗費自己的精力和時間呢?]
吳老師是我高中的語文老師,對我極好,在去年的這個時候,我贈了一篇文章予她,得她感慨之余也回贈了我“墜歡莫拾,酒痕在衣”的八字箴言。回想起高中三年,吳老師對我的賞識、鼓勵與教育,讓我對語文的興趣如同春天里的樹苗,源源不斷地向上生長并伸展出新葉子來,那是我與語文相處得最為快樂的時光,也是我第一次,從一門學科中得到了自信、榮譽、快樂、還有我存在于這個世上的意義。
在高中時,我和吳老師的相處便隨意閑適,她就像我在學校里的母親,即使我嬉皮笑臉地沒個正形,她也不會拿老師架子來壓我,反而慈眉善目、語重心長地教導。無論是生活還是學習,她都是我最親近、最敬重的老師。畢業后,我仍同吳老師保持著聯系,高中時期的好關系并沒有隨著畢業便被沖淡得一縷不存,反而靜靜地沉淀著。老師中文碩士畢業的學校,也是我深思熟慮后的目標之一,若是走一遍老師當年走過的路,我覺得也未嘗不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原本我是計劃于高中校慶時回去找老師聊天,順道敘敘舊,重溫一遍老師對我的幼稚頑劣流露出來的無可奈何的溫柔笑意……可是疫情形勢下校慶早已被調整為線上的云校慶,閑來無事的平時提出見面又有些唐突,所以只好以短信的形式向老師請詢。
沒過多久,老師便發來一條短信:[你現在有空么?我打個電話跟你聊聊。]
[有的。]
這時是剛上完課的中午,我和李武隆一起坐在學校后門前的長椅上等著外賣的電話,下課時間的人流量與上課時間相比,就好像東京澀谷的十字路口與農村無人問津的鄉道的區別,而這兩者的轉換會因為一陣準時的鈴聲而在極短的時間內疾速完成。我隨便謅了借口說想找廁所,撇下李武隆,穿過洶涌的人流、古樸的榕樹與微禿的草垛,找到了一處無人打擾的寂靜亭子。剛一坐下,電話便來了。
“喂,老師好。”電話一撥通,我便不由得微笑。
“你好啊,好久不見了。”老師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清雅,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一片清風勁節、翠然如玉的竹林,“畢業這么長時間,也不見你回來看我。”
“這不是因為疫情嘛,等疫情結束,我一定回去。”我笑著說。“等疫情結束”,這個不知覺間已被無數人掛在嘴邊的約定或者期限,就像一筆沒有具體數目的欠款,不知還要多少努力、多少時間才能還清。
“你現在讀的是什么專業?”
“港口航道與海岸工程。”怕老師不清楚,我多加了一條解釋說,“就是和水利工程差不多,搞碼頭建設,跟土木工程是兄弟專業。”
“哦,是這樣。那你為什么想著跨考文學呢?”
我坦言道:“我不太喜歡現在自己的專業,我想為了轉專業而考研。而我現在所處的理工科大學里,并沒有我情有獨鐘的專業,我想讀文學類,想以后從事相關的工作,甚至想像老師您一樣,考一個語文的教師資格證,去教書育人。”
“明白了。”問清楚了一些情況后,老師嘆了口氣。她直奔主題地說,“老實說,我不建議你去跨考文學專業。首先,考研不是一條適合所有人的道路,也不是走過去了日后的人生就能一帆風順的。你的性子我很清楚,要你沉下心,靠自覺地持續一段很長時間地學習,是很難做到的。相信你自己也清楚,你有點浮躁,自控能力較弱,對一些枯燥的內容學習起來相當吃力,堅持一個高效率的學習周期已經很不容易了,更何況是考研這種比拼恒心毅力的持久戰呢?”
老師說的確有道理,我天資悟性之類的其實尚可,這么多年也一直依仗著它們苦苦支撐學業,如果我真的具備較強的自主學習能力,也許能在當年的高考中更進一步也說不準。
“考研需要啃下的硬骨頭很多,但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第二點就是,你真的打算將自己的興趣變為職業嗎?我當初其實和現在的你一樣,懷著一片對文學的熱忱之心,為之不惜在本科畢業后考研究生、做語文老師,堅持不懈地追求自己幼時的夢想,而我最終也做到了。可是,在這么長時間的執教生涯里,我卻慢慢發覺,自己對文學的熱愛已經不如當年那般純粹,我漸漸因為繁重的工作對它產生了厭倦與排斥,這是一種難以避免的扭曲。人若想依靠他的興趣在社會中生存,那么無論是人還是其興趣,都將難以保全最純真的模樣,這是我這些年來品出來的道理。所以在高中那時,我很欣賞你,你寫出來的文章以及你對寫作的熱情,都讓我看到了當年自己的影子,甚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而現在我將自己的經歷告訴你,是希望你慎重考慮。如果讓我重新做一個選擇,我寧愿讓當年的自己去學其他的專業、做其他的工作,將興趣僅當成一個業余的消遣,免其被白白消磨一空的下場。你明白嗎?”
我將雙肘壓在膝蓋的上方,望著自己的鞋子,輕聲道:“嗯。”
“最后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那些負責研招的老師,會看你本科的專業的。這是一個門檻,有可能讓你連嘗試跨過的機會都沒有,也可能讓你還沒開始就跌了一跤,總之你與他人的競爭很難公平公正,因為你和后者并不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單論我碩士畢業的那所學校,是不會考慮招收三跨考來的學生的。”
我笑了笑說:“明白了,老師。其實我家人更希望我去考公務員,得一份穩定的工作,可是我呢,又不想再去從事自己不喜歡的專業,也不想遠走他鄉四處奔波,所以我想再試一試。”
“考公務員也挺好啊。其實你這專業就業應該不難吧?”
“嗯,是不難。據說我們專業就業率高達95%呢。”
“那不錯呀。”老師在電話那頭輕聲地鼓勵我說,“我覺得你得選擇一條更適合自己的道路,而不是一味地從眾。無論是考公,亦或是就業,我覺得都比考研讓你更有未來,你對文學的鐘愛和熱情,可以放在你業余的時間里供你放松身心,愉悅自己,豐富你的精神世界。而且說現實些,文學其實也很難對你的物質世界有什么幫助,畢竟它始終只能影響一部分的人。”
“是啊。”我感嘆一句。
電話兩頭乍然沉默。
聽得這些話,我心里頭像是卸下了某些重擔,考研的壓力蕩然一空,好像自己突然決定從某條擁擠的道路中退出,便接連松了好幾口大氣。
退堂鼓震天響。
“但是……”老師等了一會兒終于開口,此番她的話里多了幾許蒼涼,“你還年輕,而我已經不再青春啦,有好多事,我也是知道這條路有多么辛酸才這么苦口婆心地勸你,以一個看遍世態炎涼的中年人身份這么跟你說。我也不想徹底打消你考研的想法,如果說你真的渴望,也為之做好了準備,那就去追吧。別讓自己后悔。”
“嗯,嗯,好的,謝謝老師……”我一手捧著電話,一手捂著臉,百感交集,竟情不自禁地涌出淚水。
知子莫如父,知徒莫如師。
掛斷電話后,我擦干淚痕,望著上方亭子的木制掛落,不愿動彈。我想起過往學生生涯中因頑劣無知為老師帶來的無奈與加量的工作,想起自己的偏執與任性,一時間慚愧與懊悔如暴雪般席卷我的內心。
得師如此,夫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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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研這一小小的目標,在我手里說放棄就放棄了。
現在準備考公為時尚早。于是原本緊迫的戰時氣氛,突然就變成了頤養天年的老人生活。大三的課程已悉數成了專業課,課堂上濃烈的職業對口氣息嗆鼻得讓人難以忍受,好像在教室坐著坐著的下一秒,我就戴著安全帽拎著鐵鍬站在拌水泥的機器旁邊了。
我對本專業的知識逐漸失去了耐心,原本還能聽完一學期的大多數課程,而現在,甚至連一節課都聽不下去。對這門專業所謂的根基、立身之本——那些冗雜的理科課程,我已經損耗掉了我所有的興趣,而接下來的起柱造梁、蓋房建屋,我實在是不想參與了。
于是慢慢地,所有的課堂對我而言,都不過是換了個地方睡覺。
自從看著李武隆的網戀落得個得不償失的下場后,我漸漸地失去了在網絡上和他人聯絡感情的興趣。自從年中的生日以來,我與張澄月逐漸聊得少了、淡了,很多時候聊著聊著,我會發現自己沒了熱情,只想著早點將這場閑聊結束。后來我察覺,若我不主動找張澄月挑起話頭,我們之間聊天的頻率便會直線下降,張澄月像是個只會回應的網購客服,極少主動來找我訴說些什么,一想到這點我便感到失望,愈加不想再找她聊天了。
我出于好奇下載了短視頻軟件,關注了一些平時喜歡的電競選手、主播與娛樂圈明星,也慢慢地被其吸引。短視頻的確是一個打發倉促時間的好工具,也是用最少的時間享受到最多樂趣的平臺,它能真正地使人放松,也很熱鬧,讓人不再孤獨。
久而久之,我終于發現了短視頻的魅力,它使人與社會、與世界緊緊地接軌,它讓不同的人不再與大環境脫節,讓被遺棄的人不再形單影只,它可以溫暖那些,在現實中偏居一隅、黯淡無光,內心卻豐富多彩、懷著有趣靈魂的人。然而,當我長時間的沉浸在短視頻中,如花上好幾個小時的時間刷上幾千個視頻的時候,我卻感到一股煩躁與焦慮在我內心中凝聚,好像在替我這些流失掉的光陰不值。我明白良心在催促著自己,要自己別再將可以把生活揉捏成各種形狀的時間白白浪費掉,走馬觀花幾百個視頻,真正留在腦海中的內容卻沒幾個,到頭來只能得到自欺欺人的快樂。短視頻只適用于短時間,以獲得輕度的愉悅,可無事可做的我,卻有太多時間可以揮霍了。
生活放縱著又頹靡著,進入了無所事事的十月。
夏天又將過去了。
相比起銀裝素裹的冬天來,夏天更讓我覺得欣然與痛快,有太多好玩的事,非夏天不可。那透心涼的汽水與舒適的冷氣,穿著露臍裝或是短裙子的女孩,清澈可見藍色瓷磚的泳池,還有簡潔輕便毫不拖泥帶水的服裝,可一到冬天,似乎一下子都不見了。
南方的冬天不見雪,只有刺骨的寒意與凜冽的朔風,并無多少樂趣。因此南方的冬天是單調的調色盤,它上邊只有一片茫茫的白色,與彩無緣。
其實人生已經經歷了二十個如此的夏冬變換,這種并不受人主觀意識所決定的事情,我本應習慣以逆來順受的態度對待它。可是某天下午我望見窗外的秋風吹得樹葉搖搖欲墜,整座校園的樹木颯颯作響的時候,才終于意識到秋天已經到來——我不由得想,也許夏天不會辭去很久,可是下一個夏天我會變成什么模樣?
不知不覺,我就已經大三了。
我突然想,我一直以來所鐘愛的盛夏,是不是僅是校園的盛夏而已?
脫離了校園,告別了青春,我是否還能再擁有這般可愛的夏日——還是再次相遇時它已變得面目全非。
熾烈的陽光似乎正在灼烤著我剩余的時間,然而它終將一去不復返。
一種逝者如斯夫的悲傷緊緊纏繞著我。
我似乎在與人生的盛夏告別。
下一個夏天還會如期而至嗎?
我還會不會像往常一般愛上它。
其實夏天不會變,上一個夏天是什么樣子下一個夏天就是什么樣子。梔子花謝了又開,荷潮退了又漲,泳池里的水換了又換可看上去還是去年的模樣。夏天,就是這樣千篇一律周而復始。可是人呢,終究不可能窮極一生待在過去的牢籠里,始終要向前看,像一條無限延長的直線似的,看遍那如亙古不變的圓一般的夏天的全部角落,最后墜入到茍延殘喘的冬天里去。
可我還是會一遍又一遍地愛上夏天,這年輕而朝氣蓬勃的季節。它像一條恒久嶄新的百潔布,洗滌掉上個冬日所有的沮喪與慵懶,讓人永遠不會老去般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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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我回來了!”我推開門,朝著正在廚房忙碌的母親笑著嚷道。
“回來就回來,叫這么大聲做什么?”母親頭也不回地數落我道,“反正你每個星期都回來。每次你一回來啊,就有得我忙啦。”
我嘿嘿地笑,不以為意地說:“我是怕您太掛念我。”
母親端著一盤菜從我身前經過,聞言不禁白眼道:“你別回來添亂就謝天謝地了!”
父親出差,家里只有我和母親在家。我在家中度過了愜意而悠閑的一個周末,困了就睡,醒了就玩,除了母親偶爾的嘮叨之外,生活一片自由自在。到周日下午時,母親見我吃喝玩樂過分懶惰,便非要拉著我出門逛街,說是備些過年的用品。
我閑來無事,也想著陪陪母親,便順著答允。我們搭乘地鐵去最近的一條商業街。這條商業街是城市里最古老的傳統繁榮商業中心之一,小時候父母常帶著我來這邊買新衣服,記憶中自己的第一條牛仔褲便是來自這里。可是自高中以來,我已很少來這邊閑逛,即使是陪著父母購物,也是去市中心最繁榮的商業地帶,比如某某廣場、某某百貨城,那兒的商品琳瑯滿目,無論是高端奢華的名牌還是利民實惠的低廉物品,一應俱全;可供消費的項目也無所不有,無論是密室類的解謎游戲還是國際著名的連鎖餐廳,比比皆是。那里的裝修格外精致,令人眼花繚亂的彩燈、迷宮般的地圖、秀色可餐的廣告牌、還有許多風華正茂的年輕人,是讓客人去過一次便流連忘返的地方。
相比之下,此刻腳下這條商業街卻顯得簡陋與冷清,兩邊騎樓上方整齊的墻壁廣告牌像是懸浮的多米諾骨牌,下邊擁擠的商鋪用擴音器傳出響亮的叫賣聲,好像熱鬧非凡,可當我和母親走過那座五六層樓高的牌坊,進入商業街中央時,才發現街上行人稀疏,往日人山人海的景象,終成泡影,繁華十不存一。
我挽著母親緩步朝商業街的深處走去,然而越往前走,行人就越少,沒出百米,便如來到一條尋常巷弄,兩邊騎樓下都是緊閉門扉的商鋪,懸掛的店名如潮濕的墻紙般耷拉著,暗銀色的卷簾門上都張貼了“旺鋪招租”的字條,門前一干二凈,完全沒有做過生意的痕跡。母親輕車熟路地帶著我拐進了一條真正的小巷,里邊藏了一間賣衣褲的鋪子,我站立在店鋪門前,嗅著這不經覺察的熟悉氣息,才想起我的第一條牛仔褲正是來自這里。
母親是這兒的熟客,她一邊挑選著衣服一邊跟老板娘聊起了天,自然而然地聊起了當下的這條商業街。老板娘由衷地嘆息著生意難做,自疫情以來,她便一直做著入不敷出的虧本買賣,只是年紀大了找不到其他的活計,只好勉強將這間鋪子一天又一天地做下去。商業街又形式老化,雖然有了新變革的勢頭,但也遠遠未及蔓延到她這里,沒有新鮮血液的注入,也沒有外來投資的扶持,大部分的小民商鋪也像她一樣在茍延殘喘而已。
挑選的褲子有些長了,老板娘說可以免費幫我們找人修裁,就在對面的巷子里,只需要在某個軟件上寫個好評即可。那是一間更為擁擠的鋪子,墻壁上掛滿了款式各異的衣服,地上堆滿了還未開封的紙箱,除此之外僅剩一張沙發、一臺風扇與一臺傳統縫紉機,老板熱情地招呼我們,手上工作沒停下來過,還和我們聊起了他的兩個女兒。
從巷子出來后,我說有些渴了,要買水喝。巷子口有家小士多店,里邊老板是個耳順之年的老人,他家的冰箱擺在外邊,里面有各式各樣的飲料,冰箱的右上方貼了一個二維碼,用以手機付款。我們問詢價錢時,老人還想了一會兒,最后還是他老伴,一個同樣白發蒼蒼的老婆婆出來才確認了價錢。母親難得同意我買飲料喝,平時極少在外邊買水的她也拿了一瓶電解質水,付完錢后我疑惑地問她,怎么買這么多水,到了家里或許都喝不完。母親說現在生意這么難做,幫襯一下他們也當是一點善意了。
我微笑著點點頭。
母親啊,她總是那么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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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時,已近天黑。
母親已來不及做飯,于是我們在小區樓下打包了一些熟食,回家解決了晚餐。
晚餐過后,我收拾書包,準備返回學校。然而正當我即將出門時,卻突然收到學校班群中班長發來的信息。
[根據疾控部門意見,請各區各校通知居住在本市西城區且每日跨區通勤的師生員工們,暫停返校!若有同學現在在西城區的暫停返校!]
“啊,這是為什么?”母親疑惑地道,“難道西城區疫情爆發了?”
“應該是的,昨天就聽說西城區的北邊有條街道被劃分為封控區了。”
母親有些擔憂,“那我們下午還跑出去逛街。”
“沒事,我們一直戴著口罩,而且在露天的商業街里,空氣流通快,病毒碰不到我們。”我安慰母親說,這下該慶幸我們沒去遠一些的商業中心了。
一切皆成定局后,母親對我無法返校還是感到不滿,她總覺得我在家根本聽不進去課,學習的效率極其低下,可是她并不知道,我在學校的學習也并沒有好到哪去。
“你們學校也真是的,敢放學生出來卻不敢讓學生回去。”母親喋喋不休地埋怨道,“要么就封校讓所有人都不許出來,既然讓人出來,豈有又不讓人回去的道理?”說到這兒她不出意外地數落起我來,“你說你,這么喜歡往家里跑做什么?你的同學也沒幾個像你這樣每周都往家里跑的!唉,早知道就不帶你逛街了,讓你早點回學校也好。”
被她嘮叨得煩了,我便不去理會。
收到暫緩返校的通知那一瞬間,我心里是有些竊喜的。這不但因為我很大可能可以在家里享受去年的網課待遇,而且還因為不用回學校,無需再忍受每天晚上11點鐘斷網的不便、凌晨隔壁宿舍仍不安分的吵鬧、與阿鵬不知何時會響起的呼嚕聲,我將可以盡情地在自家的床上擁有愜意的睡眠。
這是何等瀟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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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只有我一人在家上網課,每次上課前我都需要找班長或者副班長要來線上課堂的號碼,憑此在軟件中觀看到老師的課堂內容。問多了,便有些難為情,有時副班長沒來得及回我信息,我就像無頭蒼蠅一般坐在電腦前苦等,這種無事可做的滋味并不使人好受。家和學校的信息不對等,常常令我焦頭爛額,比如調課,比如作業,又比如即將到來的體測,都令我憂慮:萬一到了期末考試,仍是回不去學校該怎么辦?
可一切除了等待別無他法。
其實我并不能理解學校不允許我返校的行為,我家小區一切如常,西城區很大,而疫情爆發區離此甚遠,如果我告訴鄰居我被學校要求居家隔離,他們肯定也滿腹狐疑:發生什么事了?難道最近又有疫情了嗎?
母親每日仍正常上班,所謂的西城區爆發大規模疫情,也并不能影響她跨區上下班,好像自始至終,敏感的只有學校。工作日里,我便一個人在家。在家安靜得舒坦,卻也孤單得可怕,雖說這種獨處的環境正是自己想要的,可游離于集體之外的離群索居感仍是令我格外寂寞。
疫情稍有苗頭,本地的各類學校便很快進入了封閉狀態,班群里每天都有不一樣的繁瑣通知,即使我不在學校里,我也能從通知和同學們的談話中得知,我們學校已經開始禁止學生外出。因此,在宿舍群里,李武隆對我能居家隔離上網課的羨慕簡直溢于言表,并且埋怨在這種疫情情況下學校竟然不統一上網課,他為之急得跳腳。可李武隆不知道的是,我同樣羨慕他在學校里的種種線下活動,面對面的交流永遠比隔著屏幕真誠。
凡事都有兩面性,就像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在這個特殊時期,學校竟也成為了圍城一般的地方,里邊的人想出來,外邊的人想進去,可誰也翻不過那堵高墻。
上課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有時老師的麥克風斷了,我也不好意思找班委去提醒,免得因為我一個人打擾了正常上課的節奏。有次實在忍不住了,請副班長幫我向老師反映,可卻被李武隆私下吐槽說:“你又不聽課,還叫老師開麥干嘛?”
課余時間,我便讀書寫字,晚上玩玩游戲,日子就這樣周而復始地過去。
可是,在這種千篇一律的生活里,我能欣賞的美景不過是窗外偶爾被灑落的夕陽涂抹在建筑表層上的滄桑城市,我所呼吸的也只是屋內因防塵而流通不便的久久氤氳不去的郁悶空氣,上課學習的是不感興趣的內容,活動也僅限于電腦內虛擬的游戲——除此之外,每日的快樂,我只能在讀書或寫作中以點點滴滴的速度得到。
然而,這些涸澤而漁的歡愉,終究如我腦海中的靈感一般漸漸干枯腐化,再精美繁多的工藝品,最終的結局也仍然是成為無光的鐵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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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我在家中隔離上網課已有一個月有余。
為了擺脫乏味的現狀,我開始在視頻網站上找一些感興趣的電視劇,幫忙打發一些光陰。最近有一部電視劇在網絡上火出一騎絕塵的姿態,有不少好友也好心向我推薦,在觀看了不少片段稍加了解之后,我也加入了追劇大軍。
這部電視劇主講的是男女主為了拯救一個已經被爆炸摧毀的村莊,不斷地穿越時間回到過去,在不同時間線上想方設法,最終成功改寫結局的故事。劇中各種場景拍的極其漂亮,村莊在柔和的色彩中呈現出一種祥和的勝景,屋舍、田地、花草、小橋流水、古樹斜陽,都以一種美好的頻率重復地在我眼前閃動。情感線也令人動容,男女主在經過無數次的共患難后終生情愫,他們在重生的村莊中央親吻,那段與過去的時間奔跑的經歷成為了他們倆的專屬秘密。
他們是時間之外的戰友,是時間之內的戀人,在不斷回溯的時間中,他們在旁人眼里的初次相遇,竟成了他們心知肚明的“第無數次”,而他們心有靈犀的默契,是因為在那條時間線中清醒的只有他們二人,因此在那荒唐的世界中,他們眼里便只剩下了對方。
何等浪漫、得天獨厚的愛情!
劇情落幕后,我竟久久無法忘懷。
以至時間一長,我竟為此感到無比難過。
何至于此?我驚駭地想,這不過是一場虛幻,不過是藝術家給世人設計的一個調皮的情節,它一點也不真切,更是永遠不可能實現,難道我已經傷春悲秋到這種程度了嗎?我在腦海中靜靜地回憶這部電視劇中的所有劇情,試圖找出我悲傷的源頭,可是我越是回憶,越是感到一陣惆悵與憂愁。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好像我的理性正在與感性進行一場沖撞,理性分明擁有著嚴謹的科學武器,它本是該立于不敗之地的,怎知感性卻愈演愈烈,它如同板塊運動引起的浪潮,到了陸地邊緣竟形成了一場海嘯。
我開始對自己進行一次剖析。我承認我看藝術作品,包括書籍與影視劇,是不會給自己留下任何余地的,我總是喜歡沉浸式體驗,會將自己代入其中,會想象那個由他人塑造出來的世界,那種熱鬧而溫馨的氛圍與那種美好而安穩的生活,到了最后,我經常會生出一些淡淡的向往卻求之不得的失落感來。可是這一次,這種失落感卻格外喧囂。
誰能得到這種生活呢?似乎誰也不行。無論是得天獨厚的天才還是高高在上的上層人士,他們都難以在現實中重現那精致的虛擬。這種虛擬的世界是在許多人殫精竭慮的制造與包裝中出來的,它的目的,便是讓人感受到其與現實世界的格格不入。
我在自問自答中最終發現:美好不是它最令我癡迷的原因,而是它的鮮活。在它的濾鏡下穿透而過的世界,變得光鮮明媚而燦爛,美好的故事發生在上邊似乎順理成章。可是現實呢,卻是稀松平常,卻是色調普通,卻是庸庸碌碌。
對無法求得的美好虛擬的向往,對黯淡無光的繁雜現實的排斥,在這兩者的對比下而衍生出的很可怕的厭世情緒,也正是這種情緒一直影響著自己的感性。而為了抑制這種情緒,我只好將那美好而鮮活的虛擬想象成他人故意設計的糖果誘惑,既然所有人都無法在虛擬與現實之間斡旋,我又何必庸人自擾?
可是,為什么以往我追劇之時,并不會出現這種情緒?
這段時間較之過去,到底有什么不同?
也許是隔離吧——自己在家已經被隔離了一個月,足不出戶的日子讓自己與外界的光怪陸離完全隔絕,也使自己的心變得空虛而脆弱,即使是疫情剛爆發那時,自己也沒經受如此長時間的封閉與悶郁。回想起來,這兩年時間里,自己幾乎沒去過除了學校與家以外的其他地方,而在去年之前,每隔一段時間父母都會帶我出去旅游,領略祖國大好風光,其中靚麗的景色與壯闊的河山,都令我如同讀到清瑩秀徹的詩一般陶醉。
也許,和張澄月的那場久別重逢是緩解我內心積郁的良藥,而這場隔離,竟將這兩年以來積壓的所有負面情緒,如火山噴發一般灑成一場火雨。
如果說還有其他方面的原因,那應該就是在電視劇中女主是一位大三學生,與我同齡,她陷入這場循環旋渦純屬偶然。然而巧合的是,女主演員的真實年齡也恰好是20歲,正處在所飾演角色當下的人生階段,她在電視劇中憑本色出演所流露出來的大學生一面,令我熟悉之余也讓我由衷喜愛,由此我不禁開始理解身邊那些時而做出花癡狀的追星女生朋友。可是,女主演員已是一顆閃閃發亮的明星,我們之間的差距正如燕雀與鴻鵠,此生能有交集的機會早已注定微乎其微。她榮華滿身,正逐步踏在實現理想的道路上,并憑她青澀的年齡收獲許多響亮的贊譽,而我呢?
想到這里,我只覺一陣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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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自我剖析過程,并沒能讓自己好受多少,反而令自己加倍地焦慮與難過。情緒蔓延得極快,大有一發而不可收拾之勢,我不禁開始有些害怕。
對情緒刨根問底,即使問出了答案,也仍然問不出根治的方法。
道理我都明白,現實與虛擬不可能重疊——尤其是所謂的虛擬到底只是現實中的人偽造出來的現象——這是只有不懂事的孩子才想不通的人間常識。但是這種傷感就是千真萬確存在著的情緒,是無法回避的事實,無論你怎么開解,怎么分析,怎么用你極具智慧的理智試圖讓自己冷靜,它都根除不去。
就連我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傷感究竟從何而來,只是每當我回想到那部電視劇中的某個場景、某個畫面,便會有一陣呼嘯的悲傷浪潮沖擊我的心靈,這時我的心猶如在電閃雷鳴的荒海上漂泊的船只,起伏不定,好像隨時可能傾覆。
我想我興許是病了,心病。
此病難醫。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仿佛對除了玩樂以外的其余事情失去了興趣,好像只有夜以繼日地沉浸在與朋友們的玩樂中,讓他們的歡笑聲驅散掉我的孤獨感,這樣才能稍微緩解我的心情。我開始對未來不管不顧,反正也無要事可做,每日除了上課便只剩休息,更何況課程也并不算很多,我便任由自己放肆地揮霍時間。
這是否算作一種借口?我不知道。可在這一階段,我既不考研,又無實習,更未考試,現在開始準備考公也為時尚早,更遑論在這種情緒下,一切都提不起干勁。關于寫作,我總覺得自己在這樣的狀態下是創作不出優秀的作品的,于是也暫時荒廢。
是不是以前逼自己太緊了?我心想。
那便給自己放個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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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沉著,一天又一天過去了。
可我的情況不但沒能好轉,反而每況日下,我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每到了晚上,我就思慮紛雜,我想得很多很遠,可是觸及得大多都是我腦海中的禁區——比如那些會讓我悲傷的記憶。我想起高中時的生活,心中便是一陣往日再難重現的酸楚,想起去世的恬熙,心中便又是一股沒能珍惜眼前人的遺憾,我竭力想讓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可是思維們就像頑皮的淘氣包似的偏要往悲傷的雪地里跑,它們在滿天飛雪中撞成一團,好像在我的腦子里打一場雪仗。
最為難熬的是我不受控制地想起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那部電視劇時,想起劇中溫馨的場景與浪漫的愛情,想起劇中郎才女貌的演員以及他們的年輕與優秀,有那么一瞬間,我真想以某種不可言狀的魔法讓自己的靈魂穿越過去,體驗無論是角色或是現實演員——他們的人生。每想到這,我的心就像一口釣鐘被鐘杵狠狠地撞了一下,之后便是顫抖一般地浮動,有時像令人反胃似的懸著,有時又像生無可戀般地沉著,始終找不到安靜下來的時刻。
我的心再也靜不下來了。
正當我準備出門去找心理醫生的時候,學校卻突然發來了允許我返校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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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返校像是救命的稻草,我的心總算興奮起來,有了積極的反應。
我笑著和舍友們擁抱,好像兩個月以來,我第一次笑得如此真誠、暢快。
雖然頭一個晚上我又失眠了,幾乎整晚沒睡,也許是剛回到宿舍,還沒適應的床鋪依舊阻礙我入眠。可是第二晚,我居然睡得香甜,做了一個久違的美夢。
醒來時,我只覺一陣清新,有些雀躍,甚至想與人跳一支瘋狂的舞。
難得和舍友們插科打諢一番,我走出陽臺,望著外邊溫和的陽光、淡藍色的天幕和被其照耀的璀璨建筑,突然認識到眼下這份祥和心境的可貴。
云卷云舒。
可是這份平靜又能維持多久呢?我總感覺自己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
舍友們并不是我能傾吐一切的朋友,胖墩和李武隆也早早地被證實我與他們仍非同道中人,我回到學校不過是換了一種形式的孤獨。現在這份回光返照般的寧靜,也許只是治標不治本的鎮痛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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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樹燊作于2021年冬至:不敢踏足的遠方
深夜倚窗遠眺。
今夜入冬了,外邊剛下過一場微雨,此刻在冷風中一片霧靄朦朧。
仿佛要送來一場晶瑩剔透的冬天。
濕潤的柏油馬路面上映射著蒼黃的路燈光,像海,尤其像日出日落時絢爛的海面。而真正的湖水卻像是一灘黏稠的黑油,像是吞沒了所有的光,水下的深處只有一片沉涼的虛無。靠著路燈取暖的樹木們紛紛在風雨中搖曳,從這看去它們只像是茂盛些的盆栽,慢慢從錯綜的枝條變成結團的黑影。那條橫著的交通馬路燈火輝煌,然而也在曖昧的雨沫中被渲染上了迷蒙的色彩。
再遠些呢,看不清了,只剩下一片灰茫茫的天空。
忽然好想去遠方。想隨著那條無盡延伸的交通馬路遠游,直到它戛然而止我才停下。想翻越過遮擋我視線的建筑物,看看是不是它藏住了我的月亮。想攀上總朝著我眨眼睛的星星俯瞰人世間,有些詩畫般令人著迷的想象,我掘地三尺也要在現實中得到。
可是膽怯又向往著未知的我啊,是什么讓你迷戀遠方,又是什么讓你止步不前,是看厭繁華的孤獨還是固步自封的懦弱?是久居樊籠里的百無聊賴,還是但愿長醉不復醒的無可奈何?
得不出答案。
煙籠寒水的江南,蕭蕭冷雨的冬至。
不敢踏足的遠方,無法實現的夢。
此情此景,徒添凄涼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