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5章 世有所迫,欲損我志

今天下午沒課,宿舍眾人都呆在宿舍里沒有出去。舍長和方植奇在玩電腦游戲,其余人都在床上百無聊賴地刷著手機。

宿舍里采光很差,兩邊貼著窗紙的長條形窗戶本就遮擋住不少光線,陽臺上晾著的衣物又是像一片零碎的窗簾,它們被風吹動時微微蕩漾,在宿舍中央的地板上映出漂浮的影子。晾衣服的桿子太矮了,長衣服垂落下來,開門的時候就像是撩撥起屋外的窗簾,也像是長發的少年梳了個中分,露出一條不大不小的縫隙。所以,這個陽臺比我們想象得都要小。

廁所經過我們多次的清潔已經比剛來的時候清新了不少,可是一旦有人鬧肚子,那仍會是一場災難,關不緊的門一直會泄露出來渾濁的空氣,徘徊在宿舍中,讓人很不舒服。

此時此刻,宿舍里昏暗又寂靜,帳子為我濾出絲絲舒適的涼風,悶熱已細不可察,手邊并無要緊的迫事,一切悠閑。

這心無急躁的生活,就像是一匹軟綿柔和的布。

可是這種環境是極難維持的。

李武隆側臥在床鋪上看手機,卻突然好像是看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東西,“咦”了一聲道:“楊樹燊,你是不是有個土木工程的朋友叫陳久卓?”

我不解地答道:“是啊,怎么了?”

“你們廣播臺不是辦了什么征文大賽么?王亭雁去了審稿,”李武隆悠悠地說,“有一篇獲獎文章,是他寫的,給你看看?”

我心中一動,自從退出了廣播臺以后,我就再也沒有渠道去接收這方面的消息了,就連征文大賽什么時候開始,什么時候結束,我都一無所知。其實,廣播臺當初是有邀請我們編輯部的舊成員去參與審稿的,只是吳棋虎在我們群上言辭激烈地堅決抗議:說什么廣播臺為了榨取我們部門的剩余價值簡直是臉都不要了,既然覺得我們部門是多余的,那便別再找我們幫忙,來了也是浪費彼此的時間!

不得不說我心底里是盼望著能去審稿的,我想看看其他同齡人筆下的文章,若能讀到令我會心一笑,或是拍案叫絕的部分,那足以教我心中歡喜都滿溢出來;可是,吳棋虎那義憤填膺的態度不容其他人置喙,大家只好先讓他冷靜下來。

“好啊,你發給我吧。”我欣然道。

我有些疑惑,陳久卓并不是廣播臺里的成員,他怎么能參加這次征文比賽?莫非這次征文比賽是面向全校公開招收投稿的不成?思索了一會兒我才想起,這次比賽由廣播臺和校報聯合舉辦,而陳久卓是校報里的干事。不僅如此,這場比賽還會向其他社團、部門組織招收一小部分的投稿,以提高它的知名度。換句話說,征文面對的是全校的社團與部門組織,未能覆蓋的僅僅是那些在集體之外的無業游民。

文章的標題是《昏沉之中,烏合之眾》。

--

昏沉之中,烏合之眾

我曾讀過這樣一篇愚昧的文章:作者大肆貶低詆毀那些從事、獻身于文學的人,甚至倡議人們遠離身邊的文人,令我有些啼笑皆非。他的無知其實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這樣一篇文章居然得到了數千的點贊與上百的打賞。這樣一個人對自己那貽笑大方的言論的傳播,居然得到了那么多人的認可。

在其底下的評論并非褒貶不一,而是贊同的居多。甚至有些人為作者自行腦補:“我覺得作者厭惡的并非所有的文人,而是那些想要亂政亂國的腐儒”,而這與作者寫在文章結尾的那句“我奉勸大家遠離文人,特別是投身于文學的文人”形成了滑稽的對比。

不由得喟嘆。這個世界太多思想怪異認知畸態的人了,你說這是當今社會的潮流,所有的人思維發散化,要重現諸子百家的大風流,可結果并不是這樣。人們的思想與認知,在我看來更像是融聚成了一棵參天大樹,一半開放在天堂,一半開放在地獄;光明處越是蔥蘢繁茂,黑暗處就越是枯萎荒蕪。

何至于此?

我不禁想。

現世人的價值觀,真正經由自身際遇而思考得來的少之又少猶如鳳毛麟角,反而大多是在某個小環境下受其熏陶潛移默化,自然而然地生成。但這些小環境往往帶有強烈的主觀因素。

那些在機緣巧合下進入其中、并似懂非懂地被說服、最后選擇留下來的人,他們終將順理成章地默認他們間色彩鮮明的思想,并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以同樣的眼光看待問題,帶有同樣色彩的情緒看待生活。他們互相認同而排外,然而難以接受嶄新而逆耳的建議。他們仿佛只有主觀這一個看待生活的角度,因為若不如此做,他們很大可能會背叛組織的信條。

正因如此,當這樣一個小環境終于形成思維統一、盲目崇拜的風氣時:骯臟的丑惡會因偏袒而被包裝成高尚的善美,而凜然的正義也一樣會因偏見而被污蔑成難赦的罪名,在這一個小環境里的人,他們所看見的只是他們自己想看見的,沒有任何事實是毋庸置疑的,而這現象正如那本有名的書——《烏合之眾》中所言。

這種趨勢似乎不可阻擋。若想要求世上每一個人都懷著一種批判的眼光看待事物,又難以讓他們都收斂好其遇見不愛的事物時所釋放的惡意;而若想要求每一個人都以一種海納百川的包容態度對待一切,那么世上所有的鄙陋和罪惡都將得到最完美的包裝。

在這個快樂喪失思考的時代,誰都無法十全十美地置身事外,做個滴水不漏的圣人,更何況有些事情,仿佛就連圣人在世也分不清對錯。所以我們更需多多思考,多多辯論,在千溝萬壑的荒野上,找到最為平滑的土地。

--

我反復讀了兩次,心靈深深地為他那句“人們的思想與認知,在我看來更像是融聚成了一棵參天大樹,一半開放在天堂,一半開放在地獄;光明處越是蔥蘢繁茂,黑暗處就越是枯萎荒蕪”而顫抖,這是一種近乎癲狂的共鳴。在那一剎那間,我的腦海中涌現出無數的社會案例,又折射至大學中的某些小事里,我頓悟般捕捉到了這個句子中蘊含的某些哲理,不禁與其作者一同悲鳴起這令人無奈的現實。陳久卓真是所謂的“離群索居者”,他從不以與大眾相同的角度看待問題,他的思考永遠孤獨、奇特、為世界所不容的同時又對世界釋放出悲憫般的善意,有時候我真覺得他就像——恬熙留在這個世上的代言人。

他覺得外面的世界糟透了,可卻仍舊深愛著它。

在這瞬間,我又讀出了一個與李武隆如同對鏡自照般截然相反的靈魂。

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這個句子上,仿佛它是出自我筆下一般,漸漸地我對它感到無比的熟悉與親昵。

“他寫得真好啊。”我不禁說。

“還行。但這篇文章怎么才二十多的瀏覽量,果然是征文比賽。”李武隆說,“如果是校園十佳歌手大賽,或者你們廣播臺隨便弄的內部歌唱比賽,早就有好幾百的瀏覽量了吧。”

我低頭一看,文章末尾的點贊數量果然少得可憐。

“其實你真的覺得他說的對?”李武隆突然說。

“當然了,怎么?”

李武隆頓了頓,說道:“呃……老實說我也并不是很喜歡那種舞文弄墨的文人,你不覺得,他們像是那種對社會沒有作用、卻只會對時事指手畫腳的鍵盤俠嗎?真正有作為的人早都學理科建設祖國去了。”

我正要反駁,舍長就搶著說道:“話怎么能這么說?要是按照你這個邏輯,學文科的就全是廢物了?國家層面上的事情,比如治國、外交等等,哪些不需要依靠文科的人才?全世界的人要是都只學理科,那就真的科學無國界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李武隆解釋說,“我討厭的那種文人,指的是專門研究哲學、文學、還有藝術的人,對社會沒有實質性貢獻,只會紙上談兵畫大餅。”

我搖了搖頭說:“你別在我面前一棍子打死了,不是所有的文人都是你想的那樣,滿身酸臭,為了刷存在感不斷刷新自己的下限。有的是心系國家心系社會的文人啊,最家喻戶曉的就是魯迅先生,近現代中國也有的是向他學習的文人,他們的風骨怎么會沒有力量,他們對社會怎么會沒有貢獻?你可以把某些文人打上劣質的標簽,但不應該把這個標簽貼在整個文人群體上。”

我就想成為這種文人吧。這句話我沒說出口。

在取得成績之前,我竟羞于道出自己的理想。

李武隆懶得再說話了。

舍長反而開口說道:“可是現在,不管是哪門子文人,都在社會上不好混嘍,太多人看不起文科了。我高中分文理那時,有個九科全級排名第一的神人,本來是想選文科的,但是生生地被老師和家長聯合勸說,最后去了理科。大部分人都覺得文科沒前途啊,讀完書出來工作不好找,找到了收入也低,雖然不是所有人都這樣,但這是普遍現象。”

“還文人呢,想混口飯吃都難啦。”方植奇難得插口道。

舍長說道:“現在肯靜下心來關注這些東西的人不多啦,在這快節奏的時代,文人失去了某些賴以生存的東西,逐漸被社會淘汰也正常。你想想啊,短視頻里超過十分鐘的視頻人們都沒有耐心看,更何況是一本需要好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才能讀完的書呢。”

“確實。”

我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聽完他們所說的話,我忽然覺得自己的理想終點,似乎并沒有自以為的那么好。

我曾經沒有什么顧慮,只是魯莽地一往無前。我總想著要是日后出版了小說,成為了一位名副其實的作家、文學家,那就是夢想如愿了,所謂的稿費、銷量、知名度、商業化……我從未重視過,也并不認為會影響我的下一個人生目標。后來,我的腦海里逐漸有了質疑的聲音,質疑我寫作的天賦與能力,質疑我二本理工科大學的出身,質疑我終將消退的熱情與已如無根之水般的愛,我開始動搖我對自己能在這條路途上走下去的信心。

可我最終都克服過來了,我很慶幸,我身邊的朋友為我的信念添柴加火,我很感激。我仍在為我那僅寥寥幾人可知的理想頑強地奮斗著……可是,當我如一支王者之師般披荊斬棘地向自己目標的城池進發時,卻突然得知,遠在天邊的那座城池早已陷落在戰火中,這又該怎么辦呢?

這是絕望般的打擊。

我苦笑著。命運好像總是喜歡捉弄無知的人。我仗著無知,初生牛犢不怕虎般闖進了文學的道路,途中,命運以各種誘惑擾我,要看我半途而廢的落魄模樣,可它皆功虧一簣,無功而返,它小覷了我十年來的決心。于是它氣急敗壞了,便圖窮匕見地將我心中那朵憑空捏造出來的希冀之花,揉碎了給我看。

我嘆了口氣。

這個世界似乎不厭其煩地向我展露它的獠牙,好像千方百計地想讓我退縮。

可我卻偏偏地要往前踏一步。

--

幾天后,我在宿舍樓下偶遇了陳久卓。我們并肩上樓,我提起了我在公眾號上看到了他的文章,陳久卓輕輕地笑了笑。我拉著他,跟他一同在宿舍門外的欄桿邊吹了會風。

“怎么在征文比賽上投了篇這樣的文章?”我笑著問道。

陳久卓雙手交疊著搭在欄桿上,佝僂著腰,無奈地說:“想讓更多的人看到,卻找不到平臺。于是就只好出此下策。”

我點了點頭,又問道:“看完那篇貶低文人的文章,很生氣?要不也發給我看看。”

陳久卓搖搖頭:“你看了估計會更生氣,還是算了。我也不是因為作者貶低文人而生氣,因為這與我無關。真正令我覺得悲哀的是,這樣一篇充滿了主觀臆斷與刻意嘲諷的文章,可以引來如此多的贊同與推廣。我讀完那篇文章,認為只要是一個有自我完備價值觀與思考能力的人,都不會覺得它有推廣的價值,更不會覺得它的論點是無懈可擊的,與此相反,這篇文章上爬滿了瑕疵,全是有心之人可以大做文章的破綻。”

“我明白了。”我聽到陳久卓說那與他無關,不禁覺得有些失落。

“只是我寫的這篇文章并沒有得到多少關注,雖然在我意料之中,還是覺得有些可惜。不過沒事,我已經做了我想做的事,剩下的不該是我來憂慮的了。”陳久卓說,“我看了一些以往校廣播臺公眾號上的推文,其中跟十佳歌手有關的,或是涉及校內八卦的,閱讀量和推廣程度都挺可觀,可唯獨征文比賽期間的推文,簡直就是古代被皇帝打入冷宮的嬪妃不受待見。可能是因為我們學校是理工科大學,也可能是因為那些觀眾根本沒有一口氣讀完幾千個漢字的耐心,但無論是哪一個原因,我都覺得不該如此。”

我聞言一怔,一時間理不清他想表達的是什么,只好裝作隨口一問道:“你也覺得文科沒用么?”

陳久卓再次搖了搖頭,他緩緩說道:“恰恰相反,我覺得文科的力量才是極大的。我不知道怎么解釋,但我總覺得如今這物欲橫流的社會,跟文科教育與理科教育之間的失衡有些關系。哲學以及人文社會科學本身就是可以動搖社會根基與重新架構世界框架的學問,還有能豐富人的精神世界、滋養人的靈魂的文學,它們都在告訴人們一個真正美好的、理想化的社會是什么樣子的。一個人缺乏了文科的培養,究竟失去了什么呢?”陳久卓自顧自地說道,“我覺得是一種能力,一種思索明辨的能力,這種能力能讓我們成為獨一無二的個體,有別于這個世上的任何人而存在。”

我嘆了口氣,有些提不起勁地說:“可我們在一所理工科大學里,受到的文科熏陶較弱自然也無可厚非。”

“無傷大雅。”陳久卓安慰我說,“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可是如果我并不是金子呢?”我脫口而出。

陳久卓看了我一眼,臉色認真地說道:“你什么時候對自己這么沒有信心了?樹燊,我們每個人都有活在這個世上的理由,都要在惶惶生涯中如墜煙海般尋覓自己的價值,可是你已經找到了不是么?你可以回頭,可以走岔路,可這都是你為了達到目標而不得不碰上的挫折,終有一天,你會品嘗到獨屬于你的快樂。你有夢想,有奮斗的方向,已經勝過了好多渾渾噩噩的人。所以你還在掙扎些什么呢?”

我聽得微微一笑。陳久卓的這番話,真像此時高高懸掛在頭頂上方的溫暖太陽。

我轉過身,背靠著欄桿,這時我們倆就像是電影中那些錯位鏡頭里的背對著談心的恩怨兄弟,電影的核心升華部分、或者是那些華麗的鋪墊與轉折點,都將出現在這個時刻。

“你不明白,陳久卓。”我幽幽嘆了口氣,“其實我一直沒覺得自己正在追逐夢想,因為我從未確認過我已經登堂入室,我分不清那道門檻、和那條界限。我已經踏上了那條非福即禍的道路了嗎?可是我分明什么信號也沒有得到。甚至,我連自己身上有哪些和自己的夢想相關的東西,都數不出來一件。夢想著教書育人的人,也許已在師范學校里深造;夢想著在舞臺上歌唱或起舞的人,也可能已經在聲樂或表演的專業里盡情地展露著自己的天賦了;就連那些只要創業、改行失敗就回去繼承家業的人,亦早做好了接班那門手藝的準備。可是我呢?我未曾走過正確的道路,自己也不夠爭氣,得不到他人的認可,我沒有才華橫溢的那份天賦,更沒有破釜沉舟但求一鳴驚人的決心,我始終只是一個對于理想求而不得的普通人。”

一口氣說了那么多,我不禁有些忐忑,扭頭看向陳久卓。他趴在欄桿上,聽得很認真,而我望向他的時候,他也回過頭來與我對視。

他笑了笑,有些無奈地說道:“你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你還很年輕,有的是時間去沉淀自己,就算你總覺得連踏上理想之路都是遙不可及的,可只要你目標堅定,你就不會迷失。你常常覺得一切來不及了,并作繭自縛般在你的假想敵的壓迫下負隅頑抗,你被自己逼得疲于奔命——而這會逐漸損耗你的心神。”陳久卓面色溫和從容,“我知道這些口頭上的雞湯、空談般的道理,始終是無法真正開解你的,所以其實,朋友,我幫不了你什么。但是,追逐理想是獨屬于你的、更高質量的快樂,不容你拒絕,因為它會陪伴你的全部青春,甚至近乎永恒般隨你直至死去。”

我點了點頭。

“所以我應該會考研吧。”

“有質疑自己的時間,不如好好做未來的打算。”陳久卓笑著說,“用楊絳先生的那句話來說你,就是問題出在你書讀得不多卻想得太多,這是病,得治。”

我哈哈一笑。

我們如坐井觀天的青蛙,一同望向宿舍樓上空那些看上去如棉花糖般軟糯的潔白云朵,還有露出半個額頭的冬日。而天空的底色是一片澄凈的蔚藍。

--

眨眼間已至四月下旬。

自從那場唐突的告白以來,張澄月和我聊天的頻率反而有所上升,我們幾乎每天都會聊上一些生活中的小事,仿佛回到了高中時關系最密切的那段時間。

我不明白這場從買中彩票頭獎般的驟然歡喜,變成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偃旗息鼓的戲劇為何能演變成這副模樣,張澄月經過數次的轉折,仍是對我表明了拒絕,可是我們的關系卻絲毫沒有因此而凝滯或尷尬。那些她已經忘記的、或是她從未聽說過的八卦,張澄月拉著我說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還要熱鬧,她的言語間,竟也罕見地多出了許多表情包與語氣詞,她再也不像是只會陳述觀點的機器人了。

剛發現這種轉變時,我感到很新鮮,亦不禁歡喜地和她愈來愈頻繁地聊天。可是后來,當興致逐漸消退,我慢慢發現這并不值得讓人亢奮。在一次閑聊中,我對張澄月表達了一些帶有自己主觀評價的話,而她卻回復來一個猜不透意思的表情包,什么話也沒有說。到了最后,我也沒有收到關于我那句話的任何有意義的答復,我感到有些沮喪。我不禁有些懷念起以前的她來,如果是那時的她,或許會直接發來三個字“沒興趣”,又或許會以接連著數個的反問來對我進行邏輯攻擊,總之都是不留情面,不拐彎抹角的。

張澄月的確因大學而變得圓滑了,她比高中時的她多了一個要命的技能,那便是敷衍。她學會了敷衍人,雖然她常常在聊天中和我分享她在生活中是如何敷衍那些她并不喜歡的人的,可是這個令人討厭的技能也總會誤傷般地落在我的身上。

五月中旬是她的生日,五月下旬是我的生日,經她提議,我們決定交換禮物,采用郵寄的方式,讓對方享受到拆盲盒的快樂。互換了地址以后,我才后知后覺地感到有些忐忑,我向來不太懂得男女之間的浪漫,對于送禮物的挑選,我就像是一個身患選擇困難癥的病人,看來看去也沒有什么物品令我覺得滿意。我不得不去向李武隆求助,可他給出的建議卻又讓我覺得肉麻無比,我深知張澄月并不喜歡那些膩歪至極的東西。

“你真聽我的,這玩意兒不一定斬男,但一定斬女!沒有哪個女孩子可以拒絕這個!”李武隆信誓旦旦地說,他指著手機里的商品圖片——一款新式的橡皮泥。

我皺著眉無奈地搖了搖頭。張澄月這種女生絕對超出了李武隆能夠理解的范疇。

“算了算了,我自己想想吧。”

區區一個禮物,竟比高數的壓軸題還要讓人頭疼與糾結。我想過很多方案,比如說關于羽毛球的裝備,可她唯一有需求的僅僅是供擊打的球,總不能生日送人家一桶新球吧?想起來怪怪的。玩具對張澄月是沒有吸引力的,這我早就知道,不如送一本書?可萬一這本書她早已讀過了呢?思來想去,我還是敲定不來。

我只想送給她一件她絕對沒有的東西,可我想不出來那是什么。

相比之下,張澄月倒比我灑脫多了。

她大大方方地在聊天中問:[你有什么特別想要的嗎?]

[暫時沒有喔。]

[那我就送你一本書吧,阿多尼斯的詩集,怎么樣?]

[……可以啊。]

就這樣輕松愉快地決定了。

可是這下,送書這個方案算是徹底泡湯了。

愁眉苦臉地思索間,我支著頤,忽然望見天上的月亮。

我驀地眼前一亮。

張澄月,不如我就將這皎皎明月,慷慨相贈于你吧。

--

這是一個迷你的床頭燈,整體是一個比拳頭微大上一圈的白玉色的球體,表面明暗交雜的紋路狀似梅花,又有點像一個捧著玉兔的女子,當它完全亮起來的時候,又像一只找不出瑕疵的柔潔玉盤,也像是一顆干凈透亮的夜里明珠。

它是人們仰望了幾千年的月亮,只不過是縮小的模型版。這個模型做工還算精細,手藝者為了做出一個想象中的完美月亮可謂是煞費苦心,在這個迷你月亮的右下方,還留下了客人可以自主設計的空白地帶。

我便是為此而來,這是它唯一一處具有獨特意義的地方。

我想了想,拿起筆在空白處寫下了兩行杜牧的詩。

云闊煙深樹,江澄水浴秋。

美人何處在,明月萬山頭。

--

[謝謝你的禮物,親愛的朋友!]張澄月雀躍地說道,[我還以為你也會送來一本書,沒想到是這個。我第一次收到這樣的禮物。]

[我事先聲明啊,在送禮物這方面,我就是個一竅不通的榆木疙瘩。不過,我竊以為這應該是一件不錯的禮物。]

[沒關系,我已經很開心了。]張澄月補充道,[你的字現在真的很好看。]

[是嗎?我覺得只是比以前工整了些而已。]我有些欣喜地說,[你還記得嗎?高二那年寒假,你約我去圖書館一起寫作業,那時候你還吐槽了一句我的字好難看呢。就因為你這句話,從那時起我就開始買字帖練字,直到現在也沒懈怠過。可惜練了這么久,仔細看來還是挺一般的,可能我的確沒有這方面的天賦。]

[別這樣說,你現在的字很大氣,真的。]張澄月打斷我說,[以前是以前,只要有進步那就是值得不是嗎?起碼,現在寫字這項絕對不會成為你的缺點了。]

[是啊。]我笑了笑,[你當時可是夠刺激我。]

[你應該感謝我才對。]

[那真是感謝你的大恩大德。]我隨口玩笑道,[話說你既然過生日,你的舍友們有給你準備什么禮物嗎?]

[別提了,她們最近有夠焦頭爛額的了,我都沒和她們說我要過生日。]

[又怎么了?]我不覺間用上了“又”字。

[我有一個舍友分手了。]張澄月娓娓道來,[這位癡情女和她男朋友分手之后,感覺天都塌了一樣。前幾天和我們出來玩,她說了一句她現在只是在呼吸而已,不想活也不想死。還沒分手那時,她在宿舍里和我們講起那個男生——他們在高中早戀,一直以來男生對她都很好,噓寒問暖,形影不離地陪伴,口口聲聲說要跟她永遠在一起。可是,就疫情那段時間沒有見面,男生就提了分手,原因是最萬能的‘累了’。]

我有些不以為意地回道:[這種事情在大學遇見,已經見怪不怪了。]

張澄月也沒有反對,[這不就是渣么?甜言蜜語的騙子。]

[高中和大學是兩個階段,上一個階段里的感情怎么會完好無缺地繼承到下一個階段去呢?只要有一方不愿遷就,再山盟海誓的愛情都無法留存。]

[是啊……所以說,高中還談個什么呢?既然注定要分開,何必奮不顧身地去早戀。]

我嘆了口氣,[青澀的戀愛本來就脆弱,可是也不代表連一絲走向婚姻的機會都沒有。]

[婚姻?呵呵。]張澄月輕蔑而鄙夷地笑了,[我最瞧不起的就是婚姻!它就是愛情的墳墓,說能從里面得到幸福的都是謊言!的確,一段能走到婚姻的愛情可以稱其為長久之戀,可是婚姻真的是愛情最理想的結局嗎?我在我的家庭里早已看遍了婚姻的丑惡,父母無休止的爭吵,卻又口口聲聲說是因為我才選擇茍且留下,而我竟不得不接受這荒誕的理由。他們待得很痛苦,像是永遠得不到解脫的犯人。不單止我的父母,我身邊的長輩幾乎都是這樣,婚姻折磨著他們,讓他們被迫茍延殘喘地活在那座圍城里。從小到大,我在別人的婚姻中見過無數的算計、矛盾、絕情、虛偽、撕裂和沉沒,卻從來沒見過真正的幸福。]

相似的話語,我在四年前早已聽過。

然而沒等我接話,張澄月便又自顧自地發來:[可是這些年我想通了。即使我排斥且厭惡它,我未來也還是會結婚。我只有找到一個歸宿,父母才會放心,也能免去他們永無休止的因我而生的爭吵。]

張澄月竟選擇了向生活妥協,可這終究不是長遠之計。

我想了想,語氣認真地道:[我覺得你這種近乎強迫自己的方法反而是對自己的束縛,因為你的語氣就好像是在說,隨便找一個人結婚應付父母過去就算了,若是如此,你怎么才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

[我沒有非要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不可。你覺得,以我的這副性格,會有人心甘情愿地和我過一輩子嗎?]張澄月有些悲傷地說,[你只是沒有和我在一起過——如果有一天,我們真的在一起了,你認為你能忍受我多久呢?即使在平常相處里,我們也不是沒有爭吵過,甚至比那些點頭之交的朋友吵得更兇更狠。我和很多朋友也發生過不同程度的矛盾,每次鬧完再想,總覺得錯的其實是我自己,可是我已沒辦法改變。]

“我們之間的結局是不是早就注定了呢?”

這才是她想要說出口的話吧,對不對?

我看著屏幕上的一段又一段的文字,喉間竟有些黯然的苦澀,我們之間那悲觀的可能終于被她以這種方式挑明,猶如扯下了最后一塊遮羞布。還是會覺得沮喪失落嗎?因為這么漫長的故事依舊難以得到圓滿的結尾?還是因為我對她的情感隨著一年多前的故事續寫,而不斷地被延長,最終變得越陷越深的局面呢?

我多么想說出口我不在乎,可是那太虛假了。我真的能和她白頭偕老,共度余生嗎?我不禁真的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可我不是通曉古今之變的先知,我算不出結果。

而且,我內心深處是有模糊的答案的。

這個答案同她的看法一樣并不樂觀。

我不由得苦笑一聲。張澄月,不得不說我們真的很有默契,也很懂對方,只是我們終究都不是彼此最正確的那個人。

我想起她的回信中那句“你在長信中說,你認為我曾經對你有感情,這個沒錯,但是并非男女之情。如果我對你有異樣的感情,我不會和你敞開心扉聊那么多心里話,將自己最淺薄最卑微的一面暴露給你,更不會慫恿你讓你去追別的女生”,一下子被其深深地刺痛。我一直想罔顧這個事實,可是它總在我最脆弱的時候給予我最悲觀的一擊。我不知道自己還在掙扎著什么,她從未喜歡過我,以前沒有,以后就會么?

[張澄月,玩個游戲如何?]

[什么游戲。]

[明天就是你的生日,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不準騙我,就像以前我們過年時在QQ空間里發的那些動態一樣,說謊明年就從年初倒霉到年尾。]

[可以,你問吧。]

她爽快的應承反而令我無比地躊躇。

我想問她是不是當真一路走來,都未曾對我產生過朋友以外的情感,卻問不出口。不知是羞怯還是畏懼那個她信誓旦旦的答案。

[我加回你的這一年來,你對我說的每一種態度,每一個想法……都是實話嗎?你有沒有騙過我?]我忐忑地問道,[我不需要知道你在什么地方說過謊,我只想知道有沒有。]

毫無意義的問題,即使有,又能怎么樣呢?如果是考試分數、商品價格或是一些顧及女孩顏面的話,說一些善意的謊言實在是太正常了。可我已不知道還能問什么。

張澄月沉默了一會兒,她似乎在腦海里走馬觀花般回想這一年多的時光,試圖憶起我們故事里的全部細節,最后,她輕松地發來兩個字:

[沒有。]

接著她疑惑地反問:[你問這個是什么意思呢?]

[沒什么,我明白了。]我倉皇回道,[提前祝你生日快樂。]

--

不知張澄月對20歲的觀感是否和我一樣。在漫長的學生生涯中覺得遙不可及的年紀,現在終于如夢似幻地叩響了我的門扉,一種迷蒙的歲月滄桑感席卷著我的心房,令我不敢置信,19歲的自己竟遠離得這般快,不知不覺,男兒已及冠。

回憶起這一年所發生的所有事,難免有些不真實之感,我不禁懷疑這些往事是否真的存在過,還是只是一場夜里的夢罷了。19歲的壓抑令人難以自持,這一年經歷的事大多不算美好,回想久了甚至令人窒息。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的19歲能重頭來過,寧愿為了完成自己的目標、追逐雋永的快樂而去付出不懈的努力,而不是在不舍晝夜流逝的時間中麻痹自己的精神,或是質疑自己的志向,這般年華虛度,枉費青春。

--

第20個生日,生日快樂!

終于擺脫了單薄的1字輩,獲得了象征著年輕的2字頭。

20歲。迷茫的18,混沌的19,過得真是好不容易。可總算都成過去式了。

上一歲里,我始終在以一種不急不緩的姿態來追求我向往的東西,而這種遠遠無法跟上時代節奏的速度使得我終究不知自己究竟是正在進步還是衰頹。

我不知道這宛若無根之水的熱愛還能讓我支撐多久,可我并不在乎,我依舊相信我的生命便是它的期限,即使恍惚的夢浮浮沉沉踮不及流沙。

經歷了一些事情以后,仿佛我對世事已然更無所謂,對世人面目也更加從容,那些寫不進我心里的字,無論是好是壞,都只能成為無聊的、千篇一律的復制品,看過一眼便置之不理。

時過境遷,良辰美景不如昨。這一年里,我對待生活的態度理所當然地隨著身邊一切事物的默默變化而不知不覺更改,可有些無法忘懷的往事,過去了便不再回來。也許如果有的選,我寧愿一輩子也不要長大,永遠和自己所愛的人們生活在那虛構的烏托邦里,將那些被稱為“成長的代價”的東西全都拋之其外不受其擾……但這終歸是想要逃避的我不切實際的幼稚想象,在轉瞬即逝的自我安慰后,現實的冷霜仍舊折騰得我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古時男子二十及冠,要自持生計又要志在天下四方,轉眼間自己也到了這個年齡。歲月竟流逝得如此快,回首望去,好像18歲的生日只是剛剛過去,清脆的生日歌仍余音繞梁,那年為自己慶生寫的詩還歷歷在目。仔細數數卻察覺,原來當年的高考距今已有兩個春秋,大學生活現已幾乎過半。

我覺得20歲對我而言,只是19歲的延續,那些曾經的挫敗、自卑與無助,并不會因為歲添一齡而被不留痕跡地洗刷干凈,反而依舊在我的身后如影隨形。它們深刻入骨,在提醒我別太自滿的同時也給予我前進的動力。

越登高,越覺得淵無止境。

越生活,越明白平淡是真。

祝自己20歲生日快樂,愿未來越來越好,終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

文畢,我放下筆,看向窗外,想到自己的理想與可以寄托的以后,突然又覺得滿懷動力。

主站蜘蛛池模板: 兴安县| 黔南| 阿巴嘎旗| 文昌市| 衢州市| 云霄县| 石楼县| 内丘县| 茂名市| 保亭| 南雄市| 武山县| 宁强县| 稻城县| 呼图壁县| 游戏| 抚州市| 刚察县| 丹寨县| 右玉县| 南华县| 定边县| 陇西县| 固阳县| 衡水市| 中方县| 边坝县| 东平县| 于都县| 博爱县| 洛阳市| 郯城县| 方城县| 扬中市| 紫阳县| 唐河县| 喀什市| 乐安县| 曲周县| 巴林右旗| 济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