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泉山腳下。

開往重慶的班車停在檢查站。

檢查站修建得頗為“貼心”，公路邊搭了個與汽車行李架齊高的平臺，以方便裝卸、檢查。

歪戴著帽子的偵緝隊員站在平臺上開始例行檢查行李。

突然，山上傳來幾聲槍響。

車里的乘客聞聲紛紛探頭張望，不一會兒便都下了車，聚集在路邊，對著槍聲傳來的密林方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哎，聽說是仁義社跟達摩會在‘打爛仗’”有人滿臉遺憾地嘆息，要不是還得乘車趕路，都恨不得跑過去看個熱鬧。

站在一旁等待檢查的佐佐木搖了搖頭，暗忖英格蘭領事說得果然不錯，川軍上戰場如同兒戲，那些川軍在皇軍精銳面前，純粹是土雞瓦狗。

偵緝隊名為檢查，實則以收稅斂捐為主，明碼標價：普通走親訪友沒帶貨的，交一毛錢定額捐便完事；

帶貨的，貨物越值錢稅捐越高：藥材按重量，百斤一大洋；

大米一擔一角；

玉米一擔八分；

花生一擔兩角；

至于不值錢的紅薯、土豆，免稅…

倒也稱得上讓利于民。

民國不禁槍，帶槍的額外交五毛槍稅即可過關。

佐佐木常跑江湖，對此早已習以為常。

驗過戶籍證明，爽快地交了五毛法幣槍稅和一毛人頭捐六毛錢，順利通過檢查。

此時，山里的槍聲已然平息。

檢查站很快收到通知，開始對往東去的汽車、行人、騾馬車放行。

佐佐木登上車坐在先前的位置，目光銳利地捕捉到有兩張陌生面孔混在乘客中。

他心中暗自一凜，不動聲色地向車上的兩名手下遞了個眼色。

三人目光交匯，暗暗點頭，對那兩個新上車的陌生人留上了心。

汽車喘著粗氣，開始吃力地爬坡。

燒木炭的蒸汽驅動汽車，在不算陡峭的龍泉山上，速度也只比步行略快一點。

好不容易掙扎著翻過山頂，進入下坡路段，車速才勉強快了些。

一側是峭壁，另一側是雖不甚高卻也令人心驚膽戰的懸崖，蜿蜒的山路讓乘客們不由得屏住呼吸到忍不住再喘大氣兒。

終于下完山路，前方是一眼看不到頭的丘陵地帶彎曲蜿蜒的狹窄山道。

天氣越來熱，車廂里散發出難聞的餿味兒...

直到晌午時分，汽車終于在石經寺外路邊一家破敗的飯店門口停下來。

司機罵罵咧咧地催促乘客下車吃飯、入廁解手。

飯食價格還算公道，稀飯、涼面、炒菜、燒菜一應俱全。

然而，想到還要在這顛簸的“鐵籠子”里再熬上一天半，骨頭都快被抖散架的旅程，足以令人心生絕望。

佐佐木沒有和手下一起，獨自叫了一份燒土豆配米飯。

吵吵嚷嚷聲中，后方駛來一輛小汽車，佐佐木一眼認出那是禮賢公的雪佛蘭。

車子毫不停留，一溜煙向東疾馳而去。

石經寺東邊不遠處的山梁樹叢中，三十幾個身材精悍的“土匪”悄然佇立。

他們腳蹬草鞋，雙腿叉開，穩穩當當端著裝上了刺刀的步槍。

陽光照射下，斜伸的槍管宛如一道寒光凜冽的刀墻，散發著無形的壓迫感。

這架勢，絕非尋常土匪，更像是駐軍假扮出來“劫道”的。

尤其看他們那標準的站姿，絕非那些“雙槍”（步槍加煙槍）川軍可比。

為首的漢子如標槍般立在陽光下，目光沉沉地注視著東邊公路的盡頭。他身上透著一股剽悍之氣，不像指揮官，倒更像一頭伺機而出的猛獸。

“連長，他們怎么還沒動靜？”一個“土匪”忍不住小聲問道。

連長斜睨了他一眼，皺了皺眉，沒有答話。

他心里不快：軍校畢業后親手帶出來的這群兔崽子，竟敢不經允許就開口？

所幸今天心情尚佳，才壓下了火氣。

一大早接到團長命令，要他們化妝成土匪打劫。

他本要拒絕，但一聽目標是日本人，頓時來了精神。

那輛雪佛蘭小汽車終于在山道上出現。

連長獨自一人跑下公路攔車。

汽車嘎吱一聲在他面前停下。

楊小天從后排跳下來：“王連副，辛苦你跑一趟...”

“以后叫我王連長！”威武的軍人難得露出一絲笑容：“副老幺，多大個事兒需要你龜兒子親自出馬？”

楊小天臉上得意：“王義，你以后見了我得喊十爺...”

“哎呀，轉正了嗦，十爺好！”王義抱拳，隨即正色問道：“聽說六爺走了？”

“日本人下的手，這次過來，就是要暗中做掉這幾個小鬼子...”

王義臉色瞬間變得猙獰：“敢動公口的兄弟？你說吧，怎么干？”

“后面那趟班車上有三個日本人，用土匪的名義把他們綁了，注意啊，他們身上都有家伙，小心點。”

“我帶了三十三個兄弟，要是這樣還陰溝里翻船，我他媽這軍校就白上了！”王義語氣狠厲。

楊小天點頭：“對了，你們部隊北上抗日啥時候動身？”

“時間定下來了，九月一號到三號起程！”

“到時候路過成都，我讓公口再給你們備些物資...”

“咱們川娃兒沒那么多講究！不過這回要走幾千里路，多備些草鞋、子彈就行！”王義坦言需求。

楊小天應承：“放心，公口這段時間正跟重慶兵工廠談，讓他們加緊生產一批槍送過來..”

王義憂心忡忡：“重慶兵廠的家伙事兒出得非幾兒慢，一個月才產幾千條槍，全省征兵三十萬，到時候怕是不少兄弟只能掄著大刀片子上戰場...”

“船到橋頭自然直，不行就再想辦法從民間征集...”楊小天安慰道。

“老百姓手里的老槍，頂個屁用啊...”王義搖頭，“大舵爺搞全省大征兵，你也要去吧？”

“肯定得去！眼下公口人手也緊，還得組織新兵操練。”

“我們團也正在整編，我回去跟團長打個招呼，給你留個位置，到時候你直接來...”王義發出邀請。

“留位置就不必了，能不能跟你們一路走還兩說...”楊小天點頭，“小心行事，別出岔子，我在前頭等你好消息！”

雪佛蘭再次發動，向東駛去，山道重歸寂靜。

那輛燒著木炭的老舊班車，終于吭哧吭哧地駛入了這段山溝。

突然！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打劫！統統下車！”路邊猛地沖出十幾個持槍“土匪”。

車上乘客心里咯噔一下：今天撞了什么邪？出門沒看黃歷？連這些渾水袍哥啥時候敢如此明目張膽攔路，看來，不出點血是過不去了。

車里倒沒有大亂。

這年月長途跋涉碰不著土匪才叫稀奇。

一車人誰又沒遇到過幾回？

眾人熟門熟路地開始掏錢...

“按老規矩，一人五毛，趕緊準備好！”售票員見怪不怪，沖著車里嚷嚷，隨即打開車門，掏出煙遞給領頭的“土匪”：“兄弟，看著面生啊？”

“誰他媽跟你是兄弟！”對方粗暴地推開煙探頭沖車里吼：“趕緊！所有人都給老子滾下來！”

“都是些窮苦人，行個方便唄...”售票員還想交涉。

“少廢話！我們奉命查走私！搞快把人弄下來！”

土匪查走私？

倒也不算奇聞...

川軍整飭治安三板斧：剿匪、招安、一起干。

車上的佐佐木暗自嘆氣，川省這地兒兵、匪、袍哥不分家，真不是吹的。

他習慣性地摸出洋毛錢，準備為手槍跟自己交買路錢。

然而，看向窗外時，一股強烈的違和感瞬間攫住了他...

這伙“土匪”與以往遇到的截然不同！

他們站立的位置、舉槍的姿勢、彼此間的呼應…太專業了！

目光下意識掃向兩側山梁...

陽光下刺刀的反光若隱若現，徹底封死了所有退路。

能看見的，絕不少于二十人！

而且全是精壯漢子，身上那股子精氣神，跟他見過的疲沓川軍完全不一樣！

糟了！

佐佐木心頭警鈴大作，閃電般將藏在腰間的“花口擼子”塞進座椅墊的縫隙里。

車廂里一片雞飛狗跳，乘客們嚷嚷著慌亂卻熟練地涌下車。

這伙“土匪”似乎并不是沖著有大舵爺背景汽車的來的，甚至連買路錢都沒收。

他們目標明確，糧號、布行的伙計被迅速五花大綁。

緊接著，兩名孔武有力的“土匪”一左一右鉗住了佐佐木的胳膊。

佐佐木故作鎮定地試探性掙扎了一下，發現那兩個“土匪”的手如同鐵鉗，力量大得驚人。

臉色發白強作鎮定問：“我是正經生意人，你們要干什么？”

“呃…”一個黑衣漢子踱步過來，手里把玩的正是佐佐木剛藏匿的“花口擼子”，他掂了掂槍：“綁票，聽說過沒？你這把花口擼子，成色倒是不錯...”

與此同時，從車上下來的另外一個黑衣漢子爬上行李架，熟悉粗暴地拽下了佐佐木三人的行李。

王義接過手槍，利落地拉開套筒檢查了一番，槍機發出一聲清脆的“咔嗒”響。

滿意地點點頭，轉頭對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的售票員不耐煩地吼道：“還愣著干什么？趕緊給老子開車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