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崔曹掾雙手托著簡牘，昂首挺著胸，等待劉德然的回應(yīng)。

場上眾人，有的驚訝，有的卻是羨慕，到底是涿縣大族，入仕都是郡府征辟的。

同時劉德然也重新整理衣服，然后在眾人的注視下朝崔安拱了拱手，接著竟然當(dāng)場搖了搖頭。

“某粗鄙無才，恐難當(dāng)此任，懇請辭讓。”

話落，高覽、牽招以及一眾游俠都愣住了，沒人知道劉德然這是什么意思。

而此時，崔安的神態(tài)也由方才的倨傲變得慎重起來。

默默打量劉德然一番，崔安重新端正姿態(tài)，而后看向劉德然，“此番任命雖然突然，但以德然的名聲和才學(xué)，卻足以就任的。奉涿郡功曹崔君之命，征拜酈亭樓桑里劉德然為臨鄉(xiāng)督亢亭亭長！”

崔安再度向劉德然發(fā)出邀請。

然而對面的劉德然卻仿佛油鹽不進(jìn)一般，依舊搖頭，“鄉(xiāng)野之人散漫慣了，請恕在下不能從命！”

‘他不會是在三辭三讓吧？’崔安猶疑不定。

這次崔安的神情終于由慎重變成了凝重，雖然他隱隱揣測到劉德然的意圖，但鄉(xiāng)亭任命個亭長，又非朝廷征辟兩千石的公卿，沒必要三辭三讓的！

而且此番他可是帶著任務(wù)來的。須知作為崔氏旁支，他能在郡府里做曹掾，完全是得益于崔君的提攜，換言之，他可是崔功曹的心腹。所以才特意被委托來樓桑里任命劉德然，而且這件事，崔安其實大約是曉得內(nèi)里隱情的。

如此情況下，他若將事情辦砸了，往后可就別想再跟著催功曹在郡府混了。

連忙收起身上的倨傲氣，崔安立即將劉德然拉到一旁的大桑樹下。

“德然，我今日為何前來，想來你心里也是清楚的。眼下郡縣多實少缺，能拿下督亢亭，你算是穩(wěn)賺的！”

崔安言辭誠懇，劉德然只雙手?jǐn)n袖。

稍頃，劉德然又搖了搖頭，“吏君，我自是曉得此番功曹辛苦，你也不易，但方才我聽了你兩次任命，卻始終沒有聽到我想要的。我之所求，崔君其實應(yīng)該清楚的?！?

眼角微微跳動，崔安仔細(xì)看了看劉德然。

心里無奈嘆了口氣，到底還是沒能避開。其實劉子敬在督亢亭失蹤的事情，旬月間在郡府早已傳遍。涿縣劉氏乃前漢中山靖王之后，如此身份按理來說必是要查出結(jié)果的。

但問題卻出在方城縣，這方城縣當(dāng)年是先歸屬廣陽郡，后來才劃歸涿縣的，以致這方城縣內(nèi)勢力錯綜復(fù)雜。

據(jù)說方城縣有大人物，不但能直接與涿郡和廣陽郡溝通，甚至連州刺史府以及洛陽都能遞過去話。所以說，不是必要情況，實在沒人愿意去招惹方城縣。

而此番劉子敬失蹤的督亢亭，雖說當(dāng)?shù)囟绞喜⒉皇敲T望族，但也算是豪強(qiáng)大族，崔安也不明白為何功曹要接下這單生意。

或許，在功曹眼里，他們只是任命吏職而已，并沒有下令讓人去查劉子敬失蹤的案子。所以，秉持著這種想法，崔安從抵達(dá)樓桑里開始就絕口不提查劉子敬案子的事情。然而如今話已然說到這種地步，他也終究不好再回避了。

無奈點點頭，崔安苦笑一聲，“此事我心里有數(shù)了，且隨我過去吧?！?

說罷，劉德然這才又跟著崔安回到人群前。

當(dāng)著眾人的面，崔安重新托起郡府任命亭長的簡牘，端正望著劉德然，鄭重道，“奉涿郡府君意，功曹崔君善擢郡中才俊。經(jīng)由崔君甄選，涿縣大樹鄉(xiāng)樓桑里劉氏子弟，劉仁，表字德然。師從大儒，才學(xué)淵實，宜為鄉(xiāng)亭廣施教化。特征拜其為督亢亭亭長，望能捕盜賊，習(xí)五兵。靖鄉(xiāng)亭保安寧！”

這一次，劉德然終于沒有再推辭，恭敬長揖回禮，朗聲道，“感府君恩義，蒙功曹看重，仁以才疏，必庶竭駑鈍，以報府君！”

將手中的簡牘平穩(wěn)交付到劉德然手上，崔安再抬手，駕車的侍從立即將車上的包裹取來，將其同樣交給劉德然，崔安終于松了口氣。

“德然，督亢亭乃數(shù)百年膏腴地，情況必然復(fù)雜，此去望你量力而行，平日多些小心?！?

說罷，他便在劉德然的拜送下，轉(zhuǎn)身登上牛車。于是，這場由郡府直接任命鄉(xiāng)亭亭長的流程也終于算是結(jié)束了。

挺起胸膛，將簡牘塞進(jìn)包裹，然后隨手遞給身旁的高覽。

劉德然也長舒一口氣，包裹里的東西，則是亭長執(zhí)政的赤幘，尺板以及索繩。

當(dāng)下，望著高覽手里的東西，牽招也興奮拱手，“‘《漢官儀》曰：鼓吏赤幘行滕，帶劍佩刀，持楯被甲，設(shè)矛戟，習(xí)射。持二尺板以劾賊，索繩以收執(zhí)賊?！氯淮朔瑸槎娇和ねらL，接下來往督亢亭辦事想來會輕松許多！”

微笑與牽招點點頭，兩人本無仇怨，此時其明顯有俯首聽命的意思，劉德然自然也不會落了他的顏面。

畢竟?fàn)空幸彩谴_實有才學(xué)的，只他這句漢官儀的引用便能看出一二。這句話的意思說白了就是亭長作為大漢的基層吏。在聽到鼓聲時，要頭戴赤幘縛小腿，披甲帶刀趕過去?？`小腿是奔襲前的輔助手段。到現(xiàn)場后再持律板給賊人定罪，并用繩索將其緝拿回來。

“確實如此。”當(dāng)下，劉德然又看牽招，“既然如此，子經(jīng)此番可愿往督亢亭助我？”

聞言，牽招朗然大笑，拱手回應(yīng)，“愿為亭君效犬馬之勞！”

隨即，幾人相視一笑，眾游俠也紛紛跟著歡快起來。

于是劉德然當(dāng)場便讓人將先前高覽買回來肉食烹煮掉，放出話今晚眾豪杰們飽餐一頓，明日正式出發(fā)往督亢亭。

是夜賓主盡歡，之后劉德然悄悄去劉元起的屋里與他告別。

今日老大人去了趟涿縣城，只是并沒有辦成他想辦的事?；貋淼陌肼酚致牭接腥嗽谠鹤郁[事，等他著急忙慌趕回到的時候，發(fā)現(xiàn)劉德然不僅已經(jīng)受郡府任命為督亢亭亭長還得到一眾游俠的擁護(hù)。

當(dāng)然這中間的曲折，后來劉元起也通過族人了解清楚。當(dāng)天下午他在屋里枯坐了許久，最后終究也只是一個人在屋里嘆息。

以至于劉德然去與他告別時，老大人只叮囑他注意安全后，就痛快的讓他放手施為。

翌日

收拾停當(dāng)?shù)囊槐姖h子在樓桑里的大桑樹下集結(jié)。

束腕縛腿，腰間掛著劍，劉德然自有一番英姿氣度。同樣高覽、牽招等人也是一身便利行動的裝束。

此番，包括劉德然三人在內(nèi)，眾人總共有五匹馬。雖然是北地，但也不是人人都能擁有駿馬的。其余游俠則各自拿著兵器，其中當(dāng)然也有會騎術(shù)但沒有錢買馬的人。眼下，劉德然自然也沒有錢財替每個人都準(zhǔn)備一匹馬出來。

于是，眾人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后，便在劉德然的率領(lǐng)下直奔督亢亭。

“子經(jīng)，先前你端詳過督亢亭輿圖，對當(dāng)?shù)厍闆r也算了解，且與我等說說呢？”端坐馬背上，劉德然問牽招。

游俠二十人，牽招五人，劉德然帶上高覽以及從族里選了三個機(jī)靈健碩的青年，總共三十人。這伙各持兵器又有人馬的隊伍，無論走在哪里都會引來路人注視。

對此，先前的兩名勇武游俠都略顯興奮。牽招、高覽勉強(qiáng)保持平靜，至于劉德然則似乎根本沒有被外因干擾。

聽到他詢問，牽招也沉吟片刻后，黯然說道，“其實我對督亢亭也不甚了解，先前看輿圖，大致看出來督亢有三處要害地方，分別是東督里、西督里以及中陽里。其中，東督里和西督里分別是扼守督亢亭北上和西進(jìn)的要害地段。而中陽里則是督亢亭的亭部所在，也正是督亢亭的真正核心。”

“聽名字，東督里和西督里大概都有督氏族人，不知這中陽里是什么情況?！备哂[沉吟道。

“元伯，這你恰恰是會錯意了！”當(dāng)下，先前與高覽交手的勇武豪杰恰好曾在督亢亭游歷過，此時卻沉聲解釋道，“由于中陽里位于督亢亭的核心，而督氏在督亢亭發(fā)展這數(shù)百年間。宗族里，但凡有發(fā)展不錯的督氏族人都會將住處搬遷到中陽里。久而久之東西兩里的督氏族人反而在逐年減少，但即便如此，督氏在東西兩里也能做到說一不二?！?

目光凜然，劉德然也很意外，“如此說來，這中陽里反倒是督氏有本事的人物聚集的地方？”

“不錯！”漢子點頭。

此人劉德然認(rèn)識，名喚亢彥。是劉備早年結(jié)交的豪杰，后來聽聞劉備在召集人手去督亢亭，他便來到了樓桑里。

“亢君似乎并不是涿縣人，為何會去督亢亭呢？”當(dāng)下劉德然好奇道。

“不瞞劉君，祖上當(dāng)年也是燕國督亢亭子民，后來秦并六國，山東百姓流離失所。督亢亭也因膏腴地不斷被外來豪族侵占，導(dǎo)致祖上被迫遷離此地。而到我這一代，其實早已無人記得督亢之地的事情，但小時候有幸聽大父提起過，所以少年時才來督亢亭游歷數(shù)月，也是彼時結(jié)識的玄德兄?！?

“如此說來，其實督亢亭并不只有督氏，應(yīng)該還有亢氏了？”劉德然抓住了重點。

聞言，亢彥也是一愣，而后跟著點了點頭，“正是！不過相比于督氏，亢氏在督亢亭只能算做普通族群，甚至連亢氏聚集的北亢里都是督亢亭最貧窮的一個里?！?

頓了頓，亢彥索性道，“其實督亢亭的大姓除去督氏和亢氏，當(dāng)然還有的就是劉氏。其他族群都比較零散，至于像田氏、韓氏什么的都只能稱是小族。”

至此，劉德然也大致清楚了督亢亭的情況。

總體來說，督氏在督亢亭占主導(dǎo)地位，其次是劉氏和亢氏，再其次是田氏和韓氏，而督亢亭歸屬臨鄉(xiāng)，臨鄉(xiāng)又屬方城縣，方城縣以前歸廣陽郡，這些他就沒辦法管了。

“如此說來，我覺得劉君在督亢亭查探情況前，最好還是將大伙四散開，先收集下各里的情況。”當(dāng)下，高覽說出自己的想法。

扭頭看眼牽招，他稍微思量片刻也跟著點了點頭，“元伯所言在理，從亢君方才的言語中看，督亢亭的局勢遠(yuǎn)比我們想的要復(fù)雜，而且當(dāng)?shù)刈迦哄e綜復(fù)雜，說不定此番破局的關(guān)鍵就在其他亭里的宗族?！?

“我也正有此意。”當(dāng)下劉德然也不猶豫，立即將三十人分為十個小隊，分別三人一隊前往十個里探查。

其中高覽和劉德然的一名族人和他一起去中陽里赴任。

說起來，督亢亭不愧是幽州最有名的亭，在幽州郡縣各鄉(xiāng)亭亡人日增的情況下，督亢亭卻能始終保持十個里的滿編配置。

于是主意既定，在眾人離開大樹鄉(xiāng)后，便各自四散開。

相較于其他小隊，劉德然一行三人有兩匹馬。讓高覽與族人劉平共乘一匹后，三人快速向中陽里趕去。

甫一踏入督亢亭，劉德然便明白為何這里能被稱為膏腴之地了。整個督亢亭幾乎是一片坦途，土地肥沃不說，各里良田還都是興建在水渠邊上，難怪當(dāng)?shù)厝四茇S衣足食。

而且督亢亭最為關(guān)鍵的就是地勢，除去水渠環(huán)繞，四方竟能巧妙的將山勢與水道結(jié)合起來。也就是說，只要守住東西兩側(cè)的山道隘口，整個督亢亭簡直可以自成一國。

還是個不愁吃喝的天府之國，就猶如縮小版的八百里秦川。

晌午前，三人一行便抵達(dá)了中陽里。

站在中陽里里門外，包括劉德然在內(nèi)的三人都呆住了。

因為這個中陽里根本就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里，嚴(yán)格說起來，甚至用一個小型城堡稱呼他更為合適。

整個中陽里四周被水渠環(huán)繞，然后沿周邊設(shè)置了土墻防護(hù)。里門也分兩層，簡單形容就是外坊內(nèi)門。最外面有個上書中陽里的大牌坊，在這后面是一條筆直的寬闊大道，大道兩側(cè)有各式的攤鋪，遠(yuǎn)遠(yuǎn)的盡頭才是一扇猶如小型城門般的真正里門。

也就是說，這里竟然是個亭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