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暴雨足足下了兩個時辰，待雨勢歇停，已是戊時時分，天邊月色如銀，窗外滿地霜白，為這濃濃秋意又添幾分凄清。

薛姨媽為人慈愛，卻缺少才氣，今天聽下人說薛昭在藏書樓抱著三國志痛哭，只當他被書中所寫之事感動，又恐他郁結于胸，便命廚房煮了一鍋姜湯，自己親自給他送去，一是怕他被寒氣侵擾患病，二來說些體己的話排解他的苦悶。

“按說昭兒這般年紀，正應如寶釵般整日粘著祖父才是。他卻從小便是老成持重的模樣，那些賞玩之物，他竟是一個也瞧不上，平日又不要丫鬟，老媽子們服侍，今天卻對甚么三國兩晉上心”

在薛昭兩歲時，薛姨媽又生下一女，乳名寶釵，自小時便生得粉雕玉琢。

當薛母推開薛昭的房門，見薛昭正在燈下讀史書，薛母笑到

“這孩子可真用功，日后莫非是個狀元之才？”

薛姨媽便也不打擾他，而是輕輕地將門關住。

“前人田土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歡喜，還有收人在后頭”薛昭嘆到。

“誰曾想，當年威逼漢帝退位的曹家，不過幾十年光陰，三代基業盡成司馬家囊中之物。”想到此處薛昭忽心生憤懣，并非為曹操感到惋惜，而是不恥司馬家所為。

“自古皆有死，人無信不立，司馬懿一世魏臣，卻違背自己發的洛水誓，滅曹爽三族，當真小人。”

劉備也曾經被反復無常的呂布暗算，險些喪命，但卻從未料到如呂布般背信棄義之人竟能統一四海。

又看到永嘉之亂，王敦二叛，蘇峻之禍，劉裕之威，司馬家最終以族滅退場。嘆到：

“始作俑者，其無后乎？”

即使看到司馬家這般結局，劉備眼中也并無喜色，反倒是多了幾分悲戚。

“小人死不足惜，卻苦了百姓受此彌天大禍。”

上一世一生信奉“惟賢惟德，能服于人”因此即使明知帶上百姓多有拖累，他也不顧眾人勸阻，攜民渡江。

他曾親眼目睹曹軍進攻徐州時“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的慘狀，也曾聽到曹軍屠城拋尸后“泗水不流”的慘景，因此他暗自發誓，只要我劉玄德還在一日，便定要上報國家，下安黎民”。

卻不曾料到，天命難違，

晉永嘉之亂，衣冠南渡，

南梁侯景之禍，赤地千里，

唐黃巢之噩，宋靖康之恥

眼見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一次一次地在末日中狂歡，一次一次地將萬千黎民送入戰火中。

看到此處，薛昭合上史書，竟又雙目含淚，隱隱有哭泣之狀。

若按常理，薛昭上一世并不愛哭，君子生性悲天憫人，今見百姓之慘狀，不由得心中發酸。

這可把旁邊的薛姨媽嚇壞了，慌忙走近，將薛昭攬在懷里，道：“我的兒，何事悲傷，快訴與為娘”

薛昭原來一直專心于看史書，竟然絲毫沒有注意到薛姨媽的到來，現在被她攬在懷里，竟有說不出的安心，又恐母親擔心，便搪塞道：“無事，兒只是看史書時略有感嘆，教母親擔心，反倒是兒的不孝了。”說罷便要行禮賠罪。

“我的兒，有道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這倒是顯得你我生分了。”

薛姨媽原來還有些憂心，現在看到薛昭并無憂郁之狀，又見他如此純孝懂禮，不由安心了下來。教兒子把姜湯喝下，又囑托兒子秋意正濃，注意保暖。

薛昭道：“多謝母親掛念，今日時候不早了，母親早些休息。”又情不自禁地將小小的身軀依偎在薛姨媽懷中。

上一世少孤，年少時與母親相依為命，母親一直都在年少的劉備心中占有無可替代的地位。可惜上一世母親早逝，自己無緣盡孝道，二十四歲便招募鄉勇討伐黃巾，從此浪跡天涯，親人杳無音信。現在又活一世，父母皆在，薛昭只希望今生能彌補前世的遺憾，孝敬父母，照顧家人。

在薛姨媽走后，薛昭又在燈下上繼續閱覽史書。

若說欣慰之處，當薛昭讀到孔明死后，蔣琬，費祎，董允諸位賢臣仍兢兢業業操持蜀漢國政，姜維繼承丞相遺志，出兵北伐中原，又在國亡后謀求復國，雖失敗，也不愧為漢臣。北地王劉諶，孔明之子諸葛瞻，孫諸葛尚，黃權之子黃崇………皆以身殉國。

“備何其有幸，竟有如此多忠臣義士為國效死力。”

而對其子劉禪，劉備倒是認同陳壽之言“素絲無常，唯所染之”又看“后主任賢相則為循理之君，惑閹豎則為昬闇之后”心想：“倘若生在太平年月，公嗣當為守成之君。”

“只是未戰先降，辜負忠義之人。”

“但若比起靖康恥時奴顏婢膝的徽欽，南渡后殺害岳飛的趙構，公嗣已經很好了。”

當看到蘇東坡之言

“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顰蹙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

“是啊，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薛昭不由得喃喃自語道。

不由取出一張薄紙，用豐狐軟筆在寫到：

若以成敗論斷英雄，孤，曹孟德，孫仲謀之后皆為司馬家階下囚。然公道自在人心，是非自有公論。昔日漢之二祖皆起于布衣，順天下人心之向，是故誅暴秦，蕩河北以成帝業；晉隋得國不正而妄動刀兵，隨意殺戮，視天下為門戶之私，是故享國日短，身死族滅，為天下恥笑。故知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而為天下人之天下。吾聞唐太宗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又觀太宗之功不次漢武，其愛民遠勝孝武，恨無緣相見。故感其言可為萬代為君之法。孟子曰：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誠可嘆也。

寫完之后，薛昭將薄紙放入《三國志》中，只覺得心中抑郁之氣徹底掃空，靈臺清明。便又取出一本《左傳》于燈下觀看，直到深夜方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