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林珙伏案桌前，燈燭換了一盞又一盞。

書房內，立著三五帶刀侍從。

他們耷拉著眼皮，靜默在旁，伺候筆墨，收攏寫滿的宣紙。

林珙嘴角噙著淡笑，頗為滿意的瞧著這最后一張宣紙上未干的筆跡。

《紅樓夢》乃曹大家的章回體長篇小說，其通行本共120回。

按照時間線來推算，范閑赴京還有兩年時間，在書后文澹泊書局開張后，范閑出使北齊范二天天催著出下卷，可知現在給范若若的家書中夾雜的片段定然不超過30回。

他林珙是個謹慎的人，寧愿相信范閑出到100回，也不愿意因這些微末小事亂了棋局。

這幾日，便辛勞將整本《紅樓夢》趕出來。

林珙抬起眼皮，輕瞥了眼旁邊伺候的幾名侍從。

“辛苦了。”

侍從們一驚，抬頭看去只見桌案前玄衣男子神色溫和，嘴邊噙著淡笑。

“不辛苦不辛苦，”

“能在二公子跟前伺候，是我等之福！”

“能在二公子跟前伺候，是我等之福！”

“能在二公子跟前伺候，是我等之福！”

幾人對視一眼，二公子素日冰冷高傲，何曾如此笑臉示下，希冀伴隨更多的恐懼，在侍從中無端生起。

林珙端坐高位，眉眼淡然，對著下屬的奉承淡然處之。

“下去吧，”

侍從齊聲應諾。

各自放下手中的活計，便要退下。

林珙淡淡瞧著侍從轉身，他薄唇輕啟，

“各自去領白銀百兩，”

眼前的幾人腳步一頓，略顯困倦的背影一滯，空氣靜默了一息后，是整齊劃一的轉身跪拜，表忠心。

林珙波瀾不驚，嘴角的弧度動也未動，只清清淡淡的笑著。

“爾等幾個，昨夜伺候公子，今日日間便不用跟著公子了，”

他慢條斯理的說著還未說完的賞賜，眼神垂落，而目光卻飄渺無跡，余光里是腳邊跪下謝恩的侍從三五人。

侍從等人跪在地上低垂著頭，頭頂上傳來自家主子溫和淡然的話語時，先前心中對二公子的齷齪想法讓他們愧疚。

“二公子！得遇二公子是我趙虎之幸，這條命愿為二公子赴死！”

侍從中有一人神情復雜抬起頭，他目光堅定直視上首淡然的玄衣。

林珙一怔，飄渺的目光漸漸凝聚，眼神落在那人還年輕的面容上。

“愿為二公子赴死！”

“愿為二公子赴死！”

“愿為二公子赴死！”

書房內，座椅前，地上跪拜的侍從自趙虎率先投名后，各自熱血沸騰，互相對看后，做下了決定。

他們都是二公子的侍從，這條命本就是二公子的。

只是先前是主仆，他們不得不為之。

現在依然是主仆，只是他們甘愿為主赴死！

林珙低聲笑開，地上跪拜的幾人面上驚慌，二公子這是嫌棄他們無能，不配為之赴死嗎？

“二......”

趙虎囁嚅著嘴唇，他心里一時間好慌好亂，先前他們覺得二公子的舉動是在收服他們，現在趙虎卻不覺得他們對二公子有什么價值。

“下去休息吧。”

林珙收起笑，他淡淡開口，不欲多言。

趙虎等人一臉無措的起身，目光流連，緩慢轉身。

“對了，”

林珙低著頭，修長白皙的手指取過侍從放在桌案上收攏好的宣紙。

趙虎驚喜轉身，只是桌案上的人頭也未抬，又開始了工作。

“林羽他們昨日也伺候了些許時間，讓他們各自領白銀五十兩。”

“...是！”

趙虎點燃的眼神的瞬間黯淡，他垂頭喪氣得應下，跟著幾人侍從離去。

林珙翻閱著昨夜一夜筆耕不輟的產出，已經三十回了。

“動不動就赴死，怎么公子就非得死呢。”

他噙著淡笑，自言自語。

林大寶抱著錦被，側身睡得香甜，平日里呆萌的面容在睡夢中更是乖覺。

林珙立在大寶床榻前，好笑得搖了搖頭。

他掀起玄衣下擺，施施然落座在床榻上。

昨夜間，一夜未眠，他林珙是個修行者不假，只是連夜默書《紅樓夢》讓他精神上疲乏的很。

林珙淡淡瞥了眼猶自睡得香甜的大寶，他靠在床邊，微微閉上雙眸。

三五息或許更久，林珙濃密而卷翹的眼睫毛煽動，床榻上的大寶輾轉反側。

他緩緩睜開眼，無奈瞥了眼床榻上拱來拱去的小胖子。

林珙抿著唇，大寶這個身材確實需要調理下。

現代醫學表明肥胖容易高氣壓、高血脂，另外心臟方面聽說也是有所影響。

雙層雕花鏤空窗外，白日大亮，日光順著縫隙，鉆了進去，點點金光散落在地毯上。

林珙輕移眼神落在撅著屁股的大寶身上，他起身伏下身子，伸手。

“唔唔唔......”

大寶微微睜開眼睛，瞧見的便是放大了好幾倍的二寶。

“起床，昨天我們說好去散步的。”

林珙揉捏著大寶臉頰的軟肉。

大寶迷茫的臉上幾經變幻，眼眸中還未凝成睜眼見到二寶的欣喜便碎成渣渣。

“來人。”

林珙矜貴的收回手，他直起身子長身玉立在床榻前。

房外，婢女魚貫而入，低垂著眉眼，皆手捧換洗器具、衣物羅襪。

“伺候大少爺，洗漱。”

林珙神色淡然，一一掃過房內多出的幾名婢女，淡淡吩咐。

身后，床榻上傳來一聲重物撞擊聲。

林珙失笑，他頭也不回，只作未曾聽見，施施然尋了個角落坐下。

婢女手腳麻利，替大寶洗漱寬衣。

林珙淡淡瞧著，大寶脾氣很好，雖然心智有缺，但父親教養的極好，不苛待奴婢。

只是，林珙細細打量著這些婢女的神色，動作輕重。

好在無人起不該起的心思。

林珙淡笑著，目送這些婢女的告退。

“二寶，你這么看著她們？你是不是喜歡她們？”

耳邊，傳來溫熱的氣息。

林珙面不改色，他微微側頭，便撞見一片星辰中。

“啊！痛痛痛，”

“林大寶，不許胡說。”

林大寶呲牙咧嘴，摸著他的臉蛋，只是眼神中的笑意怕是再痛也消不下去。

林珙無語，輕瞥了后者，施施然踱步踏出房間。

“跟上。”

“散完步，帶你去婉兒那玩。”

“婉兒？大寶要去。”

林府花廳。

林若甫端坐在飯桌前，袁宏道立在一旁，微微前傾著身子。

今日早膳時間已經過了，只是這飯桌上的飯菜已經來回了一趟。

林若甫微微閉著雙眸。

昨夜間，珙兒便說要帶大寶早起散步。

方才，大寶那傳來消息珙兒確實在了。

珙兒也遞了消息過來，說是能趕上早膳。

“相爺，二公子可是越來越有您的風范。”

袁宏道溫和笑著，這早膳可頭一次誤了時間點，相爺竟然這般高興。

若是他膝下也有二公子這般的孩兒，早膳那算啥。

“呵呵呵，不可夸他。”

林若甫擺擺手，臉上的笑藏也藏不住。

“大寶，再走一步，就到了。”

“......”

花廳外，傳來兩個孩子打打鬧鬧。

林若甫笑著摸了摸胡須。

袁宏道直起身子，喚來奴仆吩咐下去傳膳。

父子三人，靜靜用餐，溫情脈脈。

皇家別院。

“婉兒，婉兒~”

林珙微微彎下身子，踏出車廂，他立在馬車上，淡笑著瞧著不遠處興奮跑進別院的大寶。

“大寶！”

婉兒自閣樓窗邊探出頭，樓下正是笑得純稚的林大寶。

“婉兒，我和二寶來看你了。”

大寶仰著頭，盯著閣樓窗前的婉兒。

婉兒身子不好，不能出來玩，這次他和大寶來找婉兒玩了。

這樣婉兒就不會沒人玩。

一個人了。

林珙施施然邁步進了庭院。

林婉兒一喜，她抓著裙擺在侍女小櫻的呼喊下，踩著小碎步下樓。

“二哥！”

林珙立在庭院里，淡笑著望著頓在樓梯前庭院邊的白衣少女。

這回瞧著是比前幾日見臉色好多了。

精神看著也生氣了許多。

“婉兒，婉兒你不咳嗽了？”

大寶站在庭院中間，他瞧瞧了婉兒，又看了看二寶，最后大寶眼神一亮，他疾走上前，咬著手指打量著一臉精神的婉兒。

林珙淺淺笑著，余光里瞥見婉兒身旁的小侍女追了下來，低著頭靜靜立在一旁。

“二哥，謝謝二哥。”

“婉兒好多了。”

林婉兒抬起頭，一臉正色，若不是二哥，她這一生都要與這肺病為伴。

若是她不知身體健康是怎樣的輕快也就罷了，可她因為二哥知道了一個健康沒有病痛的人是怎樣的，她便不愿意再接受那樣的自己。

林珙抬起腳步，來到婉兒、大寶身前。

他伸出手輕輕刮了刮婉兒的鼻子。

在后者一驚中。

林珙淡淡開口，

“你我血緣至親，無須言謝。”

“進去吧，你的小侍女要生氣了。”

林珙輕瞥了眼低垂著腦袋的小櫻，揶揄道。

庭院內，響起歡快的笑聲。

小櫻稍稍抬起頭偷瞧著二公子，清秀明艷的臉上粉紅似桃夭。

二樓房內。

林婉兒桌案前擱置著些許收攏好的宣紙。

她低著頭，專注著瞧著桌案上平鋪的那張宣紙。

小櫻伺候在旁，她站在婉兒身側也歪著頭瞧著。

《木蘭詩》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

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愿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

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云鬢，對鏡帖花黃。出門看火伴，火伴皆驚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林婉兒神色一凝，她抬頭淡淡瞧了眼一旁悠閑飲茶逗弄大寶的二哥。

她乃林相之女，家母當今長公主。

雖無父母口提面命，但自幼長在宮中。

不敢說看書百冊，但還是粗通些筆墨。

二哥，這是何意。

林婉兒低下眉眼，她張手又從旁一團宣紙中取過一篇文章。

《無題三首》

其一：

學就四川作陣圖，鴛鴦袖里握兵符；

由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

其二：

蜀錦征袍自剪成，桃花馬上請長纓；

世間多少奇男子，誰肯沙場萬里行。

其三：

露宿風餐誓不辭，飲將鮮血代胭脂。

凱歌馬上清平曲，不是昭君出塞時。

林婉兒垂落眼眸，這些詩句都是贊美女子。

代父從軍？

女將軍？

真的，女子可以做這些嗎？

林婉兒低著頭，沉默不言。

桌案上展開的宣紙靜靜鋪著，侍女小櫻白著臉咬著唇。

這二公子送過來的詩句，還真是大膽。

林珙淡笑著，瞧著大寶抓著糕點小口小口咬著，他長袖一張，錦袍下滑出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取過茶壺，他微微直起身子為大寶面前空了的茶杯添上茶水。

心腹在旁站立的臉色便是一黑，該死的，就顧著給二公子斟茶蓄水，忘記照顧大公子了。

林婉兒調息了幾息，她臉色清冷平靜，取過另一張宣紙。

只是，這張宣紙卻和前兩張不同，是與余下的幾疊宣紙裝訂成冊的。

她眼神一頓，伸手將那疊宣紙取到手里。

飄逸霸道的字跡讓她心中一暖。

《紅樓夢》

林婉兒細細咀嚼，目光隨著字跡深入。

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

夜幕降下，別院侍女開始走動起來。

屋內，進了兩三侍女，低垂著眉眼，輕手輕腳點上了燈燭。

林珙放下茶杯，站起身。

大寶眨巴眨巴眼睛，放下糖果。擦了擦手，乖巧得起身站在二寶身邊。

婉兒低著頭，沉浸在紅樓世界。

她身旁的小櫻也似陷了進去，主仆二人還未察覺他們起身準備告辭。

“婉兒，”

林珙輕喚出聲。

“婉兒，”

“啊，二哥，”

林婉兒心神一震，抬頭便瞧見她芝蘭玉樹的二哥攜著大寶靜立在房內。

屋內，燈火散發著暈黃的暖意。

她轉身向窗子看去，窗戶大開，昏暗的墨色似水墨溢開。

已然是日暮時分。

林婉兒抿著嘴，她施施然起身，上前。

“二哥，我......”

林珙粲然一笑，伸手刮了刮少女愧疚的鼻子。

“無妨，你喜歡便好。”

他向旁輕瞥一眼，身后的心腹林羽手捧數團宣紙恭敬上前。

林珙伸手，孤寂的玄衣下滑出一只修長白皙的手，他取過雙手遞至兩人身前。

林婉兒站在原地，靜靜得看著二哥自然到松弛的動作。

他本可以讓侍從代勞的。

“婉兒，這些是二哥閑暇時所作，”

林珙噙著淡笑，雙手向前一遞，

“二哥不能時刻陪你，這些就替二哥給你解解乏。”

林婉兒微張的嘴，雙眸泛起朦朧水意，她張開手向前一撲。

“入夜更深露重，窗戶還是關上。”

林珙微怔后，淡然的眸子頓時彎了彎，他站在原地任由婉兒發泄情緒。

“日間窗戶......”

“二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林婉兒甕聲甕氣得反駁，她從林珙懷里抬起頭，二哥真是的她這般感動，二哥還絮絮叨叨的似個老媽子。

“噗嗤。”

小櫻忍不住笑出聲后，旋即低了低頭。

只是，這房間就這么小，頓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這小婢女身上。

“大寶，去跟婉兒道別。”

林珙淡笑著，目光里大寶上前抱了抱婉兒。

“明明是昨日還有昨夜連夜趕出來的，”

心腹低著頭似是抱怨。

林珙笑意一頓，大寶也點了點頭以示肯定，林婉兒目光微閃。

“后日早間，二哥來接你。”

“好。”

馬車上，林珙微微閉著眼睛端坐在車廂中，大寶吹著木制風車，時不時絮絮說著后天他也要來接婉兒，三人一起出城玩。

林珙聞言薄唇邊不自覺勾起笑。

只是。

昨日夜間林府的動靜，不知道龍椅上的那位知不知道。

今日這一送，想來宮里應該是收到消息了。

只要，監察院的那位瞞住些時日就好。

范閑，詩仙之名，祈年殿醉酒詩三百，自此與你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