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緩緩駛入村口，輪胎碾過碎石路發出細碎的聲響。村頭那棵百年老槐樹的枝椏在車頂輕輕拂過，像是在溫柔地撫摸著歸鄉的游子。沿著蜿蜒的山路向上，車子駛過每一戶人家門前，都能看到窗欞后探出的、帶著笑意的臉龐。

山腰上的老人們早已按捺不住，白爺爺拄著拐杖站在院門口，身子微微前傾；蘇奶奶不停地整理著其實已經很平整的衣襟；云婆婆手里攥著那包芝麻糖，指節都泛了白。當第一輛車轉過最后一個彎道時，陽光正好灑在車頂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嘎吱——“剎車聲還未落定，后車門就被猛地推開。一個扎著花苞頭的小女孩像只歡快的小鹿般跳下車，紅撲撲的臉蛋上洋溢著純真的笑容：“外公外婆！我們回來啦！“清脆的童音在山谷間回蕩，驚起了樹梢上的一群麻雀。

緊接著是第二輛、第三輛車門打開的聲音，此起彼伏的問候聲在冬日里溫暖地綻放。大人們提著大包小包的年貨，孩子們蹦蹦跳跳地撲向等待已久的懷抱。白爺爺的拐杖不知何時倒在了地上，他蹲下身緊緊抱住撲來的外孫女，渾濁的眼里閃著淚光；蘇奶奶被蘇月挽著手臂，聽著她細數這一年的點點滴滴；云婆婆終于把那包芝麻糖遞到了外孫手里，看著陶墨驚喜的表情，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山風輕輕吹過，帶著臘肉的香氣和歡快的笑語，飄散在淮水村的每一個角落。那些空置了一年的院落，此刻終于又充滿了生機。屋檐下的冰棱還在滴答滴答地落著水珠，像是在為這場團聚合奏著歡快的樂章。

——云家小院

云奶奶和云老爺子沒有看見隨著女兒回來的女婿，有些驚訝，接著便是詢問閨女情況，氣氛一片肅穆，云棠娓娓道來和陶青風離婚的真相，說罷不在抬頭。

云奶奶手中的芝麻糖“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油紙包散開，糖塊滾落在塵土里。云老爺子扶著門框的手突然青筋暴起，指節泛著青白。院子里歡快的笑聲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連風都靜止了。

“離...離婚？“云奶奶的聲音顫抖得不成調子，枯瘦的手抓住女兒的手腕，“棠啊，你跟媽說實話...“

云棠低著頭，目光落在母親洗得發白的袖口上。她輕輕掙開母親的手，從包里掏出一個暗紅色的本子。那抹刺眼的紅色在冬日的陽光下格外扎眼，像一道未愈的傷口。

“去年秋天就離了。“云棠的聲音很輕，卻像一塊巨石砸進平靜的湖面，“他在外面有人了，是...是他們單位的實習秘書。“她機械地復述著，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那姑娘懷孕了，鬧到陶家去了...“

云老爺子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彎下腰去。陶墨著急的去攙扶老人，手里還攥著半塊芝麻糖。院子里晾曬的被單被風吹起，在空中劃出一道蒼白的弧線。

“你個傻閨女！“云奶奶突然捶打起女兒的肩頭，“這么大的事，你怎么現在才說！“她的拳頭落得很輕，最后變成了緊緊攥住女兒衣襟的顫抖的手。眼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云棠終于抬起頭，眼圈通紅卻倔強地沒有落淚：“怕你們擔心。而且...“她頓了頓，把陶墨攬到身邊，“我有墨墨就夠了。“

陽光依舊明媚地灑在院子里，卻照不進這個突然被陰影籠罩的角落。遠處其他人家團聚的歡笑聲隱隱傳來，更顯得此刻的寂靜沉重得令人窒息。云老爺子沉默地拾起拐杖，一步一步走向堂屋，背影佝僂得像突然老了十歲。屋檐下的冰棱滴落一顆水珠，正好落在那個暗紅色的小本子上，暈開一片深色的痕跡。

良久，云老爺子拄著拐杖慢慢轉過身來，陽光透過他花白的鬢角，在布滿皺紋的臉上投下細碎的光影。他深陷的眼窩里含著混濁的淚，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棠啊，“老人的聲音沙啞得像秋風吹過枯草，“轉過來讓爸瞧瞧。“

云棠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緩緩轉過身來。她看見父親溝壑縱橫的臉上，那雙曾經嚴厲的眼睛此刻竟盛滿了心疼。

老爺子顫巍巍地伸出手，粗糙的拇指擦過女兒眼下未干的淚痕：“離了就離了，咱云家的閨女，不委屈自己就好。“他頓了頓，拐杖重重地杵在地上，“爹只問你一句，這事兒在你心里頭，可還硌得慌？“

說罷，他又轉頭看向陶墨“墨墨，跟祖祖說說，可還想著你阿爸？”

老人認真的詢問兒孫的意愿，陶墨心中觸動，他自詡已經成熟，不需要別人過問，也不需要沒有擔當的父親，最終還是堅定的點了點頭。

云棠的眼淚突然決了堤。她像小時候那樣撲進父親懷里，聞著老人身上熟悉的旱煙味和陽光曬過的棉布氣息。甜甜不知所措地拽著媽媽的衣角，卻被姥姥悄悄摟進了懷里。

“爹...“云棠的聲音悶在父親肩頭，“我就是...就是覺得對不起你們...村里人該說閑話了...“

老爺子突然笑了，笑聲震得胸腔嗡嗡作響：“傻閨女，這都什么年代了？“他輕輕拍著女兒的背，像哄小時候做噩夢的她，“你問問村里這些老家伙，誰家沒本難念的經？“

屋檐下的冰棱又滴下一滴水珠，正落在陶墨手心里。云奶奶抹著眼淚，彎腰把掉在地上的芝麻糖撿起來。

院墻外，不知誰家的臘肉香氣飄了進來，混著冬日陽光溫暖的味道。老爺子松開女兒，轉身對著云奶奶喊道：“老婆子，把地窖里那壇楊梅酒拿出來！今兒個咱家閨女回家了，該好好慶祝！“

陽光斜斜地照進院子，將四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最后融在了一起。

春寒猶在，山風掠過枝頭時仍帶著幾分料峭。淮水村的山坡上，樹木卻已迫不及待地抽出新芽，嫩綠的葉尖兒怯生生地探出頭來，在微涼的空氣中輕輕顫動。遠遠望去，整片山林像是蒙了一層淡綠色的薄紗，在晨霧中若隱若現。

云老爺子起了個大早，拄著拐杖站在院門口。他瞇著眼睛望向遠處的山巒，那些新發的嫩芽讓他想起甜甜剛長出的乳牙——也是這般嬌嫩，卻充滿生機。院角的桃樹枝上鼓起一個個粉紅的花苞，像小姑娘羞紅的臉頰。

“爹，外頭涼。“云棠拿著一件舊棉襖追出來，輕輕披在父親肩上。自從春節回來，她就再沒提過離婚的事，只是每日陪著父母說話，教導陶墨學習，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

老爺子拍了拍女兒的手，指向前方：“瞧見沒？那棵老梨樹發芽了。“他頓了頓，聲音低沉，“去年冬天凍死那么多枝椏，我當它活不成了。“

云棠順著父親的手指望去。那棵被雷劈過的老梨樹確實抽出了新枝，嫩綠的芽孢在枯黑的枝干上格外顯眼，像黑夜里的星星。

“人這一輩子啊，“老爺子突然說，“就跟這樹似的。遭了災，斷了枝，只要根還扎在土里，總能再發新芽。“

云棠的眼眶倏地紅了。她看見父親粗糙的手掌輕輕撫過桃樹枝上的花苞，動作溫柔得像在撫摸閨女的頭發。

山腳下傳來溪水解凍的潺潺聲，和著早起鳥兒的啼鳴。云奶奶在廚房里生起了火，炊煙裊裊升起，在晨光中畫出柔軟的弧線。

春風拂過山崗，帶著泥土蘇醒的氣息。那些嫩綠的新芽在風中輕輕搖擺，仿佛在訴說著生命最原始的渴望——無論經歷多少寒冬，都要向著陽光，倔強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