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鵝毛般的大雪飄落,地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辒辌車無阻抵達茅廬前。
“沛公,到了。”
劉季正欲下車,卻被劉交先一步攔住,道:“三哥,弟幾番忍耐,今日不得不進一言,兄長兩次親往茅廬拜謁先生,其禮實在太過,而那先生恐徒有虛名而無實學,故避而不敢相見。”
父親共有四子。
長兄伯,次兄仲,三兄季,和幼弟的他。
他雖與三位兄長不同母,但素來親近,尤其與三哥劉季最為親近。
四兄弟中,他與三哥習性相近,所以,在三哥起兵后,就一直跟隨身旁,在三哥身邊進進出出,充當聯絡內外的人。
在三哥遍尋賢士時,他很是支持,但再支持也總有個限度。
沛縣不是三哥的一言堂,以蕭何、曹參為首的沛縣故吏,和以王陵為首的沛縣父老豪杰,可在時時刻刻盯著呢。
當初,若不是蕭何、曹參不愿意承頭主事,而王陵性格又過于耿直,這縣公之位,恐怕都落不到三哥身上。
而今,三哥為求相師口中的大賢,連連動用庫金,幾近見底,蕭、曹、王等人很是不滿了。
可三哥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連二日拜謁茅廬,不僅如此,臨行前,還命人在縣衙備下酒宴,讓眾人都要參加,并空下首座席位,等著大賢到來。
這豈不是烈火烹油?
“四弟師從大學者浮丘伯,難道不知昔日齊桓公為見一位東郭野人前往五次方得一見,我欲成大事,還比不得齊桓公嗎?何況我欲見者乃世間大賢耶。”
劉季沒有絲毫動搖,大笑掀開車簾,便走了下去。
“大哥,大哥,那驕橫儒生這般請,何時才能請得,不如給我一根麻繩,我必能將其捆來。”
樊噲追下車,吼吼道。
芒碭山落草期間,他往來與沛縣之間,見多了窮酸儒生,但只需一嚇,就能勘破本質。
萬錢請不來的大賢,以他之見,不如換個方法請請。
“放肆!”
劉季回過頭來,望著樊噲斥道:“你這屠狗兒,還想害乃公大事?夏侯嬰,不準他下車,免得沖撞了先生。”
夏侯嬰聞聲領命,用馬鞭把樊噲擋回了車里,只準無可奈何的劉交提著禮、金下車。
任憑樊噲在車內如何叫嚷,劉季充耳不聞,帶著劉交叩響了柴莊門。
童子正在院中掃雪,見到是貴客上門,連忙撐著竹皮傘迎出門來。
“有勞轉報,劉季專來拜見先生。”
“先生有言,若沛公到來,不必轉報,可以直入堂內。”
童子讓開身,欠禮道:“沛公,請。”
劉季、劉交心頭,忽然被喜悅充盈,前兩次拜謁,連門都沒能入,但這次,本來沒抱什么期待,卻連通報都不用,就能直接進入草堂。
這份反差,實在是讓人受寵若驚。
走到廊下。
劉季目光透過門簾縫隙向里望去,沒見到人影,詢問道:
“先生在做什么?”
“回沛公,先生入冬以來,經常覺得覺少,于是常常午睡,這時候,該是在午睡,沛公稍候,我入堂內喚醒先生。”
童子作勢掀開門簾,但卻被劉季拒絕,道:“既如此,等先生醒來也不遲。”
風雪漫天。
連廊下都不能幸免,童子本想為兩人掃出立足之地,可被擔心擾了大賢之夢的劉季給趕走。
不到半個時辰,劉季、劉交身上背后就落滿了雪花。
在柴莊外馬車上焦急等待的樊噲站在夏侯嬰旁,登高望遠,憤怒道:“這豎儒還是這么傲慢,大哥冒雪立于廊下,他卻高臥不起,等我沖將進去,看他起不起來。”
說罷。
就要跳下車,夏侯嬰見狀,馬鞭靈巧纏到樊噲腰上,道:“渾狗兒,沛公有令下,莫要讓我為難。”
不知是什么鞭法,樊噲掙了兩下,卻掙不開馬鞭,見夏侯嬰始終不愿意放人,樊噲也只能恨恨坐了下來。
轉眼間。
又過了半個時辰。
劉季、劉交化身半個雪人,而草堂中終于傳出了動靜。
“先生,沛公來了,等候了一個多時辰了。”
知道先生睡醒,童子提醒道。
“你這小兒,為何不早報來,且容我更衣。”
魏嬴聲音從草堂里傳來。
又過了半晌。
門簾被掀開,一股熱意撲面而來,劉季眉須間的冰雪瞬間融化。
身高八尺,面呈玉色,姿容清秀漂亮的魏嬴立于眼前,這么久的風雪等待,似乎值了。
“沛縣縣公,豐邑游俠,久聞先生大名,如雷貫耳。昨兩次拜謁,不得一見,今朝得愿,望請先生賜教。”
劉季下拜道。
“沛縣小儒,德疏才淺,屢蒙沛公頻顧,不勝慚愧。”
魏嬴回禮,邀請道:“沛公,請。”
“先生,請。”
劉季、劉交先后進入草堂,分賓主落座,童子獻上茶水,并收起禮金。
一碗碧澄清澈,醇香四溢的綠茶放于面前。
“這是茶湯?”
劉季、劉交異口同聲道。
秦人取蜀,始知茗飲事。
凡蜀茶,無不以干葉煮湯,佐以鹽、姜、桂、橘皮、茱萸、薄荷等物熬制,待其色濃若紅豆湯,其味澀似柳汁,苦似中藥,唯此方合口味,也唯此才能過癮。
是謂粥茶。
案幾上的茶湯,顯然與蜀茶相距甚遠。
“是茶,也是茶湯,同蜀茶有湯藥之用,飲之,有舒緩軀體,延年益壽之用,是我秘制,沛公不妨一試。”
魏嬴端起茶碗,輕輕抿口,示意道。
延年益壽?
劉季心中一動,將信將疑,學著模樣淺嘗輒止,入口微澀,入喉卻甘醇滑順,回口清香空靈。
前澀,后甘,而香。
相較柳汁液味的蜀茶,此茶明顯更令人愉悅。
此茶非凡。
劉交端詳著碗中舒展的綠茶葉,喜不釋手。
不過。
綠茶雖好,卻不能解大軍之急,劉季始終沒有忘記此行目的,道:“先生生于亂世,有濟世安民之才,豈可空老于林泉之下?望先生能以天下蒼生為己念,時常賜教于我。”
魏嬴沒有同意,也沒有否定,笑道:“愿聞沛公之志。”
劉季揮退劉交,待其退出門外警戒,正色道:“秦廷殘暴,奸臣當道,我雖出身寒微,但也想憑三尺之劍,立不世之功,還天下人以太平,只是智短德淺,難以服眾,困于這幾縣之地而不能再進。
惟愿先生出仕入將與我共誅無道,來日大業可成,季愿與先生共掌天下。”
聞言。
魏嬴震驚不已。
雖然知道能成大事者,都是畫餅充饑的高手,但是劉季的餅,未免也畫的太大了。
那可是大漢天下啊!
任誰能不心動?
然而。
魏嬴注視著眼前高鼻寬臉,須髯飄逸,卻華發早生的劉季,猛然驚醒,這不是以后三年破秦,四年滅楚的大漢高祖皇帝,而是被挫了銳氣,染盡風霜的沛縣縣公。
此時的劉季,說著大業可成,共掌天下的話,怕是連自己都不信。
時人短壽。
劉季年近五旬,夜里閉上眼睛睡覺,都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個先到來。
盡管劉季有雄心壯志,在得到一位頂級謀士后,能穩住后方,不斷攻城略地,但秦朝三十六郡,這攻略到哪天是個頭啊?
萬一某天死去,長子、嫡子都還年幼,這打下來的地盤誰來主持大局?
蕭何?曹參?
雖說多年交情,但劉季一直不能全信。
而王陵?
這位昔日游俠時以兄侍之的門主大哥,劉季更是不敢相信。
雍齒的背叛,令他耿耿于懷。
因此。
劉季為了現在考慮,也為了未來考慮,以虛無縹緲的天下做餌,將劉家利益與一位頂級謀士捆綁,這豈止是賺?
唯一的意外,魏嬴是夢蝶之人,那以國名作為民族之名的大漢帝國,貌似被大漢高祖皇帝親手送到了面前。
隨意采擷。
魏嬴忍不住心潮澎湃,胸膛起伏不定,看到這一幕,劉季暗道:“妥了。”
雙贏之局。
魏嬴穩定心緒,從容不迫道:
“出身寒微,不是恥辱,能屈能伸,方為丈夫。
自陳勝揭竿起義以來,天下豪杰并起,跨州連郡者不可勝數。
陳勝的勢力,比不得暴秦,而終能掘秦廷祖廟,既靠天時,更得益于人謀也。
陳勝雖死,但暴秦必將覆滅。
今項氏已擁數萬之眾,奉王命而誅暴秦,名正而言順,此誠不可與爭鋒。
田氏據有山東,蒙祖上之蔭,國遠而民附,遠交而近攻,此可以用為援而不可圖也。
關中左崤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此用武之國,而其主不能守,此乃上天賜予沛公之地,難道沛公無意于此嗎?
關中險塞,八百里秦川,天府之土,始皇因之以成帝業。
二世暗弱,項氏在東,田肥美,民殷富,而不知撫恤軍民,故而智能之士思得明君。
沛公既是任俠之身,信義著于四海,總攬英雄,思賢如渴,若能跨有關、漢,保其巖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田氏,內修政理;待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關中之軍以向宛、洛,沛公身率關中之眾以出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沛公者乎?
誠如所言,則霸位可成,大業可興矣。
沛公欲成霸業,南讓項氏占天時,北讓田氏占地利,沛公可占人和。
先取關中為家,后取蜀中建立基業,以成鼎足之勢,然后可圖中原,此為嬴為沛公所謀劃之大業。”
言罷。
魏嬴對面的劉季,早已變了臉色。
若是將陳勝立張楚、武臣立趙國,歸為平民王政,那以田儋、魏咎等六國舊王族復國,就是貴族王政。
隨著武臣趙國覆滅,張楚王陳勝被秦軍擊敗,下落不明,寒微出身的平民王政,逐漸受到質疑。
天下之民,賢能之士的目光,都從平民身上,轉移到原來的六國貴族身上,然后投身于其中。
包括沛縣之中,亦是如此。
不論是蕭何、曹參等秦廷故吏,還是王陵這等地方豪杰,亦或者新招攬的怪才奇人,都曾經建議劉季投靠他軍。
其中。
江東項氏,山東田氏,是提及最多的。
項氏一族。
世世代代為楚國將領。
而今自江東起兵的項梁,正是楚國名將項燕之子,在秦滅楚后,不斷在為反秦奔走,大名鼎鼎。
其侄兒項籍項羽,力能扛鼎,勇猛異常,在起事之初,助叔父項梁先斬會稽郡守殷通,再斬郡守府官吏衙役數十人,令一府之人恐懼懾服。
之后項氏叔侄二人征得精兵八千人,項梁得到楚王陳勝任命為楚國上柱國,由廣陵北上渡過長江,進入東海郡內。
緊接著,就得到一份“天賜”,東陽縣陳嬰率兩萬余人見項梁而歸附。
在合并了陳嬰軍后,項梁領軍沿大澤東北向,由淮陰方向渡過淮河,繼續北上,抵達了下相縣。
項氏家族的封地和根基,就在下相縣,家族世代楚將的名望,家族的支持,項梁部下軍隊,一日盛過一日。
附近的猛士、賢士,紛紛歸屬項梁。
沛縣距離下相縣不遠,投靠項梁軍,就成了大多數人的建議。
至于田氏。
楚地、齊地相接,齊國地勢先天獨厚,東是大海,西是魏國、趙國舊地,南是楚國舊地,北是燕國舊地,與秦地最遠。
只要魏地、趙地猶有反秦勢力在,秦軍就無法進擊齊地,是穩妥且安全的選擇,沛縣軍中,投靠田儋齊國的呼聲也不小。
平民王政幾近失敗,貴族王政冉冉升起,劉季自然考慮過投靠項氏、田氏,在覆滅秦廷后獲得封侯之功。
但每每想到咸陽城中,秦始皇出行的盛況,劉季就不愿居于人下。
魏嬴的出身、丈夫之說,正中了他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屯長陳勝都能撼動秦廷太廟,難道他沛公劉季就不能繼往開來,破秦祀,伐秦廟嗎?
劉季掃盡心里的塵埃,心悅誠服道:“先生之言,令我茅塞頓開,使我如撥云霧而見青天。
先生未出茅廬,就知道三分天下,真萬古之人所不能及也。
可如先生所言,關東之地,南歸項,北歸田,項、田合縱,關中之軍恐難以東出。
關中雖好,中原也不差,先生為何舍近而求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