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方柏仲景學術幽微探:三江傷寒流派學術特色展
- 劉方柏
- 4937字
- 2024-06-18 16:30:33
第二節 仲景思維方式研究
思維,是一個現代詞匯。現代科學思維,更是晚近在西方興起的一個新興學科。而當我們翻開仲景著作時,現代思維學的各種思維方式竟撲面而來,并且幾乎都有鮮明的體現。這是1800多年前仲景就自覺地運用了現代科學思維嗎?當然不是。是人類科技之樹,原本植根于古老文明的土壤,因而當代科技也折射出古老文明的光輝。因此,似乎可以說,現代科學思維學,其實是對包括仲景在內的先賢們豐富的智慧、活躍的思維活動的總結和提煉所產生的。著名文化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在《野性的思維》中曾說,早期人類的思維與現代人類的思維(主要指科技領域)并非分屬“原始”與“現代”,或曰“初級”與“高級”這兩種等級不同的思維方式,而是人類歷史上始終存在的兩種互相平行發展、各司不同文化職能、互相補充、互相滲透的思維方式。這就是1800多年前的仲景思維不亞當今,1800多年前的仲景學術今天仍然主導著華夏醫壇的道理。
這種認識為我們提供了打開仲景思維寶庫的鑰匙,這是一扇需要開啟的沉沉大門。
打開大門,我們即可看到三大思維支柱撐起的一座殿堂。這三大支柱是發散思維、辯證思維和系統思維。這座殿堂即《傷寒雜病論》。
殿堂的第一支柱是發散思維。
該書是在廣泛收集研究東漢前醫學著作的基礎上完成的,但從無任何一點自那些書上照搬來的內容。即使最經典的《內經》《本經》(《神農本草經》,下同),也未在書中出現過轉引摘錄,其內容都被消融在了書中。這就體現了現代思維學的發散思維。發散性思維是實踐中遇到理論和經驗都無法解決的問題,并意識到對原有理論進行局部修補已無濟于事,乃據已有信息,從不同方向不同角度進行思考,求得多樣答案的一種思維方式。它不受傳統規則和方法限制,而是遇到問題時盡可能拓展思路,加以解決,并以一種對原有理論進行全新定向的創造力的形式表現出來。全書將《內經》思辨理論轉化為臨床應用;將《本經》論藥轉為經方;將伊尹湯方納入辨證運用體系;將萬病歸為六經和雜病兩大類,從而以全新的理論、全新的觀點、全新的形態,建立了辨證論治體系。發散思維也因此而成為了仲景學術殿堂的奠基第一柱。
這座殿堂的第二支柱是辯證思維。
這個思維的最大特點是動態把握,以變化發展的觀點看待事物,因而是一種與邏輯思維相對立的思維方法。如少陰三急下法,既有少陰兼陽明津傷燥結,表現為口燥咽干者,又有少陰熱化、腑氣壅塞、腹脹不大便者,更有熱結旁流之自利清水者。而仲景不僅同用一法一方,并都為了“急下之”,因為都需要瀉陽明而救少陰。這不僅生動地體現了動態,也一反邏輯思維非此即彼的規律,從而表現了事物可以在同一時間里亦此亦彼、亦真亦假的認知方法。遍觀《傷寒雜病論》,無處不閃現著這種辯證思維。
殿堂的第三根支柱是系統思維。
系統思維是一種由部分到整體的思維法。它把客體作為系統,從系統的要素、要素與要素、系統和環境的互相聯系,互相作用中綜合地考察客體。仲景以六經立說,統攝百病,可以說是天才地運用了系統思維。他將脈和癥作為要素構成證,由證帶出方,從而成為一個按一定形式結合而具特定功能的小系統,若干個性質相近、關聯密切的小系統構成一個較大的系統,即一經。如太陽經,以第2條列中風,第3條列傷寒,第4條列傳經,第5條列不傳經,第6條列溫病,第32、37、48條列與他經合病,第47條列可自愈的現象,加上各種情況的遣方治法,每條即一子系統,這些子系統就構成了太陽經大系統。而為了鑒別,又將其他經與太陽經容易混淆或關聯太密切的內容,作為特殊類別的眾多小系統一一列出,從而成為了一個太陽經大系統。再由同太陽經一樣形成的其他五經一起構成六經傷寒這個更大的大系統。仲景所創建的這個系統,完全符合系統思維。要素是按一定方式組合的,各要素是相關聯的。每個系統都具特定功能,存在于一定環境,并是另一個更大系統的子系統的要素。在對六經這個大系統考察時,又是以整體性原則為基礎的。可以毫不夸大地說,《傷寒論》是一部系統論的范本。
正是這三大支柱支撐起了仲景學術殿堂。而殿堂的構件卻遠不止于三柱,還有很多思維方式發揮著重要的支撐或附件作用。這些思維方式可謂豐富多彩,今擇要試析于下。
首先是模式思維。
這種思維是確立一種模型,將其作為應對和判斷事物的標準。仲景建立六經,鮮明地體現了這種模式思維。他通過長期豐富的臨床實踐,為我們提供了對六經不同病癥的規范辨治模型。模式思維特別強調經驗,因為模型和規范雖是模式思維的框架,而經驗則是框架的填充物。仲景在確立六經模型后,分別以豐富的治療經驗作為填充物,使每個模型都形態鮮明,易于掌握和使用。這就是《傷寒論》中有大量實為驗案內容的原因。而有的則以簡單而鮮明的診療模型加以提供,讓人直接采用。如第330條“諸四逆厥者,不可下之,虛家亦然”,第3條“太陽病,或已發熱,或未發熱,必惡寒……”仲景運用模式思維創立的六經經典模型,在為我們提供可以遵從的辨證論治規范的同時,也帶來了方便和效率。
第二是模糊思維。
模糊思維就是認識中對于對象類屬邊界的不確定性。它表現為認識問題時既遵一定邏輯順序又不拘于邏輯順序。它在精確邏輯受阻時,可借想象、假說來彌補,使邏輯推演鏈越過缺環,取得認識圖像。這種具備一定邏輯特征,又缺乏嚴格邏輯的思維方式所提供的圖像或許不清晰,但卻能在總體平衡綜合的基礎上,起到迅速識別和直接理解對象的作用。疾病的復雜性決定了精確思維在臨床中無法取代模糊思維。甚至可以說,模糊思維是臨床醫學的第一思維,而中醫尤其如此。中醫在無法精確也不需要依賴精確的情況下,卻能正確地辨識病癥,獲得治療佳效。
多數情況下,仲景首先運用的就是模糊思維,書中普遍而鮮明地展示了這點。如從第259條的“身目為黃”,第260條的“身黃如橘子色”,第261條的“身黃發熱”,到第262條的“瘀熱在里,身必黃”,連續4條黃疸治法,并不著力追求精準地測得黃疸深至哪個刻度,而是憑各有“寒濕”“小便不利,腹微滿”“瘀熱”等信息,通過對所有信息綜合平衡后,即可以分別準確采用對應的溫化寒濕、下熱利濕、清熱利濕和散熱除濕之劑加以治療。在分別遣用茵陳術附湯、茵陳蒿湯、梔子柏皮湯和麻黃連翹赤小豆湯治療后,不僅黃疸可以盡退,其伴見癥均會消除。這類模糊思維除辨證時普遍使用外,用藥時仲景亦常采用。如《金匱要略》治婦人產后病之竹葉湯,其君藥竹葉的用量即為“一把”。這個量彈性很大,似難掌握,但不可能是“一撮”或“一捆”,因而只要與方中其他用量相比,就可估計到在當時劑量為三兩左右,這里只是給醫者一個依據不同情況“可左右”的意思罷了。
模糊思維是中醫的生命力所在。試看西醫想全力精準找出的強力致病的變異病毒,中醫根本不予參照,乃至根本不需考慮,而卻可令西醫直呼“無藥可治”的這種病毒致病患者迅速好轉或向愈,就是基于“瘟邪”“疫毒”“濕毒”“熱毒”“戾氣”等的模糊思維的判斷,而絕非針對某病毒的抑制或殺滅。模糊思維圖像為臨床提供了認識輪廓,通過對圖像的綜合分析,總體平衡后的方藥選用也就進入了辨證意義上的精準針對。因此,中醫是模糊思維下的精準治療。
第三是平面擴散思維。
平面擴散思維是對思維對象突破實物時空范圍,進入概念時空范圍,與思維參照系進行橫向比較的一種思維方法。它有兩條基本要求,一是背景知識要豐富;二是進行橫向比較要全面。中醫從整體上把握自然與人體的關系,注重橫向比較,因而平面擴散思維占據主導地位。
而《傷寒論》的誕生更可以說平面擴散思維是其催生劑。
《傷寒論》是一部主要論述外感疾病的著作,而為什么它卻具有指導全面論治的普遍意義?答案顯然不在具體論治本身,而在于論治中體現的思想方法。這種思想方法大大突破了之前醫家的理論認識框架,也大大突破了《內經》帶有濃厚思辨色彩的一般性原則,而是將《內經》中的六經發展成了三陰三陽的六經病理模型。它突破了只是縱向比較的線性集中思維,避免了視野狹窄,將其治法法則發展創立成113方。而尤其重要的是,它將《內經》診斷治療的一般原則同具體診療對象確定地聯系起來,并依一定證候群建立了確定的病類概念,再在此基礎上提出確定的治療方法。這樣,就用邏輯確定性原則,在抽象理論和臨床實踐間架起了一座橋梁,建立了一個規范的程式,從而跳出了因循守舊的低水平重復的研究窠臼。這種程式,是在對《內經》以辯證邏輯為主導的思想體系,注入形式邏輯思想方法后所形成的。因而,它完全突破了原有時空概念,構建了自己全新的概念體系。而這,正是同之前豐富的醫學、哲學、藥學等學科參照系進行了深度比較后得以完成的。
第四是直覺思維。
直覺思維其實是對已知的諸多答案所進行的一種無意識的選擇。它以經驗為基礎,因而,其選擇與思維主體的經驗密切相關。這就使直覺思維具有了突然性、整體性、直接性、跳躍性、或然性和待檢性等特點。
仲景的直覺思維表現在對某病不講任何理法,直以某方治療。如“傷寒脈結代,心動悸,炙甘草湯主之”“熱利下重者,白頭翁湯主之”等。驗之臨床,確實一用即效。而反觀臨床,同樣問診所得信息,由于醫生直覺不同,常導致不同診斷。一個沒有經驗的醫生甚至不會產生直覺,說明經驗在直覺思維中的重要。而仲景能對一些病癥以直覺思維加以處理,也反證了其超級豐富的臨床經驗。但直覺思維畢竟是一種帶試探性的思維方法,故仲景采用時十分慎重,因而,書中的反映是不多的。
第五是類比思維。
類比思維是把兩個或兩類事物進行比較,并進行邏輯推理,推出兩者間的相同點和不同點,而后以同中求異或異中求同來解決問題的一種思維方法。它具體表現在兩方面,一是發現未知屬性。如果其中一個對象具有某種屬性,就可以推測另外一個與之類似的對象,其也有這種屬性。二是把一種事物的某種屬性應用在與之類比的另一事物上,從而帶來新認識。
仲景每多采用這種類比法,在辨析病證過程中揭示其本質屬性。如在少陰、厥陰病辨證中,通過把握身溫熱,則可治推斷出身厥冷則病危重,從而揭示出陽氣存亡乃少陰、厥陰病生死之決定因素。如《傷寒論》第288條“手足溫者,可治”,第289條“欲去衣被者,可治”,第292條“手足不逆冷,反發熱者,不死”,連續論身溫熱可治后,出第295條“手足逆冷者,不治”,第298條“四肢惡寒而身蜷……死”,明確身厥逆者必重危。為了進一步加深對二者的認識,復又出了第342條“厥四日,熱反三日,復厥五日,其病為進”,第341條“厥反三日,復熱四日,厥少熱多者,其病當愈”,第342條“寒多熱少,陽氣退,故為進也”。教人在掌握以上兩個明確相反癥狀時,還需要在動態過程中加以辨識和把握,從而通過身溫身厥的反復比較,找到了關乎二者的相同點,那就是陽氣的存亡,是少陰、厥陰病危候救治的關鍵。
仲景思維中,類比法是被廣泛采用的。如《金匱要略》中,在強調風氣正常情況下是助人健康成長的條件,而太過時則會變成致病致死的災難時,采用了“水能浮舟,亦能覆舟”的類比法,生動地揭示了“風”同“水”一樣所具有的二重性。此外,如服防己黃芪湯后有“如蟲行皮中”、狐惑釀膿“目赤如鳩眼”的比喻,以及浸淫瘡從口流向四肢可治、從四肢流來入口不可治,以此比喻所有癆病在外可治、入里難治等,均說明仲景在認識生理病理、辨識病機、表述癥狀、總結藥后反應和判斷預后時,都常采用類比思維法。
第六是全息思維。
“全息”,是反映物體在空間存在時整個情況的全部信息。全息思維,即通過對事物的某點信息的掌握和剖析,以獲得其總體情況的一種思維方法。這種思維在臨床診斷時可起執簡馭繁的作用。《傷寒論》中,仲景常用以診病。如“太陽病……必惡寒”(后人總結為有一分惡寒就有一分表證),即通過“惡寒”這一點信息便可知患者所存在的太陽表證的一系列病變。少陽病“但見一證便是”,即只要通過對少陽七主證中任何一證的把握,也就可按少陽病治療。不僅如此,還用以判斷將發生的疾病。如“無汗,小便不利,心中懊者,身必發黃”。這時,“無汗,小便不利,心中懊
”的點狀信息,所反映的是體內濕熱郁蒸、膠結難解、肝膽失疏的黃疸病癥的全部信息,而采用全息思維即可提前加以把握。
《傷寒論》所體現的思維方式遠不止于上列各點。他如全書整體所閃耀的創造性思維,出某證或某方后步步追溯病證原因的追根溯源思維,理法方藥一線貫穿的邏輯思維等,均在書中常有體現。因而,可以毫不夸大地說,《傷寒論》是一部閃耀著思維學光芒的科學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