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時間枝448

日本 公元248年

“彌與殿下……彌與殿下!”

少年的呼喚聲越過樹叢傳來,既像有些生氣,又像有些不安。

彌與無視呼喚,繼續淺笑著走在楢柏與櫟樹間蜿蜒的狹窄小路上。這里雖然比坐落在盆地的宮殿涼爽許多,但因為爬坡的緣故,彌與也已經滿身是汗了。擦一把額頭上的汗珠,手上便沾滿了土粉,那是為了遮蓋文面涂上去的。若是取出藏在胸口的銅鏡照一照,一定會看見一張慘不忍睹的臉吧。

知了的叫聲吵得人頭痛欲裂。

“彌與殿下!”

聲音近了。似乎是從樹叢中強行擠過來的。隨后,近處又有刀砍樹枝的聲音,緊接著便看見甘從近旁跳了出來,纖弱的手臂拼命揮動,直追上來。

彌與瞥了他一眼,差點沒笑出來。甘像栽進了泥塘一樣,臉上滿是泥水,上面還黏著蜘蛛網。就連剛做完陶罐的土師的臉都要比他干凈些吧。

“甘,你看你急的,一點男子漢的樣子都沒了。”

“我再怎么都沒關系……”

甘停下來喘了半天粗氣,猛然抬頭打量彌與,隨后皺起眉,撥開彌與的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臉頰。

“彌與殿下才是一副臟兮兮的樣子!”

“我也沒關系。”

“不行,彌與殿下這么尊貴……啊,請別亂動!”

彌與晃晃頭,想把甘的手晃開,但他的手托住了自己的臉頰,晃不下來。甘在彌與臉上胡亂擦了幾下,在那動作里能感覺到些許急躁和快樂,就像對待女兒一樣。除了甘,沒有別的男人能這么摸她。她也從沒想過要被別的男人撫摸。

不過,這大約因為甘還只是個尚未結耳鬘1的小孩吧。彌與等他像母親一樣把自己的臉擦干凈以后,再反過來幫他擦臉。一邊擦,彌與一邊心想,這孩子還小著呢。

一旦擦干凈,少年就恢復了圓圓的臉。雖然能看出顴骨有點突出的征兆,鼻子將來應該也會變得堅挺,但那雙大大的眼睛怎么也不像是成年人的模樣。彌與很安心。十四歲的甘,遲早會長成個頭超過自己的強壯男子,但至少現在還沒有會讓自己動心的地方。

彌與是處女。眼下這一點自然是毋庸贅言的事實。即便在可預見的將來,大約也會一直是這樣的吧。

“到底是要去哪兒啊?”

甘一邊嘟囔,一邊把嵌在腳丫里的小石子弄出來。

“離開宮殿已經五十多里地了,現在再不回頭,天黑之前能不能回去都是問題。”

“不回去也沒什么關系吧。實在不行,就在斑鳩一帶熬一個晚上,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請別任性!”

甘瞪了彌與一眼。彌與正想說她就是喜歡任性,可是聽到甘接下去的話,也就說不出口了。

“請您也為筱想一想。想想她一直都是怎么提心吊膽地在等您。”

筱是甘的姐姐,彌與偶爾會纏她做自己的替身。說是替身,其實也就是在內宮的暗處坐著而已,沒什么必須要做的事情。反正雜事都有年長的婢女處理,只要看情況含含糊糊應答幾聲就行了——不過話雖如此,對于身為奴隸的甘與筱來說,也是相當沉重的負擔吧。他們不像彌與那樣早已習慣了被人服侍。

“嗯,筱確實很辛苦。”

“那就——”

甘正要說“回去吧”,彌與攔住了他,一本正經地說:

“那就快點往前走。”

彌與抬腿就走。甘嘆了口氣,追在后面。

山路越來越陡,埋在潮濕腐土下面的大石頭不時探出身來給人下絆。好在彌與平時經常鍛煉,體型也比一般同齡的男子大,走這樣的山路也就是多喘些氣罷了。倒是甘,雖然自稱身子輕便,要在前面開路,但因為沒吃什么像樣的東西,很快就被甩在后面。

“到底……是要……去……哪兒?”甘喘著粗氣問。彌與本來打算讓他大吃一驚,一直不肯告訴他,不過這時候看他實在挺可憐的。

“去看海。”

“海?”

“對哦。沒看過吧?”

說話間,兩個人來到了山頂。

微風輕撫面頰,強烈的陽光照得甘抬手遮擋。眼前的景象讓他睜大了眼睛,贊嘆不已。

“哇……”

站在山頂,整個西面一望無際。山麓處有一條向北的大河,其中一段似乎在進行什么工程,無數人正在忙碌勞作。右邊是被濕地包圍的湖泊,對岸平原上的稻田里都是綠油油的水稻。再往前,片片白帆點綴著波光粼粼的海面。

這幅初夏陽光映照中的景色,對于生活在盆地的兩個人來說,委實是極少看見的。甘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是要嗅出空氣中海風的氣息一般。

“彌與殿下……想看的就是這里?”

“嗯,我聽說從志貴山可以看見大海。喏,那條大河,就是經過宮殿旁邊的初瀨川的下游。對面的湖泊是草香湖。再往前就匯入難波津了。”

“唔……河岸邊那是在造什么呢?”

“那是初瀨川的新河道。那不是我下的神諭、由你傳給諸官的嗎?初瀨川一遇到大雨就會泛濫,所以下令整修河道,讓它筆直注入大海,不要彎來扭去的。你忘記啦?”

“就是那個啊……”

少年搖搖頭。他是沒有切身體會吧。

甘的職責是在彌與和諸官之間傳話,僅此而已。話的內容究竟是什么,他完全不理解。不過話說回來,彌與的感覺其實也和甘一樣。她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所下的神諭,會讓如此眾多的人行動起來,一點點改變地形。此刻在這里親眼看見神諭產生的影響,總有些不可思議的感覺。

而且自己雖然在向甘解釋,但愈是解釋,不可思議感反而愈發強烈。

“看得見嗎?那條由北邊延伸過來的是磯齒津路。路盡頭的那個大邑是住吉津。然后那邊是茅渟海……”

“我看見大船了。真大啊!那是魏國的船吧?”

“大概是吧……”彌與應了一聲,隨后想起也不一定,“不過也可能是苦品國2或者阿去年國3的船。”

“說不定是劍卓或者羅馬國的船!”

“說不定吧……”彌與含笑點頭。天真無邪的甘好像以為只要是海船就哪兒都能去了,實際上,苦品國和阿去年國比魏國還遠;至于劍卓和羅馬,聽說更加遙遠,是在大地的另一頭,水路要走好幾百天。要想有船只往來、勃興貿易,至少還要再過好幾十年吧。

不過不管怎么遙遠,不可否認的是,那些國家確實有船過來。派過去還禮的船雖然有一半都在路上沉沒了,還好剩下一半總算得以生還,不知道是不是多虧了船上有持衰4的緣故。他們從比魏國還要遙遠的地方帶來的那些異國物品,讓每個人都驚訝無比。遲早會有許多船只往來開展貿易的吧。

“跳上那條船就能去往從未見過的異國了吧?”

是的吧……或者說那根本只是癡心妄想呢?彌與用眼角的余光掃過甘的側臉,愈發感到現今這個世界的不可思議。

差不多直到二十年前,倭國還處在大亂之中。奴國、投馬國等大國吞并了其他數十個小國。爭地、爭水、爭戰不休。無數人死于戰亂,無數城池毀于戰火。

不過,那樣的大戰終于迎來了結束的時刻。各國的實際主宰坐到一起,都說再這樣下去只會導致民不聊生、國力疲敝,遂決定結成盟約,擁戴一位共同的王。自那以后,戰爭就平息了。雖然還會與狗奴國之類沒有納入同盟的國家發生些小摩擦,但自上而下總算是迎來了和平繁榮的時代。

倘若沒有《使令》,就不會有今天吧。

《使令》是自上古流傳至今的一卷古書,除了狗奴國之外,所有國家都有一份,而且內容完全相同。《使令》的出處雖然不明,內容卻淺顯易懂:世間將有大災,早遲必至,汝等必戮力同心,共御大災,驅妖除魔,自強不息,終有強援來助。諸如此類。

彌與覺得《使令》不過是一卷寫了些陳腐道理的古書而已,然而各氏族的族長卻深信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神諭,遇到大小事情常常會把它搬出來。依《使令》之言如何如何——只要搬出這句話,倭國上下任誰都不敢無視。如果不是《使令》當中寫了“戮力同心”這樣的話,眾人就算常年征戰疲憊不堪,也不會就此罷手的吧。

《使令》會被倭國上下熟知,這一點本身也很讓人感到不可思議。

不過,讓彌與感到更加不可思議的是,不單單倭國,漢土、苦品、劍卓、摩耶等地方,也都有《使令》傳去。

劍卓的船首次來訪,據說是在距今七八十年以前。彌與聽說,那些紅色肌膚的人,穿越了茅渟海之外無比廣闊的大洋而來,第一件事就是祈求真水和對照《使令》。當時居住在那一帶的是倭土的一個小族,族長順應他們的祈求,取出《使令》與他們的對照。結果發現,他們手中的《使令》雖然是以他們自己的語言寫在牛皮上的,但內容卻與族長手中的一致,連附錄都絲毫不差。族長驚詫不已,然而紅皮膚的船長卻頻頻點頭,仿佛早在意料之中。隨著之后交流的深入,族長終于知道,劍卓人在其訪問的所有港口都做過這樣的《使令》對照。《使令》似乎要求天地間的所有人類都要齊心合力、共拒大災。

如今與諸國的交流,便是以這樣的巧合為基礎。雖然彌與覺得《使令》的內容陳腐,但也不得不承認它的威德。

也正因為其威德,彌與才被推舉到如今的位置。

彌與俯視著下方伸展開去的豐饒田地,暗想:的確,若是沒有《使令》,世間又會變成什么樣子啊?征戰連綿不休,眾人自相殘殺——必然會是如此的吧。沒有變成那樣可真是太好了,諸國的人都這樣說。

雖然彌與身體的自由完全被剝奪了,但她想到這里的時候,也不禁在無意識中踏出了一步。對于自己所被賦予的巨大權力,她愈發感到厭惡。

就在此時,鏘的一聲,背后響起金器之聲。不用回頭彌與便知道,是甘在背后拔出了銅劍。

“彌與殿下。”

甘的聲音中帶著不安。

“彌與殿下,請回來。”

“什么?”

“彌與殿下,不能再往前走了。不可越出國境。”

“你在說什么啊?這里風景不好。瞧,那棵樹——”

“彌與殿下!”

那是近乎悲號的懇求。

彌與僵住了。彌與喜歡甘,甘也喜歡彌與,她不能在他眼下逃開。而且他的姐姐還在宮里,彌與和甘也都喜歡甘的姐姐,所以即使兩個人都想逃走,也是不可能的。

這就是由諸長、諸司、諸官奴組成的國閣5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禁忌。他們給彌與套上了各種各樣的枷鎖,而在所有的枷鎖之中,這是最可恨的一個。

彌與默然退了一步,回過頭微笑道:

“對不起,回去吧。”

看到甘的臉上露出由衷放松的表情,彌與愈發感到自己對國閣的強烈憎惡,還有對于令這個世界重返和平的《使令》的怨恨。

“殿下請走快些,回到斑鳩便可以乘驛馬了。不過腳下還請當心……”

望著領路的甘的背影,彌與不禁揣測,等他再長大一些又會如何。要是能有什么辦法擺脫國閣的奸計逃走就好了——

旁邊的草叢里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知了的聲音停了。

甘將剛剛收起的劍重又拔出,動作快得令人贊嘆。彌與移到他的斜后方,撿起地上一根櫟樹的枯枝。雖然比起宮中鬼事祭典時所用的劣矛還差了許多,但至少也好過兩手空空吧。

“誰?”

甘怒喝一聲。

豺狼不會發出聲音,要是猴子,應該轉身就逃了。大概是砍柴或打獵的人吧,彌與想——不,不是想,而是期盼。樵夫、獵人沒有關系。庶民不認識彌與的臉,隨便說什么都行。

若是賊人又該如何……

彌與剛剛咽了一口唾沫,忽然發現,站在自己前面的甘,手臂上的寒毛不知怎么都豎了起來。

一個巨大的軀體分開茂密的草叢,將兩個人籠罩在可怕的陰影下。

“……什么?”

彌與一下子分辨不出面前的到底是什么。

那像是傳說中在東國出沒的熊一般兩條腿站立的野獸,差不多有彌與和甘兩個人加起來那么高,身體粗得兩個人攜手都抱不過來。兩只滴溜溜圓得讓人想起蒼蠅的眼睛正在俯視著兩個人。

但與熊相似的只有體格。除此之外的部分,不但不像熊,也不像任何別的野獸。首先,這東西全身上下一根毛發都沒有。彎著身子垂著長長雙臂的模樣,與其說是像熊,不如說更接近于猴子。它全身覆蓋著仿佛鐵銹一般的肌膚,卻又有多處突出的森森白骨。右臂像是一根棍棒,沒有手掌,左臂則是從未見過的銳利鐮刀的模樣。

兩個人驚得目瞪口呆。

這只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獸,全身上下散發出惡臭,吱吱的叫聲像是昆蟲的鳴叫一樣,把兩個人嚇得不知所措。

飛禽走獸,俱是弱肉強食。雖然也有少數例外,但大的動物捕食小的,乃是野外的鐵則。在這個深山中人跡罕至的地方,彌與和甘的潛意識中也不禁烙上了這條鐵則。面前的怪獸如此巨大,單單這一點便讓兩個人心生畏懼。

恐懼束縛了他們的身體,兩個人呆若木雞地站著,兩腿顫抖,冷汗淋漓。如果不是因為一點小小的幸運,兩個人都會當場被殺。

那所謂的小小幸運,是一只小小的虻——帶著惹人心煩的翅音飛來的虻,停在彌與的腳踝上,伸出口器,吸食起彌與的體液來。

針刺的疼痛讓彌與恢復了神志。

“……怪物!”

隨著這一聲喊,被恐懼麻痹的危機感也復蘇了。彌與伸手猛拍前面甘的后背。少年仿佛恍然大悟一般,暴喝一聲,一劍砍了出去。

“嘿!”

銅劍畫出一道青黑色的弧線,打在怪物的頭頂。哐的一聲,一只復眼被砍得粉碎,然而怪物卻看不出半點負痛的模樣。它高高舉起棍棒,重重砸下來,劈開的空氣發出嗚嗚的沉悶聲音。

棍棒以凌厲的勢頭打在甘的手臂上。甘像小狗一樣被打得飛了出去,掉到地上之后還滾了幾圈。彌與慌忙跑過去扶住他的手臂。

“怎么樣?”

“唔……”

甘支起身子,鼻子眉毛都擠在了一起,只說了句:“沒打中使劍的手。”那意思似乎是說還能再戰,然而被打的手臂軟綿綿地垂著,顯然已經腫起來了。

“彌與殿下,快逃!”

“別說傻話。”

“傻的是你。快!”

這時候,怪物已經俯下身子扯開雜草沖了過來。看到怪物高高舉起大鐮刀作勢欲砍,彌與抱住甘的身子橫著翻滾出去。鐮刀帶著沉悶的撞擊聲自空中揮過。

彌與撥開臉上的雜草抬眼望去,不禁背心一陣發涼——只見一棵有自己大腿粗細的樹被攔腰砍斷。怪物轉頭盯著他們,再一次撥開草叢逼近過來。那軀體雖然比彌與大上許多,走起路來卻幾乎沒有什么聲響,更讓人覺得可怕。

這東西也會像熊一樣吃人嗎?啊,不對。這東西沒有嘴巴。

它不是為了吃,而是為了純粹的殺戮而來。

甘無聲地跳起,銳利的銅劍直刺怪物的腋下。叮的一聲,冰冷的金屬聲音。彌與眼中看到的是甘驚愕的表情和旋轉飛出的銅劍劍尖。能讓劍都斷掉的,是石是鐵?彌與十分吃驚,但仍毫不猶豫地沖上去,使出渾身的力氣,用手中的木棒敲擊怪物揮起的大鐮刀,但木棒被彈開,手臂都發麻了。

緊接著的剎那,彌與被巨大的力量震開,倒在地上。

“甘!”

少年猛撲在彌與身上。怪物的鐮刀從他后背劃過,輕而易舉地割開了他的皮肉。彌與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仿佛是在看著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情一樣。

“甘……”

“……逃……”

“甘?”

“快逃……”

隨著呻吟般的聲音一同迸出的,是鮮血。甘的背化作了血池。

彌與聽見咔嚓咔嚓的聲音,是由怪物身上傳來的。棍棒又揮了起來。

在下一擊到來之前,彌與背起甘瘦弱的身體,拼命逃了起來。

“……誰來救救我們?!”

背后不斷傳來撞擊的聲音,樹木紛紛被砍斷。踏草而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相比怪物快得可怕的腳步聲,彌與跑得踉踉蹌蹌。嗖!耳邊響起風聲。彌與俯下身子,沿著斜坡向上爬。她的心怦怦直跳,正想要深吸一口氣,卻一頭栽在地上,摔得滿嘴都是泥。咚咚的腳步聲落在她身側。

彌與被提了起來,眼前是西面的大海。彌與勉強抬頭,看見的是身后怪物的肚子,鐮刀高高舉起。

奇怪啊,彌與想,就要這樣死去了嗎?要是與甘一同越過尾根逃走就好了。

——還是說,這樣的命運,是對我心中這份念頭的懲罰?

突然,頭上響起連續不斷的爆炸聲,彌與被震得落回地上。

那是什么?

“電擊槍未命中。自發后退。未檢出反擊、陷阱。戰斗力低下的ET。”

“閉嘴,給我找。其他ET在哪里?”

耳邊傳來一男一女的聲音。彌與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甚至一時間都沒有想到自己得救了。剛剛那一個落雷般的巨響,彌與還以為是怪物發出的。她定了定神,屏住呼吸,放眼望去,卻沒看見鐮怪的身影,只有一個人站在自己面前。

那是個身軀高大的男性,穿著煤灰色的鎧甲,鎧甲上布滿裂紋,右手拄著一把長得不同尋常的大劍。他一臉嚴肅的表情,讓人想起久經風霜的戰士。彌與之所以認為他是男性,是從那高大的體格上感覺到的,不過實際上,他的長相與彌與所知的這片土地上的人相差極大。

“存活確認。女性輕傷,男性大量出血,六分鐘后將會虛脫。”

女人的聲音再度響起,但卻看不到人。那位男子走過來,向彌與說了些什么。

“能處理一下這孩子嗎?”

彌與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不過至少他沒有對自己揮劍相向,當然也就沒有敵意。彌與憂心起甘的狀況,將他放到地上。甘背上的傷口極長,簡直無從下手救治,但即使如此,彌與還是撕開自己的衣裾,開始給他包扎。

“止血約需一小時。需預防感染……”

女人的聲音說。彌與抬頭望了一眼,讓她驚異的是,那聲音似乎是從男子手中的劍發出來的,而且男子回答的時候眼睛也望著劍。

“等下再說。其他ET呢?”

“未檢出。連群信號網都沒有設置。那只ET好像只是無效分散體。”

“就算落單也不能大意。位置呢?”

“35米外靜止——O6!”

突然從森林里飛出一根巨大的樹干,直直撞在男子身上。男子像被破城槌擊中了一般,一下子飛了出去,大劍脫手,緊挨著彌與插在地上。飛奔而來的怪物高高跳起,撲向男子。

“劍!”

沉重的棍棒砸向叫喊的男子,男子以難以置信的敏捷翻身跳起,彌與以為他要俯身躲避,他卻將手探向腰間,隨后向怪物扔出許多石子。小小的爆炸聲接連不斷在怪物身上響起,可怪物只是稍稍頓了頓,接著又仿若無事般繼續前進,揮著棍棒和鐮刀與那男子近身肉搏。

“女人,扔!”

被戰斗吸引了注意力的彌與忽然聽到耳邊傳來劍的聲音,不禁轉回頭。

“把我扔過去,快!”

微微彎曲的大劍,劍身乳白,劍刃卻是透明的,看上去異常美麗,材質與甘的銅劍明顯不同。它正在向彌與說話。

“女人,快點!”

“給我卡蒂!”

男人和劍的叫聲疊在一起,彌與終于理解了其中的意思。她伸手拔劍,一邊驚異于它的沉重,一邊助跑扔出去,旋轉的大劍向著男子飛去。

大劍上閃出白色的光芒。

大劍將棍棒如割草般劈落,折回的一擊又將鐮刀如薄板般折斷,怪物顯出膽怯的模樣轉身欲逃,卻被大劍順勢切入肩頭,由身體的另一側橫穿出來。緊接著大劍又是一揮,軀體已經裂開大口的怪物躲閃不及,頭顱應聲而落。大劍直刺入剛剛的切口,男子斷喝一聲:“燒!”立時發出冷水澆上燒紅鐵塊般的聲音,怪物身體里冒出了細細的煙。

眨眼工夫,一切便已結束。被砍得四分五裂的怪物徹底崩碎,男子則將大劍收回背上的劍鞘,向彌與走過來。

彌與恍若夢中。如果是自己國家想要打倒這頭怪物,恐怕需要上百名精壯士卒再加一處要塞才行吧。她能想到的辦法之中,似乎只有挖陷阱一條可行。

眨眼工夫一切便已結束,這意味著什么?即便是認為《使令》只是神話傳說的彌與,也立刻明白了男子的身份。不可能有別的解釋。

“你……是《使令》之使嗎?”

頒下那天地之令的上古智者。

被問的男子看了看背后的劍。

“你聽得懂嗎?”男子對劍說。

“與原時間枝似乎有點小偏差,不過作為上古日語還是可以理解。要翻譯嗎?”

“知道年代我可以自己來。我的時間是AD248。你的是多少?”

“一樣。”

男子點點頭,看著彌與說:“我是O,信使O。能聽懂我的話嗎?”

“能聽懂。你是信使的……王7?”

“是傳消息的人。”

彌與放開一直按在甘背上的手,深深施了一禮。

“妾身拜見《使令》之王。多謝救命之恩。”

“禮數就免了。這孩子讓我看看。”

彌與按照吩咐讓了開來。王蹲下身子,摸了摸甘的傷口。彌與看到布條縫隙間露出的染血筋肉,忍不住扭過了頭,不敢去看,過了一會兒再小心翼翼地轉回頭,卻見傷口處已經覆蓋了一層薄皮。彌與不禁瞪大了眼睛。

“傷……”

“流的血我也弄不回去。好好休養吧。”

“萬分感謝。”

彌與拜倒在地,叩頭施禮,淚水奪眶而出。然而在頭腦中的某處角落,卻浮現出一個懸念:《使令》之王,書寫《使令》的人,國閣會如何看待他的現身?毫無疑問的是,為了辨別吉兇,首先必然要行占卜。龜卜之類能行嗎?這樣的大事,也許會有人提出要行刎占——那是砍下罪人的頭,看噴出的鮮血如何濺落來進行占卜的可怕儀式。

而且司占的只能是自己。

彌與不想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她想盡力避免這種可怕的事。

王起身的時候,彌與頭腦中在想的就是這個。

“對了,女人,你是這里的奴婢嗎?”

“不是。”

“別處來的?那,附近有認識的人嗎?我想了解地理國情。這里現在也叫信貴山嗎?”

“志貴山。附近沒有認識的人。”

“至少下山的路認識吧?我要去村里。幫我帶路吧。”

“為什么?”

“我要找這里的王,勸他備戰。”

彌與抬起頭。找一國之王?不是找國閣,而是指名要找王?

若是如此……也許可以攔下他,不給官奴巴結他的機會。彌與緊張地思考著,長久以來所學所知的一切似乎都因這一樁奇遇而聯系起來了。自己也許能行。不,肯定能行。

“《使令》之王。”

彌與站起身,直視他的眼睛,仿佛是在告訴對方,自己對這個比自己高出許多、強壯無比的身軀毫無畏懼。她開口說:

“妾身不是別處的奴婢。剛才說的‘不是’,并非是指住所,而是指身份。”

“呵,那你是那里的姑娘嗎?”

“不,妾身是王。”

彌與仔細擦干凈雙頰,將表明從事鬼事資格的文身顯露出來,解開貫頭衣,從乳房間取出手掌大小的銅鏡。這是為了在微服出行時證明自己身份而隨身攜帶的東西,不過這還是第一次真正拿出來。

彌與擺出下達神諭時的姿態與威嚴,報出諸王與官奴賦予她的名字:

“妾乃卑彌呼。邪馬臺國女王,親魏倭王。此地之主。”

一行人日落時分出發,半夜時候,到達了位于纏向的邪馬臺都城。

之所以要借著黑暗將這個格外引人注目的偉丈夫悄悄帶進城,并不單單是為了避人耳目,更有一層緣故。像他這樣的身份,不能隨隨便便入宮,必須舉行正式的祭祀儀式才能迎接。

彌與的打算是這樣的——首先由自己立占,降神諭去山中迎接。在占卜所示的地方,迎接的人自然會找到《使令》之王。隨后王展示力量打倒怪物,又顯出失控發狂的模樣,這時候彌與再來和他交談,將他安撫。這樣一來,誰也沒辦法阻攔彌與迎接王的安排了吧,比起游山時候偶然遇到之類的解釋要好很多。

因此彌與沒有回宮,而是將王領去了城中甘的家里。

彌與和王的突然出現,讓甘的家人大吃一驚,又看到背在王身上的兒子身負重傷,趕緊上來幫忙。燒開水、擦拭身體、涂上草藥,彌與在豎穴8小屋的角落里默默地看著他們忙碌。

忙碌的間隙,白發的祖父和壯年的父親一直在偷偷打量彌與。彌與裝作沒有察覺的樣子,不過弓背坐著顯得有些無聊的《使令》之王似乎有些介意。

“卑彌呼女王——”

“叫我彌與就行了。”

“彌與,你不是國主嗎?交給侍醫女官之類的——”

“倭之女王不出宮室。女王不能出宮,侍者也不能出。”

“——所以,在外面受傷了之類的話就不能說了,是嗎?”

王望了絕不敢直視這里的老爹一眼。

“這些人可靠嗎?”

“比起官奴要可靠得多。妾身還是女童的時候就一直認識的……”

說話間,彌與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在作為巫王受到國閣推舉之前,自己還只是個邑長的女兒,整天玩泥巴、捉迷藏,無憂無慮地玩兒,和甘一家也非常親密,他們經常會給自己塞些粟餅果子什么的……

那時候的親密至今依然持續著。每次彌與偶爾來到小屋的時候,他們總是默默歡迎。

不過此時此刻,一種壓倒了親密感的敬畏與恐懼把彌與和他們隔開了。這是因為這一次彌與不是作為自幼相識的女孩,而是以女王的身份來此的緣故。當然,也是因為《使令》之王陪伴在身邊的緣故。不管怎么看,他明顯都不是普通人。

在這里,彌與被隔在了溫暖的人情之外——庶民本來就畏懼女王,拜見的時候連頭都不敢抬,比里宮的奴婢更加惶恐。

“好像沒事了……”

剛剛煞白得如同死尸一般的甘的臉龐,在燈芯草的光亮下顯出一點淡淡的血色。看到這一幕,《使令》之王向彌與使了一個眼色。領悟到他的用意,彌與站起身,說:

“出去走走吧,這里有點擠。”

越過環壕,來到村落外面,四周都是蛙鳴聲,天上的星星都被遮在云朵后面,月亮像是蒙了一層薄紗,朝水田灑下朦朧的光。王坐在河堤上,喃喃自語:

“開墾得不錯啊。看眼下這樣子,大和川的工事是要更改河道嗎?本該是江戶期進行的吧?”

“江戶期?”

“嗯,很久以后的事。這里本不應有這么多耕地。整體提前了三百年……部分提前了將近一千三百年吧?”

“住吉津發現了龍骨構造的縱帆遠洋船。航海史似乎也提前了一千年以上。”

大劍的聲音也從一旁傳來,但是彌與并沒有發問。兩個人的對話她不是很明白,而且她還有別的想問的事。

“《使令》之王,備戰是什么意思?”

“哦,備戰啊,就是勸你們必須戰斗。”

“為什么而戰?”

“近的來說是為你們自己,遠的來說……是為全體人類。”

和《使令》寫的一樣,彌與想。世間有災,合力驅退。

王轉過頭。

“你不想?”

“敵人是誰?”

“是從外面來的東西。在我們的語言中被稱為ET。”

不知為什么,王發出一聲頗帶諷刺意味的笑。彌與看了看大劍,想知道什么地方好笑。

“ET這東西說來話長,簡單來說就是白天見到的怪物成群結隊地出現。那東西是真實存在的,不要懷疑。”

“有怪物這種事情,妾身等人也是知道的。”

“是嗎?”

“倭國也好,漢土也好,有很多關于那種怪物的傳說。據說它們生性兇殘,有可怕的力量,但并非不能殺死。從這一點上說,它和看不見摸不著的鬼神不同——而且可以說,正因為不斷斬殺怪物、不斷取得勝利,我們才能在這里立足……不過,妾身今天是第一次見到怪物。從長久以來的傳說來看,好像近幾十年里出現得比較頻繁。”

“說得對。”

王握拳在另一只手的手心一擊。

“說得非常好。在這個時代的你能這樣想,真是太好了。在別的地方,只要提到那怪物,甚至還有人當場逃跑,那樣就很難辦了。我來這里想說的是,必須打倒ET。不能畏懼而逃,必須徹底根除……”

“可是,有那個必要嗎?”

彌與有點肆無忌憚地打量著王健碩的身體。

“尊上不是輕而易舉地打倒了怪物嗎?照那樣子,來多少殺多少不就行了?”

“那是一只,是從群體脫落的個體。可能是從很久以前出現過的群體當中落單,一直存活至今的吧。一旦它們成群出現,恐怕沒有更可怕的東西了。你聽說過那種事情嗎?”

“……聽說過。據說漢土深處的匈奴就是那樣毀滅的。為了抵擋怪物大軍,周圍的大國全都聯合起來一同戰斗。如今魏國、苦品國、羅馬國之間締結聯盟,好像就是因為這個緣故。這傳說是真的?我一直以為是夸大其詞。”

“當然是真的。”

彌與打了一個冷戰。能夠滅亡一國的怪物大軍?那可不是等閑的小事。

“如果怪物那么可怕,反過來說,要靠妾身等人的力量消滅它們,恐怕也不大可能吧。”

“不,可能的。ET并不會一開始就出現大軍,它們首先要制作‘小巢’,慢慢增加自己的數量。只要在增加之前找到它們,連根拔除,就可以永絕后患。這一點以你們的力量也可以做到。搜索工作卡蒂會負責,你們要做的就是整頓軍備。但首先要掌握鐵器知識。靠那孩子使的銅劍,抵擋不了怪物。”

“鐵我知道。”

“真的?”

王瞪大了眼睛。能讓王吃驚,彌與感到異常開心。

“伊素喪國出產很多。不過山里有毒,禁止人進山。有什么辦法封住毒瘴嗎?”

“就算有辦法,現在也沒有余暇去管自然環境如何。解除禁令,開始量產吧。”

王微微點頭,似乎頗為滿意。彌與望著他,忽然從他的言辭和態度之中察覺到深深的疲憊。那是白天沒有感覺到的東西。不是肉體上的疲憊,彌與想——他背著甘走了五十里地,彌與在后面追得異常辛苦,后來不得不祈求休息。

彌與察覺到的不是肉體的疲憊,而是積蓄在更深處的、靈魂中的疲憊。彌與不禁探出身子說:

“能取下頭盔嗎?”

“唔。”

坐在對面的王輕輕答應了一聲,伸手捧住形狀如鐘的頭盔,輕輕取下,隨即出現了一張絡腮胡須的精悍的臉。枯草般的黃色短發、深陷的眼眶和高聳的鼻梁,讓彌與吃了一驚。

王親切地側首望著彌與。雖然周圍一片黑暗,彌與還是隱約看到王瞳孔的顏色似乎也不深。

“你倒不驚訝嘛。”

“以前也見過異國人。”

彌與雖然如此回答,其實并不是無動于衷。應該說是因為與自己的想象相符,減少了驚訝之情吧。

這個人非常疲憊……雖然臉上露著微笑,但在隱藏的陰影里、在抽動的臉頰上、在翹起的嘴角邊,全都流露出深深的疲憊。彌與雖然對男性一無所知,但也可以想象得出,若只是一朝一夕的辛苦,不可能給這個男人臉上刻上如此的陰霾。

“尊上從哪里來?”

不知不覺間,彌與對這個男人產生了興趣。

“發生了什么事,讓尊上如此憔悴……”

“我看起來很憔悴嗎?”

王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笑了起來。

“不用擔心。相比起來,你更需要好好休息。身為女子,走了那么多路都沒休息,很累了吧?”

“妾身不累。這種程度的操勞,比起宮中祭儀……”

“但從白天開始只喝了點兒水,什么都沒吃吧?還是吃點東西比較好。”

這個男人越是勸自己,彌與越覺得疑惑。他不是想要岔開話題吧?是不是他不喜歡被人打探私事?

但從今往后,自己乃至整個國家的命運都要托付給這個人了。彌與實在不想對他一無所知。

忽然,大劍發出低低的聲音:

“O,小心……”

王單膝著地,握住劍柄,凝目細看,隨即放松下來。彌與轉頭張望,只見一個老女人伏著身子在前面的石頭上放了什么東西,然后依舊伏著身子向后退去。那是甘的祖母。彌與湊過去看看石頭上的東西,是兩人份的溫暖粥飯和干果。

“送吃的來了。再聊會兒吧。”

彌與拿起盤子走回來,捧在手上看著王。果子是去年秋天摘的紅棗,咬上一口,一股甜香在舌尖融化。那是無法言喻的美味。

王看了粥半晌,終于伸出手,一口喝掉一半,隨后長長吐了一口氣。

“上次有人請我還是一千兩百年前的事了。”

聽到這話,彌與將咬了一口的棗子放回盤子,推向《使令》之王。

這個男人果然經歷了漫長的旅程。

“尊上從哪里來?”

“之前的活動是在新王國期的埃及……啊,還是從最初說起吧。”

彌與屏住呼吸,等待男子開口講述。

王沒有客氣,將推過來的東西一口氣吃個精光,然后掃了彌與一眼。

“不要外傳。”

“明白。”

“我來自二千三百年后的世界,但不是這里的未來。我是穿過了許多滅絕的時間枝而來。”

彌與屏息靜氣,聽男子講述自己的經歷。

※本書書名“時砂之王”在日語中的發音與“須佐之男”相同。據日本最早的歷史書籍《古事記》記載,須佐之男為日本開疆大神之子,最著名事跡為斬殺八歧大蛇。


1 古代男性發式,頭發從中央分開,在耳邊綰起來。

2 苦品國是《三國志·魏書·東夷傳》記載的國名。

3 阿去年國是《三國志·魏書·東夷傳》記載的國名。

4 持衰,語出《三國志·魏書·東夷傳》,“其行來渡海詣中國,恒使一人,不梳頭,不去蟣虱,衣服垢污,不食肉,不近婦人,如喪人,名之為持衰。”

5 此處指手握大權的重臣。

6 這里的“O”是Original,意指“原初的”,具體含義后文有解釋。

7 “王”的日語發音與O相近。

8 繩文時代日本的一種房屋形式,由地面向下挖掘1~1.5米,將土堆砌到周圍以便防水,室內的兩側是就寢的空間。

主站蜘蛛池模板: 雷波县| 龙陵县| 涪陵区| 抚宁县| 峡江县| 夏河县| 阿图什市| 石嘴山市| 科技| 塘沽区| 嫩江县| 奉贤区| 三门县| 太仓市| 疏附县| 平凉市| 阿克陶县| 襄樊市| 弋阳县| 揭阳市| 五指山市| 商水县| 五台县| 甘肃省| 邵阳县| 庆云县| 寿宁县| 肃南| 贵港市| 阳春市| 建昌县| 沭阳县| 墨脱县| 徐汇区| 湄潭县| 盐山县| 陆丰市| 那坡县| 聂拉木县| 苏尼特左旗| 汝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