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天氣,朔風緊起,彤云密布,紛紛揚揚好大一場瑞雪。
廣陵杜府陸續點上燈火,三進院西側祥錦齋正房上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婦人,手握一串流珠,衣著樸素。
當地擺著玄色小火爐,上面炙茶鐺里烹的是晨時落下的新雪。
屋內下首坐著的正是杜府當家老爺,杜之海。
“祖宗庇佑,荊州堂兄家的子敬侄兒科舉中榜,可喜可賀。”
杜之海身著一件紫綾深衣,說話笑意不達眼底,言行間卻是畢恭畢敬。
老太太不接茬,堂屋內一時肅靜,滿屋丫頭婆子也無半分聲響。
杜之海幾次動唇,又縮回去。
老太太看他一眼,輕輕抬起方斗杯抿了一口。
一旁涂媽媽極有眼色,招呼屋內外的丫鬟婆子出去,將人都趕到二屋外頭,又吩咐了幾句,才回正堂。
老太太這才開口說話,“除了喜事,你就沒什么別的要跟我這老婆子說的?”
杜之海起身垂首,一臉惶恐,“母親…知道了?”
“我還沒老糊涂。”
杜之海吃了一驚,作揖道,“母親,都是外面人多嘴多舌。”
“多嘴多舌?”老太太聲量微高,“不想你如此鬼迷心竅,一個色膽歪斜、淫心蕩漾的賊婦人,偷人都偷到眾人皆知了,怎得就把你哄得沒了腦子?!”
杜之海羞得滿臉透紅,還不忘替那婦人解釋,“母親,我親自拷問了兩人,那香囊的確是玉芝丟了,被奴才拾到的,兩人連見都沒見過,又怎會…做出那等子沒臉的事來。”
老太太聽了,冷笑幾聲,無話可說。
涂媽媽見狀上前溫言道,“老爺臉軟心慈,許多事不計較,但我卻有幾句話想說,還望老爺莫要怪罪。”
杜之海忙道,“我還沒到府里時,媽媽就已在母親身邊服侍了。這么些年,媽媽于我如長輩一般,有話盡管說。”
涂媽媽側身服了服才開口道,“老爺心尖上的謝姨娘原是外地過來投親的,不想到了廣陵地界發現各個親戚如狼似虎,瓜分了她家銀錢不說,還要將她賣到迎春院去。老太太宅心仁厚,從廟里回來的路上撞見,覺得她可憐,拿了銀錢買她進府當干女兒一般養著,吃穿用度樣樣挑好的給,還惦記著給她尋個好婆家。誰曾想,這姑娘主意大,私下底竟跟老爺你……”
說到這兒,林如海面有羞意,涂媽媽稍作停頓才接著說,“她干的好事,還一直把老太太蒙在鼓里,直到瞞不住了才哭到跟前來,面上看是求老太太成全,實則是拿喬要挾。”
杜之海慚愧不已,面紅耳赤,半晌說不出話來。
涂媽媽又說,“老太太原是做好事,卻被她弄出這么一檔子事,倒成了老太太的不是。幸而夫人性情柔和,不爭不搶,因著她的肚子也沒為難,滿口同意老爺娶了林姨娘過門,還讓她將子女養在膝下。如此這般,已是叫人說閑話了。這么些年,老太太心里愧疚,連句重話都不敢同夫人講,老爺心里可有數?”
杜之海噗通一聲,直直跪下了,連連磕頭,邊磕邊說道,“兒子給母親添麻煩了,是兒子的不孝,兒子罪該萬死。”
老太太抬了抬手,涂媽媽連忙去扶,杜之海不肯起身,直到老太太發話才敢起來。
見他額頭腫起一片,老太太嘆氣道,“咱們家是商賈出身,本就是續弦再娶,能得國公嫡女已是高攀,這么些年你晾著正頭夫人,整日宿在妾室房中,你夫人叫人笑話多年,卻從不多說一個字,如此賢惠之人,你不說多疼愛,也該尊敬些才是。”
杜之海道,“母親說的是,兒子與夫人一直是相敬如賓的,呃……宿在玉芝房中也是夫人的意思。”
“別拿著雞毛當令箭。你夫人對你無有不依,但凡你提點兩句,她便順著你的意,何時有過二話。”
老太太緩了口氣,接著說,“我知道,你是覺著與那謝玉芝同命相連。當年…你和姐姐也是家里遭難,來廣陵尋親,你姐姐為了護你被親戚殘害致死。那時你才六歲,哭的臉蛋通紅,我看了心疼,便帶你回府當兒子養著,這才有了今天。你覺著她像姐姐,對她多有憐惜,我能理解。可她趁著杜府主事空虛之時,與家里的小廝廝混,不將她浸豬籠已是寬宥,你合該發落了她才是,怎么能盤問幾句就算了呢?”
聞言,杜之海忙道,“母親,兒子不光盤問,還叫人打了。那小廝現在就剩一口氣,能不能活過明天還不知道吶。”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聲音帶著冷意,“光收拾了奸夫有什么用?你也不想想一個巴掌拍得響嗎?”
杜之海急急分辯,“母親明鑒,哪里來的奸夫。玉芝只是前些日子丟了香囊,兒子問過府里人,都是知道這事的。只因我跟夫人去京城吊唁舅兄,母親又去了山上將養身子,這才漏聽了。”
涂媽媽一邊用茶筅攪動茶膏,一邊觀察老太太的神情。
只見老太太面色微斂,沉聲駁道,“何止是香囊!你回來就急匆匆往她院子里鉆,朗丫頭跟著你前后腳跑過去,那賊人從窗戶跳出來,朗丫頭嚇破了膽,現下還昏著吶。你還說不是奸夫!”
杜之海解釋道,“母親……我趕過去時,玉芝正在外面跟丫鬟們說話呢,他分明是過去偷東西的,兒子把他拿下后,搜了他的房間,這才搜出了香囊,前前后后都是對得上的。”
茶湯浮起乳沫,涂媽媽趕忙放下茶筅,將茶湯注入老太太手邊的黃地綠釉鳳鶴紋方斗杯中。
而后又給杜之海倒了一杯,遞到他跟前,“說了好些話,老爺喝點茶水潤潤嗓…”
杜之海接過,剛遞到嘴邊,老太太開口道,“話已至此,我也不想與你多說,既然你說是賊…那就是賊吧。”
他慌忙放下杯子回,“確實是賊,并非兒子有意欺瞞。”
老太太緩了緩,又道,“剩下的事……你想好怎么處置了嗎?”
“剩下的?”杜之海問道,“那小廝估計命不久矣,上頭掌事的、還有看門的通通打了板子、罰了月錢。兒子愚鈍,敢問母親還有什么需處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