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的面前,夏云開是個典型的不良少年。
他把一身筆挺的校服穿得松松垮垮,手腕上總是纏著五顏六色的皮繩,就算打架讓他滿臉掛滿淤痕,嘴角永遠掛著無所謂的笑。
他還經常逃課,尤其喜歡趁大家上課的時候一個人跑到樓頂,撐在鐵柵欄上眺望遠方的風景。沈青還經常看見他手里擺弄著一根不知道從哪兒搞來的煙,像個匕首似的,被他在指間繞來繞去,卻從未看他點燃。
但夏云開隱藏在不羈之下那份漆黑的孤獨,其實早有征兆。
自從沈青收到那張鯨魚唱片之后,她總會不經意地留意他的動向。
有一次她下學后在學校的圖書館自習到很晚,等她走出校門時,天已經黑了大半。她獨自走在回家的小路上,第一場秋雨剛淅淅瀝瀝,將街上的磚瓦浸得透徹。柏油馬路上濕漉漉的,像被鍍上了一層油亮的膜。路燈昏黃,釉色的光落在她的肩上,讓沈清有一種讓人分不清是黎明還是黃昏的恍惚。
巷口那家海鮮小館的落地窗外,是她回家路上都會駐足的地點。每每隔著玻璃望向店內,看著與她無關的闔家團圓,都會讓她莫名產生一種接近嫉妒的艷羨。
可今天她卻從那密不透風的喜樂里,不經意間嗅到了一股孤獨的氣息。她隨即覓去,竟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正坐在小館角落里。
夏云開正坐在最靠里的位置上,雙眼空洞的目光正落在眼前冒著騰騰熱氣的飯菜上。今天他看起來和平常那個吊兒郎當的少年判若兩人,他臉上棱角分明的骨骼映出孤冷地疏離,而那種疏離在空氣中,凝成了一道堅不可摧的墻,在滿溢喧囂的環境里將他獨自割離。
橡木色的桌子上擺著兩份一模一樣的炒菜和兩套碗筷。一套是他的,另一套不知道是誰的,他對面座位上靜悄悄地一片,像是正坐著一個看不見的人。
餐廳頭頂灑下喜慶的音樂,熱鬧的氛圍和他周圍壓抑的氣氛形成了某種微妙的反差。沈青看見他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在想什么。
夏云開忽然從口袋掏出手機,熟練地鍵入了某個號碼,可就在即將撥出時,他的手指卻懸停在了屏幕上方,那只手就那么在半空中僵著,窗外一晃而過的車燈切過他的下頜,他微顫的雙唇被沈清看得一清二楚。
最終他還是沒把那個號碼撥出去,只把手機翻過來扣在桌面上,拿起手邊的筷子,開始往嘴里扒飯。他的動作機械,看起來并沒有什么胃口。他對面前食物的心不在焉,在臉上寫得清清楚楚,小館門口客人的進進出出,都能吸引他抬頭頻頻張望。
夜越來越深,他等的人依然沒有出現。餐館里的客人漸漸散去,門口的服務員已經開始最后收檔。夏云開盯著已經冷掉的菜,杵著筷子在自己的碗里漫無目的地攪動。直到老板過來催,他才要求將另一份飯菜打包帶走。沈青看到他像個無力的老人般緩慢地起身,提著那盒飯菜,拖著步子走出了小館。
夜晚的風還涼涼的,路上街燈寥寥,遠處的樓宇被無邊的漆黑徹底吞沒。
夏云開提著飯菜站在十字路口的一側茫然地張望。街上已經沒什么行人,偶爾有幾輛車駛過,尾燈劃破夜色,像流星般消失在街角。
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低頭看了一眼,溢滿綠光的屏幕上依舊靜默。他無聲地笑了,鼻翼微張,抬頭眺望遠方。
他走到街角的垃圾桶前,拿出塑料袋里的打包盒,用拇指在上面輕輕摩挲著。忽然他將它們扔進了垃圾桶,袋子撞擊桶壁發出的輕微聲響,被夜風毫不留情地淹沒。
他盯著垃圾桶看了一會兒,眼神里充斥著一股說不出的空曠。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等待,習慣了這種無法兌現的期待。
他拿出一根煙,終于在唇間點燃。煙霧從他的鼻腔緩緩釋出,在空氣中流轉飄散,他的眼神也隨著那薄霧飄向遠處,最終消失在月夜里。
夏云開的側影,似乎讓沈青看到了他的另一面。那個叛逆、似乎永遠不會被打敗的校霸王,只是他想展示在世人面前的鎧甲。真實的他或許只是一個內心溫柔、性格敏感的孱弱少年。面對無法兌現的夙愿,他寧可選擇最孤獨的方式,結束在這個漫長的夜晚里。
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在某個無人知曉的夜晚,這種難捱的孤寂她也體會過。被辜負、被遺忘,就像是一個被丟棄在廚房角落里的過期食品,腐爛發臭。
沈青輕輕嘆了口氣,她轉身離開的時候,耳邊響起春風撥弄樹葉的聲音。
新綠的葉,被春天的風掀起簌簌的聲響。
午休的操場上人滿為患,三三兩兩的學生懶散地坐在操場邊上的草地上,透過樹叉的暖陽,在他們臉上印上斑駁的影子。
沈青手里端著一本習題正昏昏欲睡,忽然瞥見秦嘉嘉正站在教室門口對她擠眉弄眼,勾著手指引她出去。
兩人在走廊上一前一后,沈青見她行跡鬼祟,不清楚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得一路尾隨,當她們來到走廊的一處拐角,秦嘉嘉忽然定身回頭,笑著問道。
“你看這是什么?”
沈青只見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黑色錢夾,在她眼前得意地晃了幾下,油亮的黑褐色錢夾,閃爍著一種鱷魚皮經過鞣制之后才特有的光澤。沈青對它再熟悉不過,那是傅秋睿的。
沈青心頭猛然一緊,雙眼瞪著她:“你瘋了?!”
“瘋?”
秦嘉嘉嘲諷地笑了,“或許吧。但你知道嗎,每次我看到姨媽那張撲克臉,都忍不住想看看她暴跳如雷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
她低頭玩弄著手里的錢夾,金屬拉鏈的摩擦聲,在寂靜的走廊上顯得格外刺耳。秦嘉嘉臉上的笑意仍未褪去,似乎正在享受她的震驚。她乜了一眼沈清因恐懼而發青的臉,拉開錢夾的拉鏈,從里面抽出一沓紅燦燦的鈔票。
“我就是想來點刺激的,逗逗她,最近總被學校亂七八糟的事兒壓得喘不過氣,找點樂子嘛。”
沈青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她的腦海中不斷閃現著母親嚴厲刻板的臉,她從不允許家里有任何越界的行為,偷錢?后果簡直不堪設想。如果她發現錢包不見了,會不會錯以為是她偷的?
她雖然能明白,秦嘉嘉偷錢并不是為了錢本身,她也并不缺錢,她只是想要挑戰規則的刺激感。但沈青對傅秋睿的嚴謹和苛刻太過了解,偷她的錢,就是向她的權威宣戰。
當沈青矛盾的思緒一團亂麻,卻看見秦嘉嘉把錢包里的身份證和銀行卡全都折斷,她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辦到,甚至還不小心弄折了小拇指的指甲。
“嘉嘉!”
沈青急得大叫,她覺得秦嘉嘉的行為已經超過了開玩笑的邊界。
秦嘉嘉咬著下唇,朝她嫵媚地笑,變本加厲地甩甩手,將那些碎片和黑色錢夾一并扔到了身后的垃圾桶里。
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嘉嘉,你真是瘋了,你有沒有想過后果?我媽她……”
沈青聲音很低,帶著懇求。
“每次看她對你耀武揚威,我就替你覺得不值,你又不欠他什么?她那么對你,難道你就不想讓她付出點小小的代價?”
“可是……我……”
沈青欲言又止,秦嘉嘉的話的確觸動了她心底某根敏感的弦,但她還是對這種報復有所忌憚,卻又不想讓秦嘉嘉覺得自己軟弱無能。
“反正我已經做了,沒后悔藥可以吃了,OK?”
秦嘉嘉朝著身后的垃圾桶努了努嘴,朝她走過來,聲音忽然變得溫柔起來。
“今天晚上,和我一起去唱卡拉OK吧,有個朋友過生日,正好借機會放松一下。你是不是還沒去唱過卡拉OK,土老帽?”
秦嘉嘉摑住她的肩膀,朝她乜了一眼自己鼓囊囊的口袋。
“海洋之珠”卡啦OK坐落在城市東南角的一條繁華購物街道上,是一棟五層高的獨立建筑,外延巨大的電子屏幕,循環播放著熱門歌曲和歌手的宣傳片。五顏六色的燈光在傍晚時分顯得格外醒目,吸引無數年輕的男女慕名奔向此地。
整個沽城里幾乎沒有人不知道海洋之珠的名字,有時候甚至不用提供具體地址,只要告訴出租司機說要去唱歌,一定會被送到門庭若市的大門口。甚至就連整條購物街都因為它的存在,而成為了當地夜生活的核心商圈。
包間里樂聲震耳,屋頂的炫彩球燈散下一場無聲的煙火,綻放在女孩細密的睫毛上和男孩寬闊的肩膀上。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因這躍動的光斑而顯得迷幻璀璨,就連帶著金屬光澤的啤酒瓶,也被這流動的火焰裹上了一層彩色的殼。
整個包廂里被他們熾烈的青春填得滿滿當當。那些光斑似乎拖住了時間,讓他們可以盡情狂歡,空氣中彌漫著酒精和香水的味道,與音樂節拍擠壓在一起,把人們的呼吸吐納都染上了一層黏稠的光暈。
包廂里,大家歡唱不停,一個男孩站在包廂中央,手里拿著話筒,正扯著嗓子飆歌,雖然調子早已飛到天邊,但他依然笑得燦爛。沈青坐在沙發的一角,整個人微微蜷縮著,似乎想盡量削減自己的存在感。她雙手捧著一個高腳杯,想借著里面冰涼的液體讓自己冷靜下來。秦嘉嘉則坐在沙發的另一端,正和一個男人低聲細語。她和男人之間的親昵顯得熟悉又自然,男人偶爾低頭在她耳邊的輕語時而惹得她仰首大笑。沈青聽不清說話的內容,感覺自己像是在看一場有關情愛的默劇。
不知誰忽然按錯開關將房間點亮,沈青的目光無意間掃過男人的臉。
她竟見過這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