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Chapter 34 撫慰
- 黑河之下
- 千筆文登
- 3374字
- 2025-06-21 09:00:00
直至今日,全盛時期的沈衛(wèi)梁背影,依然會在沈青的夢里出現(xiàn)。
在沈青的記憶里,她對父親的印象好似一個拼圖,當真實的記憶被碾碎成片,就算她竭力拼湊,也無法還原最真確的圖案。
沈衛(wèi)梁有著擎天一柱般挺拔的脊背,身上永遠套著一件自己工廠生產(chǎn)的羊毛衫。
羊毛衫穿在他身上就像套在最匹配的模特上,將得體二字詮釋得精準無誤。沈衛(wèi)梁也把這種精準延伸至他袖口的最后一顆紐扣,他在穿衣這件事上從不犯錯。
要說沈衛(wèi)梁有什么缺點,那就只有伴隨他大半生的痤瘡了,據(jù)說這是他從幼兒園就開始有的毛病,那時候醫(yī)療還不發(fā)達,并沒有被家里人當作要緊的病。沈青經(jīng)常記得小時候,她被父親抱起雙手攬著他脖頸的時候,看見他后腦勺上那些潰破的傷口和變黑的疤痕。
在企業(yè)里,他是一個嚴厲的領(lǐng)導者,他永遠保持著無謂和嚴苛的形象,日復一日地帶領(lǐng)著擁有上千名工人的加工廠進行無間協(xié)作。可在傅秋睿面前,那個對細枝末節(jié)都會銖錙必較的廠長,對她所作的一切都能做到淡然處之。他整個人會突然變得無比柔軟,卑微而順從。
無論在外如何,沈青從小就覺得父親在母親面前就是個毫無棱角的人。他那張線條圓鈍的臉,總是掛著淡淡的笑。每天早上,沈青總能看到他穿著整潔的襯衫,坐在飯桌旁翻看報紙,安靜享用著傅秋睿為他準備的早餐。他在吃上從未有過任何要求,哪怕每天都是千篇一律的牛奶面包,他也能吃得滿足。
他似乎是家里的紛爭的絕緣體,總是在傅秋睿大發(fā)雷霆的時候安靜地退后一步,臉上卻永遠保持著那恰到好處的笑容。
在沈青的記憶里,傅秋睿總是針對她,對她施以苛刻的要求,似乎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能引發(fā)一場來自傅秋睿的討伐。
而沈衛(wèi)梁卻像個局外人一般,助紂為虐,任由她對女兒肆意的責難和斥罰,畢竟在這個家里,傅秋睿的話就是戒律,根本沒有違抗的可能。
所以,雖然沈衛(wèi)梁從小寵她,但沈青一直認為他和傅秋睿是一丘之貉,根本不是真正的愛她和在乎她,但凡牽扯到有關(guān)母親的立意,她永遠只能排在其次的位置。
但她所有的認知,都因那次的割腕風波而被徹底顛覆。
那次事情發(fā)生以后,沈衛(wèi)梁還在外地。當他得知消息以后,連夜開了十幾個小時的車趕回來。他瘋瘋癲癲地沖進病房里,看了一眼臨床的傅秋睿,卻轉(zhuǎn)身跪在沈青面前。他凝視著那道慘烈的傷口時,低聲地說了一句。
“我不會讓你再離開我。”
那時沈衛(wèi)梁的眼神至今都讓她難忘,那布滿迷霧的眼神里填滿孤獨、絕望和對占有的貪蠻,當他凝望沈青手上那道血淋淋的傷口時,她總覺得他是在凝望某個永遠無法企及的深淵,在那深淵的最底層,埋著他深不可測的秘密。
從小時候開始,沈衛(wèi)梁雖然并不介入她們母女之間的矛盾,但在每次母女之間的風暴過后,他總是會悄悄地找機會彌補她。他經(jīng)常會帶沈青去沽城那座最有名的游樂場,從過山車到旋轉(zhuǎn)木馬,在巨大的游樂場里陪她玩上一整天。
父親雖然溫柔,但卻從來不在沈青面前替母親道歉,更不會說哪怕一句有關(guān)傅秋睿的壞話。雖然每次的事后補償都會讓沈青感覺到父親的慢熱的關(guān)懷,但她發(fā)現(xiàn)父親依然會用自己的方式,讓沈青繼續(xù)完成傅秋睿之前設下的要求。
后來沈青才意識到,如果傅秋睿的專制是雷霆閃電,那沈衛(wèi)梁的則是用溫水慢慢將青蛙煮透。有時她甚至懷疑沈衛(wèi)梁才是那個用無形力量操控者母女關(guān)系的人,他的意識無處不在,以一個沉默注視的形象,讓傅秋睿成為他意志的延伸。
有關(guān)那張營業(yè)執(zhí)照上出現(xiàn)的名字,沈青最終也沒能得到準確的答案。她曾在晚餐時假裝不經(jīng)意地提及試探,卻被父親歸類為同名同姓的巧合而一笑置之,席間她也偷偷觀察對面傅秋睿的神態(tài),竟也毫無破綻。
反倒是沈青指著執(zhí)照上沈衛(wèi)梁的名字追著程霞問的時候察覺到了刻意的推諉。程霞先是對她眼神躲閃,著急忙慌地擺手否定這個名字和她父親的關(guān)聯(lián),之后便借由整理貨架的借口刻意與她保持距離。可沒過一會兒的功夫,沈青竟在她強扯微笑的眼角覓到了一抹晶瑩。
沈青像是找到了突破口般繼續(xù)追問,程霞卻說這個執(zhí)照上面那個沈衛(wèi)梁是她遠房的一個表弟,前段時間剛出了車禍離世,因為自己守著店脫不開身所以回不了老家,前幾次她忙著往外跑也是去幫著郵寄殯葬用的水果鮮花。
可沈青知道她說了謊,那幾天她出門手里拿的東西分明不是她說的那些。
他們似乎認為,同名同姓就是解釋這次巧合的最佳答案,但沈青覺得像是吃了被做成烤肉味道的豆腐干,明明口感無異,卻感覺有一種自欺欺人的失落。
夏云開也是程霞小賣店里的常客。
他依舊總是和一幫學校外的不良少年混在一起,每次他們勾肩搭背進到店里選購東西,沈青都會發(fā)現(xiàn)他總是在偷瞄自己。雖然她能感覺到對方總是找機會和自己接近,但她內(nèi)心并無波瀾。對于這個陽光不羈的男孩,她總覺得對方在自己晦暗的世界里顯得太過炫目。
學校舉行籃球比賽,女生們都會跑去操場為他們加油,沈青也被宋菲拉著去了幾次,球場上電光石火地馳騁的夏云開,讓女孩們喊破了嗓子。
有一次恰逢沈青幫忙看店,夏云開一個人來到店里買飲料,沈青低頭找購物袋的功夫,再抬頭才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不見了。他在柜臺上留下了一盒CD,封面是一條座頭鯨,上面寫著《52赫茲之歌——最孤獨的鯨魚》
沈青回到家,將那張CD輕輕嵌入機器,一聲悠長的鳴叫從她耳機里傳入腦海,那叫聲孤獨、凄婉、飄渺。她閉上眼,似乎自己也沉入了深不見底的大海之中,寒冷的海水裹住她的軀體,周圍漆黑一片,只有孤獨的鳴叫。
她指尖微微顫抖打開電腦,在搜索引擎中鍵入“52赫茲鯨魚”。很快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段介紹:這是一頭特殊的鯨魚,它的鳴叫頻率是52赫茲,遠遠高于其他鯨魚的40赫茲,因此它的聲音從未被同類聽到,永遠無法與其他鯨魚產(chǎn)生共鳴。
沈青被一股巨大的悲涼感包圍。她看著那屏幕上的文字,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倒影。52赫茲的鯨魚,那頭永遠無法被聽見的生物,它所承受的孤獨不正是她自己一直以來的寫照嗎?它一次次呼喊,渴望被回應,渴望被接納,但卻注定只能在寂靜的海底孤獨回響。
夏云開將這張CD送她,是否也是想要傳遞某種無言的共鳴?他是否又想通過這頭鯨魚的故事,來闡述他們的相似,和同樣渴望被理解卻無法被聽見的處境?
沈青關(guān)掉CD躺回床上,身旁的秦嘉嘉也早就鉆進了被窩。她的身上還帶著淡淡的煙草味,那縷異香早就蓋過她身上的桂花沐浴露,深入到她皮膚的每一寸毛孔,惹得沈青心癢癢的。
旁邊的人捋動頭發(fā),月亮的輝光從窗口瀉進來,映在她被涂成艷紅色的指甲上,修長的指節(jié)在空中躍動,反復撥亂沈青的心弦。
她閉上眼,想要忘卻那頭鯨和匆忙溜走的夏云開,可不想身旁的秦嘉嘉卻忽然開了口。
“欸,你有沒有喜歡的人啊?”
沈青突然睜眼,迷朦之中的每一處光點漸匯成線,浮現(xiàn)出夏云開的臉。他流淌在光里,化作籃球場上躍動的背影,不時回頭對她笑。
“看你這樣子,那就是有咯?”
涂著紅色指甲的食指點了點她的梨渦,沈青從思緒中抽離,拉下臉來,抿緊唇一言不發(fā)。
她沒承認也沒否認,至少現(xiàn)在她還沒有和對方交往的打算,喜歡上一個男孩,尤其是像夏云開這樣的不良少年,定會讓傅秋睿發(fā)狂發(fā)瘋。
只是她自詡情緒掩飾得極好,但卻剛被秦嘉嘉窺破心底的搖曳,讓她十分不爽。
“有沒有和他做過?”
沈青迅速偏頭,良久凝視著枕邊的秦嘉嘉。
“做?”
本就渾圓的眼,瞪成了吸飽水的甜杏,長睫毛也跟著忽閃忽閃地眨,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對未知領(lǐng)域的好奇瞬間釋然了剛才的不快。
看著這張純澈到極致天真的臉,秦嘉嘉反倒不知該如何解釋了。
“哎呦,怎么這都不懂。就是,你先和他接吻,有感覺以后,再互相摸對方的身體,”她看向沈青隆起的胸脯,不禁起了捉弄心思,“就像這樣……”
沈青被突然伸過來的手嚇了一跳,瞬間彈開,翻過身背對著她。
只可惜,躲得過秦嘉嘉不安分的手,卻抵不住她狐媚的聲線在耳邊廝磨。
“相信我,那感覺一定會讓你日思夜想。”
聲音裹著熱氣飄過來,害她灼燒了脖頸,體溫也跟著躁動起來。
她睜著眸,很快,天花板上再次出現(xiàn)夏云開的臉。她想化作他打籃球時額頭流淌的汗珠,那滴汗會像手掌一樣,在他身上游走穿梭,輕撫他臉頰、肩膀、胸膛、小腹和大腿,甚至衣服遮蔽的任何地方。
夏云開也一樣,那些被他撫摸過的地方,都好像在身體里通了暖流,越來越燙,越來越麻,最終將他們二人包裹、融化。
等她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正覆在胸上,不自知地搓揉著。呼吸急促起來,臉色燙得像發(fā)燒,卻又不像是發(fā)燒,倒更像是一把火點著了身體。
沈青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趕忙將手挪開掖回被子里,她心虛地偷看身側(cè)的人,秦嘉嘉那邊已經(jīng)傳來平穩(wěn)的呼吸聲。
她的一雙眼盯著頭頂?shù)奶旎ò澹斡伤季w放空,飛向窗外,飛向未知的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