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站在家門口,手心沁出的汗已經將鑰匙浸得滑溜溜的,她試了幾次都沒能將鑰匙準確地插入鎖孔。
身后的秦嘉嘉帶著濃烈的酒氣依在一旁,靜靜地等著沈青開門。
她手上傳來的震顫并非酒精的作用使然,而是源于對傅秋睿的恐懼。
奇怪的是,初次酒吧的暢飲,并沒給沈青帶來長久迷醉的恍惚感,那被吸收進血液的酒精好像很快便被某種東西分解揮發,導致她此刻異常清醒。
這是她這么多年來第一次,公然忤逆母親的控制。在肆意的釋放之后,她知道自己將要付出的代價,遠比那些輕飄飄的自由要沉重得多。
鑰匙終于輕旋,沈青小心翼翼地推開了房門,屋里仍亮著燈。
她遠遠看見傅秋睿正坐在沙發上。她的手肘架在沙發扶手上,柔若無骨的手指在燈光下顯得格外修長。她托著腮,把的臉埋在臂彎影子里,只露出一雙目光銳利的眼,靜靜地注視著她們來的方向。
沈青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她從來沒見過傅秋睿這樣等她,或者說,她從未讓傅秋睿有過這樣的等待。平日里傅秋睿總是對她少言寡語,她只專注于對沈青的控制而并非由心關心她的死活。而此刻的她,卻顯得有點不同,雖然依然在神情上并沒有太大的波動,但見到沈青進門的那一刻,沈青竟從她那充滿威壓的眼神里,察覺到了一絲的如釋重負。
即使這樣,她們之間那層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系并沒有被改變,傅秋睿的眼神里更多透著一種對控制的執念,那執念強烈如網,將沈青輕易捕獲。
房間里靜得出奇,墻上時鐘的滴答聲清晰得讓沈青有些發麻。她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猶如擂鼓般在耳邊轟鳴。她向前輕輕邁了一步,只顧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她的每一步都是一種試探,就如一個走在雷區的逃兵,每每向前的選擇,都有可能遭受血肉橫飛的結局。
她的目光不敢與對面的傅秋睿相接,似乎這樣就能躲避那股來自對方的無聲壓迫。
“回來了?”
遠處的人開了口,語氣里雖然沒有明顯的責備,卻帶著一種無法忽視的質問。那聲音緩慢而低沉,讓沈青不禁渾身一抖。
“嗯……”
沈青輕輕應了一聲,連自己都沒聽清楚,垂著的兩只手卻攥得更緊。她抬頭看她,卻恰巧對上傅秋睿的眼。那視線緊緊地鎖在她的身上。傅秋睿的表情并沒有什么波瀾,剛才那種如釋重負也不見蹤影。她平淡、克制、甚至帶著幾分耐心。可越是這樣,沈青心里的不安就越發膨脹。她從來無法從傅秋睿的臉上揣摩出她的情緒,更無法猜測她將使用怎樣的雷霆手段。
懸在她們頭頂的夜,被安靜炸得碎了一地,沈青甚至能聽到自己骨頭之間空氣破裂的聲音。母親那種沉穩的平靜比憤怒更讓人抓狂。
“為什么一直不接電話?”
“手機……沒電了。”
沈青撒了謊,手機當時滿電,只是她拔掉了電池。
“沒電?”
傅秋睿重復了一遍,語氣不輕不重,仿佛在細細咀嚼這句話。她輕輕眨了眨眼,唇角微微抽動,像是要笑,卻又抑制住了。
“那把手機給我看看。”
沈青的呼吸停滯了半秒,手指緊緊抓住包帶。手機就在她的書包側兜里,可她并沒有動。
“拿來。”
沈青覺得自己被看穿了,像是一個故作聰明的學生站在老師面前,所有的虛張聲勢都無處遁形。她從包里掏出手機,扭扭捏捏遞給她。
傅秋睿用手指抵住開機鍵,半天屏幕也沒有反應。她又扣下電池后蓋,確認里面的電池還在原位,又將蓋子推了回去。
當時從酒吧出來,手機的電池的確還有不少電,秦嘉嘉機靈,預判到傅秋睿會確認她們的借口而檢查手機,所以用一張半個指甲蓋大小的膠皮薄片隔絕了電池的觸點,導致手機根本開不了機。
“那你們晚上去哪了,怎么現在才回來?”
“你他媽現在知道管我了,早干什么去了?你當初臭不要臉當人家小三,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沈青大驚,她和傅秋睿四目相望,空氣陷入短暫的死寂,窗外的蟬在撕心裂肺地狂鳴。
沈青明白是秦嘉嘉喝醉了,且醉得徹底。她心里暗罵這女孩也太沒分寸了,醉得這樣昏天暗地還怎么逃過母親的斥責呢?而且她現在應該已經沒什么自控意識了,竟把傅秋睿當成了她自己的母親傅秋霞,才口無遮攔。
“為什么要生下我?為什么?錢又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我從小就被人欺負被人咒冚家鏟,你他媽為什么那么作踐自己,就是為了贏過你那個高高在上的姐姐嗎?”
沈青此刻才懂,原來秦嘉嘉表面的灑脫,只不過是把傷痕累累的自己包裹得更密不透風罷了。她心底也是輕薄脆弱,渴望被別人認可的。看著她的歇斯底里,也讓沈青的心里也翻江倒海,說不口的酸澀。
“你們這些當媽的,就是把女兒當成勒索的工具,讓我們背上一輩子都還不上的債……”
秦嘉嘉的醉話已經變成嘶吼,她猛然彎下腰,喉間的擁堵隨著一聲干嘔爆發出來。胃里的黏稠液體以一種粗暴的方式被擠壓出來,灑落在地面上,發出沉悶的拍擊聲。那穢物所散發出帶著濃重酒精氣息的惡臭,迅速在房間里炸開。
秦嘉嘉的身體隨之顫抖,雙腿像是失去了支撐力,整個人跌坐在自己的嘔吐物里。汗水從她的額頭滑落,黏在花了妝的臉上。她試圖爬起來,卻發現自己的手指粘上了那濕漉漉的穢物,黏膩的觸感讓她的胃再次翻涌,新一輪的干嘔再次席卷她。
她最終放棄了掙扎,仰面在那片污穢的黏稠中倒下。她的頭發散亂地鋪在沾滿污物的地面,原本光滑的發絲此刻卻如同枯萎的草葉般糾纏在一起,粘附著尚未消化食物的殘渣。
沈青見狀手足無措,她呆呆地看著秦嘉嘉,又轉而看向對面的傅秋睿。
傅秋睿的目光持續審視著眼前的二人,沒一會,她微微嘆了口氣,輕輕靠在沙發上,側過臉去。
“把她先扶上樓,給她洗個澡,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吧。”
傅秋睿輕輕說道,語氣中夾著一股隱隱的倦意,似乎這一夜的等待已經耗盡了她的耐心。
沈青愣了一下,她沒有料到傅秋睿會這么輕易地放過她。原本心中緊繃的那根弦松了一些,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深刻的迷惑與僥幸。她原本以為,違抗她的后果會很嚴重,但此刻,卻似乎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她心里反倒有點感激秦嘉嘉這一幕的神兵天降。
此刻沈青的心中竟不知何時孵化出了一絲詭異的僥幸,她突然意識到,反抗傅秋睿的后果不過如此。
也許,真的沒有她想象中那么可怕。
從那一天起,沈青對秦嘉嘉的印象發生了改變。她不再只看到秦嘉嘉拒人千里的外表,而是開始意識到這個灑脫的表妹,其實有一顆無比堅韌的心。
秦嘉嘉教會了沈青許多東西,其中最顯著的就是化妝。她總是在沈青父母不在家的時候,手把手地傳授她如何畫出精致的妝容。
“你看,化妝其實是一種魔法,只是這魔法人人都能學得會。”
秦嘉嘉一邊用粉撲輕輕拍打著沈青的臉頰,一邊說道,“沒有丑女人,只有懶女人,想變美還得靠手法。”
沈青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那張曾經素凈的臉龐此刻被妝容修飾得更加立體和動人。似乎通過化妝,她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而這一面的她,看起來是如此成熟和自信。
起初沈青總是笨手笨腳,抓不到化妝的要領所在,但在秦嘉嘉的耐心指導下,她逐漸掌握了技巧和手法,并開始愛上了那些可以提升自己魅力的瓶瓶罐罐。
秦嘉嘉還教會了她抽煙。
沈青曾經見過她躲在回家路上的胡同里偷偷吸煙。她抽煙的樣子看起來很風塵,吐云吐霧之中有一股成熟女人特有的風韻。秦嘉嘉從煙盒里中抽出一支,遞到沈青面前。
沈青滿臉拒絕,她并不能理解這種帶著焦糊味道的奇怪煙草,為什么讓那么多人趨之若鶩。
“試試吧,試了才知道會不會喜歡。”
秦嘉嘉指尖夾著煙,側目對她笑著。
沈青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接過了煙。她學著秦嘉嘉的樣子,將香煙點燃,然后使勁吸了一口,尼古丁生硬,嗆得她眼淚直流。
“對了,你有沒有覺得你爸有時候會變得很奇怪?”
秦嘉嘉忽然沒頭沒腦地問出一句,沈青只顧著揩去眼角的淚花,半天才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我爸?沒有啊,什么意思?”
“哦,沒什么,我就是忽然想起來,隨便一問,當我沒說吧,哈哈。”
沈青看著她若有所思,兩人之間瞬間陷入一種寂靜里。可沒過一會,沈青感覺自己逐漸適應了讓煙霧充斥著她的口腔和喉嚨,她終于體驗到一種奇特的快感。
“怎么樣?沒騙你吧?”秦嘉嘉笑著問道。
其實,抽煙帶來的快感,遠不及她再一次用行動擊破規則的興奮。常規認知里,只有“壞”女孩才會化妝、蹦迪和抽煙,而那些壞女孩卻又是特立獨行和自由的。至少此刻指尖的點點星火讓她感覺自己很酷,在變酷的同時又和原來那個對母親言聽計從的乖乖女再一次劃清了界限。變壞不是目的,但反抗和掙脫束縛才是她想要的結果。
秦嘉嘉的煙癮很大,但對于她一個高中生來說,買煙確是一個難以逾越的關卡。
那時候還不像現在一般便利店泛濫,人們的生活雜貨還是從個人經營的小賣店里購得。當時的小賣店也并沒有想象中的完備,通常都是經營的人在居住區的一樓開個窗口,售賣一些能滿足周圍居民需求的日常用品。而街坊四鄰又都十分熟絡,誰買了什么都不是秘密。
秦嘉嘉忽然想到程霞的店里就有香煙賣,可名正言順地去店里買煙,依然會有在學校里暴露的風險。二人合計之下,決定讓沈青借著幫程霞看店的機會,偷偷把煙買走。
很快機會就出現了。
那天下午,天氣陰沉得像是隨時會下雨,空氣中夾雜著一股黏稠的潮濕。沈青結束游泳隊的訓練之后,和秦嘉嘉一起來到了可欣小賣部的門口。
透過玻璃,她看見程霞正像熱鍋上的螞蟻,手里攥著一個裝著幾盒藥的塑料袋,在店里踱來踱去。
“阿姨?”
沈青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她的眼睛掃過香煙的貨架,心里想著自己要拿的煙。
程霞抬頭看見來人是沈青,像是看見了救命的稻草,匆忙走上前來,臉上掛著尷尬的笑。
“青啊,你來得可真及時啊!這是……”
“哦,這是我表妹,暫住在我家,您叫她嘉嘉就行。”
沈青忙介紹身旁的人給程霞,讓她放下戒心。
“哦……”
程霞用目光掃了一眼秦嘉嘉,之后馬上恢復了笑臉。她擦了擦額頭上冒出的細汗,聲音帶著不安。
“我這兒臨時有點急事,必須得馬上出去一趟,可店里沒人看著,我不放心,你能幫阿姨看一會兒?就一會兒,最多半小時,我馬上回來。”
沈青愣了一下,她沒想到機會來得如此突然,她佯裝為難,思考了一會,點了點頭。
“真是太好了,青青。”
程霞像是一塊石頭忽然落了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臉上露出有點感激的笑容。她匆忙解下圍裙,急急忙忙朝門外走去,臨出門前,又回頭叮囑道:“記得看好店,別讓學校的小流氓偷煙!”
這話讓沈青不禁內心地震,阿姨不會對店里香煙的數量都心里都有數吧?不過她也不是要偷,而是要偷偷地買,她想如果煙的數量和店里的錢能對上,是不是就不會被發現了?
沈青和秦嘉嘉目送著程霞匆匆離去,門上的鈴鐺余音繚繞,程霞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街道的盡頭。
空蕩蕩的店里只剩她們二人。她們站在柜臺后,有一種得逞的雀躍。沈青的目光緩緩掃過柜臺貨架,最終找到了那幾盒整齊擺放的紅塔山。火紅的包裝很難被忽視,十分顯眼。她環顧四周,踩上板凳,飛快地抽出一盒紅塔山,隨即緊張地攥在手里。
她轉身用掃碼槍劃過煙盒,開始從口袋里掏錢,可就在她把錢塞進收銀機的時候,可能過于用力,導致整個柜子一晃,下面夾層里的文件瞬間傾倒,散了一地。
沈青低聲咒罵,心跳如雷,秦嘉嘉見狀也馬上蹲下身幫她去撿。她們手忙腳亂地撿起那些散落在四處的文件,可當沈青瞥見一張上面印著“營業執照”的文件時,手指頓時僵住了。
那張營業執照的邊角已經有些卷曲,四個角上有明顯被釘子穿透過的痕跡,看起來舊舊的。可令她驚訝的是,那執照的法人一欄里赫然寫著一個熟悉的名字:“沈衛梁”。
“你爸?”
秦嘉嘉驚訝地問道。
沈青的目光瞬間凝固了。
沈衛梁,那是她父親的名字。可為什么他的名字會出現在可欣小賣部的營業執照上?
難道是重名?還是自己父親和這個程霞有什么瓜葛?
難道父親對家人有所隱瞞?難道......父親......
沈青抬頭望向店里的一切,熟悉的貨架、柜臺,突然之間都變得陌生了。她從未想過,這家自己幾乎每日光顧的小賣部,竟能和自己的父親能扯上關系。
一股隱隱的寒意從背后襲來,她陷入了一股無法停止的思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