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哧呼哧。
夜晚的風在耳邊呼嘯,潮濕的空氣侵襲鼻腔,帶來一股腐朽的氣息。
馮亞琳在濕滑的石板路上拼命地奔跑,她的雙腿早已麻木,喘息帶來內臟短暫的痙攣,就像此刻有一只手正在撕扯著她的肺,又灼又痛。
沽城棚戶老區的地面坑洼不平,黃昏的那場大雨將街道兩旁斑駁陳舊的磚房洗刷得干干凈凈,豐腴的雨水在她的腳下匯聚成一條緩緩流動的河。馮亞琳腳上的皮鞋踏在街道的地面上濺起一簇簇的水花,每一步都帶來啪嗒啪嗒的回響。
此刻,一輪巨大的月亮將滿未滿,明亮猙獰。街道兩旁的路燈半明半暗,在昏黑的街道上投下破碎的影子。錚亮的月光灑在濕漉漉的石板上,正折射出碎銀般的散光。
就在馮亞琳前方,一個矮小的身影正在拼命飛奔。他看起來年紀不輕,后腦的頭發已經掛上了銀霜。他身材精瘦靈活,彈跳極佳,腳下的步子細碎飛快。他一路上輕而易舉地甩掉了前來追捕的所有男警員,只有馮亞琳仍在身后緊緊咬住他的背影,始終與他保持在二十步左右的距離。馮亞琳明白,只要自己稍稍放慢腳步,對方很快便會遁匿于邃敗的磚瓦之間,再無蹤影。
此時她的心跳震如擂鼓,耳邊的血液沸騰轟鳴。她咬緊牙關,緊追不舍,她眼看著那個瘦小的身影在狹窄甬長的小巷中來回穿梭,動作靈如獼猴。
這片棚戶區的墻上,被人涂滿了各種樣式血紅色的“拆”字,區域內的居民早已搬離,只落下幾戶孤寡的老人和一些無家可歸的乞丐以此為家,奔跑中的馮亞琳留意到好幾戶門前的兩爿大門都歪歪扭扭,潰敗欲墜。
“不許跑,站住!”
她竭力嘶吼著,想讓前面落跑的兇犯聽見自己最后的警告。嘶啞的聲音在荒寂無人的街道上空回蕩,引來陣陣寂寥的狗吠。
而那個身影并沒有半點停下的意思,反而加快了速度,他腳下一蹬,兩手勾住一根裸露廢棄的鋼筋,攀上搖搖欲墜的土墻,躍上了磚房的屋頂,在馮亞琳的頭頂輾轉跳躍,如履平地。
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屋頂,一個在追,一個在逃。
兇犯在屋頂的瓦礫間飛速奔跑,不時將爛陋的屋頂踩得塌陷,帶來嘎吱嘎吱的脆響,似是骨節被扭斷傳出的陣陣哀嚎。
馮亞琳在地面上緊追不舍,她不甘示弱,緊隨其后翻過眼前的鐵網碎磚,不料落地時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她穩住腳步,繼續追趕,手里的手電筒射出凌厲的冷光,猶如黑夜中的光劍,直指兇徒負隅抵抗的背影。
說時遲那時快,房頂上的兇徒踢下一個廢棄的煙囪,煙塵四起,試圖擋住馮亞琳的視線。但她不但敏捷閃過,反而借助煙塵的掩護,迅速接近。
三年前,沽城發生了連環殺人搶劫案,被害者均是已婚婦女。死者身上財物皆被兇手洗劫一空,現場并無性侵跡象
之所以被定性為惡性連環搶劫殺人案,原因有二:其一,這些被害者的死因均為機械性窒息,由強大的外力壓迫致死。從頸部的勒痕分析,兇手作案是用一條類似編織繩的工具,下手狠戾;從勒痕的角度來看,兇手應該身型矮小,因為身高差異,故將繩索套至被害人頸部后,采用背口袋的方式將其絞殺。
其二,這些受害者死后被發現時,在手里都攥著一根白色的羽毛。
此案被定性為特大刑事案件,并限時偵破。案件代號“海鷗”,寓意猛禽兇狠,來去無蹤。
沽城公安局特此成立專案組,由隊長帶領組員從不同角度全力偵破。
馮亞琳接到任務后,帶領組員對案件日夜檢索復盤,不料兇手果真如海鷗般狡猾謹慎,見縫插針,作案后便迅速銷聲匿跡。
她第一次與疑似兇手的男人遭遇,便是在一片危房的棚戶區中。那兇手將婦女拖到此地,行兇后未來得及逃脫,便被趕來的刑警隊鎖定。但誰也沒想到,想要抓住這個兇徒,卻難比登天。
二人很快跑到一片曠野,夜幕低垂,蘆葦蕩漾。地面泥濘不堪,馮亞琳終是沒站穩滑倒,摔了個四仰八叉,等她再舉起手電四處尋覓時,那人影已經一個急轉,消失在遠處的一片廢棄廠房后面。
她抬頭望去,遠處一座廢棄的化工廠在如墨的夜色中猶如海市蜃樓,若隱若現。
廠房的高墻外磚早已脫落,近處破敗倒塌的墻壁橫亙在通向車間的道路中央,像是刻意設下的路障。大院內廢棄的管道四通八達,像是一張銹跡斑斑錯綜復雜的巨網。漆黑無光的煙囪帶著一股陰森森的筆直,直插云霄。
化工廠的大門像一只靜候獵物的血盆大口,企圖吞噬一切靠近的生物。
馮亞琳手電筒的電池即將耗盡,光束在夜色中穿梭的幅度漸漸衰減,只能照亮前方的一小片區域。光亮所及之處,破碎的窗戶像一雙雙空洞無魂的眼眸,死一般地注視著她。那些窗戶有的被木板釘死,有的還懸著幾塊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在手電筒的黃光下卻閃著青色的寒光。
馮亞琳簇著眉,她能感覺到危險的氣息,腳下的碎石和垃圾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無畏和恐懼正在摩擦。車間里一片死寂,一陣風吹過,帶來一股腐爛與化學物質混合的刺鼻氣味,讓她嗆出了淚。
那陣不知從哪刮來的風也吹閉了她身后的鐵門,兩扇金屬彼此摩挲,發出刺耳的嘶鳴。周圍的一切轟然陷入了巨大的黑暗之中。她感覺自己正處于幽深無光的湖底,周身彌漫著一種堅硬的凜冽和死寂,身邊的萬物都變成了錯落有致的墨色剪影,她正用自己嗅覺觸摸它們鋒利的輪廓。
咯吱。
黑暗中炸出兩聲異響,是那男人踩折木板的聲音。
馮亞琳被嚇得一顫,目光朝著聲音傳來的位置掃去,空無一人。
她緩步前進,借助手電筒的光,看見墻角的鐵絲網被撕開了一個口子。她鉆過鐵絲網,來到車間室外的另一側,她站在廊橋上將眼前一大片水池盡收眼底,她想,這應該是化工廠自設的廢水處理池。
隔著金屬欄桿,她目測水池整體占地大約五、六百個平方,水池被分割成無數個長方體的獨立隔斷,有的水池表面黑黝黝的一片,看不清里面漂浮著什么東西;有的已經干涸,露出灰黑的池壁卻深不見底。
猛然間,她看見那個兇犯已經到達水池對岸,輕輕一躍翻過欄桿,正要朝外面跑去。
馮亞琳與那男人隔岸相對,雖近在咫尺,但其間卻隔著萬千阻礙。她心算過,待她追過去時,以那男人的身手,有充足的時間可以逃脫。
雖然心有不甘,但輸贏已明。
“我早晚會抓住你,你犯下的罪,我會替那些人找你討回來!”
馮亞琳矗在原地,憤怒地吼著,她的聲音嘶啞帶著破音,回音像是海浪,一遍遍夯實著她的誓言。
那人忽然頓住,背著她,立在原地,不回頭,不做聲。
電筒的光打在他的后脖頸上,她看到一個月牙形狀的瘢。
再眨眼間,他像是游魂般,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
馮亞琳緝拿失敗,無功而返,回到了兇案的案發現場。臨近時,她看到同事們正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圍著那個受害者拍照取證。
她手里的電筒已經漸漸失去了光芒,她一步步往前走,但腳下泥濘讓她舉步維艱,塌軟粘爛的泥漿讓人感覺正被無數只看不見的手往回拖,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
手電筒暗淡的光束終于在一處泥濘地帶停了下來,照亮了一抹令人不安的顏色。
那是一具中年女性被害者的尸體,身材微胖,脖子上那一道青紫色的勒痕看起來甚是猙獰,讓她的臉上有一種死不瞑目悲恨。一個女士長款錢夾被丟在一旁,里面已經被洗劫一空,一張全家福被雨水浸泡得潤了顏色,照片里一家三口的笑容都走了模樣。
馮亞琳帶著手套,伸手閡上那雙不甘的雙眼,心里暗暗發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讓那兇手得到世人的審判。
忽然,遠方一道閃電落入林間,將夜空點得雪亮,雷聲浩蕩,滾滾緊隨其后,震的人腦袋生疼,大雨瞬間磅礴而至,濕透了她的身。
那一瞬間,馮亞琳驚悚地看見,躺在地上的那個女人,瞬間化做了一個男人臉,他同樣睜著一雙猙獰的眼,漸漸沉入滿是泥漿的地底。時間仿佛忽然加速,他的身體開始變得僵硬枯萎,任由尸身腐爛發脹,發出陣陣惡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