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馮亞琳每天下班都會路過傅秋睿居住的地方。那是一個沽城的城中村,周圍的老區早已被改建成寫字樓和高檔小區。在那些摩天大樓的襯托下,那個區域像是一個洼地,大樓外延那些一塵不染的玻璃幕墻每天都映出它的破敗和不堪,提醒著它本該迎來體面退場的結局。可它依然像一塊城市的瘢痕,牢固地矗立在那里,隨時曝光著在光鮮表面下的寢陋。
那是群古老瓦房和磚樓的混合區域。院子里雜草叢生,垃圾遍野。院子的不遠處有一條河溝,里面的水已經變成了翠綠色,每到夏天,空氣中總裹挾著一股食物腐敗的酸澀氣息,臭氣熏天。
地址中那座四層樓,曾是造紙四廠的員工宿舍,老舊的墻體已經斑駁不堪,隨處可見的“拆”字早已給它判了極刑。平常住在這里的都是一些外來的務工人員,據說這里每個月的房租甚至比南樓后街更低廉。
暖風吹在臉上感覺毛茸茸的,半明半暗的天邊只剩一片殘陽的余韻。舊宿舍樓的窗戶里開始錯落著亮起點點燈火,或許已經到了準備晚飯的時刻,起鍋的蔥蒜香氣四溢撲鼻,帶來一股久違的煙火氣。
當馮亞琳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站在那棟破宿舍樓的樓下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跑到這里來。或許是因為今天的案子,或許是她等不及要拿回那件外套,總之,她的身體鬼使神差的帶著她來到了這里。盡管她不想承認,但此刻她的內心深處,似乎已經在為這次的行動而歡呼雀躍了。
馮亞琳為自己莫名奇妙的行動尋找開脫的借口,她覺得之所以會來對方的家庭住址樓下,就是想親自證明對方只是迫于無奈而不小心誤入歧途的好女孩。或許傅秋睿根本不是小姐,她去歌舞廳只是有難言之隱,要不然也不會做出那樣過激的舉動。
穿著便裝的馮亞琳站在宿舍樓的大門口,沒敢往前再走一步。
地址上寫的是305號,她只需要走三層樓梯就可以到。她真的要上去嗎?見面以后要是看到她要說什么呢?難道說你好,我是來掃黃的?還是說,請你把我的外套還給我?
不過是找人見個面而已,沒必要這么緊張。她深吸口氣,安慰自己。
可在長吸了一口氣之后,她還是覺得自己的出現過于突兀。她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開脫,于是決定原路返回。可就在她即將轉身離開時,忽然聽到樓上響起一陣嘈雜。
“當婊子還他媽立貞潔牌坊?要賣就好好賣,在這裝什么大學生!”
隨著一陣咒罵,三樓的窗戶被一下推開,一群穿著清涼的女孩抱著一本本書丟出了窗外。馮亞琳看到有兩只修長的手正奮力從那群女孩手里“搶救”那些書本,看得出那兩只手的主人想拼命阻止她們扔掉那些東西,可是她太乏力,太孤獨了,導致她拽在那些女孩身上的兩只手就好似兩件不起眼的裝飾掛件,可以被人隨便就掰成兩段。
那些書本有的砸在了樓下的垃圾堆里,有的在空中就已經解體,飛揚的紙張就像肥沃的落葉,漫天遍野旋轉而下。幾本厚重的書籍搶先落地,像是隕石般砸在土地上發出渾厚的悶響。其間有一本書正好落在了馮亞琳的腳邊。她借著昏暗的燈光才看清楚那是一本《大學自考英語練習手冊》。
馮亞琳撿起翻了兩頁,上面用鉛筆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注釋和筆記,一行接著一行,娟秀的字體上刻滿了孜孜不倦的辛酸。
“哐當”,鐵皮門與門框碰撞的聲音在樓內炸響。不一會,舊宿舍的樓道口里就跑出一個女生,馮亞琳一眼就認出那是傅秋睿。她甚至都沒來得及穿鞋,赤著腳,孩子一樣委屈地將那些散落一地的書書本本挨個撿起。她仔細地把那些已經凌亂的紙張依次排列成原來的樣子,那一板一眼的模樣像是正在拼湊她被撕碎的人生。
樓上的女孩們并沒有因此消停,反而開著窗戶繼續趾高氣揚地叫罵。
“媽的,最煩這種事兒逼,嫌我們吵自個去外面找房子住去。”
“早就看你不順眼了,今天先給你點顏色看看,要是下次還敢裝清高,肯定饒不了你。”
“今天你就別上來了,正好讓姐們兒幾個寬敞寬敞!”
叫罵引來一陣隨聲附和的嘲笑,看得出305里面還住了不少人。這對外來務工的人們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一個十平米的房子里能擠進去十幾個人,擁擠程度堪比流水線上的沙丁魚罐頭。
傅秋睿并沒有罵回去,她只是抬起頭,狠狠地瞪著樓上囂張跋扈的那幾個女人。可那些女人壓根沒把她的憤怒放在眼里,她們嬉笑著,像常年聚集在校園周邊的不良少女霸凌同學般對傅秋睿的恨意不屑一顧,仿佛這一切的暴力與欺辱只是一場微不足道的玩笑。
樓上的窗戶被啪的一聲關上,夜晚再次恢復寧靜。破舊的大樓里繼續響起歡聲笑語,沒人在意另一處的悲歡。
傅秋睿抱著書,赤著腳,獨自站在夜里,像極了被趕出家門的孩子。她用掌根擦了擦眼角,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最后幾頁紙,抱著那摞書坐到了路燈下的臺階上。
那些書沒有一本能逃離女人們的摧殘,它們都被撕碎了,成了一張張凌亂且沾滿污垢的紙。
傅秋睿扽起袖子,一頁頁擦去紙頁上的污垢,又按照原來的順序重新排好。這似乎并不是她第一次這么做了,那些殘碎的紙張在她手里仿佛有了記憶,都不需要細看就能準確歸類。
在做好這一切后,她又蜷起腿,將其中一本書本放在了膝蓋上,翻開,小聲讀了起來。她還在哭,朗讀的聲音打著顫,盡管克制,馮亞琳還是從那些斷斷續續仿若呢喃的誦聲中察覺到了其中的委屈與不快。
有眼淚不斷從傅秋睿的眼眶里涌出來,她聲音不斷,只用手背用力蹭掉,仿佛那只是不小心刮到臉上的雨珠。
路燈灑下的橙光昏昏沉沉,不時伴隨著偶爾的閃爍。那慵懶的光落在傅秋睿的身上,光影交錯間竟迸發出一種瑰異的凄美。仿佛那光就是為她量身定制,只為將她的苦難渲染到可歌可泣的程度。
那一刻,馮亞琳似乎意識到自己為何會對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孩念念不忘了。不是友情,也不是其她什么亂七八糟的情感,僅僅是在對方身上感受到了同自己一樣的特性,即刻印在骨子里的不屈與堅韌。
馮亞琳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個異類,她在生理上融不進男人的圈子,心理上也融不進女人的圈子,她不會以建功立業為目標,也不以相夫教子為理念,自打從停尸房見到老馮身體的那刻起,她就知道自己這輩子要走一條和其他人都不一樣的路,一條沒人理解、沒人支持,同樣也沒人陪伴的荊棘之路。
可眼下,她似乎找到了一位和自己走了相同道路的友人,那人在同樣滿是泥濘河荊棘的道路上奮力前行,孤獨又倔強。
馮亞琳覺得自己在歌舞廳遇到傅秋睿并非意外,而是命中注定,就好像現在,她注定要在今晚來到她的世界,目睹她不堪的同時品嘗她的悲歡。
呈現痛楚,這是異類找到同伴時的見面禮。
她大步向她走去,一步邁進了那束光里。
在那光里,她隱約聽見了自己干澀的聲音,“跟我走吧。”
話音未落,她一手拽起傅秋睿的一只胳膊,走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