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守真緩緩抬眸對上那雙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瞳,視線交匯,布滿皺紋的面龐依舊沒有絲毫波動。
迷蒙水汽打濕他的衣襟。
空氣無聲。
沉默了數息,卻見眼前的少年人又是一笑。
“哈....我開玩笑的。”
不知為何,守真忽然覺得心頭莫名地一松,仿佛心中的一塊大石落下,雙手合掌,低聲誦了一句:
“阿彌陀佛,施主,你著相了。”
聞言,梁邑卻只是微微搖頭,往前兩步走到守真僧人的身旁,順勢倚著殘缺一截的石欄,打量著這一泓即將趨于干涸的池水,笑著說道:
“何為著相,何又謂之相?”
守真沒有立刻做出回答,凝眉似乎在思索著這個問題的答案。
“......”
一時間,放生池邊陷入短暫的沉寂。
看著二人坐而論道的場面,其余人皆有些不太習慣,尤其是親眼目睹年輕劍修兩刀把慧海法師削成人棍之后,除了敬畏,還有一絲恐懼,恐懼自己是否會成為下一個慧海。
劉知縣周圍依舊簇擁著幾名侍衛,雖然這些侍衛當中,修為最高的一人也不過是七品開脈,在這位一劍開山的兇人面前恐怕撐不過半回合,但他還是在侍衛的拱衛中獲得了些許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那尊巨大的骸骨已經被徹底誅滅,劉知縣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能威脅到自己生命的,想來禪師那句提醒也只是純粹的出于善意。
說到底還是自己多想了。
劉知縣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也放松下來。
白崇寺鬧出這樣的丑事,連帶著又死了上千名香客,其中還有幾位鎮江府慕名而來的貴人。
烏紗帽勢必不保,但劫后余生之后,他忽然覺得,官場之上的名與利似乎也沒有那么重要。
散盡家財將上下打點好,自己干脆就辭官返鄉,做個田舍翁未必就差了多少。
而此時,一聲輕笑打破了這份持續許久的寂靜。
“禪師不必這么嚴肅,說起來我也算是半個道士,與禪師講論佛法,未免有些班門弄斧。”
守真還未來得及反應,便又聽著對方繼續說道:
“禪師應該知曉,我們此行究竟為何而來,云溪鎮上下一千七百多條性命,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沒了。”
“阿彌陀佛。”守真面露悲憫,“施主俠肝義膽,貧僧發自內心的敬佩。”
他頓了頓,視線落向遠處,水流匯聚流向的巨大天坑,低聲說道:
“只是,如施主所見,作惡的邪靈已然伏誅,白崇寺也僅僅剩下貧僧一人,施主又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梁邑默默注視著他,然后搖頭:
“我這人也不善打機鋒,索性就把話說開了,那尊邪靈以及云溪一案究竟和你有沒有關系?”
似乎是毫不意外他會問出這樣的話語,守真微笑著點頭,隨后又搖了搖頭。
“何意?”梁邑問。
“是,也不是。”
“.....”
守真繼續道:“說起來,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貧僧,思索許久卻始終不得其解,施主可否為貧僧解惑?”
“禪師請說。”
“諸余罪中,殺業最重,諸功德中,不殺第一。殺與不殺,二者是否可以功過相抵?”
功過相抵?
思緒轉過一瞬,梁邑笑了笑:
“我曾經聽到過一則寓言,禪師要聽聽么?”
“愿聞其詳。”
“說是在官道的岔路口上,左側綁著一人,而右側綁著五人,一輛失控的馬車疾馳而來,眼看便要往右碾壓而過,若禪師手執馬鞭站在路口,是順其自然,還是揮鞭將馬匹趕向左側,犧牲一人而救下這五人?”
話落,
周遭陷入長久的沉默。
不光是守真,其余的凡人聽到這番話語,同樣下意識地將自己帶入其中,思考換做自己究竟會怎么做。
視線掃過,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梁邑眼中閃過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果然,電車難題在任何時代都不過時。
“禪師,此題究竟作何解?”梁邑問。
“這.....”守真喟嘆一聲,袈裟之下的雙掌攥緊了又松開,“....貧僧選擇后者。”
梁邑對他的選擇并不意外,在限定死的條件之下,他能做出的選擇,也只有兩種。
兩害相權取其輕,何況對方還是常年受著佛法熏陶的僧人,自然不可能跳出思維的限制。
但思緒轉過,梁邑忽然又拋出一個新的問題。
“如果那右側,并非五人而是四人,禪師作何解?”
“后者。”
“兩人?”
“.....貧僧堅持本心。”
梁邑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只剩一人呢?”
守真終于變了臉色。
這已經不是救人多少的問題。
“禪師。”梁邑笑著說道,“生命的價值,不應以多寡來衡量。”
他的回答已經很明確,殺與不殺,并不能功過相抵,即便再功德圓滿,仍舊彌補不了曾經造下的殺業。
能夠被彌補的,只有心中的不安。
守真細細咀嚼著這番話語。
沉默了許久,他木然地抬起頭,眼中有一絲不甘:
“換做是施主你,又該如何選擇?”
梁邑很無所謂的聳了聳肩:“太礙事,都殺了。”
“......”
“......”
“好了,該說的也都說了。”他將神情盡數收斂,目光平淡看向不遠處,一高一矮站著的兩道身影。
“隋南枝,把劍借我一用!”
抱劍少女怔了一下,然后有些猶豫的抓住墨劍,作勢要丟。
“我勸你別。”陸冶低聲吩咐一句,然后朗聲對著池邊的青衣身影高聲說道:
“你沒理由殺他,我望過他的氣,清氣沖霄,這事和他沒關系!”
梁邑絲毫不理會他,轉頭朝著她喊道:“蠢貨,別忘了是誰為了救你挨的那一下,把劍借我,我倆就兩清了!”
隋南枝小臉浮現一抹羞惱,咬著銀牙將劍尖瞄準對方用力擲出去;“兩清就兩清,誰稀罕理你!”
陸冶的聲音隨著墨劍一道飄來:“這回真的沒騙你,你要是殺了他,當心背上大因果!!”
握住不斷掙扎著的墨劍,輕甩劍身,一聲嘹亮的劍吟響徹云間。
清幽劍光閃過,劍刃抵在僧人的咽喉。
“柳緒明。”梁邑垂下眼眸,語氣極為輕緩地開口,“是禪師你的俗名吧?”
“......”
一刻鐘之前,直刀奪去僧人慧海性命之時,一行小字驀地出現在他眼前:
【慧海/柳緒明:九品淬骨境武夫。人傀(Lv.1),轉輪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