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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深秋的清晨,黃河。一位須發皓白的高個子老者,踩著凝霜的濕沙,蹣跚走向黃河渡口。

刀戈兵器、糧食口袋,各種貨物正在被搬運到渡船上。黃河對岸在打仗,每天都有戰爭物資運往那邊。幾個執戈的士兵盤查渡河行人,搜檢細作。對走來的老者,他們沒有干涉。老者穿著頗為考究,顫顫巍巍,精神恍惚,似乎是想去對岸尋找戰死兒孫的尸體。黃河渡口上,這樣的老人太常見了。

老者在黃河邊站住,喘著白氣抬頭遙望。這是秋汛期的黃河,水勢浩大,黃濁的泥水打著旋渦滾滾而下,對岸的蘆蕩、樹林和天際線融為一體。

渡船緩緩升帆,要開船了。

老者遲疑著走向渡船。就要登上踏板時,他轉頭回望,遠方,逆著初升旭日的光暈,一個人影正踉踉蹌蹌追來。老者認出了來者,呆呆站在了原地。

渡船揚帆漂蕩而去。遠遠傳來船夫的歌聲。這是下游黃河邊流行的一首歌,《詩經·邶風·匏有苦葉》: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

(葫蘆葉子黃,濟水渡口漲。水深游過去,水淺涉過來。

渡船飄搖搖,人過我獨留。問我留為何,只為等朋友。)

這是公元前494年,衛國都城外的古黃河(今河南濮陽)。老者就是著名的孔子,這年他58歲。遠處追趕來的,是他的年輕學生子貢(端木賜)。

孔子欲渡黃河而不能,這一故事,包括這首詩歌,《論語》和《史記》都有記載,其中《論語》記載最多。但他這次渡河要做什么?

他要去見黃河對岸的陽虎,也許是想揭開關于兩人的身世謎底——這兩人體貌相似,父輩屬于同一個社交圈子。二人的關系遠非后人理解的只有對立,不共戴天。在貴族世襲政治的游戲規則中,孔子與陽虎的事業取徑貌似不同,但兩人都在借助這套規則,同時也試圖突破它的限制。

孔子又為何未能邁出渡河的這一步?

這些都要從頭講述,從孔子的身世開始講起——他作為私生子出生,作為農民長大,被貴族家庭和社會接納的人生。

這里先介紹孔子時代的一些社會、政治基本概念,比如“貴族”“寡頭”,都是在很晚近的白話文時代普及的,而春秋時期的文獻里未必有能準確反映這些現象的詞匯。可能因為后世出現了,或者引進了很多新的社會政治概念,比如皇權專制、官僚制、民主制,在這些后出概念的反襯之下,春秋政治的獨特之處才更容易凸顯出來,我們今天才可以用一些新的詞匯來描述它。

回看一下上古史:

商代社會、政治是什么樣子,文獻記載很少,零星的甲骨文材料也都屬于商代中后期,從這些極為有限的材料推斷,商代很可能是較小的“核心王朝”加眾多“臣服方國(部族)”的模式,周邊的方國部族被商王朝的武力震懾,向商朝臣服納貢,但又不時發生叛亂。周國早期也是這種臣服于商的外圍方國。

但周人在滅商之后,進行了大規模的“封邦建國”,在新征服地區廣泛安插了自己的分封諸侯國,它們和原有的、現在臣服于周王朝的原住民方國并立,并且在上層實行通婚,列國的國君、貴族由此形成了一個具有普遍認同感的統治階層。這個統治階層是封建世襲、跨國家的,以周朝王室為核心,對外圍方國的上層持開放立場,外緣邊界比較模糊,只要認同周王朝的權威,就可以被接納。

和商王朝比較,周人的優勝之處就在于他們比較開放,特別是用上層通婚的方式超越方國、部族的地緣阻隔,建立和維系起一個有相似文化認同的中原統治階層,這算是古典華夏政治文化的起源。中國歷史從此告別商代的較為蒙昧和封閉。

當然,周人政治的局限性也很明顯,就是用上層階級的認同感去克服地域差異,占人口絕大多數的下層人被完全無視了,他們被認為完全不需要文化,也不需要改變命運,只要世世代代為上層貴族“勞力”就足夠了。這是典型的身份世襲制度,幾乎沒有社會流動。

也許這是幅員較廣的初民社會的一個必經階段,但這種靜態社會模型也會逐漸走到盡頭。可能是伴隨著人口的自然增長,所謂“生產力的發展”,農業剩余產品增多和技術分工變得復雜,也許首先是統治階層人口增長遠遠超出總人口增長率,有些得不到世襲特權和晉升機會的貴族“支庶子弟”,開始憧憬流動性更強的游戲規則;同時,人口增長、農業開發使以前僻處草萊的各方國都膨脹起來,各國統治者開始意識到爭奪人口、國土的重要性,國際間的上層階級認同感就要轉換成地域國家意識了,君主開始削奪貴族的世襲權力,建立官僚制,將國家的統治延伸到普通農民,實現編戶齊民的管理方式,以此富國強兵,在對外戰爭中取勝。春秋戰國之交,就是這個歷史的轉折階段,它的成果就是戰國前期列國的“變法”。

在孔子生活的春秋晚期,周王(天子)已經沒有指麾列國的權力,而是退縮成了代表中原列國文化向心力的政治符號。列國政治的主角是貴族卿大夫,“卿”的原意是王朝或諸侯國里執掌最高權力的少數大臣,往往是個位數,原則上并不世襲,天子或者國君可以從眾多大夫里面選擇最為賢明的擔任“卿”。“大夫”從沒有嚴格的定義,如果我們嘗試從春秋史料歸納它的特征,可以說“大夫”是世襲貴族,多數大夫的先祖能追溯到一位周王或者諸侯國君;大夫身份通過嫡長子世襲,核心是有一塊世襲的封邑。最低級的世襲貴族是“士”,有些士的先祖能追溯到大夫和國君,有些則不能。當時人都知道大夫、士的世襲身份特征,但并沒有“貴族”這個專有名稱。

從春秋中期開始,中原很多國家“卿”的職位也變得世襲了。有些諸侯國里,少數大夫家族(往往不超過十個)世代壟斷了“卿”的職位,他們內部再通過競爭或妥協決定卿的職務分配。另一些國家里,特定的大夫家族甚至世代壟斷某個卿職,孔子所在的魯國可能就是如此,雖然史料有限,我們無法再現出所有家族的歷代職位,但也難以提出反證。1稍晚一點的戰國,開始有人給這種現象叫“世卿”2,就是“世代壟斷卿位的家族”。本書用一個更簡明和普及的術語:“寡頭”。這是個白話文時代從翻譯產生的詞,來自柏拉圖《理想國》里的“oligarchy”,本意是“少數人的統治”,它最初的語境是很小的古希臘城邦,而且未必有世襲的含義。在本書描寫的春秋中后期歷史里,它更接近“維持世襲統治的少數家族”,因其是少數而非一個家族,就需要有維系聯合統治的慣例、默契,這就是春秋時代的“寡頭共和”。這些詞雖然都是白話文時代的,但用來描述春秋政治非常貼切,這是孔子時代的人不具備的便利。

本書的主人公是孔子,不專門描寫春秋貴族社會、寡頭政治的來龍去脈,而是從與孔子有關的角度介紹這些背景。但借孔子來看春秋,特別是春秋晚期歷史,又有不可替代的優勢。因為春秋歷史的主人公大都是諸侯國君,輝煌的如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風云舒卷,波瀾壯闊,史書對他們的描寫最多,而那時最普通的貴族——“士”的生活狀態,就很少有詳細記載。孔子是春秋歷史的一個特例,關于他生平的記載很多,主要靠他的弟子、再傳弟子編輯的《論語》和《禮記》。甚至可以說,孔子是了解春秋時代普通士人生活的最佳個案。

孔子生活在春秋的最晚期,“百家爭鳴”的戰國時代即將開啟。孔子以外的諸子百家,我們能了解的也非常少,莊子、墨子、孟子、荀子、韓非子等等,他們在什么樣的家庭里出生長大,娶了什么樣的妻子,有幾個孩子,他們怎樣求學,怎樣招收學生,怎樣養活自己……這些幾乎都是盲區,唯獨孔子的生平事跡最詳細。

所以孔子不僅是了解春秋貴族社會最好的個案,也是諸子百家里最豐滿、最真實的一位。他所處的時代,貴族世襲制度已經喪失了活力和能量,他一生的親歷展示了寡頭政治的難以為繼,春秋貴族們的歷史從此走向謝幕。


1 記載春秋世襲政治的經史文獻主要是《春秋》《左傳》《國語》,包括鄭玄等后世學者的注疏。先秦還有一部《世本》記載這些世襲家族的信息,但中古之后就失傳了,只有一些零散篇章因為其他書籍的引用而保留下來。清代學者顧棟高的《春秋大事表》在這方面做了比較系統的分類整理工作。現代學者陳槃的《春秋大事表列國爵姓及存滅表撰異》對顧棟高的成果又有所增補,但現代史學界在這方面總體較為沉寂。2002年前后,一位網名“竊比老彭”的有志者在互聯網上發表過一系列《春秋卿族略考》,匯總了魯、齊、晉、宋、鄭等國累世專權的卿族信息,對于今人理解春秋世襲政治頗有裨益。

2 見《春秋公羊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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