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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晨霧里的炊煙
  • 王建和
  • 3582字
  • 2024-06-06 11:00:03

華巖大隊在騰飛

宋光明當支書時還不時興一人一票選,他是由西訇公社黨委書記林漢星選定的。林漢星是華巖村包村領導,他對華巖村情況很熟悉,對許多人的名字都能叫得出。他還是西訇公社革委主任時就在華巖村蹲點了,這前后也差不多十多年了,吃派飯差不多家家都吃了個遍。這樣逐門逐戶地把華巖村所有的人比較了一遍,就選定了宋光明。

林漢星跟宋光明談話時,宋光明拍著胸膛表了態,不光保證不讓華巖村人餓肚子,還要讓華巖村人每個勞動工分掙到一塊錢。當時是大隊核算,他能干不能干,決定著全村一千多口人能不能吃飽飯。宋光明先干小隊會計,而后干大隊會計、大隊副業主任,可以說也算從基層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該怎么做,他心底很清楚。他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把多年的老生產隊長全部撤換,第五生產隊用了上中農韓新寶,第四生產隊甚至啟用了割資本主義尾巴時處分過的馬金貴。有公社大領導林漢星撐腰,天塌下來也能頂得住。

宋光明跟生產隊長們簽了軍令狀,一年下來必須保證人均口糧 360 斤,每個勞動工分平均到一塊錢。剛剛接任的隊長們都注意到,有線廣播里的音調不再那么殺氣騰騰的了,割資本主義尾巴也不怎么叫喊了。馬金貴這個習慣投機倒把的家伙首先有了動靜,他不知用什么鬼方法和縣公路段拉上關系,承包了二百多公里鋪路基用的 800 噸石灰。韓新寶毫不示弱,你馬金貴用白面子發財,我用黑面子賺錢。他也打通了縣化肥廠的門路,把大隊煤礦主焦煤燒成焦炭,一頓也賺了不少差價。西邊三個隊長,雖沒創意,但華巖村有句俗話,不怕會干的,就怕會看的。你們燒石灰,我們也燒石灰,你們燒焦炭,我們也燒焦炭。沁河邊一下子紅火起來了,焦炭窯,石灰窯,煙霧繚繞,紅紅火火。林漢星不時來到華巖村,在宋光明的陪同下,沿著沁河沿挨個兒參觀那些生錢的火燒窯。更確切地肯定了自個兒的眼光,拍拍宋光明的肩膀說,光明子,好好干哇,給咱把華巖村干成個“大寨村”。宋光明很低調地點著頭,嘴里不說,心里卻在描繪著華巖村的宏偉藍圖。他在哪方面都要超過前幾任,前任的前任段武茂也就是把舊社會韓家早已廢棄了的小煤窯修整了一下成了大隊煤窯;修了八間教室,還拆了好端端的兩座廟。前任宋拴喜干了七八年,就給大隊糧食加工廠添置了一個碾谷機,把油坊手工榨油改成機器壓榨油,還買回四個大喇叭安裝在大隊辦公室房頂上,開啟了大隊干部在大喇叭里叫喊的新局面。

宋光明在公社書記大手掌暖暖的撫摸中,遠望著汩汩流向東方的沁河水,遠景藍圖已然激蕩在胸膛里:河兩岸筑兩道砂石壩,再干它兩行垂柳樹,再修東西兩座橋……透過石灰窯和焦炭窯的滾滾濃煙,仿佛望見華巖村燦爛的明天了。

展望明天重要的是抓住今天。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燒不旺,再想提升領導威望就難了。宋光明要對得起公社林書記,對得起華巖大隊全體社員,對得起辦公室圍墻上紅彤彤的大標語:華巖村在騰飛。這一年下來,華巖村還真真切切地騰飛了,口糧分得比哪一年都多,重要的是歷史性地實現了每個勞動工分突破了一塊錢,而且呢,所得的錢還不是掛在社員往來賬上,還都兌了現。發錢那天,勞動力多的戶主們信心滿滿地涌進大隊辦公室,從會計段志忠手中接過號碼不亂的一疊錢,指頭上舔了唾沫,很笨拙地將嶄新的鈔票點了一遍又一遍。宋光明和五位生產隊長都坐在依墻的長條凳上,樂呵呵地看著社員們把一疊一疊的錢深深揣進懷里,比把錢揣在自己懷里還幸福。有社員一邊揣錢,一邊過來奉承,不賴不賴,都像今年就可以。宋光明依舊很低調地綻著笑說,這不算個啥,這樣下去一年更會比一年好。

還真是一年更比一年好地過了幾個年,這一年剛開春,形勢卻一下子不對勁了,說要把好端端的集體解散了。

宋光明領著五位生產隊長興致勃勃到縣里開一年一度的“三干會”,會議的內容卻不像往年那樣強調今年糧食“過黃河,跨長江”,三年變成大寨縣了。去年“三干會”上,還在縣城北面的大王垴埋了“決心樁”。那是一根直徑一米多三米高的槐木樁,上面刻著全縣學大寨的宣誓詞。全縣三級干部舉著拳頭在“決心樁”前宣誓說,全國學大寨,大寨在山西,山西怎么辦,誓死三年建成大寨縣。那信誓旦旦的豪言壯語,還時不時地鼓舞著宋光明和他的隊長們,可是突然間,不但不再強調建成大寨縣了,還要把好端端的集體解散了。還說公社不再叫公社而叫鄉或者鎮了,大隊也不叫大隊而叫村了。隊長們受不了,宋光明受不了。林漢星心里受不了卻還得裝模作樣給西訇公社的兩級干部做思想工作,別瞎說,別瞎說啊,中央有中央的考慮,這怎能叫解散集體呢,這叫聯產承包,聯產承包記住了哈,回去還要給社員們傳達的哈。

宋光明們往縣城走時興致勃勃的,散會后坐在回西訇公社的拖拉機拖車斗里,一人耷拉著一顆腦袋,一人苦楚著一張臉。

這一年正月,華巖村社火鬧得很紅火。三里長的一條街上,搭起九個松樹枝牌樓,西邊五個,東邊四個。松樹枝牌樓上掛起花花綠綠的牌樓燈,每晚牌樓燈點起,聒街的鑼鼓就“隆冬鏘隆冬鏘”地從西華巖響到東華巖,再從東華巖響回西華巖。從初三就開始聒街了,聒街的鑼鼓叫“風攪雪”,是華巖村獨有的一種鑼鼓樂,镲、鈸、鑼、鼓一齊敲打起來,震得南北山都哆嗦。銅器響聒村街,既驅邪又招財,除了有幾年叫過革命化春節,從初二就開始挑著簍子去送糞外,鬧不鬧社火,聒街是年年正月都要聒的。今年的鑼鼓聲音比往年都響亮,那是因為宋光明讓新買了嶄新的鑼鼓家伙。

宋光明認為集體有點積蓄了,時勢又寬松了,可以痛痛快快大鬧社火了。但他這個初中生對自己的時勢分析還是不太自信,就打電話請示了公社林漢星書記,林書記遲疑了一會兒說,《告御狀》《李慧娘》這樣的鬼戲都能唱了,農民們辛辛苦苦受一年,正月天鬧個社火就咋了,能,大膽鬧吧。宋光明即刻就拍了板,我宋光明就這,要么不鬧,要鬧就鬧最好。

正月十二上午,辦公室屋頂的大喇叭里響起宋光明的吆喝聲:現在通知下列文藝骨干,聽到廣播到辦公室開會,張三牛、馬明煦、韓新柱、韓新惠、韓守義、韓守仁、宋茂堂、韓圪蛋……

全村人聽著聽著都支棱起耳朵,這些人里居然有東邊的馬明煦。馬明煦之前被大喇叭叫喊,不是去參加挨批斗的會就是勒令去掃街道,一個年就過得沒有階級陣線了?前幾年演樣板戲還怕人家玷污了革命舞臺嘛,鬧個社火就不怕弄臟了村街道?西華巖村老榆樹底飯市上,宋拴喜、宋銀祿們嚷嚷得成一鍋粥了。宋拴喜擎大碗的手哆嗦著,解不下了,解不下了,這時年越來越解不下了,馬明煦都成文藝骨干了?宋寶祿一副不負責任的樣子問,拴喜叔,宋光明是你培養的徒弟嘛,你咋不站出來制止他。宋拴喜越發氣憤了,尾巴巴翹起來了嘛,翅膀膀硬掙了嘛,腦袋仰到天上了嘛,眼里還有栽培他的這些人哪?段四虎表情怪怪地看著宋拴喜說,老前輩哎,馬明煦摘掉帽子也好幾年了,看你這態度,還把人家當管制分子哪。宋拴喜憤憤地說,哼,解不下了,解不下了!段四虎說,換換腦袋就解下了呀,黨員會你也不去開,跟不上時勢了呀。宋拴喜兩眼一瞪,死死盯住段四虎,全身就哆嗦開了,他娘的胎毛兒剛蛻了,竟敢用這口氣跟老領導說話?宋栓喜到了這份兒上又該摔碗了。宋來喜又湊過去透漏內部消息,拴喜哥,這你倒接受不了啦,你猜咋,還要“血馬子”出山哪。幾個依墻圪蹴吃飯的人,都驚得眼睛鼻子都移位了,??!“血馬子”要出山了?那“血馬子”還能出了山嗎?廟沒了,老道也沒了,那開了“山”的腦袋咋收拾?再說了,這不是大搞迷信了嗎?

華巖村的社火早在明代就有名了,不光有震塌天的“風攪雪”,還有龍燈獅子、八抬扛妝、晃竿穿心,最最轟動的就是社火隊前頭打道的“血馬子”。

“血馬子”自從慶??箲饎倮悄昱^以后就成了一個越傳越神秘的神話了,宋光明們這一代人甚至不相信在華巖村這塊老實巴交的土地上能發生那樣不可思議的事兒。怎么可能哪,自己瘋癲到天齊廟前,自己將額頭對著鍘刀刃“咚”的一聲血噴上天,社火鬧完廟里老道用香灰一抹,額頭皮膚就好端端的連一絲兒疤痕都留不下,這、這、這可能嗎?不過那幾年人證物證還都在,那把銅座鍘刀還在天齊廟鼓樓上銹跡斑斑地存放著,扮過“血馬子”的馬存心還吊兒郎當地存活著。年輕人不止一次地追問過馬存心,鍘刀刃上碰破腦袋,你真不疼?馬存心凹了臉不答,直到往他白布腰帶里塞上一盒煙,才一字千金地說,不疼。你當過幾回“血馬子”?就剛抗戰完那一回。真的是從初七你的魂魂就不是自己的了?可不哪,七八天不吃飯也不知道,只覺得全身嗖嗖嗖地往起飄,兩只腳也不由自己,腦袋開了“山”我也不知道,事完了人們才告我,說我是那年的“血馬子”。

“血馬子”要出山的事兒從華巖村嚷到西訇村,從西訇村嚷遍全公社,最后嚷得全縣都知道了。西華巖村飯市上的嚷嚷聲壓低成耳語聲,今年這個“血馬子”是誰呀?馬存心那老光棍已經死了一年多了,村里七座廟就毀得只剩下殘墻斷壁了,刀刃開山的天齊廟也就剩下一個高土墩了,廟里的神圣家早沒影兒了呀,腦袋上割上血口子難道找醫生給縫好嗎?西華巖村大槐樹飯市上,天天就是這話題。宋拴喜擎大碗的手持久地哆嗦著,哆嗦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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