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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東方海和丁小蝶兩人,從小到大都沒有這么苦過。趕路的日子不知何時到頭,中途只能坐在路邊的地上歇息,口渴都不一定能找到水喝。如果沒有郭家兄弟跟在身邊一路照顧著,兩人怕是寸步難行。

東方海總歸心里有個念想,又是個男子漢,再累再苦也能咬牙堅持下去。丁小蝶一個眾人呵護(hù)下長大的小姐,走了這平時未曾走過的長路,一雙腳已經(jīng)疼痛難忍,嘴里不住地抱怨。

這中間還發(fā)生了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那時郭云生趁他們緩慢趕路時四處找尋,終于雇到了一輛小推車,帶著車夫興奮地趕了過來。看到有車可坐,東方海和丁小蝶臉上也有了一絲久違的笑意。他們身后卻突然跑來一對男女,打扮文雅的中年男人拎著藤箱,穿著時尚的年輕女人抱著小狗,男人一臉焦急地懇求東方海將車讓給他們,說有人在追他們,還說女人剛懷上孩子,被追上就糟糕了。想到這人處境危險,還帶著懷孕的家眷,比他們更困難,東方海將車讓了出去。在丁小蝶失落的眼神中,那對男女迅速上了小推車,催車夫快快走了,男人還在車上朝東方海揮手致謝。

“國難當(dāng)頭,誰都不容易,我們能夠幫人一把就幫一把吧。”

正當(dāng)東方海一臉正色地對不高興的丁小蝶說話時,遠(yuǎn)遠(yuǎn)跑來一個婦人,牽著一個女童,一邊跑一邊哭罵。聽到她哭喊的話,眾人才明白,追趕先前那對男女的不是偽軍、不是黑幫、也不是債主,是那男人的結(jié)發(fā)之妻……

他們瞪大眼睛看著婦女和女童追趕而去的身影,又回頭互相看看,最后三道恨鐵不成鋼的目光落到了東方海的身上。東方海從震驚中恢復(fù)過來,拍打著自己的腦門,懊悔不已。郭云生嘆了口氣,老氣橫秋地沖他搖了搖頭。

四人繼續(xù)疲乏地走了小半天,終于找到了一間可供歇腳的客棧。到客棧門前的一段路,丁小蝶實(shí)在累得走不動,還是郭云鵬背著她過去的。

客棧上下兩層住滿了人,相當(dāng)熱鬧。后院挨著一個湖,到了晚上,一群年輕人在湖邊燃起了篝火。東方海與丁小蝶來到時,一圈人或站或坐,激烈地爭論著去路。有人嚷著除了國軍其他武裝都是靠不住的野路子,立即有另外的人指出國軍正節(jié)節(jié)敗退,武漢也并不安全,甚至還有人提議跟著只殺日本人和富豪的土匪混,場面一度十分混亂。

聽到有人說應(yīng)當(dāng)去延安,東方海激動地站了起來,又被丁小蝶一把拽住,不遠(yuǎn)處一個短發(fā)女青年留意到他們的舉動,主動坐到了丁小蝶身邊。

“小妹,你們是不是要去延安找八路軍?我們女師大有三個同學(xué),都是要去那里。”

看到丁小蝶不感興趣地否認(rèn),她遞來手中的一本書,書的封面上印著“西行漫記”四個大字。

“其實(shí)延安不像你以為的那樣。你看,這本書是一個叫斯諾的美國記者寫的,談了延安的各種情況……”

東方海伸手拿過書,丁小蝶沒有來得及攔下。

“這本書能借我看看嗎?”

“行啊,明天早上記得還給我。我叫裴采蓮,住二樓東邊第一間。”

東方海也報上了他們兩人的名字,丁小蝶不自在地向裴采蓮點(diǎn)了點(diǎn)頭,拉住東方海說想去看郭家兄弟安頓得怎么樣了。兩人剛起身要走,爭執(zhí)聲忽然更大了。

呼吁去武漢參加國軍的青年們與倡議去延安加入八路軍的青年們分為了對立的兩個陣營,各種口號聲與愈發(fā)熱烈的篝火火光交織著。這時,去延安的支持者們唱起了《松花江上》,飽含深情的歌聲平息了爭吵,想要去武漢的青年們也加入合唱。

看著這一幕,東方海眼中有了淚光。他將背上的琴盒放下,取出琴來,拉起了伴奏。火光映著每個人臉上的堅毅表情,深沉的歌聲與悠揚(yáng)的琴聲隨著火光越升越高,越飄越遠(yuǎn)。

這天夜里,東方海久久無法入睡。他看完了那本《西行漫記》,將它珍重地放在收好的琴盒上。來到窗前,他深吸了一口氣,后院的篝火早已熄滅,先前還能看到的殘煙也飄散無蹤,只有一輪圓月高高地掛在天上。

東方海凝望著月亮。對于去延安這件事,他還是第一次有了純粹出于自身意志的向往。

輕微的敲門聲突然響起,東方海打開門,看到郭云生一臉緊張地站在門外。他之前私下里塞了錢,拜托掌柜照應(yīng)著點(diǎn),于是掌柜一得到日軍正挨家挨戶搜抗日分子的消息,就來通知他們趕快離開。

四人帶著行李悄悄從房間出來,迅速往樓梯方向走去,東方海突然停了下來。

“還是把他們也叫上一起走吧,都是要打鬼子的。”

郭云生著急了:“我說少爺,時間耽擱不起,動靜大了也怕要壞事!”

可是危機(jī)當(dāng)頭,東方海實(shí)在不愿就這樣離開,他不顧幾人的反對,先是飛快跑到了裴采蓮的房間開始敲門。最后幾人將二樓的房間都敲了個遍,只有裴采蓮一行三人和另外兩個青年相信了他們的話,九個人背著行李,匆匆忙忙從客棧大門逃出來。

沒走幾步,郭云生突然攔住了眾人,帶頭的東方海揮了揮手,所有人都迅速閃到了客棧對面的小巷子里,背靠著墻壁隱蔽起來。一隊(duì)日軍舉著火把,從他們方才站立的地方跑過,進(jìn)入了客棧。

一時間日軍的叫嚷聲、踢門聲、男人的吼聲、女人的尖叫聲、嬰兒的哭聲混雜在一起。隨著槍聲砰砰響起,人聲戛然而止。暗巷中的眾人只能痛苦地用手指死死摳著墻壁。

清晨時分,一行人在鎮(zhèn)外的樹林中分別,一張張神色疲乏的臉上滿是傷感。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使昨晚對于前路去向何方的爭論都變得朦朧而遙遠(yuǎn),其實(shí)只要是為了抗日,本就是殊途同歸。

裴采蓮等三名學(xué)生要趕往延安,那本《西行漫記》被她送給東方海作為救命的謝禮。兩名青年則打算去武漢加入國軍,丁小蝶卻不肯同去,東方海不明白她既不愿去有八路軍在的延安,也不去有國軍在的武漢,到底想要去哪里。

“你不是想殺鬼子嗎?那我們?nèi)ゴ蛘痰牡胤桨 娫谀膫€地方打得越激烈,我表哥就越有可能在哪里!”

于是四人決定前往戰(zhàn)事最為慘烈、青年口中“正如人間煉獄一般”的臺兒莊。

有勇氣去“人間煉獄”一探究竟,多半是未曾細(xì)想這種描述所對應(yīng)的現(xiàn)實(shí)狀況。四人坐在雇來的馬車上,搖搖晃晃著前往臺兒莊的前半程中,還能為了一只從竹籠里伸出頭來啄向琴盒的雞開起玩笑。這種久違的輕松沒能持續(xù)多久,迎面而來的難民越來越多,年老之人寧死不愿遠(yuǎn)離祖墳所在的家鄉(xiāng),年輕后人跪地磕頭懇求,傳來的哭聲與喊聲令車上的幾人神色越來越沉重。

就在郭云生說快要到了的時候,郭云鵬突然伸直了脖子,指著路前方。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群帶傷的國軍潰兵,衣衫破爛。一個潰兵看到難民中有孩子手里拿著吃的,沖過去就搶,孩子哇哇大哭,難民們嚇得四散飛跑。

東方海注意到有潰兵將目光投向馬車這邊,立刻讓車夫把車停下來,推著眾人跳下車,和很多難民一道躲進(jìn)路邊的田里。潰兵們很快來到馬車邊,急躁地翻弄著車上的行李,小提琴琴盒與裝有芭蕾舞鞋的皮箱都被他們毫不在意地甩落在地上。行李被扔光后,潰兵們發(fā)現(xiàn)了竹籠里的雞,幾只手扯爛籠子,將雞抓出來,三兩下擰斷脖子,血濺了一地,一只活雞就這樣被他們生生分食。還有個潰兵從難民包裹中翻出一塊餅就往嘴里塞,嗆得直咳嗽。

沒有及時躲藏的難民被潰兵們扒下外衣,穿著單薄的衣服哆嗦著跑走。潰兵們脫下軍裝,和槍一起扔到路邊,換上搶來的難民衣服,又爬上馬車,調(diào)轉(zhuǎn)方向駕車遠(yuǎn)離臺兒莊而去。

待潰兵走遠(yuǎn)后,人們才從躲藏的地方出來。郭家兄弟拾起行李,拍打著上面的灰塵。東方海彎腰去撿潰兵扔下的槍,郭云生趕忙跑來拉起他。

“不能要!一路上都有鬼子,看到槍會直接斃了我們!”

“為什么會這樣?即使打仗輸了,他們也是英雄啊,為什么會和強(qiáng)盜一樣?”

丁小蝶望著馬車遠(yuǎn)去的方向,眼里滿是淚水,東方海走到她身邊,無言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丁小蝶搖搖頭,打起精神道:“寶山哥哥絕對不會變成這樣,死也會死在戰(zhàn)場上!”

四人互相看了看,點(diǎn)點(diǎn)頭,各自拿起行李,邁步繼續(xù)向前。走了沒一會兒,郭云鵬忽然又向前面一指,只見潰兵從零零星星到像蝗蟲一樣出現(xiàn),有的獨(dú)自行走,有的互相攙扶,行動遲緩,麻木地沉默著,好像一具具活著的尸體。

他們鼓起勇氣,攔住了道路邊緣一個單獨(dú)走著的潰兵。丁小蝶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大兵哥,前線情況怎樣了?”

潰兵慢慢用眼光向他們掃來,東方海有些著急:“我們也是要去打鬼子的!”

“還打什么?陣地都沒了,去了也是送死。”潰兵有氣無力地說完就繞開走了,留下他們一臉茫然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逆著難民和潰兵,總算走到一處小鎮(zhèn),每個人都很疲憊,又渴又餓。可是路邊的房子都門窗緊閉,路上人煙稀少,偶爾出現(xiàn)的都是匆匆路過的難民,拎著包袱,牽著孩子。郭家兄弟挨著敲了幾戶的門,都沒人應(yīng)聲。敲到第五家時,里面?zhèn)鱽硪粋€蒼老的聲音。

“兵大爺,真沒糧食了,他們都跑了,我是跑不動才留下等死的,行行好,放過我這把老骨頭吧……”

盡管明白幫不上什么忙,東方海仍是示意郭云生,將幾張法幣對疊塞進(jìn)了門縫。放棄了找住戶購買食物的打算,四人垂頭喪氣地走在冷清的鎮(zhèn)子里,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圍墻邊有人伏在地上,他們加快腳步走去。

是一名國軍傷兵,左腿已經(jīng)斷了,草草地纏著滲血的紗布,聽見腳步聲,抬起的臉有半邊血肉模糊到難以辨認(rèn)。東方海和郭云生連忙把他扶起來靠墻坐著,丁小蝶接過郭云鵬從包袱里掏出來的兩塊饃,蹲下放到傷兵手上。

“大哥,你是從前線過來的?臺兒莊還在打嗎?”

“打完了,失守了,整個山東都讓鬼子占了。”

傷兵面無表情,丁小蝶卻驚呆了,嘴唇顫抖著:“……你都這樣了,長官不管你嗎?”

“我就是長官,一個連的最高長官。我一揮手,百多號人啊,說沒就沒了。”

丁小蝶站起來,跑到一邊,捂著嘴抽泣起來。一旁的東方海挪到傷兵面前問:“連長,我們能幫你做什么?你家在哪里?”

傷兵搖搖頭,神色凄慘:“家?我哪還有臉面回家?跟著我多年的兄弟都死在戰(zhàn)場上了,我怎么跟他們家里人交代?我能說啥!還不如在陣地上叫鬼子一槍給我崩了!你們快走吧,鬼子很快就要來了。”

“我們就是要去參軍打鬼子的!”

看看咬緊牙關(guān)的東方海,傷兵思忖了片刻,示意他湊近來。

“國軍已經(jīng)扛不住了,你們?nèi)粽嫦氪蚬碜樱ド轿髡野寺奋姲桑÷犝f他們頂著鬼子的刺刀槍炮往北上,哪兒有鬼子就往哪兒打。”低聲說完,他重重拍了拍東方海的肩膀,東方海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連長,那你打算怎么辦?”

傷兵凄然一笑,拉開破軍裝的衣襟,露出腰上別著的一顆手榴彈。

“我就在這兒等鬼子,到時候跟他們同歸于盡,能滅幾個算幾個!”

四人離開了小鎮(zhèn),將他們上臺兒莊前線殺敵的心愿和那位懷著必死之志的連長一同留在了那里。東方海初看到那顆手榴彈時的震驚很快化為對傷兵決心的敬重之情,此刻伴隨著他沉重的腳步,又生出一種困頓的深思。

要與敵人同歸于盡的心情,他怎能不產(chǎn)生共鳴?國破家亡,家破人亡,失敗,失去,流血的傷口與流血的心,他以為自己理應(yīng)最為理解這些感受,然而事實(shí)果真如此嗎?他憎恨奪走自己重要之人的敵人,這股恨意強(qiáng)烈到不惜放棄自己二十年來擁有的一切,放棄音樂,放棄夢想,甚至放棄生命……自從那天起,他便時常在想,為什么一家人里唯獨(dú)他自己存活下來,這股折磨內(nèi)心的無力與焦灼是不是只要報了仇便能緩解?還是說,他內(nèi)心真正的愿望是破壞自己這份幸存的安穩(wěn)?要是一切都沒有發(fā)生的話,父母與妹妹都平安,那么他的人生……

東方海感到手心滲出了冷汗。哪里不對,有什么地方存在根本性的錯誤。心中的這份慚愧與不安,到底是——

他的思考被丁小蝶打斷,她在鎮(zhèn)口停下腳步,將皮箱往地上一摔。

“去武漢!”

是的,臺兒莊已不能去,到了決定下一步的時候。東方海以嚴(yán)肅的神情認(rèn)真地看向丁小蝶。

“去延安。”

郭云鵬抱起皮箱,郭云生來回看著兩人,十分為難。

自從在臺兒莊附近目睹國軍潰敗的慘狀,丁小蝶的心中就越來越慌亂。事態(tài)和她所以為的情況完全不同,令她心中的不安達(dá)到了頂點(diǎn)。此刻看到東方海一副毫不讓步的樣子,她生起氣來:“說好去找我表哥的,因?yàn)檫@里的國軍失守,就改主意了嗎?”

東方海嘆了口氣:“誰說我們一定要去參加國軍的?要不是有你在,我早就到延安了,這時候說不定已經(jīng)當(dāng)上八路軍,在前線殺鬼子了!”

丁小蝶真的很氣,卻也不可思議地感覺在和東方海的針鋒相對中,心情安定下來,找回了往日的活力。她轉(zhuǎn)動眼珠,想起了先前客棧中那個女學(xué)生。

“說得好聽,你去呀,不是還有人會在延安等你嗎?”

“丁小蝶,你講不講理,一面之緣、一本書而已,讓你說成什么了?”

不出所料,東方海著急了。丁小蝶露出又氣又得意的笑容,寸步不讓。

“就說那本書,一路上多少關(guān)卡,讓你隨身帶著本宣傳共產(chǎn)黨的書,她想害死我們啊?”

丁小蝶當(dāng)然并不是這么看待裴采蓮的,但她決意無論說些什么,總之要讓東方海明白,去武漢找國軍才是更加安全可靠的出路。她若只是為了自己舒坦,早跟著父母去香港了,在她看來,東方海要想解開心結(jié),加入國軍殺敵有什么不一樣?可是東方海聽不出賭氣話語底下的這些想法,反倒因此氣得渾身發(fā)抖。

“行,你去找你的表哥好了!我去山西找八路軍!”

“我就知道你嫌我拖累你!”這下丁小蝶也氣出了眼淚,她轉(zhuǎn)身就向南邊走去,走出幾步,又回來從郭云鵬手里搶過皮箱。

東方海也毫不客氣地向路北端走了,兩個人都憋著一股氣,走得又急又快,郭家兄弟連忙分頭攔住,苦苦勸說。聽了郭云生的話,東方海也冷靜了些,想到丁小蝶從小就嘴硬,又想起她這段日子吃的苦,不禁心軟了下來,掉轉(zhuǎn)頭追上了丁小蝶。

“不吵了。你去武漢也要先到鄭州坐火車,我陪你到鄭州吧。”

丁小蝶還在生氣,也聽出來東方海還是要去延安,只是一言不發(fā)地往前走。

等他們到鄭州火車站時,車站已經(jīng)被軍隊(duì)征用,不再售票。站臺上擠滿士兵,行人都擠不進(jìn)去,全都滿臉焦慮地提著行李等在大街上。

這樣看來武漢一時也去不成了,四人只好先找到一家旅館住下,郭云生去柜臺辦手續(xù)時,三個人站在大堂里。

“明天再想想辦法。”東方海皺著眉道,而丁小蝶早已不生氣了,她眼巴巴地盯著東方海,問:“要是明天也沒辦法呢?后天也沒辦法呢?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她很想知道他會怎么說,可惜這時從門外進(jìn)來幾個有說有笑的學(xué)生,其中竟有不久前剛被提及的裴采蓮。一認(rèn)出他們,她就笑著打起了招呼,東方海也欣喜地應(yīng)著,丁小蝶滿懷期待的回答就這么被擱下了。

“我們到鄭州來和幾位同學(xué)匯合,明天去延安。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

東方海正要回答,看到丁小蝶正板著臉瞪過來,只好克制地笑了笑。

“我們還在考慮,本來想去武漢的,可現(xiàn)在火車也坐不成。”

“那你們好好考慮一下,明早七點(diǎn),我們在街對面的酒家門口集合,會有車來接。如果想好了,愿意一起走,就準(zhǔn)時到集合點(diǎn)。”裴采蓮用充滿期待的目光凝視著認(rèn)真點(diǎn)頭的東方海,“東方哥,如果你要來,別忘了帶上那本書,到了延安你得還給我。”

哎?東方海愣愣地目送裴采蓮轉(zhuǎn)身離開,那本書不是送給他了嗎?這話是什么意思,還有那目光中的奇怪神色……他摸不著頭腦,丁小蝶卻懂了,不僅懂了,還認(rèn)真地準(zhǔn)備應(yīng)對察覺到的威脅,又多了這么一層關(guān)系,她才不要讓東方海跟著裴采蓮去延安。

聽郭云生說東方海向掌柜的租了一個鬧鐘,丁小蝶心生一計。但她仍寄希望于說服東方海放棄去延安的念頭,跟她一起去武漢,想辦法去香港,然后出國學(xué)習(xí)。對她來說,東方海的音樂才華浪費(fèi)了太可惜。在那之上,她也承認(rèn)自己懷有私心,想要和東方海兩人長久地在一起,遠(yuǎn)離一切混亂、不安、令人難過的事情。仿佛遠(yuǎn)離了,就能夠裝作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似的,在心底的某處她也明白這樣恐怕是行不通的,不過愿望本來就該是些不切實(shí)際或者不那么正確的東西吧?自己又從來不是個會想得很高深很長遠(yuǎn)的人,抱著這樣的心愿也是可以被允許的吧?

丁小蝶敲開房門時,東方海正在整理行裝,他注意到丁小蝶的目光掠過桌上的鬧鐘,有些愧意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小蝶,我本來想一會兒就過去跟你談?wù)劇?

“你是不是想說,你還是要去延安?”

東方海坐在床邊,坦然面對著丁小蝶緊盯過來的雙眼。

“小蝶,我本來想,只要能打鬼子哪支部隊(duì)都行,所以你說找寶山哥,參加國軍抗戰(zhàn),我也沒反對,一路都陪著你。可現(xiàn)在遇到多少事,你還沒看清嗎?不說國軍打了多少敗仗,光是士氣已經(jīng)低落得令人寒心。另一邊參加八路軍的人卻個個熱血沸騰,一說起延安眼睛就發(fā)出一種虔誠的光,好像那里是圣城一般。”

他說得都沒錯,丁小蝶默不作聲。

“以前我只希望能上戰(zhàn)場,但現(xiàn)在,我不想為了打仗而打仗。”

突然低沉下來的聲音令丁小蝶心中一動,這是出事以來,她感覺和東方海的心最為接近的時刻,于是她也放輕了聲音:“……還是為了報仇?”

“也不僅僅是報仇。應(yīng)該還有別的,但到底是什么,我現(xiàn)在還說不上來。”

東方海搖了搖頭,又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神色流露出一絲茫然與痛苦。丁小蝶突然自責(zé)起來,他經(jīng)歷了這么多,一定也考慮了很多,心間糾纏著許許多多的念頭,如果她能更善于傾聽而不是抱怨的話,如果她能更加支持他……

“那云生和云鵬呢?”

“讓他們都跟著你,可以照顧好你,找到寶山哥。小蝶,我們各走各的,等戰(zhàn)爭勝利了……”

丁小蝶突然松了一口氣。就在剛才,她差一點(diǎn)兒要決定跟著東方海一起去延安了。好在這句各走各令她明白了,他計劃的戰(zhàn)斗中并沒有她的位置,那么她的決定也無須顧及他的心情。這種互不理解的狀態(tài),就這樣持續(xù)下去也沒有關(guān)系。

“勝利了我也不想見你!你比鬼子還壞!”咬著嘴唇忍住眼淚,丁小蝶大聲甩下這句話,扭頭跑出了房間。

這些四處奔波的時日,晚上都會因?yàn)榘兹绽锏钠7λ煤苁臁6⌒〉甘怪迄i趁東方海熟睡時對鬧鐘做了手腳,又偷偷取出那本《西行漫記》,第二天一早還給了裴采蓮。存著一絲示威的心思,她微微笑著說:“這本書,物歸原主,你就不用在延安等阿海了。咱們各走各的,等戰(zhàn)爭勝利了……”一半是因?yàn)橄肫鹎耙煌頄|方海的話,一半是為著戰(zhàn)爭勝利的愿景,丁小蝶突然有些傷感,停了停,她認(rèn)真地繼續(xù)說道:“等戰(zhàn)爭勝利了,也許還會有機(jī)會見面。”

東方海醒來時,去延安的眾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為不好用的鬧鐘生了一頓氣,卻也終究無可奈何,他走出旅館,坐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惆悵地嘆氣。跟出來的丁小蝶也爬上石頭,在他身邊坐下來。

“小蝶,我們?nèi)ド轿靼伞T谶@里不知什么時候才等得到去武漢的火車。”

“去當(dāng)八路軍?我才不呢。”

東方海看著路的盡頭,他并不知道丁小蝶與郭云鵬昨晚的行動,滿心以為鬧鐘的故障是來自上天的某種預(yù)示,心中的決意因而也有些退縮。

“不是參軍,你忘了,山西是我們祖籍,東方家、丁家和田家,祖輩都是晉商,是同一個鎮(zhèn)子出來的。你不是一直吵著要回山西老家看看嗎?”

他還記得這件事,丁小蝶也眺望著路的那一端,太陽早就升起來了,地平線上只有漂浮的塵土,不知反射哪里的光,有些閃閃發(fā)亮。

“現(xiàn)在我們在上海的家已經(jīng)死的死散的散,正好回老家順和鎮(zhèn)去看看,那里也是我們的家。我爺爺奶奶當(dāng)年住過的房子可能還在,宗族的祠堂里應(yīng)該還有他們的畫像。”

丁小蝶扭頭看了東方海一眼,嘆了口氣,道:“好吧,確實(shí)也沒地方可去了。”

往山西去,就是往日偽軍扎堆的地方走。為安全起見,四人換上了更為破舊的衣服,盡可能不引人注意地趕路。不承想剛出發(fā)沒多久還是遭遇了意外,在一處歇腳的路邊飯店,沒防備被兩個乞丐偷走了盤纏包袱。幸虧郭云生早先囑咐郭云鵬在另一個包袱里備了些零錢,又應(yīng)付著趕了一段路。

這一天,四人捧著用最后一點(diǎn)兒錢買來的烤紅薯,即將山窮水盡之時,與一小隊(duì)身著軍服的國軍士兵擦肩而過,幾個人的眼睛都驚訝地瞪圓了。

“這里有國軍?”

丁小蝶很久沒這么激動了,郭云鵬也羨慕地看著士兵們的背影。

“還挺威風(fēng),一點(diǎn)兒不像以前遇到的那些。”

“這是還沒吃過敗仗的吧。”

郭云生語氣淡淡的,被丁小蝶瞪了一眼。

“說什么話呢!附近肯定有部隊(duì),我們可以去打聽我表哥的消息了。”

“那我們跟著這幾個大兵走,多半就能找到他們的窩!”

郭云鵬連連點(diǎn)頭,被丁小蝶拍了一巴掌。

“什么窩啊,那叫軍營!不過云鵬說得對,我們快跟上!”

東方海有些躊躇地張了張口,還是沒有說什么,跟在了他們身后。

來到一處軍營的大門外,小隊(duì)士兵進(jìn)去了,門口有兩個士兵站崗。丁小蝶有些緊張地湊過去,微笑著搭話:“兵哥,我們來打聽一個人,我表哥田寶山,是你們國軍上校……”

“兵爺,行個方便,麻煩通報你們長官一下,有軍屬求見……”郭家兄弟也迎上去,幫著丁小蝶說話,站崗的士兵一臉為難,東方海在不遠(yuǎn)處站著,皺起了眉頭。沒想到很快就有一位姓陳的副官走了出來,對他們禮貌有加,還說團(tuán)座有請。丁小蝶喜出望外,東方海卻悶悶不樂,一行人跟著陳副官走進(jìn)了軍營大門。

坐了沒一會兒,一位軍裝嚴(yán)整的青年軍人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一臉正色道:“是哪位要找國軍上校啊?”

丁小蝶忙站起來,陳副官在一旁介紹:“這是我們周寶庭周團(tuán)長。”

“周團(tuán)長,我叫丁小蝶,他叫東方海,這兩位是郭云生、郭云鵬,我們是從上海逃出來的。我們都有國恨家仇,想上前線打鬼子,所以想到表哥在的國軍部隊(duì)當(dāng)兵。”

周寶庭在丁小蝶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一拍大腿,道:“好!有血性!國難當(dāng)頭,中華兒女該當(dāng)如此!不過要打仗,只要是堂堂正正的國軍部隊(duì),那都是一樣地?fù)]灑熱血、報效國家啊。”

丁小蝶面露欣喜,又有點(diǎn)兒羞慚,道:“我們都是學(xué)生,以前槍都沒摸過,找表哥的部隊(duì),也是希望有個照應(yīng)。”

“那倒也是。”周寶庭點(diǎn)著頭。

丁小蝶報上田寶山的名字,周寶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說他和田寶山是黃埔軍校的舊識,一定要好好款待同門兄弟的表妹。丁小蝶高興地雙手合十,謝天謝地,郭家兄弟也十分興奮,只有東方海一直面無表情,眉頭緊鎖。

到了晚宴上,滿桌都是好酒好菜,郭家兄弟狼吞虎咽,丁小蝶也吃得津津有味,東方海卻悶悶不樂的,筷子都沒抬起來幾次。周寶庭關(guān)切地問起眾人路上的情況,丁小蝶說到路遇日軍、難民、潰兵的事,講起馬車被搶、盤纏被偷光,又想到許久未見的父母,趁沒人注意,她趕快擦掉了眼底涌出的淚花。“好在,現(xiàn)在有周團(tuán)長幫助,能找到寶山哥了,我們也就有依靠了。”

“這樣吧,小蝶姑娘,你們先住下來,我去打聽一下寶山的部隊(duì)在哪里。”周寶庭與陳副官交換了一個眼神,和顏悅色地說著。

“需要很長時間嗎?”丁小蝶有些遲疑。

“帶兵打仗豈是兒戲?部隊(duì)的位置都是軍事機(jī)密,哪是隨便一問就能問到的!”

聽到周寶庭這么說,丁小蝶只好有些懇求似的看向東方海。

“那我們就在這兒等等消息吧?”

郭家兄弟也充滿期待地看著東方海。迎著眾人的目光,他卻站了起來。

“小蝶就拜托周團(tuán)長照顧了。云生,云鵬,你們都留下來陪小蝶吧。我就不等了,還是回老家去。”說完,他把琴盒一背,大步流星朝門外走去。

也顧不上還在席間的周寶庭,丁小蝶立刻追了出來,在院子中攔住了東方海。郭家兄弟也跟著追了出來,四人站在院子中,丁小蝶最先氣憤地開口:“你這是干什么!好不容易可以找到表哥了,你又耍什么脾氣!”

“你找到了寶山哥的校友,我為你高興。但這是國軍隊(duì)伍,我不想?yún)⒓印!?

丁小蝶又氣又難過,她揪著心口處的衣服,仰起臉一字一句地質(zhì)問東方海:“東方海,正是因?yàn)槟阋獔蟪鸫蚬碜樱也乓宦反蚵牨砀纾M氵M(jìn)到他的部隊(duì),讓他關(guān)照你。難不成我撇下父母來找表哥,是為了我自己嗎?”

“上了戰(zhàn)場都一樣,扛不扛得住都是命一條。誰能關(guān)照誰?我不需要!我要的是真刀真槍地跟鬼子對干!”

東方海執(zhí)拗地要走,被丁小蝶拉住衣袖。

“別說大話了,當(dāng)我不知道嗎?老家和延安只有一河之隔,你到延安,不也是因?yàn)樘眯衷谀抢飭幔窟€說什么不需要照應(yīng)!”

聽到丁小蝶出言譏諷,東方海氣得臉都漲紅了。

“你就這么小看我?隨你怎么說吧!反正我要走了,你在這里好好當(dāng)你的國軍軍屬吧!”

丁小蝶也惱了,她手一甩,冷冷地吐出三個字:“你混蛋。”

從她手里掙脫,東方海本已背轉(zhuǎn)了身去,聽到這三個字,又回過身來。

“好,我混蛋!小蝶,我現(xiàn)在跟你已經(jīng)不是一路人了。你有爸媽和哥哥,還有富甲一方的家業(yè)。我呢?我除了身負(fù)家仇,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光蛋。你說得不錯,我也只能去延安找堂兄幫忙報仇。你對我好,我知道,你們都希望我成才,我也知道。可是,我已經(jīng)做不成你們希望的那種人了!”他失控般不停地說著,“我爸臨終前,讓我不要沖動,讓我去延安找堂兄。我沒有聽進(jìn)去,沖動了,連累了很多人。我就是個混蛋。我欠你們的情,還不了,我欠你們一條命,更還不了。小蝶,找到寶山哥后,你快去香港和家人團(tuán)聚吧。我只能拖累你!我……我們真的不是一類人了。祝你早日與家人團(tuán)圓。”

說到后面,他已是前言不搭后語,話音一落,便狠下心來扭頭就走。丁小蝶又是咬牙又是跺腳,在他身后大喊:“東方海!你自私自利,無情無義!你要走,我就當(dāng)從來沒認(rèn)識過你!云生云鵬,你們別管他,讓他走!”

郭家兄弟趕上兩步,又站住了,眼看著東方海走出了軍營大門。郭云生拉過郭云鵬,急促地低聲囑咐著:“云鵬,小姐這邊得見到寶山少爺才算是結(jié)了,我留下來陪她。東方少爺那兒,身邊沒個人也讓人不放心,你跟著他,別讓他惹出什么亂子來!”

“哥,我們非得分開嗎?”看到郭云鵬有些不情愿。

“應(yīng)該不會分開很久。”郭云生輕拍他的肩膀。

兩人身后不遠(yuǎn)處,丁小蝶氣哼哼地鼓著臉,一會兒像是要笑,一會兒又咬起牙來。

“身無分文,在這亂世,他能生存幾天?要飯嗎?去,勸他認(rèn)清現(xiàn)實(shí),乖乖回來。”聽到丁小蝶的話,郭云鵬點(diǎn)點(diǎn)頭,大步追東方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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