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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多事人先吃官司

這屋子里四個人揪打起來之后,那喧擾的聲音,當然也是很大。外面堂屋里的那些二三等紳士,不知有了什么風潮,大家也就一擁而進。后來的進不了屋子,都站在房門外頭。李鳳池將汪氏父子,一手一個拉了出來,板了臉道:“汪孟老,你這何必?你這何必?有理我們可以慢慢地講呀。”曹金發在屋子里叫道:“諸位親友,都在這里,親眼得見。我曹金發,為了本里本甲的公事,替大家款待委員公差,講人情,說好話,有什么對不住人的地方?汪孟剛倚恃他的兒子有幾斤蠻力,一直打到我睡覺的房里來。雖然有人造反,反賊還沒有到我們這里來呢,能夠容這種人猖狂嗎?我不要這條老命,我得和姓汪的拼拼。”大家先看到李鳳池將汪氏父子強拉出來,這又聽了曹金發這番話,大家都不由得望向汪孟剛父子望著。汪孟剛一想,自己為了大家打抱不平,大家倒有些錯怪他的樣子。這個委屈,可不能受。見天井屋檐下,正放了一塊大石頭,于是向上一跳,舉著兩手叫道:“大家不必多心,聽我說。我已經打聽出來,這回在四鄉收米,并不是攤捐,一樣的出錢買。不過這是官價,由省里派到縣里,由縣里派到鄉下,中間是有好幾層隔膜。究竟老百姓出來,能得多少錢一擔,還不能知道。照現在曹金發他經手辦的這事,那就是叫我們老百姓硬拿出來,而且派定出多少,就要出多少,這里頭的弊,大得很。現在氣急了,有話說也說不出來。諸位你們不信我的話,就等著瞧,過些時候,就可以知道了。”說著,向下一跳,叫道:“學正,我們回去。不能把話給人說,這是人家的內室,我們走。”說著話,他就帶了他兒子走開了。他這樣一把事情說破了,鄉下這些紳士們,也有不少受過曹金發教訓的,覺得這話是很對。如其不然,曹金發的一碗白開水,平常都不能隨便給人喝,何以這次大大地破費,把丁委員接到他家里來款待。便是紳士們也都在他家里吵鬧終日,沒有好處,誰肯干這事。大家被汪孟剛大聲喊了幾句,立刻疑心起來。好在李鳳池這位道學先生還沒有走,大家就來圍著李鳳池,問這事的所以然。李鳳池看看屋子里的曹金發罵不絕口的,只要老命,若是照著實話說了出來,那就連自己也在和他拼命之列,不如隱忍為上,于是向大家拱拱手道:“汪孟老和金老也不過是一時爭上一點意氣,氣頭上的話,是不足為憑的。在這時候,我們也不能說哪邊不對,只有勸大家息爭為上。好在攤米的數目,已經酌定了,什么事都等將來再說吧。”

他口里說著話,兩只手只管拱著,人也就向外走。大家一看這情形,料著汪孟剛說的話,十有八九靠得住。如其不然,李鳳池這個人,他不能容許汪孟剛在這里大鬧的。兩個紳士頭都走了,誰也不能做主,于是大家附和著說一聲再說吧,也就紛紛地散了。不到一餐飯時,所有那些來聚議的紳士們,走了個干凈。當曹金發和汪孟剛頂嘴的時候,丁作忠本也跟著走到了窗子外面,聽到那些話因,不免牽涉到了自己,若是也擠到他們一塊兒去,這話說僵了,卻叫自己無法脫身,因之只閑閑地在屋檐下站著,捧了水煙袋抽煙。及至大鬧起來,紳士們全擁進來,他慌了,以為是大家要打他,嚇得他裝作大解,立刻縮到屋后廁屋里去蹲著。直到所有的聲息全沒有了,他才走一步,伸頭看上一下,走到曹金發屋外窗子下,先咳嗽了兩聲,然后叫道:“曹金翁,這是怎么一回事?他們真要造反了嗎?”說著,踏進屋來。卻見他左手撐著桌子托住了頭,右手扶了一根很長的旱煙袋。那煙袋斗子拖靠了地,漲紅了臉偏了頭坐著,那旱煙袋嘴子,雖是銜在他嘴里,卻是許久許久也不吸一口。大概他也是氣極了,雖然有丁作忠這樣要緊的人物進門,他也遲疑著并不立刻就站起身來。直待走到屋子中間,快趕近他身邊了,才站起來,淡淡地一笑相迎道:“丁作翁,你看,這不是笑話嗎?”他也只說得這一句,讓嘴唇皮子抖顫著,說不出這個笑話,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笑話。手扶了桌子,只管向丁作忠呆望著。丁作忠也知道他胸中這番郁結不平之氣,非千言萬語說不出來。而這千言萬語,又不是一時可以吐得出來的,所以他只有望了人,在那雙透著紅血絲的眼珠上,把他的意思,稍微地顯露著。

丁作忠便道:“那汪家小伙子說的話,我也都聽到了。他們把這話認真說起來,那倒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萬一再鬧大來,把米不肯攤出來,那在縣尊面前,也是說不過去的。到了那時,不但兄弟無法交代,便是曹金翁,也不能脫了關系。依著兄弟,不必在鄉下耽擱了,明天我一早就回城去,把這事稟明縣尊,說他欺官傲上,惑眾抗稅。好在他是沒有功名的人,對付他并不怎樣的難。”說著,就笑嘻嘻地小聲和他商量了一陣。曹金發點了頭微笑道:“也非重重地收拾他一下不可,要不然,所有這里鄉下人,都效尤而起,這件事就不能往下辦了。”丁作忠道:“一切的事情,我們都算商量得車成馬就了,不想鉆出汪家這父子兩個,全盤打散,實在可惡!”他說著這話,將腳頓了兩下,咬著牙,低了脖子坐著。曹金發雖是個武舉人,心里可是有機謀的,聽到丁作忠說肯和他撐腰,先壯上了三分膽。不過除了汪孟剛而外,還有個李鳳池。他雖然不過是個秀才而已,在這鄉下,很有個正直名兒,倒不能不提防一二。于是將鴉片煙燈點上了,請丁作忠重在床上對面對著橫躺下,叫著家里長工,重泡了一壺好茶,放在煙盤子邊,二人品茶抽煙,慢慢地談心。鴉片煙這樣東西,它不但是亡國弱種的毒物,它還是教育壞人的一種工具。許多老實人,抽了多年的大煙,就會在大煙燈邊燒煙泡子的時候,慢慢地想著心事,變成一個壞蛋。所以當兩個人共著一盞迷魂燈燒煙的時候,極愚蠢的人也能想出兩條妙計來害人。曹丁二人,心計都還不錯,在煙燈邊深秘地一談,這事情就妥了。到了次日的早上,丁作忠帶了縣里來的那批公差,匆匆地回縣去。

所有昨天在曹金發家里商談的那些事情,都算完全丟到了一邊。鄉下人過慣了插田完課的太平日子,官僚那些翻云覆雨的手腕,他們是做夢,一些兒也想不到。一連三天,并沒有什么動靜。而且十二月快要完了,大家都也去忙著過年。這事既然是經汪孟剛三言兩語喊破,下鄉的委員,不能再玩弊端,大概是滿天風云都已散凈,大家也是落得不攤捐餉,誰還掛在心上呢?就是鬧事的主要人物汪孟剛,也覺得這件事不足介意,照常地過日子。可是到了第四日上午,忽然縣衙里四名公差,擁到他家,并不怎樣的通知直奔上了堂屋。汪家人也絕不料會有什么意外發生,聽說是要拜訪汪孟老爹的,絲毫也未猶豫,就去通知汪孟剛。到了過年的時節,作紳士的人,總也少不得有些事情接洽,他手捏了煙袋,拖著大棉鞋,也就從從容容地走上堂屋來。他一跨出內室門,心里就吃上一驚。四個人之中,有兩個人是認得的,是縣衙門里的差人。殊不知他們有何事故,這樣直闖進來。但是便算有事,也是脫逃不了的了,立刻就鎮定了自己的顏色,向來人笑道:“這里邊,倒有二位是我的熟人,諸位不都是在衙門里的嗎?”甲差人笑說是的。汪孟剛道:“各位到舍下來,必有所謂。”甲差人依然笑道:“沒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吧,不過是請汪先生到衙門里去一趟。”汪孟剛本來心里就有些慌跳,聽了這話,不但是心里跳,而且周身的肌肉也有些抖顫了。可是依然持著從容的樣子,微笑道:“我明白了,大概是為了前兩天得罪了那位丁委員老爺。這沒有什么要緊,我隨各位同去就是了。各位遠道而來,我去吩咐家里人預備一些菜飯,大家吃了再走。”早有兩個差人搶上前,貼近他的身邊。甲差人依然笑道:“不必了,我們在路上打了尖。大老爺立刻親要汪先生回話的,汪先生就走吧!”汪孟剛看到逼得著著進步,這事顯然不好后退,因問道:“哦!這樣的要緊,有傳票拿我嗎?”乙差人由懷里掏出一根朱簽來,向汪孟剛照了一照,笑道:“我們雖不敢說是老公事,可是也不能胡來,沒有朱簽,我們怎敢到府上來。”站在汪孟剛身邊的一個差人,也在懷里摸了一摸,摸出一串鐵鏈子來笑道:“汪孟剛,少糊涂,還有這種東西,我擱在懷里沒有拿出來呢。”乙差人搖著手笑道:“喂喂!張伙計,汪先生是體面人,我們不能做這樣的事。山不轉路轉,以后見面的日子還多著呢。收起來,收起來。”汪孟剛突然地看到了那鐵鏈子,臉上早是變成了土色,退后了兩步,望了那鐵鏈子,作聲不得。所幸有人從中轉圜,這才不曾將鐵鏈子戴上。自己雖是剛性子的人,到了這時,不得不軟下來,也就笑道:“這話對了,山不轉路轉,何必那樣絕情。不戴家伙,我也跑不了;戴家伙,也沒有什么扛不動。不過上縣去,還有二三十里,在路上碰到了人,多少有些不好看罷了。”汪孟剛這樣說話的時候,他的兒子汪學正也趕上前來,看這情形,料是非去不可的,就向四個差人拱手道:“我想家父在本鄉做了三十年紳士,向來沒有做犯法的事,這回縣尊來傳,多少是有些差誤。說不定見了縣尊就回來的。請各位在堂屋里稍坐片時,兄弟有點微意奉上。”四個差人互看了一眼,一個便道:“我們奉公事而來,只要分內可以幫忙的事,有什么不能商量。”

學正聽說,立刻在家里拿出十兩銀子來,交給甲差人道:“家里一時忙亂,不大方便,這點微意,請四位權且收下。家父到了衙門里,都請照顧一二。兄弟隨后就上縣來,衙門內外,我都會打點。”那個拿鐵鏈子的差人就笑道:“少先生,這個你放心。我們若是要和汪老先生為難,一進門的時候,我早就把鐵鏈子掏出來了。我們一路之上,都會好好地伺候。”汪學正道:“家父多日沒有走路,這二三十里路,不知道要拖累四位到什么時候,我去預備三乘小車……”甲差人連連搖手道:“這就對不住了。因為縣大老爺等著過堂,我們一刻也不敢耽誤了。”汪孟剛道:“各位何必這樣,到了縣里,我再孝敬一點就是了。”甲差人道:“汪老先生,你不怪我們,老爺催得實在緊,說見了你之后,要立刻就走,我們這已經耽擱有不少工夫了。公事緊,有錢我們弟兄也是不敢要呀。若是車子立刻就有,我們也落得坐了去,免得來回跑這些路。”汪學正道:“也總得讓我去村子里找三個推的來。”乙差人臉色一正道:“不能說閑話了,我們走吧。”于是兩個差人推了汪孟剛一把,微笑道:“汪老先生,請吧。”汪孟剛待要變臉色,發作兩句。卻見大門口又闖進兩個人來,一人手上拿了一柄鐵尺,一人手捏了根齊眉棍,正是縣里的兩個捕頭。那二人走到前進滴水檐下,就大聲叫道:“你這幾位皂班上的伙計,怎么還沒有動身?在村子外,我們弟兄等得不耐煩了。”汪氏父子這才知道捕班都也下了鄉,這簡直是當強頭捉拿,情形更是重大。便是汪學正臉上,也由蒼白的顏色,變了青紫。那幾個差人,見了捕快來到,更不打話,擁了汪孟剛就走。

在專制時代,公差下了鄉,本也就如狼似虎。老百姓們,沒有不害怕的。再加上公差之外,還有捕快,汪孟剛是有家有室的紳士,他怎能和他們違抗,便一聲不響,大步跟了他們走去。當跨出大門的時候,微微聽到家里有婦人的聲音,哇哇地哭了起來。家里人對于這件事不能放心,也就可以知道。自己一路走著,一路揣想心事。自己問心,好在沒有做什么虧心的事,何以縣官這樣把我當個重犯來辦?除非那天把話揭穿了丁作忠的毛病,他回縣去,在縣官面前搬弄是非,說我壞了他們發財的大事,縣官懷恨于我,所以重重地辦我。但是這個我卻不怕,一來我是和曹金發爭吵,我并沒冒犯縣里來的委員;二來他們自己作弊,還敢出堂問我這話嗎?我若是照直供了出來,縣官坐在堂上,就要下不了臺!大概總是把我帶到縣里,勢迫利誘,還是叫我幫了他們圓上這個謊,要各鄉還是捐米出來,并不說是官家出錢收買。哼!我是不能這樣容易降服的。抓是把我抓來了,擒虎容易放虎難,看你們是怎樣地把我放了吧。一路之上,汪孟剛都是這樣想著,也不像初出門時那般害怕。料著自己雖沒有功名,究竟是鄉下一個有名的紳士,縣官也不能找不著一點罪名就嚴辦,因之大了膽子,隨著差人們到縣衙里去。幾個差人,因為用了他家十兩銀子,而且知道他是鄉下一個有錢的紳士,以后不怕他不拿出錢來打點,并不把他送到監牢,先帶他到大堂外班房里去。這班房是五開間三明兩暗的房屋,由正中屋子進來,便有個班頭,坐在攔門的長板凳上,曬太陽捉虱子。他將一條刺猬似的辮子盤在頭上,將身上的大棉襖小棉襖貼肉的小褂子,一起解了開來,低了頭,兩只手亂在衣服上摸索。差人忙叫一聲班頭:“帶人來了。”

那班頭看到汪孟剛衣冠整齊,就站起來,向差人瞪了眼道:“哪一案的,往這里引?”差人笑道:“這是東鄉興里九甲……”班頭越發板下臉,將敞開了的衣襟兩下一操攏,在長板凳上摸起一條藍布腰帶,攔腰緊緊地系上,只在他這動作之間,表示了他有很大的努力,便道:“這是大老爺吩咐下來的案子呀,這人不是汪孟剛嗎?若是放在我這里,這干系太大。”差人笑道:“班頭,你還有什么不明白,這位汪老先生,是東鄉有名的紳士,他少爺立刻就來,豈能虧了你哪!不是來了?”正說著,只見汪學正滿頭是汗,跑了過來,向班頭作了兩個揖道:“家父這回吃官司是為了甲上公事,并沒有犯法。他老人家……”班頭紅了眼道:“小伙子,這些話,你和我說不著,回頭你上大堂去對大老爺說吧。”學正在袖籠子里摸出一個布包,打開來,里面全是散碎銀子,挑了一塊,約莫有三四兩重的,拿在手里,向班頭笑道:“一茶之敬,請你老權且收下。”說著遞了過去。班頭接著銀子也笑道:“汪少先生,并不是我刁難,這是上頭吩咐下來的公事,我不敢胡亂收人的。既是少先生這樣抬愛,好吧,我就擔點干系,伺候你們令尊好了,將來……”他咯咯地笑。汪學正道:“那還能虧你嗎?”班頭便和汪孟剛點頭道:“汪孟老,這回你受點屈了。當紳士的人,為父老們的公事,這很算不了什么。以前,約過去兩三年吧,我們共過事的。有一次,你就代事主送我二十兩銀子,真是慷慨之極,我是永久不能忘了你這回事。進來吧。”汪孟剛心想,雖然也和別人了過幾場官司,但是并沒有一次送二十兩銀子的事,莫不是他倒和我要二十兩銀子。心里納著悶,隨了差人們,走進班房去。那正房里,空空蕩蕩的,只地上堆了些草和墻角里擱下兩只尿桶。由正房轉到套房里,靠墻有張竹床,上面鋪了些稻草。窗子是墻上一個窟窿,約莫有碗口大,光是沒有,只陣陣吹進冷風來。墻角落里沒有忘了那尿桶,也放了一只。汪孟剛隨著班頭和一個差人到屋子里來,只覺眼面前突然地一陣黑暗,什么東西都看不出來,倒是那很濃厚的尿臊味,只管向鼻子里襲將來。汪孟剛也是常在衙門里來往的人,至于坐班房是怎樣一種情形,直到現在方才領略這滋味。好在自己就是鄉下人,縱然屋子這樣陰暗臊臭,倒也并不為意。那班頭將他引進來,和差人一同走了出去,卻把房門反手關上了。這里除了這張竹床,并沒有第二個歇腳的所在,汪孟剛就隨便地坐下了。始而還沒有什么感覺,不到一盞茶時,身上便麻癢起來,正是這床草里面藏的跳蚤都發動了。他忍耐不住,只好在屋子里來回地踱著。過了兩個時辰,人是感到疲乏了,肚子餓了,口也渴了,尤其陰森森的冷氣由地縫里向上直冒,兩條腿便是浸在水桶里也似。直到天快黑了,聽到兒子在外面的說話聲,班頭用泥燭臺點了一支燭引了他進來。他提了一只篾籃子進來,放到桌上,由里面取出飯菜茶壺旱煙袋來。汪孟剛道:“你在外面,可探得了什么消息?老爺還沒有過堂,就把我先押在班房里了。過堂之后,當然的會把我收到牢里去。坐牢也不要緊,坐三年五載,將我放出來了,我也得算清這盤賬。無論如何,我也沒有死罪。”汪學正道:“各科房里,我都打聽了,探不出什么消息,大概總是那丁委員說了話,似乎也辦不了你老什么罪。你老吃飯吧,吃了飯就要過堂了。”汪孟剛又是氣,又是怕,只好端起壺來,先痛喝了半壺茶,待扶起碗筷來吃飯,便覺得有東西塞在喉嚨眼里,吃不下去,便又放了下來。那班頭站在旁邊,卻插言道:“汪先生,你要勉強吃一點,一會兒就要過堂的了。”汪學正道:“爹,你是應當吃一點。”說著話時,他嗓音都強木了,話說不下去。汪孟剛望了他道:“怎么樣,還會動刑嗎?”班頭不曾作聲。汪學正便道:“我想那總不至于。不過你老總要吃一點,我明天才能夠送飯來呢。”汪孟剛見兒子眼睛里兀自包著兩眶眼淚,只得坐在竹床上,扒起飯來。便在這時,屋子外已經是一陣腳步亂響,好像有人進來。班頭也不待和汪學正說明所以,拉了他就走出去了。汪孟剛將飯嚼到嘴里,像木渣一樣,本也無味已極,兒子既是走了,他就不用吃飯,放下碗,就偏了頭聽著。這時班頭推門踅了進來,手上拿了兩疊草紙,交給他,低聲道:“你把這兩疊紙縛在褲腳里膝蓋上。要不然,那青石板讓你跪上一兩個時辰,你上了歲數的人了,如何受得了?”說著,又在衣袋里掏出一卷細布帶子給他,笑道:“汪先生,你少先生幾兩銀子,沒有白花啊!”汪孟剛也漸漸地想到了這事嚴重,不過想到自己不是為私事來坐班房的,便是扛枷挨板子,還是一件體面事。事到如今,只有壯著膽子上前,死了也是一個正直的鬼。

想到這里,膽子壯了起來,扎好了那兩疊草紙,將冷茶淘著冷飯,倒吃了大半碗。旱煙袋也拿來了,坦然地坐在竹床上,抽了兩袋煙。這就聽到外面一片叫聲:“帶汪孟剛!”那自然是過堂了,自己牽牽衣襟,整整帽子,站在屋子中間等著。房門開了,進來了兩個差人,喝著:“汪孟剛,過堂了!”汪孟剛淡笑了一笑,跟著兩個差人走了出來。這時,天上業已漆黑,遠遠望到大堂上燈火齊明,人影憧憧,直到滴水檐下,站著整堆的人。不過,由中間起,向兩邊八字兒分開的,閃開了一片空地,讓犯人上堂。正中公案上,王知縣是一領頂補服,端端地坐著。三班六房,都帶了紅帽子,兩邊站著。在堂口上架著四只入腳燈籠,照見地上放了大的木枷、小的板子、可怕的夾棍。公案上放了兩盞牛皮風燈,照著縣太爺胖胖的臉上,帶了一股陰氣。汪孟剛走到堂口,站定了向上一揖,那兩旁的皂役,就齊齊地喝了一聲,跪下。這是汪孟剛最傷心的事,不能在幾篇八股里撈一個秀才做,自己又剛愎不過,不曾捐買一點小官銜,將一個平民的資格來見縣令,人家叫跪,就不得不跪,只得向前兩步,在官衙人所說的那塊問心石上跪下。王知縣等他跪著,早是將桌上警木一拍,喝道:“汪孟剛,你知罪嗎?”汪孟剛道:“稟父臺,童生不知犯了什么罪?”王知縣冷笑一聲道:“童生?你這樣大年紀,還自稱童生,好不要臉!你就是個刁民。”說著,又拍一下警木。汪孟剛道:“小民不稱童生就是。但不知犯了什么罪?讓父臺發這樣大的怒。”王知縣指著他道:“你自己做的事,你還假裝不知道嗎?你把我下鄉收米的委員打得頭破血出。你要知道,這次為了剿匪的大軍辦糧,雖然是為國家守土除害,也是保衛你們桑梓,大軍迎上前去,免得長毛過來。你自己也有身家性命,難道就不望官軍順利?照說,你們認得字的這些紳士們,就應該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才是正理。怎么?我奉了上憲的旨意,派員下鄉收米,你公然把他打壞。你還知道朝廷王法嗎?”汪孟剛雖料定是丁作忠搬弄是非,知縣也只能問我“何以知道派委員下鄉,是買米不是捐米”。我就說,親耳聽了委員說的。縱然錯了,鄉民也不能因為一句錯話就抗捐不納。這樣說著,辦來辦去,只能辦一個錯誤罪。若是這軍糧,真是收買不是捐派,知縣未必敢判罪。

汪孟剛事先是想得面面俱到,自覺無疑。不想王知縣無中生有,說他打了縣委,這可就不容易了結了,怪不得他是當強盜一樣的拿來。這時,他猛然聽了這個問話,由大老爺那里就誣栽下來,這可棘手了,因道:“這是哪里說起?丁委員下鄉,并不在小民家里,小民和丁委員見面,丁委員也不是一個人,我怎能打得他頭破血出?”王知縣道:“你說你沒有打人,當了堂上堂下這些人,把受傷的人請出來看看。”便回頭向差人道:“請丁師爺上堂對質。”只這一聲,在人叢里,兩個差人扶出丁作忠來。只見他臉上黃中帶黑,在額頭上和左耳邊,包了一大塊布,半天走步路,哼聲不絕。他站在堂下,作了一個揖。王知縣道:“你是被這姓汪的打得這樣嗎?”丁作忠哼道:“是的。”王知縣道:“他為什么打你呢?”丁作忠道:“他說官家收的糧米太多了,有弊,不容分說,動手就打。”他一面說著,一面哼著。汪孟剛叫起來道:“丁作忠,你血口噴人……”王知縣拍了警木喝道:“這是有王法的地方,你敢這樣喧嘩嗎?”于是對丁作忠道:“事情我已明白,你養傷去吧。”丁作忠作揖道謝,依然由兩個差人扶著走了去。王知縣喝道:“汪孟剛,你還有何話說?來!扯下去先打二百板。”皂役們吆喝了一聲,拉了汪孟剛就要動手。人群后面,卻有個人大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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