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京里,天氣回暖了,卻是個晚春,人們聽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丞相府的事。
三朝尚書令,王貞,王相爺,終究還是死了,雖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前后折騰了好幾個月,這場有關朝堂的大事終究算是落定了,不僅這尚書令的官位空出,更在于王貞多年的影響力將隨著他個人的離去不可避免地走向消散...
即便府里面早就圍滿了故舊門生,他最后喊的那一聲大家也沒聽懂,倒是聽說他們一激動把床旁邊的夜壺給打翻了,什么穢物都流了一地,凈給人家府里添亂。
有門道的大臣聽說他上次說話時,還讓圣上遠離伶人...信王可用。可是誰也沒想到在他說不了話之后、人死之前,信王溫重霄卻先沒了,所以一直有人傳他是死不瞑目。
可又有人說,王相爺在十四年前,今上奪位時,好像也沒有什么反應,那日大殿之上,今上帶甲持劍將他兄長...也就是前代廢帝一刀砍了的時候,他也只是帶百官奉璽拜迎,幾乎沒有生出什么別的事端。為何如今...沒了信王就這么大反應?他這到臨了了也不避結交外藩之嫌。況且相爺和信王幾乎同時出事,這也不免會有一些不敢細想的猜測...不過,被譽為“乾元雙璧”的他們,好像互相一直很和氣,甚至可以說走得很近。但也有人說,溫方遠是王丞相私下里最得意的門生,只是外人不知罷了。那場變局之前,信王和丞相早就有了關聯,王相爺要陛下信任懷寧,還是為了自己的朋黨。若是他們倆在一起形成聯盟,那又把皇上置于何地呀?!大家私下里七嘴八舌也是莫衷一是,再說怕給自己惹上禍事被玄衣局給拿了,不提不提,喝茶。
可終究憂心國事的是少,憂心前程的是多,這尚書令的位置一空,很多鉆營已久的事情就在等著回報,所謂“投機不抓緊,封官無衣錦”,京里和外地的官僚們都看好尚書左仆射李崇光,畢竟在這幾個月里面,他都實際代行了尚書令的職能。有皇上的這層器重,大家哪有不懂的道理,故而把他府上圍了個水泄不通。
幾百個官老爺,初時還顧得體面,各自寒暄,有的敘起了同年,有的聊起了同鄉;端的是滿面春光、春風得意;相約互相關照,也盼以后步步高升呀;只是這待的久了,也是煩悶,不多會兒也顧不得斯文了,官高的呢有人掌扇撐傘伺候吃喝,官低的呢則連個站的位置都未必有。要是說那外來的小官,怕是這塊府門前的場子都進不了,而被圍著的李府呢,卻是閉門謝客,管你多少人在門口說要拜見,除了上朝或朝廷有召,一概大門緊閉。
這一眾溜須拍馬的人里面,還有個惴惴不安的人---唐咨。作為此前去懷寧的朝廷敕使,他回京中已有十幾天,這十幾天就連雪也融了,可此前去懷寧宣詔后最終也沒怎樣:不管是在懷寧憂心被截殺、還是在京師憂心被懲治,總之最終都沒怎樣。
但這差事,唐咨心里知道自己并沒有辦好。雖然當日只是口諭,皇上不便以此拿問。現今覆命后,就再也去不到宮里。之后不管是臣僚還是宮里傳話的,不僅沒人管他,也沒人理他,卻在他心里有了最深的恐懼。要知道,他花了好大力氣才在乾元三年從懷寧帶著秘密回到京師,意圖青云直上,但作為信王的親信,他選擇了背叛,從此也動搖了皇上對信王的信任,逐步削減兵權;而信王死后,皇上又派他去懷寧,然后事情也只辦了一半,雖然不能全怪他,對,要怪就怪那溫方遠,詭計多端,還有不臣之心,和他老子一樣!
不管怎樣,他現在是焦急萬分,現在和這些大人們一樣,盼望著從李大人這里找些門路,可李大人去哪兒了呢?
...
就在這門口不遠,玉華樓的雅閣里邊,其實還有一位客人---皇次子、永嘉郡王·秦熠。他這次來并沒有提前說,作為幕后老板、李崇光的側近---良弼聽到也是一驚,趕緊從內室出來相迎,良弼知道永嘉郡王是個不愛出風頭的人,卻更喜歡聰明人;便稍稍鞠躬行了個禮沒有聲張,二爺也回禮點了個頭,聽說瓜片茶是玉華樓的招牌,便先點名讓泡了一壺,余的隨意。
這“玉華瓜片”是名品,別的地方沒有,但這里,平日達官貴人經常走動,在樓里自然是隨時有的,不能讓人等著,煮壞了便倒了,也不賣別的地兒。
良弼當然也不閑著,奉上幾碟蜜果親自擺上,又吩咐加了些糕點,退到一旁等著秦熠發話。秦熠看著自己帶來的鳥兒,也不管旁的,良弼客氣,恭敬地賠著笑。這時,伙計也端來了茶壺,秦熠笑了笑,朝伙計點了個頭,一旁伺候的伙計便開始分茶,要說...這玉華樓里的瓜片茶確非凡品,僅僅是分茶便有一股蘭香,但又僅僅是溫熱而不燎人,秦熠之前便聽聞這妙處,見果真如此,便拿著茶杯,兩下輕吹后,直接進了一口,細品之后也是醇厚而鮮爽,點了點頭,微笑道:“妙極。”過了胃里這道禮數,方才開口:“你說,你家老爺,這是在搞什么名堂?京里有這么多官嗎?”
良弼是知道輕重的,不消說第二句,便回道:“小人這就去把那些大人請走...”
“不,還挺熱鬧的...讓我再瞧瞧...不過另一邊人走茶涼啊...”說到這里,秦熠頓了一頓,又飲了兩口,方才放下茶杯,說道:“王丞相也就走了三天吧?這些人就等不了頭七?現在小王是真有感觸,這官場還真是薄情呀!...他們家還在辦喪事就門可羅雀,你們李府倒是車水馬龍、這賓客我看也是絡繹不絕。這一時榮寵,誰可爭過你家大人呀?”這話說得,幾乎已經挑明了對李府的意見。
“稟王爺,我家主人已經跟小人招呼過了,閉門謝客,一概不見。且王相爺過世那天,大人就去過府上了。但這些大人要拜會,當下也只能拒之門前。至于多的...他們與我家大人同僚一場,小人實在不能做什么...畢竟...畢竟這也不能強趕走呀。”
“誒...你說,他們就篤定...你家老爺會坐上尚書令的位子嗎?”說到這里,秦熠原本無甚重要的表情變了,轉而看向良弼。
良弼聽到此處,跪下回道:“那自然要看皇上的意思。”
良弼反將一軍,把二爺給搞懵了,用扇不住敲桌說:“誒...誒...誒...你說這話別跪呀...這,小王可擔不起。”雖然這廂房沒有外人,但這對秦熠來說終究有些僭越。
“王爺說的是...百官榮祿俱是出自圣裁。而李大人如今閉門謝客,已是想好免去朋黨之嫌,如今的官位影響皆乃朝廷所賜,皇恩浩蕩,諸位大人也時刻謹記。今日門外喧嘩確有不妥。但依小人愚見,恐怕諸位大人也是為朝廷計。”
“哦?為朝廷計?...此話怎講?”
“恕小人直言,畢竟...畢竟宮內偶有伶人走動,圣上龍體欠安,也是臣工所憂,于國家大策終非幸事;這些大人與李大人商議之后,許多事情有了個妥當,一起面見圣上,也是大人們的一番心意嘛。”這番話,說得確實漂亮。讓秦熠對他刮目相看,一個親信便有如此眼界,著實難得。
良弼嘴上伶俐,大計上也與自己不謀而合,這就好辦了。口風既然已經探明,便讓良弼自己忙去,他坐這里再多觀望一會兒...良弼剛走遠,二爺給叫住,又招呼道:“叫個撫琴的姑娘上來,要好看點的...”
“那請王爺稍待片刻...”良弼恭謹了下,便下樓喚去。
半個時辰后,就在秦熠看得、聽得意興闌珊將要離開時,一騎快馬卻闖入了那些官僚的場地,完全沒有要停下的意思。眼見這文弱老朽們躲閃不及,將要撞到。只見一彪形大漢沖上前去,從側擒住馬身,被拖拽七八步后站定。
人們這才發現,這大漢竟然比馬頭還高些,敞著衣裳,胸口黝黑,對著來人怒目而視,看著是名武官,只是先頭誰也沒注意,想了想,都叫不出名字,也不知是從哪里竄出來的。
“大膽!這么多大人在這里,你瞎了眼嗎?!”大漢一把扯住馬韁,說著就要揍他...
“近畿有事!十萬火急!請大人們速速返回朝中...”那騎馬的傳令說出這話,大家都傻了眼。近畿?究竟何事?!
...
下午未時,京師郊外,新豐鎮旁。
一個約百來畝的小湖,它的湖畔散落著稀稀疏疏幾棵梧桐,李崇光并不在府上,而是和小兒子李茂在這里釣魚,大樹下支了幾張藤床,有這兩父子的,也有幾個護衛的;只是護衛的床隔得稍遠些。李崇光讓他們歇著,因為周邊看起來也沒人,但十個護衛仍然是五五輪班。還好天氣不是太冷,借著陽光,隨便搭點東西,休息的人也可以稍稍瞇會兒。
看著微風些許拂動的浮標,李茂有些不解,這今天不知為何,那浮標好像始終如一地在那里,你不動,它也不動。
李茂正有這等疑問欲請教時,右方小路上忽然有人馬趕到,令在場所有護衛都繃緊了弦,全站起身,朝向來路。
只見那人面帶笑意,穿著一身青袍,也是個朝廷官僚打扮,雖是個圓臉,但四肢卻不是五短,卻像是慣于走動之人,他抱拳道:“李大人吶,他們要是知道你在這里釣魚,那不就白去啦?”
李崇光覺得這聲音耳熟,放下釣竿,抬起斗笠,瞇縫著看過去,原來是秘書監崔誼,崔大人。他放下釣竿,抱拳問道:“哎呀,崔大人遠道而來,親自駕臨是所為何事呀?”
“皇上在琴臺大營設下酒宴,請李大人前往。”
李聽到了這兒,尋思有些不對,又問道:“琴臺大營?那兩位崔大人真是辛苦了,尤其是您,還專程來接李某。”可他這里為何說是兩位呢?---原來崔誼的堂弟崔誕剛好是琴臺的主官大將。
“哪里哪里,為皇上辦事,皇上要請的人,崔某不敢耽誤。”
“崔大人身處機要,共事多年,李某也不知崔大人有這等身手,真是慚愧吶。”李崇光笑著朝崔誼伸了個大拇指。
“李大人謬贊了,早年與兄弟們周游天下,學了一身沒甚用的本領罷了。”崔誼抱拳推讓道。
李崇光起來拍了拍腿,叫李茂過去喊叔叔,兩邊互相寒暄了一陣,這才從這下洼地里走上小路。上了小路,兩隊人稍稍排陣,各自上馬,但也就是略微加速小跑,跑得不快。李崇光和崔誼自然是齊頭并行,而李茂則是在另一護衛帶著同騎一匹馬,緊隨李崇光身后。
李崇光看著前方,漫不經心地說道:“要說當今圣上,也是和前代不同...圣上邊塞藩王出身,重要的事情就不太愛用內官。”
崔誼有些疑惑,忙問:“此話怎講?”
“上次去懷寧宣詔,就是武官出身的唐咨去的。今天在近畿,這普通差事還是不讓內官來。這五六里地,雖然不遠,但也是勞煩大人了。”李崇光說話時,捂了捂后腰,一副吃疼的疲態。
“為圣上辦事,不敢說辛勞。”
因與這秘書監崔誼不是太熟,一路李崇光插空聊了聊京師的風花雪月。見崔誼對此了解不多,又或者別有心事,李崇光只好看向別處想想,但瞥見崔誼衣服中的些許光點和輪廓,這才確定。于是雙手搭上韁繩,改變了騎馬姿態。
“不過今日大人所帶,好像不是龍武衛,難道是琴臺的將士?...”說到這里,李崇光倒是沒看崔誼,暗自挺好了腰,而崔誼卻冷冷地看向了李崇光,右手已經摸到了刀柄處。
...
這片刻的寂靜間,只聽得微微一點聲音“窸窸”地逐漸加速,電光火石間,卷著一股勁風,這第一刀就朝李崇光斜劈了下來,卻不料他早有準備,先一步踢了馬肚子一腳,馬往前沖過崔誼一個馬頭,這一刀將將從他身后擦過...
幾乎同一時間,身后那帶著李茂同騎的護衛也是機警,聽著不對勁早已握好了武器,借著這個機會往左側拉了一下馬頭,借力反手一橫掃,頃刻間斬下右邊叛軍頭顱,而馬也被拉著偏離了主隊,而后面李崇光的人則沒那么幸運,相對對方是有備而來,大多兵器還沒拔出便被刺砍而死。
第一輪生死較量后,后隊里還有兩個護衛沒倒,而他自己則與那帶著兒子的護衛岔開了---這田埂落下去的瞬間足有一個成年男子小腿這么長,這一下硬拉,人有準備,馬卻沒有,那一瞬,馬左前腿踩空,幾乎跪倒下去。---馬傷了!
看到這幕,李崇光雖然心里擔心兒子,但內心理智幾乎在瞬間說服了他,本能讓他馬韁一甩,幾乎如箭般沖了出去。“駕...”
這下反倒驚呆了崔誼等人。
李崇光策馬往前奔去,仿佛在和風作著斗爭。他是個老手,一個天才,一個縱橫家,一個宰相之才,他不斷說服自己一定要趕回京里,這也是奮斗了幾十年才到今天這個位置...除了自己,他要拋卻所有...
對,他以前不是沒有干過...他在官場上拋棄過一些人,某種意義上來說甚至是很多人,只是如今是他最喜歡的小兒子---天資聰穎、敏而好學的李茂......
對向的風快速擦過他蒼老的臉頰,呼呼的風聲里,他好像聽到了一聲后面兒子的呼喊...說的什么沒有聽清,但他卻沒有回頭...而胯下的這批名駒在冥冥中好像有了一樣的感知,積攢了多年的氣力一下傾瀉而出,如風馳電掣般將他帶走...隨著越跑越遠,顛簸感也越來越重,他顧不得散架的老骨,只是伏在馬背上,艱難地喘著氣,禾苗、田埂、土屋、田間的人、甚至幾匹游蕩的麋鹿,一切從他的眼前閃過,整個胸腔都噴涌出一股灼燒感。此刻,他的眼前,視野中浮現了一個小白點,卻慢慢延伸到只剩一道完全的灰......耳朵開始響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沙沙聲,他的靈魂好似瞬間垮塌剝離了一般,就連風的觸感也消失在他的世界......
...
慢慢地,他的意識陷入在光怪陸離的世界中,看到了死去的溫重霄,他看到了溫重霄竟來到了天慶園的那條游船上,幾個鬼魅般的閃身出現在他的近前,溫重霄慘白的臉上有一絲怪異的微笑,露出一排森森的尖牙,一手指向了他,他冷汗直冒想閃身,卻意外轉過頭,發現另一邊皇帝也一手指向了他。隨即皇帝走來,將要碰到時,卻化為一團黑霧,只留下皇帝原本在船上的那張龍椅......
正出神間,被溫重霄伸手從后面重重一推,“去!...”一個趔趄,臉徑直撞向了幾步開外的龍椅扶手...李崇光本能去擋,眼見要完,一團黑霧卻不知從何處冒出,又如云濤狀散開,慌亂間用手一撥,卻整個重心顛倒,旋轉著墜入十八層地獄...
這時身體猛地一抖,給驚醒了,發覺手抓住的竟是那黑龍駒后脖頸的鬃毛......他抬起側臉,才發覺臉上有一些東西,是一行細細的淚痕,卻在這春日里如寒風中的殘霜。
也不知道顛簸了多久,馬的速度顯然是慢了下來。對一個六十七歲的老朽而言,身體已經撐到了極限,這一路仿佛用盡了他所有的精力;眼神也變得空洞而迷離,撐起身...抬頭一望,方才發覺已經到了京師的南門。
再回頭看,夕陽下唯有自己被拉長的身影,卻哪還有李茂的蹤跡...
城頭上,忽然開始鳴鉦,號角也由遠及近開始吹響,這是十幾年來未曾有過的敵情。叛軍迫近前最后的生路讓人們慌忙涌進。到這,李崇光方才想起,這雞飛狗跳的場景,他見過。當今的皇帝秦虞,那日也是從這南門殺入了城......而彼時,他在城樓上宣讀著一封才初寫好的討逆詔,那城下的秦虞聽完卻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