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溫方遠乘著特制的肩輿,在陳武的護衛下帶著十幾個人的側近隊伍出了城門。懷寧這里的雪還未完全化掉,一些冰雪留下的殘跡在路旁還依稀可辨。
其實,那位玄衣局的朝廷敕使來之前,溫方遠有一陣子沒休息好了,因為此前唐咨來的時候,已經對朝廷亮劍,這個局面無論崔誕有沒有起事,他這邊都是覆水難收,若是不懷疑反倒奇怪了;可是眼前因為崔氏兄弟的擅動危及京師,在玉陽的朝廷軍隊已經撤了,也明明收到了武寧龍川二鎮將要歸還的消息,他這心里卻不能和蠢人一樣以為事就這么過去了。
為什么呢?因為在當前來看,這內里分明有詐!---而一切的原因,只因溫方遠手里這一萬出頭的人馬實在太少,再分兵去接收武寧、龍川,恐怕本身就是一種削弱;況且那里的守將會不會再設個局趁機吃掉自己...?對他而言,皇帝這招【以退為進】,反倒像是一個段位更高的棋手,笑著讓出空檔讓他進退維谷。
領命動兵,進退失據、置于險地;抗命不動,錯失良機、坐以待斃。
但現在也不是全然沒有利好,倘若崔誕、崔誼在京師真的再破朝廷,殺了秦虞,這天下就是一盤稀碎的局面,誰還顧得上他信王呢?到那時,不都成了拉攏的對象?---對于他這種明里和朝廷有隙的,崔誕確實有來過信函。但朝廷今天雖嘗首敗,秦虞作為皇帝雖然談不上什么大義,大局上還是比崔誕穩許多。只要他不是人心盡失,京師未破,目前他便還有氣力來談;但問題是---崔誕果真能支撐那么久嗎?果真還能一勝再勝嗎?...
就這么思忖著,溫方遠已經乘著肩輿來到懷寧城外那座空墓前。他稍稍端詳了一陣,四周的形制沒有大動,甚至因為外面的事、工程的進度在這兩個月也幾乎沒有進展,看來得加快些了。可是細看才發覺不知何時這墓冢正前方的碑石已經立好,只是馱著碑石的赑屃面目鑿清楚一半、渾濁一半,這種怪異感雖然好笑,但畢竟是自己父親的大墓,最終還是讓他沉默了一陣...
墓地總體占地是一個長寬各兩百步、外觀方中夾圓的造型。墓地雖然沒有完全建好,但四周有王府的兵士把守,一般外人也進不來。
其實,老信王的這座墓地,就連位置大致模樣也是他自己定的,他說要建一個“伏龍觀海”,可懷寧這四周都是山,哪來的海,于是就建在城池東南、定北湖畔。這墓地比起懷寧城更迎向東面,同時在一個土丘上,有了一個先城之前沐浴山風的形勢,說是蔭佑后人、是以形勝。從堪輿上實則盡收山勢、俯攬精華。
話雖如此,前陣子若不是自己頂住了朝廷的壓力,恐怕這里也就成了朝廷待處置的荒墳一座。想到這里,溫方遠不禁又朝遠處---東面的平遠關抬起了頭。
這里是一片說不上是沃野的土地,由于氣候緣故,即便是此時你要挖開一尺,也不能像關中那樣硬挖。得從支棱出一個斜角,抽絲剝繭一般蹭開,再在腳上使力。幾千農戶的春耕正在進行,眾人使力、各類號子也跟著不絕于耳---此情此景,心中縱然有萬分難處,縱然父親已經不在、妹妹也去了遠處,但這樣生機勃勃的景象還是讓他內心平復了許多。
這里除了軍事上有所形勝,其他如經濟人口上卻談不上什么利處。懷寧附近,歷史上最后一個國都也要追溯到八百年前,但幾經兵禍,又是被后代君王隳名城,又是給外族從北到南的通塞劫掠之處,如今已經看不到什么遺跡了。
你現在要問這里耕作的農民,他們也大抵只是聽過傳說;不過這里頭正經事兒一般你聽不到,但哪個君王因狐貍變的美人失了江山、哪個小卒見了神仙做了大將、甚至哪個農民祖上交了好運在地里長出了金子,關于這些,他們倒可以不厭其煩地跟你扯上好久嘞......但這些被很多人引以瑰寶的不論是傳說還是歷史,對農民而言,除了挖出來的錢幣有明令要交與官府放爐里化了重鑄外,其他是沒有什么用處的,也是當朝私下使不出、換不來東西的。當然除非你挖出來的是其他品相保存良好的珠寶,那暗地里就另當別論了......
朝田壟上看了許久后,溫方遠的目光又落在了這頭馱著碑石的赑屃上面,他行動不便,側著頭又看了看,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這墓已經動工三年...為何還是缺了一半?難道父親有意為之?...
想到這里,溫方遠想站起來再好好看看,但是以自己膝蓋的狀況,還得倚仗仆人來攙扶。于是在陳武等人的幫助下他拄著拐,站在了大墓前方。
長寬各兩百步,雖然是藩王規格的大墓,但按工期來說這等大小,里面應該早已建好;作為門臉的赑屃,這...按說是不應該呀?...難不成有什么機關?---溫方遠使了個眼色,陳武會意,把他扶到了赑屃面前,越看越覺得古怪,他剛要伸手去摸那赑屃的腦袋、低身的一剎那...忽然,不知哪來的一支短箭擦著他的腦袋上面就這么飛了過去...
---這是奔著要命來的。
陳武等側近警覺,順勢看過去,不遠處,田里二十幾個“農夫”忽然站起身,拿起草里藏著的武器,遠近皆備,但自己這一行人只有十數人...不過加上周圍的守墓兵士還好,局勢尚在掌控之中。
話雖如此,但大意不得。
“護駕!...”陳武瞬時緊張起來,拔出佩刀,連刀鞘扔了都沒管,快走幾步直接擋在信王前方。誰知就在他上前這這一瞬、目光全在遠處時,不料一柄利刃竟然沒來由地從他身后刺出、對著心窩捅了個透心涼!---而這一切,幾乎在電光火石之間、當著溫方遠的面發生了...!
出手的那人正是溫方遠的側近之一,他用小臂快速將短劍拔出,手肘一撞借力推開;陳武瞬時跪倒前傾,整個身子癱在地上。這一幕的狠厲無需多言,只是,他這一回頭...他那被血漬染紅的臉頰下,還帶著一抹久藏的、貪婪而陌生的獰笑......
頓時,溫方遠見此也被驚詫到,但他沒有害怕,而是帶著意外和無盡悔恨,瞬時血氣上涌,使出全身僅有的氣力單手撐著拐杖、另一手帶著顫抖指著陳武的尸體,對那兇手幾乎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話:
“陳武他是你的手足兄弟呀!...你竟然把他殺了?!”
...
...
...
同日,前橋堡南十五里,余家寨,一處田舍里。
陳伯好像有感應一般,一股子沒來由的心痛把自己痛醒。睜眼看,眼前吃食已經有人給他做好,一個農婦自己在另一個房間開始搖動織機。聽見床上有了動靜,回頭看一眼說道:“陳叔醒啦?這肉餅子和肉湯可不能一直放呀...趁還沒涼吃了吧。”
“三嫂啊,這飯菜不急,我得去見郡主!大半個月了,我早就好了!待在這里久了,除了添麻煩不是個事兒!另外這回元的藥也真不用了,老頭子補了這么久都回到十幾年前了。”---他瞥見窗臺上的藥還在,便客氣再說了一句。
確實,他在這里已經呆了二十天,玲兒郡主沒有過來,他不怪郡主,他知道如果不來肯定是有隱情。但是既然沒事了,他肯定不能一直待在這里,雖然知道這里的人是受了前橋堡陶安或其他人的意思,但意思是意思,禮貌推讓后,他該說還是得說。
“小的沒辦法給您作這個主,您這腿腳還不便利,多待幾天說不定郡主她自己就來了呢!”這話說的也是牙尖嘴利。
這時屋門進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丈,面容懇切本分,手臉都是那種飽經風霜的糙黑,給女人支一邊去。“你忙你的,多什么嘴?!陳爺再怎么說是你長輩,沒規沒矩的,犯太歲都不知道,活該守寡,凈貧嘴!”
三嫂聽這可沒好氣,剛要罵娘,但眼前老丈是這里的村長,自己勢單力薄的,還有兩個孩子吃喝都要仰仗,于是起身半截剛來的氣又得壓下,但還是帶著點力氣把她那房門給關上。
“掃把星!”老丈啐了一口,沒個好眼色。
接著老丈給陳伯作了個揖,雖然年紀更大,但陳伯好歹是王府的親隨,自知身份有別,炕他是不敢上的,兄弟也是不敢亂喊的,只是站在面前堆著笑說:“陳爺,不是我們硬要拉著你做客,是皇甫將軍有交代。什么時候您能走,得他派人來接。這十五里地雖然不能說有多遠,但這里狼蟲虎豹出沒,要是遇到個狠的,單憑我們幾個老巴子也沒有把握呀。”
“那同我一起來的賀兄弟呢?就讓他帶我走就好了呀!這荒山野嶺的,他總不可能自己走了吧?!”陳伯這點可清楚,根本懶得理這些人,費事瞎折騰。
“哎喲!陳爺,我怎么可能把您給丟了?!”賀方剛剛就在屋外。這農家的事他不熟,也不樂意搭理,但是陳伯有事他肯定是要管的。但是稱呼上,王府小姐少爺管他叫陳伯,他可不敢跟著叫;至于什么“老陳”,府里除了平輩相熟的其他人一般也不敢這么叫。
陳伯本名叫陳震元,雖然沒有掛管家的職,但是主管對外,他在老信王溫重霄還年輕的時候就是數得上的幾個側近;他雖然跟小姐少爺自稱“老奴”,但是就連那二位都讓他改口“稱我就是”,“老奴”實在叫得生分;只是他心里一直不愿意,說早年只是老王爺在軍中救下的兵漢,王府的這情分這一世也忘不掉,故而堅辭不受。所以私底下王府其他人得更尊敬些。只是現在巧了,這場合得和外人一樣,也得叫一聲“陳爺”。
“怎么說?我們走嗎?!”老陳瞇眼使了個眼色,意思有點焦急不耐煩。
賀方見老陳還能使眼色,心里一樂,明白是時候了,轉頭持劍對老丈作揖。“您看...這已經休息得差不多了,承蒙關照。”村長老丈見此,肯定知道這是給足了面子;他也不吃著眼前虧,于是點了點頭,親自扶起了陳伯。轉頭吆喝里面的三嫂,讓她把新做的衣裳給陳伯披上。三嫂開門見賀兄弟進來了,也慶幸老頭子終于要走,再不用伺候了,瞬時輕松許多。于是收起哭臉,爽利地拿起衣裳給陳伯披上,他也配合起身穿好,站在門前給二人行禮:“有勞二位,叨擾多日。今日恩情,陳某銘記在心。”
在三嫂軟磨硬泡下,老陳對著肉湯肉餅扒了幾口,再次感謝二位。
短暫一番客套后,二人出門去尋馬,從燒了爐灶的屋里出來,外面的溫度一下吹得臉冷,二人不覺擦了擦手,再把臉給焐熱;走到馬廄處,老陳停下來,看著馬心里莫名有些恍惚。好像又把什么事兒給忘了。
“陳爺,這是怎么啦?有哪里不對?”賀方見他不動,一手搭著自己的馬、一手提著馬鞍問道。
“沒,賀兄弟你看吶,這馬兒...是不是瘦了?”老陳指著馬肩胛骨上有些凹陷的馬膘說道。
“嗨!這荒山野嶺的,吃食都難做...怎么會有精料呢...?這前后也有十來天了吧,您以前跟我們招呼過,馬不能一直窩著,得放出去走走;我每隔一日定期牽著走兩圈,只是您這馬只認您自個兒,我可騎不了。”
“哦哦,說的也是。嘿,這匹馬陪了我五六年,倔脾氣。”老陳說著將馬從馬廄里牽出,賀方幫忙先給他弄好馬鞍,全套收拾比襯好,拍了拍手,再給老陳搭了把手把他扶將上去,老陳點頭感謝。
老陳今天不知怎么了,丟了魂一般。先是大早莫名一股心痛,再是忘了事說些奇怪的話;精神恍惚地自己也覺著陌生起來,冥冥中只有郡主的事讓他掛記著。
“唉,老啦老啦...”他騎在馬上,低頭看了看前面三嫂給做的新衣,不住搖了搖頭,悵然若失。
...
一路都是雪化后的爛泥,二人騎馬也不快,去前橋堡的十五里路走了半晌也才走了一半;賀方一路擔任護衛,心思也在四周的警覺上,老陳倒是先開了口:“賀兄弟,世子和郡主不在,你陪老頭子嘮嘮吧。”雖然此前溫方遠受了朝廷冊封繼承了爵位,但是老陳出門前伺候了二十幾年,說慣了,這邊也是不知道,因此還是稱作世子。
“陳爺,這個...您說就是了,賀某在府里向來木訥,您又不是不知。”
“老夫是想...王爺的靈柩在府中淺埋已有月半...不能等王陵修好了再葬...那時老夫恐怕王爺的尸身...”
“這個嘛...在下也不清楚小王爺是何打算。我聽人說,朝廷敕封已經到了懷寧。小王爺順利繼承了王位,老王爺的謚號也給了,按說...這身前事也應該定了,是該正式下葬了......誒?您對堪輿方術有研究嗎?會不會是那上面有什么講究?”
“所謂堪輿方術之事,可信,但不可盡信;再說...你我跟王爺小王爺這么久,還不懂他?要是別家小王爺就罷了,咱家小王爺...他素來以奇人奇策著稱,又豈會為這等虛無縹緲之事耽擱?”
賀方聽著點頭稱是,接著問道:“那...按陳爺的意思...小王爺他是...?”
“唉...老王爺薨逝于去年臘月三十,到如今...已是三月有余,縱當時府內有如吳玉章大夫這樣的名醫,再如何盡力保存,尸身恐怕也已如京觀之狀;如今讓再想驗看,估計也瞧不出什么端倪...若是啟棺...反倒是對主公的不敬。”
賀方聽后,不覺詫異,老陳別的事情想不起,對老王爺的事情倒是分析得頭頭是道。心里暗想,這事恐怕已經在他腦海中想了無數次。
“那這個暫且就不談吧,這是小王爺的決斷,我等也說不上話。”賀方話鋒一轉,想讓老陳寬心些,畢竟在外辦事,說些簡單的倒好。“陳爺,依賀某看,當下念想那些也沒什么意思。不如說說留在王府的您的兩個孩子:陳文、陳武二人。”
“嗨...這兩個人,依老夫看,一個對自己過分自信,一個呢...老是不上進、心有旁騖。都是不成材的;要是小王爺不棄,能獲得器重,可能倒是能在老夫身后...為王府出些力。大的謀略作用可能沒有,以小王爺的才智也用不上他們;但是二子都生得孔武有力,當個護衛、擋些刀劍倒是可以的。”
“陳爺自謙了,我與陳文陳武都過過招,陳武刀法剛毅,步法穩健,與江湖中等俠客過招,若論正面對敵、十八般武藝未必都能勝他...”
“賀兄弟這才是謬贊了...”話雖這么說,能聽到如此稱贊、老陳心里還是高興的。
賀方見陳伯展眉,又補充道:“兄長陳文擅使短劍暗器,過招時更是聲東擊西讓在下印象深刻、防不勝防,二人互為犄角,讓人顧此失彼;有這樣的奇絕的武功,想必日后定能成為小王爺的左膀右臂。而且賀某還聽說,他們這個陣法給起了個新名字。”
“嗨...那名字不好聽,我都說了讓他改。”老陳既喜又憂,搖了搖頭。
“這江湖上一般名號響亮的都不好聽...而且名號越響,名字就越怪,這都是常事嘛。”賀方給解釋道。
“嘿,不瞞你說,你這說法和我家陳文一樣,有什么鬼點子放在讀書上多好?老是想些稀奇古怪的...叫什么...絕影無常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