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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自傳與自傳體視覺下的空間詩學

對瑪格麗特·杜拉斯而言,自傳體是一種寫作體裁,回憶貫穿在她生命的每時每刻,她反復地在不同作品中敘述自己的生活、思想和文字。德里達曾經這樣說過:“回憶錄……代表著令我著迷的一切,是瘋狂的欲望,想以其獨特的語言保留一切、匯聚一切?!盵1]杜拉斯以文字的形式將自己生活最真實的一面保留下來,匯聚在自己的作品中。這些并非回憶錄的回憶散落在杜拉斯的許多作品中,例如《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伊甸園影院》《成天上樹的日子》《情人》《中國北方的情人》等,這些作品建立起杜拉斯與自己的母親和家庭愛恨情仇的復雜關系,還有很多其他作品諸如《如歌的中板》《娜塔莉·格朗熱》《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居所》《話多的女人》《物質生活》《寫作》《書寫的大?!返葎t訴說著她與時間和空間的秘密聯系。這些作品或隱或現地敘述著杜拉斯的生活,表達著她的思想、渴望或憧憬。

杜拉斯的故事開始于遙遠而又神秘的東方。那是1914年的旱季,越南的西貢市(今胡志明市)到處都是滾燙的氣息。季風撲面吹來,帶著醉人的花香,撩撥一對對情侶。湄公河的水也唱著歡快的歌嘩嘩地往前流淌。河上時不時傳來一聲聲汽笛,遠處喧鬧的人群與嘉定區那靜謐的氣氛形成鮮明的對照。這里居住著一對年輕的法國夫婦,他們正等待即將出生的孩子。亨利·多納迪厄與已經懷胎十月的妻子居住在這里,他看著即將分娩的妻子,撫摸著她的肚子,希望天遂人愿。這個將在旱季降生的孩子是個女孩。

1914年4月4日的凌晨四點,這位旱季的孩子耐不住待在娘肚子里的寂寞,合著熱浪大叫一聲來到了人世。那是不甘寂寞的一聲長嘯,那是一聲對這個世界的宣言。此時此刻,西貢港口的湄公河上傳來了長長的汽笛聲,又一艘渡船即將起航,載渡著滿船的蕓蕓眾生渡過寬闊的湄公河。隨著這位女嬰的呱呱墜地,作為父親的多納迪厄興高采烈,手舞足蹈,額手稱慶,感謝上蒼能如己所愿送來了企盼已久的女兒。父親恨不能把自己的歡樂讓全世界的人來分享,可愛的姑娘必須配一個如花似玉的名字,只有超凡脫俗的名字才能與姑娘相匹配,才能與這季節、與自己全部的希望相吻合。父母給她起名叫瑪格麗特·日爾曼娜·多納迪厄,后來,為了紀念自己的父親,瑪格麗特用父親家鄉的一條河流作為自己的姓,所以才有了瑪格麗特·杜拉斯?,敻覃愄匕岛栈ㄖ猓渚甙恋木栈ㄏ笳鳜敻覃愄乩涿婷廊说男愿?,杜拉斯——故鄉的河流。湄公河、西貢、印度支那從此與這個女孩糾纏在一起,相互成就,成為她的生命之地,也是她的書寫之地。這些地方如同母親的臍帶冥冥之中牢牢地拴住了這個女孩,讓她魂系夢牽,反復地在書寫中神游。

“回憶的片段,欲望的火焰,痛苦時的迷失、憤怒、號叫、等待和沉默,在瑪格麗特·杜拉斯的筆下都能成為一本書不容置疑的源泉和內容?!盵2]在回憶中寫作,讓寫作成為生活的一張面孔,讓生活成為寫作源泉和內容。杜拉斯始終不斷地尋求寫作和生活之間的聯系,并通過書寫的方式展示出來。

自傳體的文學創作曾經紅極一時,成為某種時尚,作家把這樣的文學樣式作為追尋最真實自我的途徑,他們或多或少都會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生活變成寫作的源泉,但是在寫作的過程中,文字與事實之間往往會產生錯位,甚至會成為不同的存在。源于生活的文字會表達生活的真實,最重要的是會表達某種真實的存在,這種存在可能與過去的生活沒有必然聯系,只是過去的經驗在今天的體現,成為看似自傳的真實文字。在作家們看來,文字的真實可能比生活的真實更重要。意大利學者詹尼·瓦蒂莫提出了“非形而上”的真理與存在概念,他“把真理和存在都理解為‘事件’(event),換句話說,把它們理解為某種被不斷地解釋、重新書寫和重新改造的東西,而不是理解為賦予了永恒性和穩定性的客體”[3]。

真理和存在作為某種曾經發生過的“事件”被瑪格麗特·杜拉斯不斷解釋、重新書寫和創造,她經常會用自傳體的形式表達自己的情感和主張,創作出接近生活和存在的真實文字,解釋、書寫、創造呈現出時空的差異性,而非真理和存在的永恒性和穩定性。她影響比較大的自傳體作品都與童年的生活經歷關系密切,最明顯的例子當屬《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伊甸園影院》《情人》《中國北方的情人》等,讀者經常會被欺騙,以此來解讀杜拉斯童年時代的生活,把書中的人物與杜拉斯的生活對號入座,混淆了文學與生活的關系。

“自傳這種文學樣式是按編撰法嚴格規定的某種法則所限定的,對此杜拉斯是既認可又不予同意,情況難以琢磨。所以這本書[4]在自傳與一般作品之間搖擺不定:在我的生活故事與我寫作的故事之間擺動?!盵5]這里,作者試圖對《情人》這部作品中“我生活的故事與寫作的故事”做出區分,這樣的意圖其實對杜拉斯而言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她從來不會刻意區分生活和寫作,她的生活和寫作經常被讀者甚至她自己混淆,她喜歡這樣,喜歡生活和寫作之間的模糊性?!肚槿恕樊斎粌H僅是一個明顯的例子,其實杜拉斯在其他許多作品中都有使用這樣的寫作方法,研究杜拉斯的許多學者都把自傳與自傳體作為一個很重要的內容,其中的道理和緣由非常明確,因為這兩者在杜拉斯的筆下,在杜拉斯的訪談錄中常常以文學或者史學的面孔出現。

讀者心里也很清楚,即使是訪談錄,講述的也未必就是真實的生活故事,唯一可以確認的是杜拉斯即席講出來的話語是真實的,講述的故事是否是真實的生活無從辨析,此時此刻,講述者被話語遺忘,遭到讀者的拋棄。生活故事被文字穿越,文字飽蘸著生活的故事,兩者之間成為互為依存的整體,無法彼此剝離。所以對杜拉斯作品的研究就非常有趣,也很有價值。對具有自傳性質的文學作品的研究應該偏重史學價值還是文學價值?社會歷史和文學之間產生了某種矛盾和對立,對社會歷史的考察來自外部世界,也許與文本相關,也許不相干,對文本自身意義的研究才最重要,所以重視文本的研究漸漸地占據上風。“我生活的故事與寫作的故事”之間產生了某種關聯,同時也變得模糊起來。文本的書寫越來越多地呈現出互文性特點,表達書寫的真實而非生活的真實。顯而易見,《情人》既非自傳,也非一般作品,而是帶有自傳性質的文學作品。

“但是,在今天,選擇寫自傳性作品,無異是選擇走向死胡同,因為現代主題已經不再相信這種統一性假象,自傳樣式的作品在許多方面已經變質敗壞。”[6]

“自傳樣式”的“變質敗壞”并不影響作家的有益嘗試,把生活和文學融合起來,形成沒有裂隙的黏性,為寫作樹立起好的榜樣,讓讀者體驗書寫中流淌的濃濃情意,自傳體不再是寫作的障礙,反而給寫作增添了迷人的芳香,生活和寫作也不再是假象的統一體。成功的例子并不在少數,薩特的自傳作品《詞語》被認為是他最成功的作品之一,他也因此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評論家們這樣說:“薩特得心應手地運用文學手法和效果做試驗。他們看到,當他回到文學上的時候,他寫出了一本輝煌的著作,表現出他那種精練、尖銳風格正處于巔峰狀態”[7]

《詞語》作為一本自傳,它是第一手的,也是可靠的。尤其重要的是它是文學的,文學的自傳作品《詞語》在薩特的心中占據重要地位:“如果評論家們今天就認為這本書寫得很糟,那他們也許會傷害我,但如果在半年之后,那時我差不多就會同意他們的意見了。不過這有個條件,即不管他們認為這本書是多么貧乏和無謂,我希望他們把該書放在我在此之前所寫的一切作品之上。我同意他們貶低我的所有作品,只要他們能保持編年史的順序就行。唯有這樣才為我保留一次機會以便讓我做得更好,后天更是好上加好,最后寫出一部杰作?!盵8]由此可見,體裁并不是最重要的,文學價值絕非體裁所能決定。

杜拉斯從進入文壇就把生活和寫作混淆起來,讓寫作成為生命的重要部分,兩者互為因果,相互促進,成就了自傳和自傳體?!肚槿恕穬H僅是成功的例子之一,從小說所表現出來的故事情節、寫作背景、敘事手法來看,確實可以被稱為“自傳樣式的作品”,杜拉斯在這種被當代作家否定的自傳體作品中游刃有余地創作出足以名垂文學史的作品。她在自己的故事和創作的故事之間留下了無窮的想象空間,讓許多讀者流連于虛構和真實之間,癡迷于杜拉斯所創造的文字迷宮。讀者似乎既癡迷于文字的真實,又享受著生活的真實。寫作和生活相輔相成,互為映襯,折射出杜拉斯自傳樣式的獨特魅力。

在現實與想象之間

西貢是一座很有詩意的大都市,那里有一條川流不息的河流,就是湄公河。這條從地理空間所講的湄公河,《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是這樣描述的:“是東南亞最長的河流,亞洲第七大河。發源于中國青海,中國境內稱瀾滄江。流經云南省,過緬—老、老—泰邊境后,再流入老撾、柬埔寨和越南,在西貢南面注入南海。湄公河在金邊附近通過洞里薩河與洞里薩湖(亦稱大湖)溝通,夏季洪水經洞里薩河流入大湖,湖面由一千平方英里擴大到三千平方英里左右,冬季則湖水泄入湄公河?!盵9]這里的河流和湖泊(湄公河、洞里薩河與洞里薩湖)曾經出現在杜拉斯的生活中,也成為杜拉斯作品重要的地理標識,承載著杜拉斯的情感,杜拉斯生活中的故事會成為寫作的故事,生活中的河流在杜拉斯的筆下卻成了一條神奇而又充滿魅力的空間標識。它如同曾經居住過的家屋,與杜拉斯之間產生了某種私密感,那里,“不只是我們記得的,包括我們已經遺忘的事物,都已‘安頓’(logés)。我們的潛意識亦有所‘安頓’。我們的靈魂居有定所。借著回憶起‘家屋’和‘房間’,我們學習‘安居’(demeurer)在我們自己里面”[10]。

生活中的河流如同擺脫了纖夫的醉舟順流而下,進入杜拉斯如歌的人生,用法國學者讓·瓦里爾的話講,“對杜拉斯迷而言,這是神秘的名字,傳奇的河流,作者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命運的河流與傳奇河流的湍流結合起來。她把河流的無情流淌與那些‘去還復來’的波濤對立起來,她從中窺視到了宿命:‘它奔向大海,走向消亡?!呦蛳觥Z調就這樣確定下來。也許,就算《墓外回憶錄》的作者夏多布里昂也不會否認這種語調,對重新顯現的過去的懷念在作者筆下變得寬闊。對作者而言,這條河流過去甚至曾經反復地成為她文學創作的源泉,是作者滿足自己內心世界需要的親密情感棲息地”[11]。也許在瑪格麗特·杜拉斯的筆下,是命運的反復,是時光的流逝,然而記憶中沉淀下來的卻是永遠揮之不去的“親密的情感棲息地”,撞擊著她的心靈。所有這些真實存在的地方都被杜拉斯再創造,那里,她在懵懂之中接觸到關于愛情的故事,讓自己情感的棲息地與那里的人與物交相呼應,讓浩瀚恢宏的物質世界與錯綜復雜的情感世界緊密地交織在一起,誠如她自己在《物質生活》中所敘述的那樣:

全部都在這里了:就像《印度之歌》所寫的那樣。那個年輕人留在老撾沒有走,他們是在那個居住區相識的,在湄公河上游很遠的北方……

為這兩個情人共有的這條大河向下流經一千公里,經過這個地方,這就是永隆。我還記得在我作為孩子的形體中產生的那種感情:接觸到對我來說應該是必須禁止的那樣一種知識。世界是如此浩瀚恢宏,還具有一種十分明顯的復雜性。[12]

“親密的情感棲息地”穿越了文字的想象空間,不僅書寫著杜拉斯寄托在河流中的秘密,也書寫著他人的故事。杜拉斯在書寫的文字中讓自己的情感與他人的情感,與南亞讓人難以忘懷的季風,與物質的、地理的河流交匯在一起,現實的物質存在跨越時空成為她親密情感的棲息地,與她產生了千絲萬縷的情感糾葛,隨著情感的需要漂移變幻成特殊的情感載體。這條杜拉斯心中的河流可以在印度支那的任何地方,杜拉斯情感棲息的地方就是河流的所在地,但是不論流經什么地方,都會觸動杜拉斯內心深處最敏感的琴弦,有時確實催人淚下,無不讓人折服:

在金邊。那是湄公河畔一座很好的住宅,原是柬埔寨國王的王宮,坐落在花園的中心,花園方圓有若干公頃,看上去是怕人的,我母親住在里面感到害怕。[13]

關于湄公河這段生活,杜拉斯與格扎維?!じ甑侔T凇对挾嗟呐恕分姓劦溃?

回過頭再來說說湄公河,那里到處都是輕舟,你知道,就是那種黑舢板,煞是好看。雨季時,湄公河一片泥色。我把一切都掩蓋了……我無法忍受。我常對自己說:“要是常常想起此事,那我肯定會因此而死,肯定會死的,因此,應該忘掉這段往事?!盵14]

去還復來,杜拉斯生命的湍流如同流淌的河水奔向遠方,隱藏在親密的情感棲息地,往返于自己創造的書寫空間。雖然當下它已經永遠消失,但是曾經擁有對它的愛,曾經在那里居住過的事實依然存在。這樣的事實讓“我們體驗到的或許是一種前人類的休眠(repos anté-humains),這兒說的前人類狀態,使我們接近了回憶不及之處”[15]。她個人的命運就這樣與這條河流密切相連,生生不息,相互成就,去還復來,這是何等耐人尋味,何等讓人流連忘返,不忍舍棄。湄公河就這樣把各式各樣的人物匯集起來,變成了杜拉斯的書寫空間。而那個湄公河畔的少女始終與河流相伴,成為杜拉斯筆下永恒的形象。

對你說什么好呢,我那時才十五歲半。

那是在湄公河的輪渡上。

在整個渡河過程中,那形象一直持續著。[16]

這個形象隨著時空的移動,漸漸地成長、變化,豐滿起來,直到《中國北方的情人》:

是個少女,可能還是孩子。樣子像。步伐輕盈。她光著腳。身材纖細。可能偏瘦。那雙小腿……是的……沒錯……一個小女孩。已經長高了。

她朝河流的方向走去。[17]

這位走向河流的少女,也走向了我們,伴隨著河流,駐扎在杜拉斯最純凈的情感棲息地,也讓讀者不忍觸碰,生怕擊碎倒映在河流中的永恒形象。但是一切還需要回到源頭,從河流的流經地西貢開始。流經西貢的河流穿插在城市的空間,十五歲半少女的故事鑲嵌在家庭的經歷中,記憶定格在西貢這個東南亞的西方殖民之都。西貢在法國人的眼中不但是神秘、詩意的化身,他們悠然自得地享受著殖民制度帶給他們的文化上的優越感,也是他們魂系夢牽的地方,破碎的夢想曾經是法蘭西民族的夢魘。那個交織著渴望和想象的地理空間如同欲望之地,不斷地被注入各式各樣的夢想,留下的是超越了地理空間的詩意城市:

西貢肯定是遠東最時髦的城市。

坐落在一個美麗的公園中間。

可惜那里的氣候悶熱又潮濕,

夜晚如白晝。[18]

民族的夢想之地也是杜拉斯永遠的回憶,在集體記憶與個人記憶、虛構與現實之間,杜拉斯常常時空倒置,迷茫其中,不知身處何方:

您看著外面,看著樹、房屋、灰色的天空,直看到精疲力竭。

您說:要看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永遠也看不完。

它們與人完全分離。

您說:這條大街讓我想起了印度支那的街道,西貢城里的安靜大道,它們永遠逝去了,今后我孤身一人。沒有人再回去過。[19]

逝去的印度支那,逝去的西貢就這樣反復地在杜拉斯的記憶和想象中再現,杜拉斯在作品的每個角落都表達著自己的強烈思念和不盡情懷。但是,杜拉斯筆下的描述和現實之間的差距顯而易見,“我生活的故事與寫作的故事”成為完全不同的現實,在閱讀杜拉斯的作品時,讀者只能按照杜拉斯的敘述發現文字的真實,這種虛構的真實正是杜拉斯讓人無法忘懷的生活故事的重構,是杜拉斯的自我虛構。

到處都是季風的整個亞洲就是她的故鄉,是她無法剝奪的地盤,是她的寫作地。[20]

法國占領期間,西貢聚集著形形色色的人。他們中有政府派來的官員,過著上流社會逍遙自在的生活,盡情享受著殖民制度帶給他們的無窮無盡的財富和權力;有因為向往東方神秘生活的教師,希望按照政府的意愿在那里構建屬于法蘭西的教育體系,時尚摩登的法蘭西模式在那里流行,文化的印記也牢牢地烙在了東方這塊土地上。西貢儼然成為法蘭西的海外飛地。印度支那和它的西貢成為異域文化的典范,法國人盡情地享受著強權帶來的成果。社會的動蕩和撕裂使不同文化在沖突匯聚的過程中形成不同的領地,生活在其中的人也形成不同階層。

在白人眼里,被他們強占為殖民地的印度支那,居住著低他們一等的臣民,是他們掠奪和顯示自己高貴的對象。然而西方文明的入侵既使無數的勞苦大眾陷入水深火熱的生活,也使那些有錢有勢的當地人及他們的子女有機會融進西方文明與社會。在湄公河穿過的西貢城里,白種人和黃種人有著嚴格的等級區分。奔騰而去的湄公河記錄著那段已經成為記憶的歷史,記錄著那曾經硝煙彌漫的刀與劍、血與淚的生活。杜拉斯的生活從湄公河深處泛起,穿越歷史空間,給讀者帶來了讓人難以忘懷的歲月。

身份之謎

她的故事開始于茂密的熱帶叢林中,開始于淪為殖民地的亞洲昏黃的燈光下,開始于穿行城市和鄉村、像蛙鳴一樣的安南話中,開始于人力車的車輪聲終于平息下來的靜寂夜晚。[21]

熱帶叢林,到處都是季風的亞洲,唯一的季節,嘈雜的越南話和中國話,穿過街區的中國味道,深深地烙在杜拉斯的腦海,成為她難以抹去的記憶。那些氣息和味道總會在記憶中被喚醒,成為連接杜拉斯親密情感和東南亞空間的紐帶。

在那個國土上,沒有四季之分,我們就生活在惟一一個季節之中,同樣的炎熱,同樣的單調,我們生活在世界上一個狹長的炎熱地帶,既沒有春天,也沒有季節的更替嬗變。[22]

城市的味道也一樣,存留下來,成為寫作的故事:

房間里有焦糖的氣味侵入,還有炒花生的香味,中國菜湯的氣息,烤肉的香味,各種綠草的氣息,茉莉的芳香,飛塵的氣息,乳香的氣味,燒炭發出的氣味,這里炭火是裝在籃子里的,炭火裝在籃子里沿街叫賣,所以城市的氣味就是叢莽、森林中偏僻村莊發出的氣息。[23]

杜拉斯的故事就開始于在這種單調、唯一的季節里,開始于混雜著各種東南亞氣息的生活中。

西貢市的湄公河畔,有一個嘉定區,嘉定區的一座白人住所里有一戶人家,這戶人家的男主人就是亨利·多納迪厄。他們已經有了兩個男孩,大兒子叫皮埃爾,二兒子叫保爾。這是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亨利·多納迪厄是嘉定師范學校的校長兼數學教師,他的妻子是普通教師。亨利·多納迪厄結過婚,前妻叫阿麗絲·多納迪厄。現在的妻子瑪麗·多納迪厄也結過婚。他們兩人都有過痛苦的經歷——原來的配偶都是因病離世。盡管杜拉斯在不同的作品中反復提到母親是因為受到當局的蠱惑和皮埃爾·洛蒂作品的毒害才萌發了去印度支那的想法,但是對她母親的前夫的身份以及她母親去印度支那的原因,也有學者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法國學者讓·瓦里爾這樣寫道:

1976年的版本(已經提到過的《母親們》)如是說:“她與一位小學教師結婚,他也一樣,深受皮埃爾·洛蒂作品的毒害,早已厭煩了北方村莊。”另一個更晚時期的版本這樣擴展了這個情節:“檢查后的第二天,蒞臨她們班檢查的官員向她求婚,那真是一見鐘情。他們結了婚,一起去了印度支那。那是1900和1903年間的事情。那是一種介入、一種冒險,也是一種渴望,不是為了發財,而是為了成功。”瑪格麗特·杜拉斯展開想象的翅膀,繼續道:“他們出發,如同英雄和先驅,他們坐著牛車視察學校。他們帶著所有物品,筆、紙、墨水。他們在當時好像說給士兵的布告面前繳械了:加入吧?!逼鋵崳聦嵚杂谐鋈耄绻f確有一見鐘情的話,那也不是來檢查的官員,而是路過那里的小學教師,巴黎人。他們好像在敦刻爾克約會,求婚者的朋友于勒·安格住在那里,是一個獲得勛章的商人,朋友與瑪麗·勒格蘭特結婚那天,于勒·安格是證婚人。結婚證上寫著,第一任丈夫是“印度支那的教師”。由于妻子應該隨同夫君,所以,瑪麗·勒格蘭特出發去印度支那更多的是因為夫妻之愛,而不是因為她有先驅者的想法,抑或是因為閱讀了皮埃爾·洛蒂的作品。[24]

亨利·多納迪厄與現在妻子瑪麗·勒格蘭特的前夫奧布斯居爾是嘉定師范學校的同事,亨利·多納迪厄和瑪麗·勒格蘭特是怎樣結合在一起的,其中的說法各不相同,有人說他們兩個人早已有了越軌行為,這種說法在他們結婚時就以匿名信的形式出現:

據來自馬爾芒德現在保存在亨利·多納迪厄的檔案中的匿名信講,她甚至就可能是他的情婦。但是我們所說的匿名信1914年8月才寄到殖民部部長手里,這距傳說中的事件發生時間已經有5年或者6年了(“這個男人讓妻子不明不白地死在西貢,他有家丑,情婦懷孕了,妻子必須消失,情婦變成了多納迪厄夫人[……]告發的威脅也就到此終止”,等等)。[25]

持這種觀點的學者似乎不在少數,他們始終懷疑兩人之間的關系,就連歷史學家勞拉·阿德萊爾也在自己所著的《杜拉斯傳》中提出了這樣的質疑:

阿麗絲、雅克和亨利過著幸福的家庭生活,至少在表面上看起來沒有什么烏云。阿麗絲不工作,一心一意在家帶雅克。接著瑪麗這個奧布斯居爾寡婦突然來了。她帶來了混亂,不幸一件接著一件。[26]

勞拉·阿德萊爾好像在暗示“瑪麗這個奧布斯居爾寡婦”給這個幸福的家庭帶來了不幸和混亂,但是歷史學家接著又說:

有很多問題都沒有弄清楚:阿麗絲是怎么死的?好像是瘧疾。她生病的時候,大兒子在哪里呢?在西貢,我沒有找到一丁點關于他的資料。[27]

也有一些學者提出了相反的觀點,認為“亨利·多納迪厄和瑪麗·勒格蘭特由于相互愛慕,希望‘重新生活’,決定把他們孤獨的靈魂結合在一起,重新組建新的家庭”[28]。讓·瓦里爾2007年出版的《這就是瑪格麗特·杜拉斯》從史料的角度提出了自己的觀點:

那時告密在馬爾芒德和西貢都很盛行,甄別此類信件需要十分謹慎。我們可以肯定地提出,登記簿可以作證,1909年10月初,亨利·多納迪厄和瑪麗·勒格蘭特的婚禮公告即張貼在嘉定(未來的新郎的居住地)的督學大樓前,也張貼在西貢市政府大樓前(新婚的居所),按規定張貼十天(“包括兩個禮拜天”),公示期間不得有人提出任何相反意見。我們可以進一步推動反調查,發現這次再婚的第一個小孩1910年9月才出生,也就是說婚后十一個月后出生,這就排除了人們的指責,說后來的多納迪厄夫人在結婚前已經生米煮成熟飯了。[29]

關于瑪格麗特·杜拉斯父母婚姻的爭論會否就此停止,現在還無法得出結論。但是人們對杜拉斯的理解和認識早已超越了那個階段,對杜拉斯作品的關注和研究更會引起大家的興趣。

當然引起爭論的不僅僅是杜拉斯母親的這次婚姻,還有其他關于她家庭的事情。按照歷史學家和傳記學者的說法,版本各不相同,爭論的主要焦點在于:亨利·多納迪厄是師范學校的校長沒有疑問,但對他是否做過數學教師尚有不同看法,一直以來,對他女兒和小兒子是不是他親生的爭論不絕于耳。關于父親是否做過數學教師,瑪格麗特·杜拉斯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作品中提起或者暗示這樣的觀點:父親做過數學教師。她在《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居所》里說過“父親曾經寫過一本關于數學的書”?,敻覃愄亍ざ爬乖谧约旱淖詡黧w小說《情人》中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暗示:

這一點我那時已經對我母親講了:我想做的就是這個,寫文章,寫作。第一次沒有反應,不回答。后來她問:寫什么?我說寫幾本書,寫小說。她冷冷地說:數學教師資格會考考過之后,你愿意,你就去寫,那我就不管了。[30]

杜拉斯反復提到母親對她在數學方面的要求,母親對數學的偏愛是否與父親有關,結論不好下:

按照女兒的說法,他可能做過數學教師,如果她說的話可信的話。其中的原因就是她母親曾經強制她參加這個科目的中學教師資格考試。實際情況又如何呢?這個問題的答案不能完全確定。亨利·多納迪厄在自然科學方面所受的教育,最初沒有預先設想讓他朝數學教師的方向發展,至少他沒有達到今天數學教學所需要的高度。[31]

他們收入豐厚,雇了兩個越南保姆照看孩子。夫妻倆在有了兩個男孩后,很希望第三個是一個女孩。他們如愿以償,等來了女兒的出生。然而,由于一直以來父母之間的婚姻關系經常受到質疑,瑪格麗特·杜拉斯的身世也經常會引起爭議,1976年,杜拉斯發表在《巫女》雜志上的一篇文章《瘦小的黃種人》涉及這個問題,文章被收入《外面的世界》(P.O.L出版社,1984年)。在這篇文章里,她特意寫道:

我和哥哥都是瘦小的克里奧爾人,與其說是白種人,不如說是黃種人。從不分離,一起摸爬滾打,又臟又瘦的安南人,她說:她呢,她是法國人,沒有出生在那里。我當時大約八歲。

……后來,當我們十五歲時,人們問我們:你們真是父親的孩子?看看你們,你們是混血兒。對此,我們從未作答。沒有問題,我們知道母親很忠誠,而混血出自別的原因。……我們長大后,隨后人們又對我們講:好好想想,認真找找,你們的母親是否告訴過你們,她懷你們時父親在哪里?他不是在法國的普隆比埃休假嗎?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知道母親對父親很忠誠,混血是無法告訴他們的其他原因。我還知道,我對此一無所知。人們還對我們說:是否因為飲食和那里的陽光?飲食讓皮膚變黃,讓眼睛成為單眼皮?不可能,學者們的態度很明確,這不存在,經驗豐富的人這樣回答,我們吶,從來沒有提過這種問題。[32]

所以,杜拉斯從來沒有懷疑過母親的忠誠。但是其中的爭論又無法避免,就算是傳記作家們也都要把這樣的情節寫進他們的作品。法國最著名的傳記作家都從自己的角度寫到了這些情節,讓·瓦里爾試圖得出結論:

讓我們再回憶一下事情的經過和日期:瑪格麗特·杜拉斯的父母是1912年3月到1913年4月領著皮埃爾、保爾·多納迪厄回國度假。他們1913年5月1日一起回到西貢,與他們的孩子住在嘉定師范學校,直到1913年5月19日(全家一起)返回法國?,敻覃愄亍ざ嗉{迪厄出生在第二年春天,4月4日。1913年夏天母親懷孕時(6月底或7月初),檔案里沒有任何父母分開過的記錄。保爾·多納迪厄的出生也一樣。

再說,亨利·多納迪厄在信件中談到妻子時敬重愛慕的口吻絕非一位戴綠帽子的丈夫所有的,當然這說明不了任何事情……由于對這個如此機密的事件提不出任何有力證據,最好還是接受作者的觀點,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母親,她確認母親沒有背叛父親?,敻覃愄睾透绺纭包S種膚色的問題”就不必去管了。[33]

女孩六個月時,她的母親因患急癥必須馬上重返法國治療,六個月的孩子要離開母親,對父親是多么大的考驗。無奈之中,亨利·多納迪厄和妻子商量,決定為杜拉斯請一位越南保姆。母親被送回法國圖魯茲軍隊醫院治療,杜拉斯由越南保姆照看,父親照常上班。但是自從杜拉斯出生后,父親的身體狀況逐漸變差。當地的殖民地醫院也難查出病因,而不適和消瘦使他難以忍受。注定命運多舛的杜拉斯六個月時就要失去母愛的關照,失去父愛的溫暖。襁褓中的杜拉斯從一開始就在湄公河的流淌中,在每日傳來的汽笛聲中,在越南女保姆喋喋不休的越南語中成長。越南、西貢、湄公河,是她純凈心靈中的最初記憶,是這個世界給予她的第一份禮物。無論何時何地,無論走向什么地方,那山,那水,那語言,那水天一色的地方,那熱帶季風吹過的地方就是她的故鄉。難以忘懷的土地、難以忘懷的童年成了杜拉斯親密情感的棲息地,成了杜拉斯寫作故事的不竭源泉。

小小的杜拉斯從開始就得到了命運的特殊照顧,“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那種生活苦水的浸泡,那種自然災難的降臨勝過任何人造的、虛偽的苦難。那是生活中難以避讓、命運中不可逃脫的苦難。這些苦難刻骨銘心。杜拉斯從生命一開始,從自己無法忍耐時就不得不迎著一次次的厄運,不得不被卷入其中。

1915年7月14日,母親終于從法國回到西貢,見到了久別的丈夫和兒子、女兒,卻同時得知丈夫患了難以診斷的怪病,不得不離開印度支那回法國診斷治療。這一看似存在的父親,其實并沒有給杜拉斯帶來多少父愛。由于戰爭,這一次離別竟有一年多時間,幾經磨難和努力,亨利·多納迪厄終于在1916年10月又回到了西貢。相見時的歡樂還沒有過去,亨利·多納迪厄就又被任命到河內,任師范學校的校長去了。杜拉斯又隨著父母來到了河內,在河內的住所里,瑪麗·多納迪厄開辦了一所家庭寄宿學校,除了給自己的兒子皮埃爾、保爾和女兒杜拉斯教授知識,她還招收了九名越南小孩。這些招收的補習生,不但給多納迪厄夫婦帶來了麻煩,其中一些學生與女兒的不正常交往也引起母親的擔憂。

事情是這樣的,早在1913年,就有人告密說多納迪厄夫婦為了賺錢而私自招收寄宿學生。

嘉定師范學校的校長多納迪厄先生私自在學校為校長提供的居所里招收了一定數量的付費寄宿學生。這九名寄宿學生每個月為多納迪厄夫婦交納八十美元的食宿和補習費。[34]

印度支那的總督嚴厲要求多納迪厄夫婦立即解散學生,但是他們兩人在替自己辯護的同時,想方設法留住這些學生,直到學生們能夠按照自己的意愿完成學業或者到法國留學。當然,多納迪厄夫婦的主要目的是讓家里能多些收入。多納迪厄寫信給總督先生替自己辯護:

我并沒有去請這些學生,我沒有做任何廣告。面對他們的請求,他們處在困境之中,絕無可能繼續上學,我認為接收他們是對公立教育最有利的保護和進一步補充。他們中的三個人1912年畢業考試沒有通過,因為缺少名額,他們將不再有資格回到初中念書。其他六人則是因為個人原因離開了塔貝爾學校,在此我不愿深究;但可以確定,他們的父母肯定不愿意再把他們送回那所學校。后邊這些學生中有三人打算留學法國,繼續深造,希望通過長期與我們接觸了解法語和法國人的風俗習慣。[35]

一場風波后,多納迪厄夫婦還是按照自己的愿望留下了這些孩子并讓他們在自己家里補課,最后如愿以償地出國學習。多納迪厄夫人對孩子的管教很嚴,也希望孩子們接受成才的基礎教育。然而有一天,她卻發現了一件讓她十分擔心的事情:一位十一歲的越南男孩把她四歲的女兒杜拉斯領到她們家堆放木板和雜物的房間里去了,他讓杜拉斯與他一起做一個游戲,杜拉斯懷著好奇的心理等待著,只見那位越南男孩讓杜拉斯抓住他還未成年的生殖器,然后他抓住杜拉斯的手來回搓動,過了不久,搓著搓著那位男孩的雙手停了下來,然后他便雙眼緊閉,如騰云駕霧般陶醉,那副模樣,那副神情,弄得杜拉斯心中非常好奇,她當時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手中越南男孩那軟綿綿的生殖器卻讓杜拉斯終生難忘。越南男孩在溫柔的杜拉斯的小手中完成了一次未成年人的自淫。年幼的杜拉斯對男女之事尚不知曉,但是好奇的女孩知道……

記憶是清楚的,我被人接觸過,那似乎就是受到污辱,有失名譽。

拿在我手中的那種形狀,那種溫熱的感覺,我不會忘記。于是那個孩子把眼睛閉起,臉向著那不可企及的歡快揚起,這位痛苦的殉道者,他已經有所期待了。

我以后沒有對我母親再講起這件事。她認為,終其一生,我早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凈。她曾經對我說:不要再去想它,永遠永遠不要去想。這件事我長時間都在想,就像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一樣。此后又經過很長的時間,我才在法國講給一些男人聽。不過我知道我母親對孩子這類游戲是從來不會忘記的。

這一幕戲自身早已轉換地點。事實上,它是和我同時長大的,從來不曾從我這里疏離避去。[36]

阿德萊爾在《杜拉斯傳》中也對這件事做了如下論述:“瑪格麗特等了七十年才將這段插曲用文字的形式表達出來,為什么呢?她感到恥辱嗎?她一直把這個細節深埋在心底?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又重建了一種‘似真還假的回憶’?”[37]不知那個男孩的游戲是出于好奇,還是有意而為,總之他再也沒有在她們家出現。

瑪麗·多納迪厄夫人并不想讓那件事擴大,她悄悄地把那個男孩送走了。盡管如此,那個越南男孩當時的神情還是在杜拉斯的腦海中晃動了很長時間。無論如何,在杜拉斯母親這種傳統思想濃厚的人看來,童男童女之間這種有關性的游戲都是難以接受的。至于母親怎樣把那男孩趕出家門,如何向他的父母交代,杜拉斯永遠都無從得知。然而此事本身對杜拉斯的影響很大。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異性陶醉而扭曲的臉,也許她手心握著的那個少年的生殖器留給她的溫熱和柔軟,男孩那張預示著成人歡欲的臉,都過早地使她體驗了男歡女悅之情。正因為如此,杜拉斯才敢于在十五歲半那年不顧母親的三令五申,勇敢地投入那位中國情人的懷抱,在她看來,男女交往,自然包括性在內,屬于人之常情。

就在母親為此煩惱的時候,亨利·多納迪厄又被任命去金邊,游牧人的流浪式生活又重新開始。杜拉斯隨著家人離開了河內,這個充滿不祥與憂郁的地方,河內那個十一歲左右的越南男孩給杜拉斯上了人生第一堂性教育課。這不幸的遭遇中是越南男孩那張陶醉的臉。行政官員的住所是一塊自由奔放的土地,那里,杜拉斯和自己認識的小朋友打成一片,她也像越南小孩一樣,赤著腳在大街上到處亂跑,她也和越南小孩一樣滿口的越南話,那里是她真正的童年,那里是她真正的故鄉。

在我這一生,竟有這種事發生。我已經活到七十二歲,依然像是昨天發生的事:居民點的林蔭小道,在歇晌的時間,白人居住區,道旁開滿金鳳花的大街,寂無行人。河水也在沉睡。[38]

杜拉斯的兩個哥哥先后輟學,大哥哥整天出入酒吧,出入中國人居住的地方,漸漸地成為癮君子。他回到家里不是跟母親吵架就是打罵弟妹,母親則忙于應付學校里的事情。杜拉斯已經開始出落成一個大眼睛、圓圓臉、十分招人喜愛的小姑娘。她聰穎異常,考試成績名列第一。這使學校的老師和同學都很吃驚,這個杜拉斯是哪里人,怎么突然間冒了出來。母親固然很高興,但因為是女兒,不是她最喜愛的兒子,也不十分在意。母親希望她將來能繼承父業,去學理工科,可是小姑娘另有所好。

先讀完中學,然后再正式通過中學數學教師資格會考。自從進入了小學,開頭幾年,這樣的老生常談就不絕于耳。我從來不曾幻想我竟可以逃脫數學教師資格會考這一關,讓她心里總懷著那樣一份希望,我倒是深自慶幸的。[39]

她要寫作,再不喜歡別的。童年的杜拉斯隨著父母在印度支那的土地上輾轉,每一次遷徙都會留下難以磨滅的記憶。從河內到金邊也不例外,杜拉斯命中注定要經歷別人無法忍受的生命之重。金邊留給她的也是家門不幸及由此引起的家庭爭端。亨利·多納迪厄于1920年12月31日從河內搬到金邊市中心政府提供的住所里,那是一座非常漂亮、寬大、寧靜的住所。母親也在金邊市一所公立學校找到了一份教師工作。這不同尋常的開端和好運,使全家人都相信好日子從此開始了。可是到金邊后,父親的臉上就很少露出笑容,他備受至今不明原因的病魔的折磨,由于病重,他只好再次離開金邊回法國。杜拉斯在《情人》中是這樣描述的:

那張表現絕望情境的照片是誰拍的,我不知道。就是在河內住處庭院里拍的那張照片。也許是我父親拍的,是他最后一次拍照也說不定。因為健康的原因,他本來再過幾個月就要回國,回到法國去。在此之前,他的工作有調動,派他到金邊任職。他在那里只住了幾個星期。后來,不到一年,他就死了。[40]

他們在金邊的住所,用杜拉斯的話講就是那座柬埔寨國王的王宮,也正是在那個住所里,杜拉斯和母親預見了父親的離去。

我母親就是在這個大宅子里面得到父親的死訊的。在接到電報之前,她已經知道父親死了,前一天夜晚已經見到征兆,只有她一個人看到,只有她一個人能聽到,是一只飛鳥半夜三更失去控制狂飛亂叫,飛到王宮北向那間大辦公室里消失不見了,那原是我父親辦公事的地方。[41]

亨利·多納迪厄離開金邊之后就再沒有機會回到印度支那,此番離開他魂系夢牽的地方竟成了他與妻子兒女的訣別。也許亨利·多納迪厄不能原諒妻子沒有隨他一起回國,但對自己能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回到故鄉,他還是感到極大的滿足和安慰,他終于如愿以償凝視著故鄉的土地閉上了雙眼,和前妻一起長眠在家族的墓地之中。游蕩在印度支那的前妻阿麗絲的靈魂終于找到了棲息之地,在丈夫死后與他合二而一,完成了人間天上的一次絕唱。也許正因為如此,人們才會懷疑杜拉斯父母之間的感情。

亨利·多納迪厄的離去給杜拉斯的媽媽瑪麗和孩子們造成了極大的傷害,瑪麗并不了解丈夫的想法,她在丈夫死后曾急于要回法國料理后事。但后來還是留在金邊,待了一段時間后,才帶著三個孩子回到了丈夫在普拉迪爾的住所。鄰居們都以為這是他們的遺產,其實他們在當時僅僅擁有居住權。那是杜拉斯第一次回法國,第一次與自己名義上的故鄉接觸,故鄉的河流,到處盛開著鮮花的土地,郁郁蔥蔥的樹木都凝固在杜拉斯的記憶之中。概念中的故土第一次在杜拉斯的腦海中具體化、形象化。

這一年杜拉斯已經八歲了,八歲的孩子,對父親去世后留下的巨大空白、巨大災難還都沒有知覺。她盡情地享受著沒有父母親管教的自由,盡情地呼吸著這塊土地上自由而新鮮的空氣。哪怕明天等待她和家人的是不幸。今天,只要今天還活著,那活著的生命就該自己去享受。杜拉斯和母親、兩個哥哥在父親臨終前所在的普拉迪爾小鎮的住所居住了一段時間,母親便向法國負責殖民地事務的當局提出申請,要求留在國內,不再返回印度支那。法國當局要求她出具一份醫生證明,證明她的身體狀況確實不再適應去印度支那環境惡劣的地方工作,可是她拿來的醫生證明上卻寫著,身體狀況良好,完全可以繼續在印度支那工作。萬般無奈之下,瑪麗·多納迪厄只好又帶著兩個兒子和女兒返回了印度支那。一個婦道人家面對著眼前這龐大的社會機器,她試圖駕馭它,卻不懂它的運行規律,必然會碰得頭破血流,落得悲慘下場。

多納迪厄夫人不是一個容易退縮的女人,沒能留在法國,她又向殖民地當局提出要求,她不想留在金邊,希望留在西貢。主要理由是,她的丈夫在金邊離她而去,把三個未成年的孩子拋給了她,回到那里她不但要養活三個孩子,而且會觸景生情想念自己的丈夫。這個合情合理的要求也沒有得到批準。

據說殖民地當局專門為此做過調查,問多納迪厄的同事們她是否值得這一恩準,回答是否定的,她是一個會帶來災禍的女人,丈夫的死與她有直接關系。沒有人肯為她說句公道話。根據調查的結果,多納迪厄夫人和孩子們必須返回金邊,而且由于政府提供的住房是丈夫的,現在丈夫已死,他們母子四人當然不能再享受這一待遇。可是當多納迪厄夫人提出領取撫恤金時,她因為拿不出丈夫去世的醫院證明而領不到這筆錢。沒有一家醫院,一個醫生肯為她出具這份證明。丈夫臨死前既沒有待在醫院,也沒有接受任何一個醫生的治療。多納迪厄夫人甚至連丈夫已經去世的證明也拿不出來。結果在當時的殖民地印度支那甚至流傳著多納迪厄尚在人世的謠言。多納迪厄夫人有口難辯,為了證明丈夫確實已死,更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她一次又一次地去西貢的殖民地醫院,一次又一次地給馬賽醫院寫信,希望得到他們的幫助。她的一次次努力,她的一次次懇求,終于感動了醫生,他們最后同意為她出具一份證明??墒钱斔弥t生的證明去找印度支那殖民地當局時,他們依然不愿意付給她撫恤金,理由是這份證明僅僅證明多納迪厄先生患了疲勞癥,卻無法證明這就是他的死因。

多納迪厄夫人仰望蒼天,詛咒人世間的不公。為了未成年的孩子,為了自己的清白,她不停地上訴,直到丈夫去世六年以后,她才在1927年如愿以償地拿到了那以丈夫的生命加上她的傷心和淚水換來的撫恤金。那筆一年只有三千法郎的撫恤金由多納迪厄未成年的四個孩子來分配,這四個孩子除了亨利·多納迪厄和瑪麗·勒格蘭特所生的三個孩子外,還包括多納迪厄先生與前妻阿麗絲生的二兒子雅克,雅克因為未成年,所以應該得到撫恤金的四分之一,可是雅克和他的監護人——叔叔羅熱從來沒有得到過一分錢。多納迪厄夫人的努力感動了上蒼,1924年12月23日,當圣誕節就要來到時,她接到了一份讓全家人狂喜的圣誕禮物——任命令,她被任命到沙瀝當一所小學的校長。第二天,圣誕節前一天,她帶著孩子們離開了金邊。

杜拉斯已經十歲了,記憶深處的印度支那就是從這里開始的。川流不息的河水時不時沖來一些死去的動物和干枯的樹木。那里不再是封閉的世界,不再是殖民地。當時的永隆有兩所學校,一所是女子小學,一所是男子小學,多納迪厄夫人這一次不再教書,只是來這里擔任校長。除了管理這所女子學校,她還兼點課,收入就非??捎^了,每月達一萬法郎,還不算她后來得到的撫恤金,杜拉斯的母親出生在法國北方貧苦人家,她對金錢的欲望永遠得不到滿足。她不但非常需要錢來證明自己在印度支那發了大財,就像她二十多歲時看到的那幅畫一樣,過著高人一等的奢侈生活,家里雇用著當地人,為他們提供優雅的服務,那才是白種人在殖民地的生活。而且她還明白,有錢能使鬼推磨。她要用錢來使自己的兩個兒子,尤其是大兒子上學,她要用錢讓兒子過上好日子,永遠不愁吃穿。正在瑪麗·多納迪厄夫人滿懷希望,夢想著轟轟烈烈干一番大事時,法國當局頒布了一條命令,凡是殖民地上的白種人(尤其是那些沒有發財致富的小戶白人)都可以低價得到三百公頃的土地。可是瑪麗·多納迪厄夫人胸懷大志,夢想著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為一名百萬富翁,她要更多的土地,要在那片一望無際的土地上建造自己的王國,實現自己的夢想。瑪麗·多納迪厄夫人又是寫信,又是求情,法國當局終于答應了她的要求,但是印度支那的土地已經分配完畢,只有與越南接壤的一個叫朗姆的地方有一塊土地。瑪麗·多納迪厄夫人花去了二十年的積蓄才買到這塊土地。那時,她已經被任命為沙瀝女子學校的校長,在確保小學校長的位置不致丟掉之后,她向學校請了半年假,來到了她購買土地的地方,從沙瀝來到這里,需要走一天一夜。

杜拉斯的母親不諳官場規矩,不懂得向土地局行賄,她以為只要拿著錢就可以買到上好的可耕地。她的想法太天真了。殖民地有權有勢的白人們掌握著那些無依無靠的中下層白人的命運,掌握著那些被吸光血、榨干油的被剝削壓迫的當地人的命運。他們盡情地玩弄著這些可憐的人,他們希望他們早已知道謎底的游戲能夠繼續下去,永遠不要停止。只要這臺巨大的游戲機能夠運轉,他們的利益、他們的金錢和享受就能在他人的血淚交織的悲慘故事中繼續。

偉大的時刻到來了,杜拉斯生命中被反復講述和書寫的生活故事上演了。杜拉斯的母親興沖沖地把錢交給土地局的官僚們,又興高采烈地買下了靠太平洋的一大片土地。多納迪厄夫人在那塊土地靠村莊的地方蓋了一間永遠也沒有封頂的房子,只是用草代替瓦。那間被稱為般加廬的茅草屋是杜拉斯永遠的記憶,正是在那間房子里,當母親耕耘她那塊希望之地時,杜拉斯和二哥唱著希望之歌,唱著離別之歌,用歌聲向往城市生活,向往遙遠的西貢。

買到土地的當年,杜拉斯的母親就把近二百公頃的土地種上了稻米,3月稻苗已經長了出來。她的希望隨著春風搖動,稻田里泛起了她綠色的夢。母親盤算著秋天的收獲,想象著大把的鈔票像綠色波浪滾滾而來。然而7月的海潮擊碎了她的幻想。7月到了,7月帶來了多納迪厄夫人的厄運,太平洋開始漲潮了,沒有幾天時間,那塊近二百公頃的土地除了靠海邊茅草屋附近二三畝地,都成為一片汪洋。轉眼之間,母親一年來的辛苦及辛苦之后的企盼都被海潮無情地淹沒了。

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母親不知所措,緩過神來,她才意識到一年的收成已經付之東流。然而她并未完全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只是簡單地認為,第一年僅僅是偶然海潮過大而造成海水大漲。第二年她又開始插秧、播種。3月的風吹動了一片綠色的禾苗,微微的和風輕輕拂著藍色的海面。多納迪厄夫人每日都在稻田里勞作著,不辭勞苦,只等著秋天能有個好收成。她本來就是農民的女兒,對艱辛的耕作并不陌生,她每天頭戴草帽,頂著日頭,赤著雙腳,完全像越南婦女一樣。東方的歲月,東方的空間已經在她的頭上、臉上、心中、腦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她根本不像那些養尊處優的白人女子,不但沒有當地人每天侍奉她,而且還要親自下田勞作。甚至從長相上,她都慢慢地接近了東方人。東方那一塊神奇的土地,有著痛苦、創傷,也有著讓人難以忘懷的記憶,有時是苦澀的,有時是美好的。無論是誰,是匆匆的過客,還是久居的人,只要經歷過那片天空中太陽的點化,經歷過那炙人的陽光的錘煉,只要有過與東方人為伍的生活經歷,那里的醉人暖風,那里的迷人景色,那里的風土人情,那里的自然環境便不知不覺地映入腦海,流進血液。那鮮明的印記不但刻在那人的腦海中,改變著思維習慣,而且也刻在臉上,改變著體態,不知不覺中,他的生命便融進了許多被稱為異國文化的東西。

多納迪厄夫人一家就是被東方土地潛移默化地影響到幾乎異化的西方人。正當多納迪厄夫人等待著收獲季節來臨時,7月的太平洋海潮如期而至,第二年的情景與前一年完全相同,海邊的土地全部淹沒在海水中,多納迪厄夫人這才意識到自己買到的那塊土地根本無法耕種,二十年的省吃儉用已經無可挽回地付之東流。杜拉斯在《抵擋太平洋的堤壩》里寫道:

第二年,母親從頭再來,海潮又起,那時她才明白了事實真相:這是一塊不毛之地,幾乎長年要被大海侵蝕。[42]

多納迪厄夫人怒氣沖沖地找到朗姆土地管理當局,質問他們為什么要出租這種不毛之地,她要求他們給她換成能耕種的土地。然而多納迪厄夫人不諳當地事理,不知賄賂官員,她的要求自然無人理睬。她侮辱那些官員,威脅他們要向上控告,殊不知土地局之所以敢這樣做,是因為上邊也這樣做。其結果可想而知。但她不是那種輕易服輸、輕易放棄的人。在控告無望的情況下,她突發奇想,要筑一道堤壩來擋住太平洋的海潮。她便開始設計圖紙,請來了當地那些一貧如洗的農民,她給那些當地人描繪美好的明天:堤壩修筑好后,后邊會是一片富饒的農田,孩子們再也不用擔心吃不飽、穿不暖,再也不用去吃那讓人吐酸水的青芒果,收獲之后,他們可以開食品加工廠,開辦學校,農民們再不用忍饑挨餓。孩子們再也不會因為疾病、因為饑餓而死亡。到那時,所有家庭都會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農民們被杜拉斯母親的情緒所感染,他們懷著滿腔熱情,跟隨這位已經不算年輕的白人母親開始了那長達三個月的烏托邦經歷。杜拉斯在后來寫的《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是這樣描述當時的盛況的:

鄰村的所有男人們都來了,母親派伍長領他們。母親把他們集合在破屋周圍,給他們解釋她想干什么。

要是你們想干的話,我們不用那些狗官們的幫助就可以造出幾百公頃土地。我們要修筑堤壩,兩個堤壩,一個與大海平行,另一個……

農民們感到驚愕。因為千百年來大海就吞沒著這塊地,他們早已習以為常,從來沒想過阻止大海。再說他們太貧窮了,他們面對因為饑餓而死的小孩,面對被鹽堿地燒死的禾苗,只能束手無策,這是他們保護自己的唯一手段。[43]

也許那些農民并不去想等待他們的會是什么,他們本來已經一無所有,最壞的情況不過是依然一無所有,他們也不會損失什么,再則,他們感到眼前這位法國女人與他們有著相同的悲慘命運,他們對這位已經上了年紀的白人婦女充滿信任。也許他們從她的熱情和自信的講話中隱約地看到了某種希望,為了令他們無比激動的希望,他們茫然地聽從著她的安排。開始只有上百個人來到工地干活,多納迪厄夫人給他們解釋如何打樁,如何修筑堤壩。過了不久,又來了許多人。最后,幾乎所有的人都加入修筑堤壩的行列。

這些祖祖輩輩生活在東南亞叢林的農民,逆來順受,從來沒有對他們所遭受的不公進行過反抗。也許他們受到了這位白人夫人的鼓舞,也許他們從開始就等著有人能夠領導他們干上一場即使失敗也可以讓他們轟轟烈烈的大事。他們的未來、他們的命運也許會因為這條堤壩而改變。等所有農民都動員起來,多納迪厄夫人就開始買木樁,開始做準備。她首先要等海水全部退去,等地全部變干才能開始施工,她利用這段等待的日子不分晝夜地擬定計劃,她也憧憬著美好的明天,不但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的幾個孩子,也為了那些可憐的農民。她提出了開發那五百公頃土地的計劃:不但要生產大量的糧食,供養這些農民,而且還要辦糧食加工廠,等等。她買好木樁后,用自己僅剩的一點積蓄買了些木板在河的入??谏w了三間小哨所,她稱之為哨所村。三個月很快就過去了,海水退潮了。轟轟烈烈的修筑抵擋太平洋堤壩的工作開始了。杜拉斯在以此為書名的小說中這樣寫道:

這段時間是母親一生滿懷希望的日子。

男人們用車子把木樁從路上一直運到海邊,然后就開始工作,母親黎明時和他們一起上工,晚上和他們一起收工。……晚上母親有時候給那些農民發一些奎寧和煙,然后利用這個機會給他們講他們生活的改變,他們和她一起大笑。[44]

晚上,當農民都去休息后,多納迪厄夫人還在那間沒有完工的草房里點著油燈,擬定著一項項偉大的計劃,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她的眼前是一片寬闊的土地,一排排整齊的廠房是自己的食品加工廠和倉庫,那些農民穿著整齊的服裝在里邊上班。大片的稻田是源源不斷的原材料供應地,這里將是從種植到生產到加工的一條龍農副產品生產基地。她就是這片基地上的女皇,她的孩子們,農民的兒女們都會穿上干凈的衣服,都可以過上城市人的生活。等有了錢之后,她再給附近建一所學校,那將是一個自由自在,不再受制于人的世外桃源。草房里的燈光每夜都亮到很晚,那是茫茫深夜的一盞明亮的燈,是絕望之中的希望,只要有了那盞燈,農民們不再迷茫,孩子們就有希望。燈光下的多納迪厄夫人如同指揮著千軍萬馬的將軍,每日調兵遣將,指揮著這巨大的工程,她成竹在胸,絲毫沒有懷疑過自己會失敗。杜拉斯記憶深處的苦澀因為那盞明亮的燈而變得實實在在,如同今日的切膚之痛。草房里的燈光是杜拉斯永遠不熄滅的記憶之火,無論在何處,只要那燈光還在閃亮,記憶就會像開閘的河水滾滾而來。

這時的杜拉斯和她的哥哥在干什么呢?杜拉斯的母親已經把大兒子送回法國北方,在丈夫的故鄉為他找了一位神甫做監護人,兒子居然深得神甫的喜愛。那時多納迪厄夫人送大兒子回國,原因有三:一是擔心印度支那的環境會影響兒子的成長,那里的教育水平和人的素質都不能滿足她對孩子的教育。二是丈夫去世后,她實在無力養活三個孩子。三是大兒子與二兒子和女兒之間的矛盾很大,自私的大兒子無論什么時候,無論干什么事都要優先。杜拉斯在以后的創作過程中不止一次地提到,沒有了大哥皮埃爾的威脅,沒有了母親瑪麗·多納迪厄的管教,杜拉斯和二哥在東南亞叢林里成了無人管教的孩子。他們每天和越南小孩子一起瘋跑,過著一種無拘無束的生活?,旣悺ざ嗉{迪厄的草房前有一個池塘,杜拉斯和二哥保爾每到下午就在里邊戲游,頭頂的日頭火辣辣的,照射在他們的身上。

杜拉斯也像男孩一樣在池水里嬉戲著,游累了的時候,她就會回到池邊,望著那條一端通向大海,一端通向西貢的大路,開始幻想。每天都要呆呆地坐在那里,等待著一個鐘情于她的人,把她帶走,離開這片土地。哥哥保爾和她一樣,他在等待著他自己的女神。

夜幕降臨時,保爾就帶著杜拉斯去那近乎原始森林的樹林子里狩獵,體味那夜色之中的恐懼混合著即將捕到獵物的狂喜。那些恐懼夾雜著驚喜,失望孕育著希望的日子變成了杜拉斯以后一部小說的標題:《成天上樹的日子》。也是在那里,杜拉斯對二哥的感情就這樣被確定下來,無法復制而且超越了兄妹之情的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她的心中。杜拉斯在《情人》中這樣敘述道:

我的小哥哥和我,同他一起住在前廊里,空空張望著面前的森林?,F在我們已經長大了,再也不到水渠里去洗澡了,也不到河口沼澤地去獵黑豹了,森林也不去了,種胡椒的小村子也不去了。我們周圍的一切也長大了。[45]

杜拉斯刻骨銘心的記憶,是那里的苦難生活。每天吃的只有米飯和從池塘里摸到的魚蝦。更苦的是祖輩居住在那里的農民,他們的土地被殖民地當局掠奪一空,然后又高價賣給殖民地上無權無勢的白人。農民的孩子就像一錢不值的動物,出生,就等著死亡。生前吃的是青芒果,死后還得回到芒果叢中。孩子死了,父親就在家門口的芒果林中挖一個土坑埋進去,那是一種最純樸、最自然的儀式,從自然中來,再回到自然中去。沒有痛苦,卻表現著人間最大的悲哀和無奈。

就在多納迪厄夫人整日忙于和農民們修筑堤壩時,杜拉斯和二哥保爾不是去叢林里狩獵,就是在小河里捕魚,那里的樹林、小溪、田野都留下了杜拉斯苦澀而美好的童年,那終生難忘的地方給她留下了取之不盡的創作源泉。

盡管那時母親總是提醒她不要和越南人混在一起,要記著自己是法國人,可是在杜拉斯的心中,刻骨銘心的東南亞、走來走去的土地就是她的故鄉。她想不清楚,自己的故鄉竟會是遠在天邊的法國,她對那里的一切是那么陌生,那么難以接近。連她自己也這樣承認:

我現在才發現,那時,我們與其說是法國人,不如說是越南人。我們現在才發現這一點,那就是這個法國種,法國國籍的外表完全是假的。[46]

湄公河才是她記憶最深刻的地方,她之所以敢公然聲稱自己與印度支那的特殊關系,就是因為印度支那是她曾經生活的一片天地,那里容納著她的童年。而法國對她而言僅僅是她母親每日所說的“你們是法國人”那句話,那只是一句沒有實際內容的空洞話而已。

瑪格麗特·多納迪厄喜歡茂密的熱帶叢林,喜歡在河邊奔跑,在河中像野孩子一樣洗澡。她喜歡吃芒果,芒果汁流得滿嘴都是。“我們吃水果,打野獸,赤腳在小路上走,在河里游泳,去抓鱷魚,那時我才十二歲……”

雖然美中不足,但珍貴無比,讓人想起美好的過去,想起那種永不復返的誘惑……[47]

“永不復返的誘惑”在反復體驗和回憶中展開,成了杜拉斯揮之不去的夢幻和情感棲息地,成了她永不枯竭的創作源泉。在無人看管的日子里,她最大限度地獲得了自由。杜拉斯后來不愿意再回到印度支那,是因為她想無限地保留自己對那片土地的探索權。隨著時間的推延,主觀色彩越來越強烈,杜拉斯在反復的尋求之中,逐步建立起遠離事實的個人想象地,似真還假,把讀者引入了迷狂的回憶之穴。

“洞”,她喜歡用這個詞來比喻寫作這口又黑又深的井,那是寫作所需的秘密活門?!岸础笔怯脕碇杆摹昂谖荨钡模粓F團記憶紛至沓來,堆積在那里,她,一個作家,充滿火熱的激情,頑強地驅逐它們。[48]

“黑洞”之中,堤壩的故事在杜拉斯的想象中與事實并行,童年最不愿意觸及的記憶被打開了,“黑洞”中的光線是那么暗淡,無法沖破。堤壩終于修筑完畢,多納迪厄夫人感到奇怪的是當地官員竟無人過問,她原來想堤壩修好,幾百公頃的土地肯定是官員們眼里的一塊肥肉。他們肯定懂得修筑堤壩的重要性,也肯定為多納迪厄夫人的舉動而吃驚。所以多納迪厄夫人沒有給他們寫信,也不想去見他們。她怕那些人節外生枝,破壞了自己的全盤計劃。堤壩修好后她才給那些人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們方圓幾里約五百公頃的土地即將播種、收獲,土地局的官員也沒有回復她。禾苗播種完了,梅雨季節來到了,多納迪厄夫人每天來到堤壩圍起來的田地里察看,禾苗一天天變綠、長大。7月的漲潮季節到了,洶涌的海水沖擊著堤壩,數以萬計的小螃蟹在堤壩里鉆來鉆去,原來就毫無科學性可言的一點也不結實的堤壩終于被沖塌了。禾苗被淹,稻田被淹,多納迪厄夫人安排在監測哨所中的幾戶農民也駕起小船四散謀生去了。海水中,僅僅留下了無數的木樁,在起伏的海水中晃動,那是多納迪厄夫人扯起的白旗,那是這段悲歌敲起的喪鐘。沒有歌聲,沒有哭泣,只有那些木樁見證這段歷史。鄰村那些和多納迪厄夫人同甘苦共患難的農民,那些也幻想過,也渴望過的農民又回到了自己的村莊,回到自己逆來順受的生活中。他們的生命所燃起的那點火花一夜之間便被無情的海水淹滅。在這片潮濕而悶熱的土地上,農民的兒子繼續餓死,農民繼續把他們掩埋在到處都是沼澤的叢林中,他們并沒有怨恨多納迪厄夫人。第二年,那僅存的一點堤壩也被海潮沖走,那段轟轟烈烈的故事也就結束了。

關于這段經歷,杜拉斯在《情人》里是這樣描述的:

在這個地方,人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張望著森林,空空等待,哭泣。低洼地肯定是沒有指望了,雇工只能到高處小塊土地上耕種,種出的稻谷歸他們所有,他們人還留在那里,拿不到工錢,我母親叫人蓋起茅屋,用來作為他們的棲身之地。他們看重我們,仿佛我們也是他們家族中的成員,他們能夠做的就是看管那里的般加廬,現在仍然由他們看管。盡管貧窮,碗里倒不缺什么。屋頂常年累月被雨水浸蝕朽壞,逐漸消失了。[49]

堤壩被海水沖垮后,多納迪厄夫人像霜打了的樹葉,那維系她生命、支撐她生活的唯一希望眼巴巴地被摘走了。那段日子她跟誰都不說一句話,她的生命好像已經被堤壩耗盡了,連說話、傾訴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差點死去,那時她恍恍惚惚,顛三倒四,完全失去了理智,我們想她活不了多長時間。我覺得她真的太生氣了,她真想就這樣死了算啦。堤壩垮掉后,她就開始一點點死去。顯而易見,憤怒、生氣在我們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直至現在我提起此事也難平靜下來。她去控告,她去反抗。然而,那時的貪污腐敗真是太可怕了,太厲害了。我們發現所有的官員,無論是土地管理局的官員,還是殖民地的行政人員,人人都行賄受賄。[50]

杜拉斯在她另一部訪談錄《話多的女人》中也談到了東南亞官員的腐敗:

我記得一位殖民地官員。也許他已經死了,可是他的兒女們還活著。他叫B……那時,在印度支那有稅收,有一種人頭稅,農民、居民上交的人頭稅,在交稅的季節——我見過那場面,我看了好多年那場面,每年幾乎都在同一季節,數不清的小舟從農村來……許多許多的人給行政官員帶來了他們的稅負,帶來了他們的人頭稅,有的放在小舟里,有的放在小舢船里。他們只有那可憐的三個或十個皮阿斯特,我記不清是多少了,裹在手帕里。來到殖民地行政管理辦公室,人家便對他們說:“是的,稅收是三個或十個皮阿斯特,但還得多交一個給行政長官?!痹S多人就因為交不起那一個皮阿斯特,只好在湄公河上等幾天幾夜……[51]

那些交不起付給行政長官的稅的人最后就要被罰或修路修壩,去干苦力活。這是后來才知道的事情。開始,多納迪厄夫人以為只要有理便可取勝。她三番五次地上訪、祈求,希望那些行政管理人員能可憐她這婦道人家和那兩個未成年的孩子。當她的祈求變得無望時,她便開始威脅,開始控告。她給當地的行政長官寫了許多信,希望有人能還她一個公道,給她換幾畝好田??墒撬囊磺锌馗嫘哦急荒切└瘮〉墓賳T鎖進抽屜,如石沉大海。此時有人提醒她也去賄賂行政長官和他的下屬們。當時母親的那種絕望,成了杜拉斯一生難以忘懷的記憶,這種絕望成了杜拉斯最具悲壯心理的美,在杜拉斯看來,這種美沒有其他任何東西可比擬:

有一個絕望的母親,真可說是我的幸運,絕望是那么徹底,向往生活的幸福盡管那么強烈,也不可能完全分散她的這種絕望。[52]

“絕望的母親”賦予了杜拉斯永不服輸的品行,同時也經常成為杜拉斯書寫的對象,在杜拉斯的作品中占據著至關重要的位置。女兒始終與母親相伴而行,成為不離不棄、相依為命的一對。杜拉斯在《情人》中所提到的絕望正是母親經歷丈夫離去、堤壩坍塌的這段日子的寫照。此時,多納迪厄夫人已經一貧如洗,絕望之際決定離開這塊給了她無限希望最后又讓一切毀于一旦的土地,她想回到西貢那個叫沙瀝的地方繼續教法語。那一年是1924年,杜拉斯剛好十歲。十歲的杜拉斯已經陪著母親經歷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尤其是母親修壩的五年,是杜拉斯一生中家境最苦,從而令她刻骨銘心的一段時間。杜拉斯早期提起這段經歷時,對東方這塊土地,簡直就充滿了仇恨之情。對那里的腐敗,對當地人那種如魯迅所說辛苦麻木的生活,都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明顯的蔑視。東方那片神秘的天空下,曾上演過多少母親的大喜大悲,以及由此帶給童年杜拉斯的苦澀與歡樂。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切全都漸漸地演化成一種遙遠而美好的回憶。

注釋

[1][法]伯努瓦·皮特斯:《德里達傳》,魏柯玲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頁。

[2][法]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爾:《杜拉斯傳》,徐和瑾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年,第1頁。

[3][意]詹尼·瓦蒂莫:《現代性的終結》,李建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6頁。

[4]指《情人》。

[5][法]瑪格麗特·杜拉斯,米雷爾·卡勒·格魯貝爾:《人們為什么不怕杜拉斯了?——關于〈情人〉》,《情人·烏發碧眼》,王道乾、南山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第196頁。

[6][法]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烏發碧眼》,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第197頁。

[7]姜智利:《薩特與〈詞語〉》,綿陽師范學院學報,2001年第04期。

[8]姜智利:《薩特與〈詞語〉》,綿陽師范學院學報,2001年第04期。

[9]中美聯合編審委員會:《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卷5,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年,第775頁。

[10][法]加斯東·巴什拉:《空間詩學》,龔卓軍、王靜慧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7年,第24頁。

[11][法]讓·瓦里爾:《這就是杜拉斯(1914—1945)》,戶思社、王長明、黃傳根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1頁。

[12][法]瑪格麗特·杜拉斯:《物質生活》,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28頁。

[13][法]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第28頁。

[14][法]瑪格麗特·杜拉斯、格扎維埃·戈蒂埃:《話多的女人》,巴黎:子夜出版社,1974年,第137頁。

[15][法]加斯東·巴什拉:《空間詩學》,龔卓軍、王靜慧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7年,第35頁。

[16][法]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5頁。

[17][法]瑪格麗特·杜拉斯:《中國北方的情人》,施康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第9頁。

[18][法]讓·瓦里爾:《這就是杜拉斯(1914—1945)》,戶思社、王長明、黃傳根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45頁。

[19]Yann Andrea,M.D.,Paris,Les Editions de Minuit,1983,p.98.

[20][法]讓·瓦里爾:《這就是杜拉斯(1914—1945)》,戶思社、王長明、黃傳根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1頁。

[21][法]阿蘭·維爾貢德萊:《瑪格麗特·杜拉斯:真相與傳奇》,胡小躍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年,第9頁。

[22][法]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5頁。

[23][法]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50頁。

[24][法]讓·瓦里爾:《這就是杜拉斯(1914—1945)》,戶思社、王長明、黃傳根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37頁。

[25][法]讓·瓦里爾:《這就是杜拉斯(1914—1945)》,戶思社、王長明、黃傳根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54頁。

[26][法]勞拉·阿德萊爾:《杜拉斯傳》,袁筱一譯,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21頁。

[27][法]勞拉·阿德萊爾:《杜拉斯傳》,袁筱一譯,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21頁。

[28][法]讓·瓦里爾:《這就是杜拉斯(1914—1945)》,戶思社、王長明、黃傳根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55頁。

[29][法]讓·瓦里爾:《這就是杜拉斯(1914—1945)》,戶思社、王長明、黃傳根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54—55頁。

[30][法]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25—26頁。

[31][法]讓·瓦里爾:《這就是杜拉斯(1914—1945)》,戶思社、王長明、黃傳根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15頁。

[32]Marguerite Duras,Outside,P.O.L,1984,p.277.

[33][法]讓·瓦里爾:《這就是杜拉斯(1914—1945)》,戶思社、王長明、黃傳根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60頁。

[34][法]讓·瓦里爾:《這就是杜拉斯(1914—1945)》,戶思社、王長明、黃傳根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66頁。

[35][法]讓·瓦里爾:《這就是杜拉斯(1914—1945)》,戶思社、王長明、黃傳根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67頁。

[36][法]瑪格麗特·杜拉斯:《物質生活》,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32—33頁。

[37][法]勞拉·阿德萊爾:《杜拉斯傳》,袁筱一譯,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27頁。

[38][法]瑪格麗特·杜拉斯:《物質生活》,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27頁。

[39][法]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5—6頁。

[40][法]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38頁。

[41][法]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39頁。

[42]Marguerite Duras,Un barrage contre le Pacifique,Paris,Gallimard,1950,p.50.

[43]Marguerite Duras,Un barrage contre le Pacifique,Paris,Gallimard,1950,pp.33—34.

[44]Marguerite Duras,Un barrage contre le Pacifique,Paris,Gallimard,1950,p.56.

[45][法]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32頁。

[46]Marguerite Duras et Michelle Porte,Les Lieux de Marguerite Duras,Paris,Les Editions de Minuit,1977,p.60.

[47][法]阿蘭·維爾貢德萊:《瑪格麗特·杜拉斯:真相與傳奇》,胡小躍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年,第19頁。

[48][法]阿蘭·維爾貢德萊:《瑪格麗特·杜拉斯:真相與傳奇》,胡小躍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年,第31—38頁。

[49][法]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32頁。

[50]Marguerite Duras et Michelle Porte,Les Lieux de Marguerite Duras,Paris,Les Editions de Minuit,1977,p.59.

[51]Marguerite Duras,Xavière Gauthier,Les Parleuses,Paris,Les Editions de Minuit,1974,pp.136—137.

[52][法]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1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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