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河戀
- (美)諾曼·麥克林恩
- 3字
- 2024-05-24 14:26:27
大河戀
在我們家,宗教和蠅餌投釣這兩者之間,沒有明確的分界。我們住在蒙大拿州西部幾條盛產(chǎn)鮭魚的河流的交匯處,父親是長老會牧師,又善垂釣,會自制蠅餌,并以漁技傳授他人。他告訴我們關(guān)于基督門徒都擅垂釣的故事,還讓我們,譬如說我弟弟保羅和我,自己去推想,加利利海最出色的漁夫,都是使用蠅餌的,而最得歡心的使徒約翰,是使用浮餌(1)的。
不錯,每周一天全花在宗教方面。星期天早上,弟弟保羅和我要上主日學校,過后參加“早禱儀式”,聽父親傳道;夜晚去做“教會勤工”,完事之后去“晚禱儀式”,再聽父親講道。兩次之間,星期日的下午,我們得花一個鐘點學習《威斯敏斯德小要理問答》,瑯瑯背誦之后,才能跟著他去爬山,讓他在兩次布道儀式的間隙,稍事放松。可是他只考問我們對答辭中的第一問:“人生的首要目的是什么?”我們齊聲回答,這樣要是有一個忘了,另外一個仍可應(yīng)付:“人生的首要目的就是榮耀上帝,并以他為樂,直到永遠。”他聽了好像總是顯出滿意的樣子,對如此美妙的答辭焉能有別的反應(yīng)?再說,他急著去腳踏青山,在那兒重新充注靈魂,以便晚上講道時思若泉涌。他重注靈魂的主要方法,就是對著我們大聲誦出晚上就要宣講的內(nèi)容,晨課中的精華語句不時充實其中,增色幾分。
盡管如此,從保羅和我度過的童年中取一最具代表性的星期為例,在蠅餌投釣方面所接受的教育,以鐘點而論,可能并不少于其他精神熏陶。
兄弟兩人精于釣技之后,這才認識到父親投竿拋餌其實并不高明,只不過瞄準技術(shù)尚可,動作也瀟灑,投餌的那只手上還戴只手套。當他按下摁扣,戴好手套,準備給我們上一課時,他常說:“這是種藝術(shù),講究的是節(jié)奏,從鐘面十點到兩點的位置,你得從一默數(shù)到四。”
作為蘇格蘭人和長老會牧師,父親相信,人就其本質(zhì)而言是雜亂無章的,已從原先的受天恩眷顧狀態(tài)墮落。不知道為什么,我從小就覺得父親是從一棵樹上墮落下來的。就父親本人而言,我從來拿不準他是否認為上帝是位數(shù)學家,可他一定相信上帝是會數(shù)數(shù)的,而惟有按上帝的節(jié)奏行事,我們始能重獲力量與美。跟很多長老會的人不同,父親常用“美”這個詞兒。
戴好手套,他會平直地持竿于身前,任那釣竿隨著他的心跳而微微顫動。釣竿長八點五英尺,重量只有四點五盎司。用剖開的竹竿做成,而竹子取材于遙遠的北部灣。釣竿外面纏繞著紅藍雙色的絲線。絲線之間的分隔是很花了些心思的,使得難以吃力的竿子非常強固,可又并非僵直得不能抖動。
這物件只能叫做釣竿。要是有人把它叫做長桿子,父親就會像海軍陸戰(zhàn)隊的班長看新兵一樣,投去不滿的一瞥,因為新兵把來復(fù)槍叫做了槍。
弟弟和我寧可跑到河邊抓幾條魚,從實踐來學垂釣,寧可完全免去高難度或技術(shù)性強的準備工作,須知那只會減少捕魚之樂。然而,跟著父親學藝,可不是讓你享受樂趣。要是一切都按父親的心意辦,不諳捕魚的任何人都不得信手抓來一條就是,那可是對魚的大不敬。也就是說,你也得以水生生物學和長老會的方式去逐步接近這門藝術(shù)。你要是從未碰過蠅餌釣竿,那么很快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不論從事實上還是從神學角度說,人就其本質(zhì)而言,確確實實就是該死的雜亂無章。那重四點五盎司、用絲線纏繞并會隨著體內(nèi)肌肉運動而抖動的東西,也就因此成了沒有頭腦的一根竿子,連最最簡單的要求都不肯替你辦到。釣竿要做的只不過是把釣線、鉤頭和蠅餌拽出水面,撩過頭頂,接著,再往前一揮,讓三者次第入水而點滴不濺:蠅餌、透明的鉤頭,然后是釣線——不然的話,魚兒會看出是假餌而棄之遁去。自然,還有手法特別的拋擲,誰都知道那是很不容易的,需要高超的技藝。用這種拋擲法時,釣線往往因為投釣者身后就是峭壁或大樹而無法越頂而過,而為了使釣餌從垂柳之下穿越,就得側(cè)拋。如此等等。那么,拾起連著釣線的釣竿,直直地越過河面拋出去,又有什么特別的難處呢?
這么說吧,直到人類得救,釣翁總是只會把蠅餌釣竿遠舉頭頂后方蓄勢,就像一個不脫本性的人運斧或揮桿打高爾夫時,總會用力過度,以致氣力會在空中耗盡。惟一不同在于拋擲釣竿時情形更糟,釣餌會糾纏在身后遠處的矮樹叢或巖石當中。父親說到投釣是一門到得鐘面兩點的位置才結(jié)束的藝術(shù)時,常常補充一句:“更接近十二點而不是兩點。”也就是說,釣竿只能舉在頭部稍稍靠后一點的位置(直對頭頂就是鐘面上的十二點)。
人一味追求力量,而不設(shè)法找回天賜優(yōu)雅,這也符合人的本性。因此,他來回嗖嗖揮舞釣線,有時甚至讓魚餌從鉤頭脫落,而那原本只求將小小魚餌送過水面的力量,也因此異化作將釣線、鉤頭和蠅餌糾結(jié)成鳥窩般雜亂一堆的蠻力,使三者越過空中,在垂釣人身前約十英尺處入水。不過,如果你把釣線、透明的鉤頭和蠅餌離水回歸的軌跡設(shè)想在先,拋擲就變得容易一些。離水的時候,自然是最重的釣線打頭,輕的透明鉤頭和蠅餌隨后。只是三者經(jīng)過頭頂?shù)臅r候,必有一拍子的小頓,后面二者才能趕上向前移動的最重的釣線,可立刻又得再次后隨。若非如此,回收的釣線必與猶在騰空而起的鉤頭和蠅餌發(fā)生糾繞,這雜亂的一堆,也就是前面說的鳥窩,只能撲通一聲掉進身前十英尺處的水里。
然而,就在放線時將三者前后次序重新排順之際,馬上就又得倒轉(zhuǎn),因為蠅餌和透明鉤頭必須先于最重的釣線著水。如果魚兒看見的是那觸目的釣線,那么釣魚人將會看見的就是黑乎乎的東西飛快游走。于是乎,他最好還是換個地方去蹲守,再次核準頭頂高處的位置(鐘面十點左右處)去重新拋線。
從一到四計數(shù)以確定節(jié)奏,當然有其實用性。數(shù)一的時候,將釣線、鉤頭和蠅餌提拉出水;數(shù)二的時候,把三者看似筆直地拋向空中;數(shù)到三,按父親的話說,就是達到最高位時,鉤頭和蠅餌必須有一小拍的略頓,以便跟上前行的釣線;數(shù)到四的時候,就得用力,將釣線收進釣竿,直到十點鐘的位置。接著,就是對準了拋擲,讓蠅餌和鉤頭先于釣線,以最理想的柔和方式著水。不是做什么事情都得瞎用力氣,有時更講究在哪個環(huán)節(jié)用力。“記住,”父親老是這么說,“這是種藝術(shù),講究的是節(jié)奏,從鐘面十點到兩點的位置,你得從一默數(shù)到四。”
父親對于有關(guān)宇宙的某些事情,都有確定的看法。對他來說,所有的好事——鮭魚也好,永久得救也罷——都來自天賜優(yōu)雅,而優(yōu)雅來自藝術(shù)。藝術(shù)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習得的。
就這樣,弟弟和我學會了用上節(jié)拍器,以長老會方式投竿釣魚。那節(jié)拍器是母親的,由父親從城里的鋼琴上面取來。母親偶爾會從小屋門庭處,看一眼下方的埠頭,心頭忐忑,不知道節(jié)拍器如果掉進水里,能不能浮起。過分緊張時,她干脆踏著重步走下埠頭,把東西要回去。父親于是就雙手合十,敲打出從一到四的節(jié)奏。
最后,他推薦我們閱讀有關(guān)垂釣的文獻。每當摁上手套摁扣,準備投竿時,他總要說上幾句入時妙語。“艾薩克·沃爾頓,”弟弟十三或十四歲那年,他曾這樣告訴我們,“可不是什么值得敬仰的作家。他是圣公會教士,釣魚時用活餌。”保羅雖然幼我三歲,但事涉投釣,他樣樣都走在我前頭。是他先弄到一冊《垂釣大全》來說給我聽的。“這家伙居然不知道怎么拼寫‘complete’(2)。而且,他還給擠奶女獻歌呢。”我把書借來讀了,對他說起讀后感:“有幾支歌很不錯哩。”他說:“這兒誰見過大泥腿河邊有什么擠奶女?”
“我倒想,”他接著說,“請他到大泥腿來釣上一天魚——此外還要賭一把。”
這孩子說時恨恨,我敢肯定,他準能賺到圣公會教士的錢。
在你十幾歲那些年——整個一生也說不定——比弟弟年長三歲,就會讓你感到,他只是個孩子。不過,我已經(jīng)預(yù)感到,弟弟定能成為投釣高手。除了訓練有素,他還有其他資質(zhì):天賦、運氣,以及滿滿的自信心。即便是小小年紀,他就喜歡跟包括我這個哥哥在內(nèi)的任何一個一起釣魚的伙伴一賭高下。看著這么個孩子把自己作賭注,而且?guī)缀鯗时D苴A,有時候我覺得好玩,有時候又不那么好玩。我雖然年長三歲,可覺得自己還不是大人,不該賭博。在我看來,下注這類事是后腦勺上覆一頂草帽的男子漢們干的。所以說,開頭兩次當他問我要不要“外加小賭一場增添點興味”時,我有些不知所措;待到第三次他又提出同樣要求時,我準是發(fā)怒了,就此他再也不跟我說起錢的事,即使真正缺錢的時候,也不會向我伸手借貸。
我倆打交道時務(wù)必非常小心。我常把他看作孩子,可絕不能把他當孩子對待。他從來不是“我的小弟弟”,而是一門藝術(shù)的大師。他不需要什么兄長進言,不需要金錢或幫助。弄到最后,我真幫不了他了。
幼時兄弟的默契之一,在于了解兩人多么不同。保羅給我留下的長存記憶之一,便是他如何癡迷于下注。他會跑到縣里的集市去,像成年男子一樣賭跑馬,只不過他投注的數(shù)目太小,兼之年幼,彩票站不肯接受。遭到拒絕之后,他會說,就像他說到艾薩克·沃爾頓或其他被他視作對手的人時那樣:“我要那雜種到泥腿河來比上一天,外加再賭一把。”
過了二十歲,他已經(jīng)開始大玩俗稱“梭哈”的種馬紙牌賭了。
外部情勢也促使兄弟二人之間的差別越來越大。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征兵,頓時使林區(qū)里男子奇缺。這樣,在十五歲上,我就開始為美國林業(yè)局工作。之后的好幾個夏天,我不是替林業(yè)局干事,就是在伐木營工作。我喜歡森林,也愛干活,只是好幾個夏天因此沒怎么釣魚。保羅還太小,沒力氣去整天掄斧拉鋸,而且他從小已經(jīng)打定主意,此生惟有兩大目的,一是釣魚,二是不必干活,至少不讓干活影響釣魚。十幾歲那年,他攬到一份夏季工作,在市泳池當名救生員。這樣,傍晚時分,他可釣魚。白晝的時間,他可以飽覽泳衣女秀色,到了深夜,便跟她們幽會。
到了擇業(yè)的年齡,他去當了一名記者。為蒙大拿一份報紙工作。所以說,起初,他已經(jīng)頗接近實現(xiàn)自己的生活目標了,而在他心目中,這些目標并不與《威斯敏斯德小要理問答》中對第一問的答案相悖。
毫無疑問,要是我們家人的關(guān)系不那么親密,也難以看出兄弟之間有云泥之別。我們主日學校的一面墻上,涂著“主即愛”三個字。我們一直以為,這是直接針對我們一家四口說的,與外面世界沒有關(guān)系。弟弟和我不久發(fā)現(xiàn),外部世界多的是壞種,離開蒙大拿州的密蘇拉越遠,這樣的人越是飛速倍增。
我們同樣認定,兄弟倆都是硬漢子。這點認識隨著年齡增長而加深,至少伴隨我們到二十好幾,也許直到多年以后。但是硬漢子的表現(xiàn)也有顯著的不同。我是美國林業(yè)局和伐木營之類的硬漢集體培養(yǎng)的產(chǎn)物;保羅自認為硬漢子,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比任何一個硬漢集體都更強悍。日復(fù)一日,母親和我在早晨都看得目瞪口呆,只見蘇格蘭牧師逼著小兒子吃麥片。父親同樣目瞪口呆——起初是因為長著同自己一樣腸胃的兒子居然拒食上帝恩賜的麥片,隨著歲月流逝,又發(fā)現(xiàn)這么個小不點兒,竟比老子更加強硬。牧師暴跳如雷,孩子低頭對著食物,合攏雙手,活像父親在做餐前感恩禱告。只有一個征兆說明他內(nèi)心的狂怒:他的嘴唇給咬腫了。父親越是發(fā)作,麥片粥冷得越快,最后老人家精疲力竭。
于是,兄弟倆不但知道對方是條硬漢子,而且還明白,各人也都有硬漢子的自我意識。保羅知道,我這時已做到森林防火隊的工頭,要是他在我手下干活,也像他當記者時那樣在工作時間喝酒,我肯定會打發(fā)他去工役營,罰他補足懈怠的時間,一步步從最苦的活干起。而我也知道,要他去森林滅火,就跟要他喝麥片粥一樣沒門。
對于街上毆斗——倘若群毆看上去免不了時,兄弟倆倒共持一個重要理論,那就是,先發(fā)制人。兩人都知道,多數(shù)壞蛋并不像他們的臭嘴巴那么兇,甚至包括那些不但說話,連模樣也夠兇悍的雜種。這些家伙要是突然發(fā)現(xiàn)有幾顆牙齒松動,也只會抹抹嘴,看看手上沾的血,反倒主動買酒請客。“話說回來,即使他們還想打個明白,”我弟弟說,“不等開打,你已經(jīng)領(lǐng)先狠狠的一拳了。”
理論雖好,卻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只在統(tǒng)計學意義上成立。你不時會碰到個跟你一樣想動手而且比你擅長打架的主兒。你打得他牙齒松動,他可能會要了你的命。
現(xiàn)在想來,命中注定,弟弟和我非得大打一架,不會從此罷休。由于兄弟倆所秉持的打架理念,那一回可真是像南北戰(zhàn)爭廢奴歌里唱的那樣,兇猛而迅疾。大打出手過程中的有些場面,我并未目擊。母親走到我們中間,試圖叫我們住手,我就不曾看見。她個子矮小,架一副眼鏡,而即使戴上眼鏡,視力仍然不好。在這之前,她從未看過人打架,也不知道卷入其中可能受到多么嚴重的傷害。顯然,她就那么一步走到兩個兒子中間。我第一眼看到的是母親灰白的發(fā)髻,上面插了一把大梳子。更引我注意的是,母親的頭部緊靠著保羅,這使我無法揮拳過去。再往后,母親就從我視線中消失了。
打斗似乎自動戛然而止。母親倒在我們兄弟之間。接著,兩人都哭了,盛怒之下又扭打起來,一邊狂喊:“你個龜孫子,竟把母親打倒在地。”
母親從地板上爬起來,因為丟失了眼鏡,盲人般地在我們兩人之間跌跌撞撞轉(zhuǎn)著圈子勸架,可又認不出是在對誰說話:“不,不是你。我腳下打滑摔了一跤。”這就是我們之間惟一的一次打架。
也許我們始終沒法確定,兩人之中,誰更強悍,而孩提時代的問題在某一時間之前得不到解答的話,此后就再也不會重新提起。于是,兄弟又恢復(fù)到原來謙和禮讓的模樣,正如主日學校的墻語所示。當我們一起走過樹林和溪流時,我們感到大自然對我們同樣謙和禮讓。
是的,我們不再時不時結(jié)伙去釣魚。我們?nèi)缃褚呀?jīng)三十出頭,所謂“如今”,從這兒開始往后,指的都是1937年的夏季。父親退休了,和母親一起住在密蘇拉老家。保羅在州首府赫勒納當記者。我嘛,按弟弟對我生活中發(fā)生的事情的描述,“出道了,成家了”。我暫時跟妻子一家住在名叫狼溪的小城,距赫勒納只有四十英里,所以兄弟倆仍可不時見上一面。見面當然意味著有時會一起去釣魚。甚至可以說,如今我來赫勒納見他,都跟釣魚有關(guān)。
還有一個因素是岳母也確實叫我這么做。我其實并不情愿,但也知道弟弟到最后肯定會說你來吧。他從來沒對我直接說過不字,而且他也喜歡我岳母和我妻子,在墻上做記號備忘的人之中就有她倆,雖說他從來弄不明白“我是怎么昏了頭”,居然會想到結(jié)婚的。
我在蒙大拿俱樂部前不期然遇見弟弟。那俱樂部是富有的金礦礦主們修建的,據(jù)說就建在那名叫“最后一絲希望的礦渠”的黃金發(fā)現(xiàn)地點上。雖然才到上午十點,直覺告訴我,他要買酒喝了。在啟口問他之前,我有消息要先告訴他。
待我說過消息,弟弟說:“讓我歡迎小花柳啊?”
我對弟弟說:“寬容一點嘛,他可是我小舅子。”
弟弟說:“我可不跟他去釣魚。他從西海岸來,又是個用蚯蚓活餌的。”
我說:“住嘴。你知道他在蒙大拿出生長大,只是去西海岸工作罷了。這次他回家來度假,寫信對他媽說,要同我們一起釣魚,特別是你。”
弟弟說:“西海岸的人幾乎個個都出生在落基山區(qū),因為不會用蠅餌釣魚,這才搬到西海岸去當了律師、持照會計師、飛機公司老板、賭棍,要不就是摩門教傳教士。”
我不敢肯定他是否準備去買酒喝,可他肯定已經(jīng)喝過一杯了。
我倆站在那兒對望著,覺得很不對勁,但又留意不讓各自過分駁對方的面子。不過,實際上對于我那位小舅子,兄弟兩人的看法并非大相徑庭。在某些方面,我比保羅更不喜歡小舅子。為了一個你不喜歡的人,非看老婆臉色不可,這可不是什么樂事。
“再說,”我弟弟說,“他是用活餌釣魚的。這些從蒙大拿去了西海岸的子弟,夜里泡酒吧,滿嘴編造自己在偏遠邊境的童年故事,裝得像獵人、設(shè)陷阱的捕手和蠅餌投釣大王似的。可是一回家,來不及在門口吻媽媽,就直奔后院,捧個希爾兄弟公司的紅色咖啡空罐子,忙著挖蚯蚓。”
赫勒納那張報紙的大部分內(nèi)容都出自我弟弟和他的編輯之手。編輯是小城報人的僅存碩果,接受過人身攻擊的經(jīng)典訓練。他一大早開始喝酒,這樣一天之中就再不會覺得自己對不起誰了。編輯和我弟弟惺惺相惜。全城都怕這兩人,尤其是因為兩人文字功夫了得。在這么個充滿敵意的環(huán)境里,兩人都需要家人的關(guān)愛,且也確實得到了。
直到此刻,我可以說我一直在設(shè)法阻止弟弟去沽酒。果不其然,他終于熬不住了:“找家酒吧,舉杯去吧。”
我犯了個錯,說話的意思像是怕直截了當去指摘他的操行:“抱歉,保羅,不過這會兒開始喝酒,對我來說太早啦。”
意識到自己得趕快再說些別的什么,這可算不上改進自己的操行,至少在我自己看來是如此:“是弗羅倫絲叫我求你的。”
我厭惡自己把責任推給岳母。保羅和我喜歡她的原因之一是她看上去像我們的父親。兩人都是蘇格蘭人,經(jīng)加拿大來到美國;兩人都是藍眼睛,頭發(fā)都呈淺灰色,而年輕一些的時候可是火紅的;兩人說“about”這個詞的時候,都操加拿大口音,換了個詩人來押韻,那就跟“snoot”同韻。
不過,也不必過分自責,因為確實是岳母將我推出來求他的。幾分真實里被她摻雜了恭維,就讓我不知所措了。“雖說我不懂捕魚,”她這么說,“我知道保羅是天底下最好的釣手。”這話含義復(fù)雜。她知道該如何把魚過過清,去做男人忘了做的活兒;她知道怎樣燒魚;最重要的是,她會始終探頭察看魚簍,一邊發(fā)出“哇,哇”的叫好聲。所以說,她那一代女人所能了解的捕魚情景,她全知道。同時,對于捕魚作業(yè)的細節(jié)一無所知也是事實。
“真希望尼爾同你們兄弟做伴。”她最后說,無疑期望我們幫他改進品行甚于投竿拋線。城里人都知道,保羅和我是“牧師的孩子”。多數(shù)做媽媽的并不愿把我們倆指給她們的孩子看,可這位蘇格蘭女人把我們認作“牧羊善人的兒子”,又是蠅餌投釣?zāi)苁郑瑫诒鶝龅凝R腰水里站上一整天,讓操行欠缺經(jīng)受各種難題的考驗,是真正的卻又并非不可克服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