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不羈少年”

埃里克·哈里斯想要個畢業舞會的舞伴。埃里克是一名高四生，即將離開科倫拜因高中。他不想被晾在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社交活動之外。他真的很想要個舞伴。

找舞伴通常不是問題。埃里克是個有頭腦的人，不過屬于不常見的亞類：聰明且酷。他抽煙，喝酒，約會。他受邀參加各種聚會。他吸到嗨。他努力打造自己的形象：軍人式的時髦板寸——用大量美發用品打造出短而直的效果，配上黑色T恤和寬松的工裝褲。他用他的本田車放著最大音量的硬核德國工業搖滾。他喜歡放沖天炮，喜歡開長途到懷俄明州去補貨。他不守規則，給自己取了個外號叫“雷布”（Reb），但他總能完成作業，多數功課都得A。他拍了很酷的視頻，并在學校的閉路電視里播放。他泡妞。很多很多。

從高中最后的成績單來看，埃里克的分數超過了校橄欖球隊的大部分人。他有點小魅力。他會徑直走向商場里的辣妹們。靠著他的急智、迷人的酒窩和令人不設防的微笑，他總能贏得芳心。他在黑杰克披薩店打工，這工作給了他一個好機會：待會再來，他給她們一片免費的披薩。他們常常這么做。“黑杰克”是一家亂糟糟的廉價連鎖店，比達美樂披薩店還差一點。它在埃里克家附近的一條購物街上開了個小店面。生意基本上以外帶和外賣為主，不過柜臺邊有幾張圓桌子，還擺著一排凳子，給那些沒地方可去的可憐鬼坐坐。埃里克和迪倫被稱為“店里人”，意思是除了送餐以外什么都要干——主要是做披薩，在柜臺接待客人，清理垃圾雜物。在悶熱的廚房里干活，又苦又累，無聊透頂。

從正面看，埃里克長得非常醒目：顴骨突出，臉頰內陷——五官勻稱，輪廓分明，具有典型美國人的特征。不過，側臉就有點問題了；他的鼻子又長又尖，顯得前額過于傾斜，下巴則過于圓潤。板寸頭并沒有讓他更俊俏，只是拉長了他的棱角輪廓，不過寸頭很前衛，和他那副大搖大擺的架勢挺搭的。笑臉是他的王牌，他知道該怎么打這張牌：帶點害羞，帶點真誠，還帶點挑逗。小妞們都吃這一套。高一的時候，他參加返校舞會就是靠這一招制勝，17歲時又用這招贏得了一個25歲女人的芳心。為了這事，他可嘚瑟了。

但畢業舞會成了個難題。由于某種原因——運氣太差或時機不佳——他就是沒找到舞伴。他發瘋似的到處找，他問了一個女孩，但對方已經有男朋友了。他覺得很尷尬。又去問了另一個姑娘，再次遭到拒絕。他倒是不恥于請朋友們幫忙。伙伴們幫他問了，和他一起廝混的姑娘幫他問了，他自己也問了——就是找不到舞伴，沒有，一個也沒有。

他最好的朋友迪倫找到了舞伴。這有多不可思議？迪倫·克萊伯德性情溫順、敏感，極其內向。他在陌生人面前幾乎說不出話來，遇上女孩子則更甚。埃里克在商場里跟姑娘搭訕的時候，他會悄悄地跟在后面，竭力不讓人發現。埃里克會對著小妞們大肆恭維；迪倫則在課堂上給她們遞薯片和趣多多餅干傳情。迪倫的朋友們說他從來沒有約會過；也許他從來沒有約一個女孩出去過——包括他要帶去參加舞會的那個。

迪倫·克萊伯德也很聰明，但沒那么酷。當然他自己肯定不那么想。他極力模仿埃里克——在他倆的一些視頻中，他趾高氣揚，表現得像個硬漢，隨后偷瞥一眼埃里克，希望得到其認可。迪倫比埃里克高，甚至比他機敏，但遠不如埃里克帥氣。迪倫討厭自己的臉長得不對稱，五官比例又過大，尤其是他的鼻子——在他眼里就是一大污點。迪倫看到的是自己最糟糕的一面。

刮刮臉也許會有幫助。他開始長胡子了，雖然還只是沿著下巴零星地出現。他似乎為自己開始有男人味感到自豪，卻不知道實際效果并不理想。

然而，迪倫的樣子更接近不羈少年。長長的粗糙鬈發垂在肩膀上。他比同齡人都高。隨著青春期的到來，他已經長到了6英尺3，體重143磅。他原本能憑著這副身材趾高氣揚，給他的對手一點顏色看看，可是他覺得自己的個子高得沒遮沒攔，反而感到怯懦。于是他縮頭縮腦的，想讓自己看起來矮個一兩英寸。他的大多數朋友都超過6英尺。埃里克是個例外，只有5英尺9，他的眼睛剛好和迪倫的喉結齊平。

埃里克也不喜歡自己的長相，但他鮮少表現出來。他有先天性的缺陷——漏斗胸(1)，一種不正常的胸骨凹陷，初中時接受了矯正手術。一開始他的自信心頗受打擊，但他通過表現得很堅強克服了這一點。

然而，找到舞伴的是迪倫。他租了禮服，買了胸花，和另外五對小伙伴合租了一輛豪華轎車。他要和一個可愛、聰明、信基督教的姑娘一起去舞會——四支槍里的三支是靠她幫忙搞到的。她非常崇拜迪倫，以至于對埃里克編出的用這些槍去打獵的故事完全沒有起疑。羅賓·安德森是一個漂亮、嬌小的金發姑娘，又長又直的頭發常常遮住她的大部分臉頰，仿佛要把自己藏起來。她積極參加教會的青年團契。現在她和他們一起去華盛頓特區旅行了一周，回來剛好趕上畢業舞會。羅賓在科倫拜因中學的成績是全A，再過一個月她就將畢業，并以優秀畢業生的身份在典禮上做告別演講。她每天在微積分課上和迪倫碰面，兩人在走廊里閑逛，只要有時間就一起出去玩。迪倫也喜歡她，喜歡被崇拜的感覺，但并不是真的把她看作女朋友。

迪倫特別喜歡參與學校的活動，埃里克也是。他們參加了橄欖球賽、舞蹈和綜藝表演，并一起為“不羈少年新聞網”（Rebel News Network）制作視頻。校園的戲劇演出對迪倫來說是大事。他從來都沒有想過面對觀眾，不過在后臺負責調音臺真是挺棒的。這年早些時候，他幫了畢業班的甜妞瑞秋·斯科特的大忙——當時她的磁帶在才藝表演的中途卡殼了。再過幾天，埃里克就會殺了她。

埃里克和迪倫都缺乏運動細胞，但都是鐵桿球迷。他們參加過美國少年棒球聯合會，也踢過足球。埃里克還在踢足球，但迪倫現在基本上就是當足球觀眾而已。埃里克是科羅拉多落基山隊的球迷，覺得春訓很刺激。迪倫則支持波士頓紅襪隊，上哪兒都戴著他們的球帽。他看了很多棒球比賽，研究了得分，并整理了自己的數據。他在一個朋友組織的夢幻聯盟(2)中名列第一。做分析誰也比不過迪倫·克萊伯德，因為他提前幾周就已經為3月份的選秀做好了準備。他的朋友們看了第一輪的幾場主要比賽后就覺得厭了，但迪倫一門心思要找到一個強大的替補隊員。到了最后一周，他通知夢幻聯盟的專員，他要增加一名新秀投手到自己的名冊上。整個周末他都在換球員，直到周一——也就是截止日。“棒球就是他的生活。”他的一個朋友如是說。

埃里克自以為是一個不墨守成規的人，但他渴望得到別人的認可，他人最輕微的不尊重都會令他十分惱火。上課的時候他總是不停地舉手，而且總能給出正確的答案。在那周的創意寫作課上，埃里克寫了一首關于結束仇恨、熱愛世界的詩。他喜歡引用尼采和莎士比亞的話，卻忽略了自己綽號“雷布”中的諷刺意味：他叛逆到了用學校吉祥物的名字來給自己命名的地步。

迪倫的外號是“伏迪加”（VoDKa）(3)，有時他會把自己最喜歡的酒的名字中他姓名的首字母大寫。他特別能喝酒，并為此得意洋洋：據說他是在喝完了一整瓶之后得了這個綽號的。埃里克更喜歡杰克丹尼，但他小心翼翼地瞞著父母。在大人眼里，埃里克是個聽話的孩子。行為不端會讓他吃苦頭，多半是被他父親懲罰，通常是限制他的自由。埃里克有點控制狂，他會評估自己的行動，并確認逃脫懲罰的可能性。他會不遺余力地逢迎拍馬以便讓事情按他所想的方式發展。

黑杰克披薩店的老板很熟悉埃里克狂野的一面。在關店打烊后，羅伯特·基爾吉斯有時會帶著埃里克和迪倫爬上屋頂，他大口大口灌啤酒的當兒，男孩們則朝購物中心上空發射沖天炮。基爾吉斯29歲，但他喜歡和這兩人一起玩。他們都是聰明的孩子，有時候說起話來像成年人。埃里克知道什么時候可以玩，什么時候應該言歸正傳。如果有警察出現在屋頂上，大家都會讓埃里克來答話。如果柜臺前擠滿顧客，司機們又一窩蜂來取食物，就需要一個人控制局面，而這時埃里克就是最佳人選。壓力之下他像個機器人。如果他在意結果，就會不慌不忙地把事情處理好。此外，他需要那份工作；他有一個很花錢的愛好，他不會為圖一時之快而把事情搞砸的。基爾吉斯不在店里的時候就會讓埃里克負責。

誰都不會讓迪倫管事。他不靠譜。過去一年里，他打了好幾份工又陸續被辭退。他向一家電腦商店申請了一份較好的工作，并提交了一份專業簡歷。老板對此印象深刻，給了他那份工作，他卻從未去上過班。

不過，沒什么比與權威發生摩擦更能彰顯這兩人的個性差異的了。迪倫會驚慌失措，埃里克則能沉著應對。埃里克頭腦冷靜，這讓他們避開了許多麻煩，當然他們也參與過校園斗毆。他們喜歡刁難年紀小的孩子。迪倫曾被抓到在一名新生的儲物柜上涂寫下流話。在教務長彼得·霍瓦特訓斥他的時候，迪倫勃然大怒。他咒罵教務長，興奮得上躥下跳，表現得像個瘋子。埃里克則會以他的方式來擺脫困境，道歉、推諉或聲稱無辜——哪個管用就用哪個。他能迅速讀懂他人的想法，并調整自己的應對方式。埃里克冷靜自持；迪倫則一點就爆，教務長霍瓦特先生會怎么想，他壓根搞不懂也不在乎。他純粹是感情用事，當他得知父親被叫到學校來談儲物柜的事情時，他的反應把自己害得不淺。他這人壓根不講邏輯。

這兩個男孩都有分析數據的天賦，他們是數學天才和技術狂。各種小裝置、電腦、電子游戲——任何新技術都會讓他們深深著迷。他們創建了網站，根據自己的特點和冒險經歷改編了游戲，并拍攝了大量視頻——都是他們自編自導自演的，短小精悍。令人驚訝的是，過于瘦長的害羞男孩迪倫當起演員來更具魅力。埃里克如此冷靜、性情平和，甚至無法假裝緊張。當面，他表現得迷人、自信、充滿魅力；讓他扮演一個情緒化的年輕人時，他表現出來的只有遲鈍、牽強、無法表達情感。迪倫則像通了電一樣。他在現實生活中膽小害羞，卻并不總是沉默寡言：稍微刺激他一下，他就會爆發。在影片中，他釋放了憤怒，就是個在鏡頭前崩潰的瘋子。他雙眼瞪得滾圓，臉頰繃著，所有的肉都聚集在四肢上，鼻子周圍隱約可見深深的裂紋。

從外在看，埃里克和迪倫就是兩個即將畢業的普通男孩。他們在試探權威，檢驗自己的性能力——對他們不得不對付的蠢人蠢事有點沮喪，也有點自以為是。在高中，這一切都稀松平常。

雷布爾山（Rebel Hill）的坡度很小，僅比坐落在山腳的科倫拜因中學高出40英尺。這足以使它成為周圍一帶的地標，但到了半山腰上，落基山脈突然變得壯觀起來。每向前一步，與視線齊平的臺地就變得更為開闊，后面的群山一躍而起：一堵凹凸不平的棕色巖壁直挺挺地矗立于大平原之上。它們高出地面二三千英尺，無邊無際，無從逾越，逐漸隱沒于北方地平線的深處，往南也是一樣。當地人稱之為山麓丘陵。這一聳立于科倫拜因之上的弗朗特嶺（Front Range）比阿巴拉契亞山脈的所有山峰都要高。道路和常見的居住區在這山麓底下戛然而止，連植物也在茍延殘喘。雖然只在3英里外，但那一帶感覺就像世界末日。

雷布爾山的臺地上幾乎寸草不生。山上全是干裂的紅色黏土，中間偶爾冒出一些凌亂的雜草，沒有下腳的地方。前方稍近的地方，人類的住宅區終于出現了。在寬闊蜿蜒的鄉間小路和獨頭巷道上，間隔舒服的兩層樓房在松林間冒出來。還有沿馬路排開的商店、足球場以及一座又一座教堂。

科倫拜因高中坐落在一片綿延起伏的草地上，邊上是處在落基山脈陰影下的一個廣闊的公園。這是一棟大型的現代設施——結構堅固，沒有任何裝飾，占地25萬平方英尺。米黃色的混凝土外墻，窗戶不多，從好幾個角度看這所學校都像個工廠。這很實用，就跟生活在杰弗遜縣（Jefferson County）南部的人們一樣務實。當地人都管這里叫杰弗科（Jeffco），它在建筑裝潢上能省則省，但在化學實驗室、計算機、視頻制作設備和一流的師資隊伍方面則慷慨投入。

周五早上，集會結束以后，走廊里熙熙攘攘，充滿了青春的氣息。學生們嬉笑、調情、追逐、推搡著從體育館里涌出來。然而，就在校園北門外面，落基山脈的山頂在雷布爾山的邊緣探出頭來，2000個吵吵鬧鬧的青少年發出的嘈雜聲就這樣消散在空氣中。唯一可以表明此地是全美第二十大都市的標志就是這棟兩層樓高的建筑及其兩側的運動場館。丹佛市中心位于東北方向10英里處，不過茂密的樹林遮住了天際線。天氣暖和的時候，木工車間的推拉門會大敞著，男孩會用他們的工具切削旋轉的木塊，排氣系統聲音很響，車床也不甘示弱地發出嗡嗡聲。但在周三，一股冷空氣席卷了高平原，就在D先生告訴學生他愛他們的那天，氣溫在冰點上下徘徊。

感冒嚇不倒吸煙的人。(4)他們一年四季都在官方指定的吸煙區周圍晃來晃去，但很少呆在里面。這個吸煙區在學校操場外的停車場旁邊，是個10米×8米的長方形草地，剛好被電線桿子圍成一圈。這里很安靜。沒有老師，沒有規矩，沒有喧囂，沒有壓力。

埃里克和迪倫都是吸煙區的常客。他們抽同一牌子的香煙——駱駝牌。埃里克選的，迪倫跟著抽。

最近，朋友們注意到他們少做或忘記做作業的次數越來越多。迪倫總是因為上課睡覺而惹上麻煩。埃里克既沮喪又生氣，但同時又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讓人覺得有點奇怪。那年的一天，一個朋友拍下了他和他的伙伴們在午餐桌邊消磨時間的視頻。(5)他們嘻嘻哈哈地聊著凸輪和氣門，以及二手馬自達車的好價錢。埃里克把手機拿在手上轉來轉去，似乎注意力全在上面。他好像壓根沒有在聽，但實際上一個字也沒有落下。

一個家伙走進擁擠的餐廳。“去他媽的！”埃里克的一個伙伴啐了一口唾沫，用壓得極低的音量說，“我討厭那個臭雞巴鬼！”另一位朋友表示贊同。埃里克慢慢地轉過身來，用他那招牌式的漠然神情凝視著他朋友的身后。他仔細打量了那人，然后轉過身，顯然他對手機的興趣更大。“我恨所有人，”他毫無表情地說，“啊，真的。我想把他的頭扯下來吃掉。”

埃里克聲音平淡。沒有惡意，沒有憤怒，也幾乎沒有興趣。他的眉毛在說到“啊，真的”的時候一揚——為這句妙語而略顯得意。說完之后他再度一臉呆滯。

沒人覺得這種反應非同尋常。大家都習慣了這樣的埃里克。

他們接著回顧了欺負一個一年級新生的事情。埃里克模仿了一個有語言障礙的特殊教育班孩子。這時，一個胸部豐滿的女孩走過，埃里克揮手示意她過來，于是大家開始跟她打情罵俏。

---

(1)　埃里克的醫療記錄被杰弗科公布了。他還在自己的幾篇作文中提到過對這種病的看法。

(2)　fantasy league，在美國風行的運動游戲，核心玩法是將美國職業棒球聯賽大聯盟中的實際球員在現實世界里的表現轉化成游戲中的分數，再根據每個人球隊里所擁有的球員計算成績。為了提升成績，玩家需要查找資料發現便宜、優秀的選手并組織自己的球隊。很多人認為這是研究、認識、了解大聯盟球員最快最有趣的方式。——譯者

(3)　大寫字母時有變化。埃里克在其網站上寫的是VoDKA；迪倫有時候寫成VoDkA，或伏特加的名稱Vodka，或者就是一個字母V。

(4)　在長達9年的時間里，我曾多次去過吸煙區，發現那里的學生行為極其相似，只有一點不同：在槍擊案發生后的幾年里，學生對陌生人充滿懷疑，對媒體充滿敵視。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情況有所改觀。

(5)　這個場景來自兇手的一個朋友拍攝的錄像，由警方發布。他們拍了相當多的日常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