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口結構變遷的政治效應
- 史猛
- 3697字
- 2024-06-04 15:59:55
三、表現為結構不對稱的政治新現實
以競爭選舉、議會政治、政黨體制為三大支柱的西方民主制度在很大程度上保障了西方過去相當長時間的繁榮、富強和穩定,并且因具備制度韌性和包容優勢使其雖歷經多次挑戰仍具生命力。然而,受全球化和人口轉變進程加快的雙重影響,世界范圍內人口結構的異質化和多樣性顯著提升。受其影響的政治系統也在加速變化當中,并出現了一些多以負面為主的政治現象。政治“黑天鵝”事件層出不窮,證明西方世界確實出現了一些新的政治現實,且具有與人口結構不對稱的特性。總結起來主要有如下四點。
(一)民眾政治分歧持續擴大
一定限度的社會合意是民主政體有效運行的基礎,但它卻正被顯性的民眾政治分歧所破壞。據皮尤調查中心披露,支持不同黨派的美國民眾的基本政治價值觀念,存在明顯分歧且呈急劇擴大趨勢,甚至超過了性別、種族和教育等傳統領域的差距。
歐洲同樣面臨選民日益分化的局面,且差異更為多樣。
盡管一定程度的分歧有利于激發政治活力,但分歧一旦超出政治系統所能承受的閾值就會嚴重侵害民主政治,社會極化、共識下降和否決政體就會接踵而至。原因就在于政黨的中心職能之一是聚集和表達公民偏好,并將其轉化為政府政策,那么當選民分裂時,政黨就很難實現公民利益的有效表達。以美國控槍為例,槍支暴力加劇進一步激發了控槍的呼聲。然而,槍支泛濫并不是一個簡單的社會治安問題,除了背后的利益集團、歷史文化傳統等因素外,“控槍”和“槍支自由”似乎也成為不同政治觀念的“象征”。在這個問題上,共和黨與民主黨及其背后的選民極度分化。如此,對于如何解決槍支暴力問題,國會很難拿出雙方滿意的方案。
(二)民粹主義再次迅猛崛起
民粹主義自19世紀后半葉產生以來,就像一個幽靈困擾著這個世界。作為政治現代化過程中常見的政治現象,對政治發展進程的影響不可謂不深遠。20世紀末以來,第三代民粹主義由抬頭走向崛起乃至泛濫,已成為影響許多國家政治走向的重要力量。與前兩階段民粹主義更多地表征為左翼色彩不同,當下的民粹主義左右共振。社會環境所提供的便利條件——如在難民危機中蔓延的排外情緒和全球化進程中的疑歐心態——使右翼民粹主義發展勢頭更為猛烈。
民粹型政黨崛起并進入議會掌握國家權力是民粹主義政治影響的集中體現。早在20世紀70年代,意大利和奧地利就出現了具有民粹特征的政黨進入議會的先例。但引起人們普遍關注的是2002年代表極端民族主義思潮的“國民陣線”(2018年更名為“國民聯盟”)在法國首輪總統選舉中勝出。當前,民粹型政黨遍地開花,進入議會甚至贏得大選時有發生。目前,歐洲比較活躍且具備影響力的民粹型政黨有希臘的“激進左翼聯盟”(2015—2019年執政)、意大利的“五星運動”(2013年大選獲得25.5%的選票成為眾議院的第一大黨,2018年大選獲得31%的選票,再次成為眾議院的第一大黨,并在2018年到2022年參與聯合執政)、西班牙的“我們能”(西班牙第二大黨)、法國的極右翼的“國民陣線”(多次進入大選第二輪,自詡為“第一大黨”)和極左翼的“不屈法國”、英國的獨立黨(英國“脫歐”的主要推手之一)、德國的“另類選擇黨”(2017年大選獲得13.1%的選票,將成為二戰后首個進入德國聯邦議會的極右翼政黨)、奧地利的“自由黨”(曾參與聯合執政)和匈牙利的“青年民主主義者聯盟”(從2010年起連續執政,其黨魁于1998年、2010年、2014年、2018年和2022年五次當選總理)等等。
民粹型政黨的強勢崛起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歐洲許多國家的政治格局。法國傳統主流政黨——右翼共和黨和左翼社會黨——已經連續兩屆未能進入第二輪總統選舉,且得票率遠低于與之對應的極右和極左政黨。因此,為應對民粹型政黨沖擊,部分傳統政黨也產生了民粹傾向。比如,英國工黨打出了“為了多數,而非少數”(For the Many,Not the Few)的競選口號,而“多數”(Many)和“少數”(Few)的提法就是典型民粹話語。再有,英國卡梅倫(保守黨)政府就有意吸收了獨立黨反移民、反歐盟的主張,甚至為了拉攏“疑歐”
派贏得連任而發起了更具民粹色彩的全民公投。
(三)西方民主制度機能失調
民主不是萬能的,西方民主制度更不是萬能的。其制度的固有缺陷可以在經濟發展良好且貧富差距可控、存在社會共識和國家認同、民眾擁有妥協意識和民主精神的情況下被盡可能地掩蓋。然而,當上述條件逐漸弱化或發生改變,西方民主制度就會暴露出機能失調的問題,民眾面臨的種種困難和訴求難以在以代議制為核心的民主政治的框架內得到有效回應。它不僅不能作為制度保障使一個國家走向善治,反而會使一個國家走向危機甚至失敗。
一方面,在常規狀態下被“選舉民主”羈絆。對于民主的認知與實踐,西方普遍產生了“祛價值而重事實”的意識。根據熊彼特競爭性選舉的民主理論,民主成為一種政治方法,是為達到政治決定——立法與行政的——而作出的某種形式的制度安排。在這樣的邏輯下,選舉被認作民主本質,被統治的民眾具備了挑選領袖的權力。那么,以執政為首要目標的政黨為了上臺就會極力討好選民,以致出現不顧實際盲目許諾從而導致機能失調的情況,“福利超載”就是最好的例子。為贏得選票而允諾提高福利水平成為政黨競爭的有力手段,然而福利政策與經濟發展嚴重“脫鉤”,“福利超載”成為許多國家面臨的問題。
另一方面,以分權和競爭為出發點的制度設計,決定了西方民主制度傾向于放大而不是彌合黨派私利的屬性,這導致西方民主制度不僅無力解決社會極化問題,反倒會打通社會撕裂和政治極化之間的通道,進一步加劇極化狀態。在社會發展面臨困境的非常規狀態下,西方民主機能失調尤為明顯,甚至存在政治衰退的風險,具體表現為政府逐漸縮水的治理供給難以匹配民眾日益增長的對善治的需求。如此,效能不足的政府面對政治困境——選民分化、民粹泛濫、社會極化等,難以通過既有常規體制如政黨政治和議會政治等找到有效的治理途徑,只能采取全民公投或信任投票等非常規手段,但這又會進一步降低西方民主政治機能。比如,面對越來越多的非法入境問題,特朗普政府不從根源上尋找解決辦法,而是執意修建一堵耗資巨大但效果有限的邊境隔離墻。由于特朗普政府與民主黨在修建美墨邊境隔離墻問題上無法達成一致,美國政府“停擺”35天,創下史上最長“停擺”紀錄。此后,特朗普為了繞開國會正常撥款程序,利用總統特權宣布美國南部邊境出現“邊境安全和人道主義危機”,從而使該地區進入“國家緊急狀態”,以便從國防部等渠道調撥資金在美國與墨西哥邊境修建隔離墻。為了阻止特朗普的“瘋狂”,美國參眾兩院通過一項決議,叫停特朗普此前宣布的美國南部邊境進入“國家緊急狀態”。面對國會的掣肘,特朗普直接行使了總統否決權。邊境隔離墻斗爭凸顯出西方民主制度在社會日益撕裂、矛盾難以調和的情況下制度失靈的窘境。
(四)世界政治進入動蕩變革周期
和平與發展仍是當今世界的主題,但這并不排斥世界政治進入動蕩變革周期的判斷。從宏觀角度看,在世界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進的過程中,全球體系結構和世界發展結構發生巨變,固有體系的打破和新體系的建立必然帶來一定的不確定性。從中觀角度看,經濟發展乏力導致的社會民生問題惡化疊加政治轉型等多重因素,持續加劇民眾對政府的不滿情緒,由此產生的社會沖突、信任危機甚至是武裝叛亂的風險不斷加大,呈現長期化、復雜化特點,政治安全形勢嚴峻。并且,政治局勢不穩定表現出一種全球性趨勢,不論是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不論是民主制度成熟的國家還是民主化轉型的國家,不同形式、不同程度的政治動蕩此起彼伏。比如,2021年1月6日,美國國會大廈發生了特朗普支持者暴力闖入的騷亂事件,造成包括1名國會警察在內的5人死亡、約140名執法人員受傷,社會分裂進一步加劇。從微觀角度看,發展赤字在多重危機的助力下越發顯著,部分地區底層民眾的生活水平非但沒有改善,反而出現了下滑。面臨生存危機的情況不僅出現在經濟發展落后的地區,就連西方一些發達國家也有部分人群面臨巨大的生存壓力。因此,在美國和英國出現跨種族、跨階層的“零元購”現象也就不奇怪了。“零元購”不僅僅是一種社會治安問題,它更大的破壞性在于對法制意識、社會秩序和群體信任的破壞。
形成上述四類政治新現實的驅動因素是多重的。首先,作為制度根基的西方民主體制因歷史進程中的優勢和成功從而形成了路徑依賴,并且在“祛價值而重事實”的操作下被簡化為一種工具,導致其在一定程度上滯后于時代變革。其次,全球化導致生產要素流動和價值重新分配,財富和權力在國家內部流動的同時也出現了由西方向其他日益崛起地區轉移的情況,經濟不平等、被邊緣化致使階級分歧上升,社會分化超過西方民主制度所能承受的范圍。再次,在民主化浪潮中轉型的國家出現了政治轉型失敗,老牌自由民主國家則出現了政治極化和否決政體現象,使得政府的治理效率大幅下降,很多國家處在運轉失靈的邊緣。不過,諸多具有負面指向的政治新現實集中出現,還有一個更為深刻的原因——人口結構變遷。正是因為作為底層要素的人口在多個維度發生了結構性變遷,使得選民結構、族群結構、意識結構和政黨結構出現相應變化。而作為上層建筑的政治制度未能及時與之匹配,導致表現為結構不對稱的政治新現實的出現。例如,單憑競爭選舉很難解決老齡成本脫鉤于經濟發展水平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