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發展與超越
- 劉元春 丁曉欽
- 4729字
- 2024-05-28 14:36:18
第三節 世界現代化的主要發展模式
在世界現代化歷史進程中,歷史環境的不同導致了多種現代化模式。西歐、北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西方現代化,以資本主義私有制、小政府大市場、掠奪型外交為主要特征,且具有后發國家難以復制的特殊條件。蘇聯、東歐社會主義生產方式的東方現代化,以社會主義公有制、政府指令性經濟、擴張型外交為主要特征,并在實踐中遭受挫折。東亞、拉美、非洲的被動依附型現代化,以本國經濟對外國資本的依附、強政府小市場、依附型外交為主要特征,因不具備西方現代化的特殊歷史條件而落入發展陷阱。
一、西歐、北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西方現代化
第一,西方現代化以資本主義私有制、小政府大市場、掠奪型外交為主要特征。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產生,是以“勞動產品和勞動本身的分離”[1]并分屬不同所有者為起點的。西歐封建社會末期,在小生產方式解體、自耕農脫離土地成為無產者的同時,土地等生產資料大量集中到少數企業家或農場主手中,由此產生現代私有制,并在法律和意識形態上表現為私有財產權。以現代私有制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必須在發達的商品貨幣關系、雇傭勞動制度下才能使資本不斷增殖,使生產要素大規模集中,分工、交換、勞動力自由遷徙成為普遍現象并超出國家或民族的界限。因此,西歐、北美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實現的現代化必然要求發展自由市場經濟、保護私有財產權。除20世紀30—70年代盛行于西歐和美國的凱恩斯主義經濟政策外,整個資本主義歷史時期都在提倡小政府大市場,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便是這種經濟利益訴求的典型反映:要求“穩固的個人財產權、自由市場”[2],政府為雇傭勞動制度、市場交易、私有財產提供制度保障,但減少對經濟活動的直接干預。資本的無限增殖性以及伴隨產生的擴大再生產模式決定了西方現代化的擴張性,反映在作為上層建筑的國家政策上即掠奪型外交。18—19世紀,西歐、北美征占殖民地,掠奪殖民地勞動者的剩余價值以服務本國的資本積累。20世紀中后期,由于國際社會主義陣營的外部壓力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自我改良,西方現代化模式通過主導國際貿易和金融規則,利用更高水平的生產力從全球市場提取剩余價值,并以軍事干涉、經濟和外交制裁等手段作為補充。
第二,西方現代化是在特殊歷史條件下產生的。17世紀以來,西歐、北美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實現的現代化具有后發國家難以復制的歷史條件。西歐、北美是工業革命的策源地并率先完成工業化,而同一時期的亞洲、拉美和非洲還停滯在農業社會。主權平等的國際秩序尚未建立,西方得以利用其率先完成工業化所帶來的先進生產力和軍事手段占領世界體系邊緣區的土地并建立殖民地貿易體系,通過掠奪殖民地的勞動力、自然資源完成本國的財富原始積累,這也是造成原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國家貧困的重要原因。在憑借率先完成工業化、掠奪殖民地實現財富積累后,西歐、美國成為世界體系的核心區,這種特殊歷史條件所帶來的優勢一直持續到近現代。二戰后,美國憑借引領信息技術革命的先發優勢進行產業升級,并占據世界科學技術投資、研發和運用的高地,其僅在本土保留高利潤產業,并將利潤水平低、環境污染嚴重的低端制造業向世界體系的邊緣區轉移,這造成西方現代化的又一個難以復制的特殊條件:將本國的生產過剩和過度的資本積累、環境污染成本向其他國家轉嫁,[3]即發展成本對外轉嫁。同時期,西歐、美國憑借其成熟的金融體系對發展中國家進行產業和有價證券投資并獲取分紅,分割部分正在高速發展的后發國家的剩余價值。20世紀后期,東亞地區在靠引入外資進行本國工業化和城鎮化的同時,在國際貿易和金融交易中流失大量經濟剩余。這些都是后發國家難以復制的特殊條件。
二、蘇聯、東歐社會主義生產方式的東方現代化
第一,東方現代化以社會主義公有制、政府指令性經濟、擴張型外交為主要特征。俄國十月社會主義革命打破了資本主義世界體系,開創了全新的現代化模式,該模式因在20世紀中后期為蘇聯、東歐社會主義國家所廣泛采用而被稱為東方現代化。20世紀60年代,厄內斯特·曼德爾在分析蘇聯的經濟模式時認為,東方現代化的“工業、批發商業……整個體系都國有化了”[4],城市中生產要素實行國有化,生產和交換過程也由政府控制,農業生產活動主要由集體農莊、國營農場負責,并將分散的農民組織進生產合作社,為了與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為基礎的西方現代化相區別,東方現代化實行包括國有制、集體所有制在內的社會主義公有制,僅在個體農莊、農民自留地中保留比重較小的私有制。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主流觀點認為,市場經濟與社會主義制度相矛盾,蘇聯、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東方現代化模式按照《資本論》的設想實行有計劃的經濟,即有意識地調節生產活動,消滅價值規律、市場經濟自發作用所造成的生產混亂,但在實踐中卻演變為官僚機構掌握經濟計劃的制訂權,成為政府指令性經濟,政府決定投資、產業結構、產量和定價,廣大工農勞動群體卻不參與經濟計劃的制訂,即“生產者缺乏自決權”。在國際貿易和對外政策方面,東方現代化模式相對獨立于資本主義世界市場并主要在國際社會主義陣營內部貿易,勃列日涅夫時期的蘇聯提出“有限主權論”“國際專政論”并干涉其他國家的主權和發展模式,以軍事手段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中國和阿富汗,扶植其他國家和地區的武裝組織和親蘇政權,發展成一種擴張型外交。
第二,東方現代化在實踐中遭受挫折。20世紀80年代,蘇聯、東歐社會主義國家未能緊跟信息技術革命浪潮進行產業升級,經濟增速長期下降并趨于停滯,民眾生活水平長期不能提高,東歐劇變、蘇聯解體使東方現代化模式遭受挫折。薩米爾·阿明認為,蘇聯的社會管理模式是將“政治經濟權力高度集中在新資產階級……手中”[5],東方現代化模式的執政黨是以列寧的先鋒隊理論為基礎建立的,由少數掌握科學理論和具備革命熱情的先進分子組成先鋒黨,領導工農群眾進行革命和建設,先鋒黨最初與群眾保持緊密聯系,在長期執政過程中為行使政治經濟權力逐漸建立龐大且層級分明的官僚系統,除最高層級外每一層都是向上負責的,其職權和監督主要來自上級而非群眾,這樣部分先鋒黨成員逐漸脫離群眾,長期享受特權待遇,蛻變成阿明所謂的“新資產階級”,這一官僚特權集團為維護既得利益而抗拒改革,維護現有的僵化體制。對于東方現代化在經濟層面的主要問題,奧地利學者路德維?!ゑT·米塞斯認為,沒有商品貨幣關系、價值規律作為經濟核算手段,僅依靠政府指令調節價格、產量和投資“必然是無效率的經濟”[6],市場經濟通過價格機制、供求機制對每一種商品進行定價,作為經濟核算手段比政府指令更加靈活、成本更低。在蘇聯、東歐社會主義國家解體后,新政府采取了“激進私有化”[7]政策,政府經濟調控職能削弱,關系國計民生的關鍵產業由少數壟斷寡頭控制,由此導致寡頭壟斷資本主義經濟形成、產業結構畸形、民眾生活水平下降。
三、東亞、拉美、非洲的被動依附性現代化
第一,依附性現代化以本國經濟對外國資本的依附、強政府小市場、依附型外交為主要特征。20世紀五六十年代,由于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核心區國家實力相對削弱、國際社會主義運動的發展,處于世界體系邊緣區、半邊緣區的東亞、拉美、非洲脫離原殖民地體系建立主權國家,踐行了依附發達國家實現本國現代化的模式。美國學者保羅·巴蘭在分析新興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狀況時稱,這些國家“不可能與發達國家資本的侵蝕相分離”[8],它們在原殖民時期留下的產業結構和資本短缺的基礎上進行工業化,主要依靠引入外國資本、承接發達國家的低端產業轉移,發展以農產品、能源礦產、初級工業品為主的產業結構并主動融入世界市場,這種經濟模式更容易受國際市場波動影響,依附發達國家的資本輸出和國際貿易規則,導致在國際貿易中流失大量經濟剩余、本國企業低利潤、工人低工資及環境污染。二戰后,取得主權獨立的東亞、拉美、非洲國家并未形成18—19世紀西歐、美國那樣強大的資產階級,新的統治集團只能依附國際壟斷資本或國內封建、軍隊勢力,政治上表現為軍人政府或由少數家族、精英團體長期把持的威權政府,并由政府主導經濟活動和社會運行,形成強政府小市場模式。東亞、拉美、非洲的現代化模式在資本、國際貿易、市場等方面依附發達國家,在對外政策上必然表現為依附型外交,國家主權不能獨立自主,只能加入少數大國主導的政治軍事同盟,溫鐵軍認為,從二戰后不發達國家的視角來看,現代世界體系依然是“統治-依附”結構[9]。
第二,依附性現代化不具備西方現代化的特殊條件而落入發展陷阱。近代東亞、拉美、非洲長期作為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核心區國家的殖民地,直到20世紀后期才普遍獲得獨立國家地位,錯失了科學技術革命、率先完成工業化、獲取殖民地剩余價值以實現本國財富原始積累、生產和資本過剩對外轉嫁的歷史機遇,不具備17—18世紀西方現代化那樣的特殊條件。西方在特殊的歷史環境中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實現現代化,使人類中的一小部分進入現代生活,并壟斷了對現代化的解釋權:“成功的現代化只有唯一且排他的西方模式”[10],即現代化只有按照西方的政治模式、文化價值觀、經濟發展模式才能實現。二戰后,許多發展中國家按照西方的政治和經濟制度進行追趕型現代化,采用了“華盛頓共識所開出的新自由主義藥方”[11],但本國科學技術水平落后、殖民地性質的產業結構、資本短缺、國民受教育水平低和產業工人比重低的現狀并未改變,從而陷入經濟發展依附國際壟斷資本、初級工業品或礦產能源產業比重過高的畸形經濟結構、處于全球產業分工的中下游并在國際貿易中流失大量經濟剩余、缺乏資本積累和科學技術落后導致產業升級困難、廣大勞動者低工資和長期內需不足、社會兩極分化和社會秩序不穩定的“發展陷阱”。在不同的歷史環境中依附性現代化模仿西方現代化卻產生了完全不同的結果,因此,后發國家必須基于自身的基本國情和時代特征探索適合本國的現代化道路。
發展中國家正在謀求去依附的、獨立自主的現代化道路。二戰后,現代世界體系邊緣區國家的依附性現代化在實踐中失敗后,開始謀求非西方化的現代化道路。20世紀80年代后,中國經濟、科技水平快速發展并居于世界體系的“準中心”位置,中國的發展路徑和現代化實踐對廣大發展中國家產生了深刻影響。2023年8月,金磚國家領導人第十五次會晤在南非舉辦,習近平主席在本次會議上提出,要“自主選擇發展道路……共同走向現代化”[12],積極推進多邊主義國際關系,堅持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在國際貿易中更多地使用本國貨幣結算。金磚國家成員擴容,就是在減少后發國家對西方國際貿易規則、金融秩序的依附,打破核心-邊緣模式的現代世界體系,尋求獨立自主的現代化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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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哈維.新自由主義簡史[M].王欽,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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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阿明.全球化時代的資本主義:對當代社會的管理[M].丁開杰,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51.
[6]顧海良,張雷聲.20世紀國外馬克思主義經濟思想史[M].北京:經濟科學出版社,2006:267.
[7]鄭永年.共同富裕的中國方案[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22:93.
[8]顧海良,張雷聲.20世紀國外馬克思主義經濟思想史[M].北京:經濟科學出版社,2006:331.
[9]溫鐵軍.八次危機:中國的真實經驗1949—2009[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3:7.
[10]劉志剛.中西方現代化的不同邏輯起點、模式選擇與價值追求[J].馬克思主義研究,2023(01).
[11]阿里吉.亞當·斯密在北京:21世紀的譜系[M].路愛國,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357.
[12]習近平.團結協作謀發展 勇于擔當促和平——在金磚國家領導人第十五次會晤上的講話[N].人民日報,2023-0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