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家這幾天怎么樣？”施世綸問凌捕頭。

“喪事辦的很大，驚動了大半個揚(yáng)州城，凡有頭有臉的商號老板都到了，沿途一些世家都設(shè)了路祭。”

“辦這么大？”施世綸皺著眉頭，“喪事完了，家產(chǎn)之爭便能看出端倪了。”

“屬下派人盯著……可是……”凌捕頭有些猶豫，“大人，如此行事，不太像是爭家產(chǎn)啊？若是爭家產(chǎn)，殺了人或是扮成病逝、意外，或是毀尸滅跡扮成失蹤……何苦要將首級懸掛城樓，惹人注意？”

“所以，不是為爭產(chǎn)而殺人，但爭產(chǎn)一定能看到這個家族的軟肋，到時候，咱們便能找到入手之處了。”

凌捕頭似懂非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果然，喪事過后沒有幾天，董家就傳出消息，要分家了。這樣的豪門貴族分家也算是城中大事，董家在揚(yáng)州根基淺，沒有族中長老能夠主持，就請了揚(yáng)州的名士鄉(xiāng)紳坐鎮(zhèn)。施世綸是知府，又在辦董大海的案子，特被邀請見證。

正堂中，案上擺著董大海的牌位，葉氏坐在下垂首，管家在旁邊垂手站立；施世綸坐在左邊最上首，后邊是幾位名士鄉(xiāng)紳；兩個弟弟和三個兒子依序在右邊，身后還站了幾個人，衣著體面，但看著又不像是董家的人。

董大海尸骨未寒就分家，若是換了別家，施世綸定是不會來的，今天來也是為了仔細(xì)看看這屋子里各懷鬼胎的人們。他端坐在椅子上，偷眼打量對面董大海的兩個弟弟，一胖一瘦，眉眼倒是有幾分相似；兩個人都垂著眼皮，臉上還掛著一絲悲痛的深情，如果不是藏的深，就是與董大海感情頗深。旁邊的三個兒子，倒是趾高氣昂，臉上都不見什么悲痛，反而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好像希望趕快分，趕快散，趕快出去玩……這三個紈绔，如今在揚(yáng)州也是出了名了，提籠架鳥，豬朋狗友，吃喝嫖賭，老二更是欠了不少賭債，就等著分家呢——若不是也藏的深，那就真的是三個廢物。

反而是這叔侄五人后邊站了十幾個人，吸引了施世綸。尤其是董家兩個弟弟的身后，站著一個大個子，身高八尺掛零，寬肩細(xì)腰，腰間掛著一把雁翎刀，看上去有點(diǎn)像行伍之人；但眼神比普通兵士更明亮犀利些，若真是軍中出來的，至少也是個參領(lǐng)的派頭。此人雖然身形高大魁梧，面容卻清秀俊朗，皮膚很是細(xì)白，一雙鳳眼極亮，鼻子直而挺，嘴唇很薄，通身氣派在這一屋子里人都非常出眾。施世綸與其說在打量，倒不如說被吸引，心里想著：這人若是武藝高強(qiáng)，很該收入麾下，改日讓凌捕頭與他比試一下才好。施世綸走著神兒，突然發(fā)現(xiàn)對方也在看自己，眼神似乎充滿了疑問。施世綸反而被看的有些局促，微笑著沖那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人嘴角也浮起一絲淺淺的笑意，隨后抱了個拳給施世綸還禮。

“各位高朋貴友，辛苦大家今日跑這一趟，我們家老爺走了，妾身一個寡婦，也不懂經(jīng)商的事，勉強(qiáng)維持，怕是會敗了老爺一輩子的家業(yè)。所以，今日請了大家來做個見證，就與兩位叔叔分了家去，叔叔們各自經(jīng)營，必能創(chuàng)出自己的家業(yè)。至于我們家這三個不成器的兒子，還是和妾身一起，我會分給他們些鋪?zhàn)印⑻锏兀呛檬菈模际俏覀兇蠓康氖拢　比~氏幽幽地說道，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說道丈夫兒子，還不由地掉下了眼淚。

葉氏這副柔柔弱弱、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模樣，與上次施世綸來問話時候的鎮(zhèn)定自若很不同，這位董夫人的兩副面孔愈發(fā)讓施世綸看不明白了。

眾人聽了葉氏的話交頭接耳，都很同情。坐在施世綸下手的一位老者站起來，向施世綸施了個禮，又向葉氏拱了拱手，葉氏站起來向他還了個萬福禮，老者轉(zhuǎn)向眾人，一抱拳：“各位，老朽托大了，今日與施大人在此做個見證。這本是董家家事，只要家中各位覺得公道，無異議，便是了！”

施世綸認(rèn)得這是揚(yáng)州城有名的鄉(xiāng)紳楊員外，家中世代書香，自己是進(jìn)士出身，在城中樂善好施，頗具盛名，今日到此主持董家分家，也算是給足了董家面子。

董家的幾個賬房上堂，在眾人見證下一一清點(diǎn)了家中的店鋪、房產(chǎn)、田產(chǎn)和現(xiàn)銀，先是與兩房弟弟分了一遍；葉氏又將大房的財產(chǎn)，當(dāng)著眾人的面分了四份，三個兒子一人一份，田地、鋪面、房產(chǎn)和現(xiàn)銀都有，葉氏只留了現(xiàn)在住的這套宅子、一些田地和現(xiàn)銀，并沒有給自己留鋪面。

只是分到最后，還留了一份，有一些田地和現(xiàn)銀，葉氏站起來，施了個禮：“各位，最后這份，是遵照我家老爺?shù)囊馑迹艚o他義兄鐘澤大哥手下兄弟的。鐘大哥當(dāng)年意外身亡，他又是孑然一身，唯有身邊這些兄弟，這幾年一直跟隨我家老爺。如今老爺去了，董家也分了家，我便也為兄弟們備了一份，全當(dāng)是一份心意了！”

這話一落地，眾人紛紛挑起了大拇指，贊嘆董大海夫婦重情重義。站在董氏兄弟身后的十幾個人中，前面一個子不高的中年人和剛才施世綸一直觀察的那位俊朗的大個子走了出來，向葉氏施了個禮：“夫人，不敢當(dāng)！”小個子開口道，“這錢我們不能收！”

“鄒先生、鋒先生，這也是我家老爺?shù)囊馑迹霸f，無論如何都要照顧好鐘大哥的兄弟！還請二位先生不要嫌棄這點(diǎn)薄產(chǎn)。”

話說到此，若再推辭反而顯得不近人情，可那位小個子卻依然不肯收，還是大個子先開口了：“二哥，既然董家嫂嫂如此深情厚誼，我們卻之不恭，再推脫也是寒了董大哥的心！”小個子聽了，為難地?fù)u了搖頭，只好收下了。

這幾個人的身份，施世綸倒是頭一次聽說，這一趟總算是沒白來——那位大個子儀表堂堂，通身氣派，不像是普通人；那位鐘義兄何許人也？又因何意外而亡？施世綸很是好奇，而最重要的是，當(dāng)這位大個子在接受那筆財產(chǎn)時，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很微妙，若不是施世綸看他舉止不凡，生出了惜才之心，一直盯著他看，也很難發(fā)現(xiàn)。

“鋒先生嗎？”施世綸在身后叫了一聲。

“施大人！”那大個子走在前面，應(yīng)聲回頭，見是施世綸，趕緊躬身施禮，“怎敢當(dāng)施大人一聲‘先生’，在下鋒一劍。”

“客氣了！鋒先生是董老板的義弟？”

“董大哥與我大哥是結(jié)拜兄弟，我們以前都是鐘大哥的麾下……只是，在軍中犯過些錯，被革了職，本是要回原籍的，后來遇到了董大哥……他們一見如故，董大哥精于商賈之道，鐘大哥便帶著我們一起學(xué)著做生意了。”

“如此說來，鋒先生也是生意人了？”施世綸笑到。

“嗨！我與董大哥沒法比。鐘大哥三年前意外亡故了，我們弟兄幾個也不是做生意的料，也就是我和鄒二哥還能撐起兩三個小鋪面，還多虧董大哥幫襯……沒想到……董大哥也……唉！這董家嫂嫂竟然還分了家產(chǎn)給我們，實(shí)在也是受之有愧啊！”

“也是董老板和夫人的一番心意！鋒先生與鄒先生若能用這筆家產(chǎn)做好自己的生意，多請些做工的人，也是替本官分擔(dān)了大事，造福了一方百姓啊！”施世綸半開玩笑道。

鋒一劍聽了施世綸的話，臉上有了一絲舒展的笑意。這是施世綸今日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發(fā)自內(nèi)心的表情，就連剛才他講述自己與鐘澤、董大海過往的時候，施世綸都看的出，他的坦然之下，藏了深深的謹(jǐn)慎和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