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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 日珥
  • 既零
  • 5880字
  • 2024-07-01 03:52:54

“恁要見俺,”閆武義倨傲的坐在馬背上,“俺來了。有啥話,說。”

“恁的洋槍真厲害!”閆書勤頭一抬,直視著閆武義。

“都是洋槍。”閆武義坐在馬上,嘴角露出一絲蔑笑,“恁那些師兄師弟,不是都有刀槍不入的功夫么?”

“唉!”閆書勤輕輕嘆了口氣。出乎閆武義的預料,他顯然沒被閆武義表現出的輕蔑和話語中的揶揄激怒,眼睛迎著閆武義的目光,他也笑了。笑得很坦誠。就是笑里的尷尬和自慚都不遮遮掩掩。

“俺閆書勤不是響馬賊寇。”閆書勤突然往前跨了一步,一手抓住了馬的轡頭,馬突然被生人一抓,驚得眼珠子都翻出白來,它奮力想擺脫,可是轡頭被抓住,閆武義的鞭子已經落在了閆書勤的手背上。他把手一縮,沒有叫疼,只是為自己魯莽的舉動抱歉的一笑,目光溫柔了許多。“俺老家在閆家洼子。祖上搬到梨園屯,老父曾是中興集‘錢糧柜’的管事。好賴吃的也算碗官家飯。”

閆書勤表現得很有分寸,這讓閆武義對他的惡意一下子消散了許多。

他下了馬,把韁繩在手腕上挽了挽。

“恁說。”

“光緒十八年,俺和幾個兄弟受不過洋人欺負,官府反復,才組織人護廟。沒想到竟至今日。”

閆武義看著他,沒說話,等著他。

“吁~!”閆書勤仰天長嘆道,“俺沒做過喪良心的事。只恨智識、能力不濟。”

“梨園屯殺的那個秀才呢?”閆武義脫口而出,可是他剛說出口,又有些后悔。他并不想在這個時候拿刀子去剜面前這漢子的心,只是自認正確的倨傲便要揪人辮子的本能讓他脫口而出了。

閆書勤后悔自己說了那么多,聽上去像是自己在求饒后卻被人打了臉。

“恁說的一定是繆三秀才。”閆書勤漲紅了臉。他的聲音變得很弱,仿佛是在自言自語,“是的,那是俺造的孽,是俺殺的,是俺殺了那秀才······”

這個人不是個壞人。閆武義尋思。

“人不是恁殺的。”他說著話就地坐了下來。

閆書勤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坐。”閆武義解下酒葫蘆,自己喝了口,遞給閆書勤,“那天俺在。”

閆書勤接過酒葫蘆,愣愣的看著閆武義。

“俺剛出恁的屯子,恁的人還抓了個官府的密探。”閆武義示意他喝酒,“梨園屯逃出的洋人也是俺救下的。恁知不知道,恁一鬧,德國人馬上就占了膠澳,膠東如今都成德國人的了!”

閆武義說了幾句,一說到德國人偷襲膠澳,想起把章高元也綁架了他就來氣。老實講,他這倒不全是生閆書勤們的氣,一支駐防軍被人家登陸偷襲成功,不管是啥原因,真把嵩武軍的臉丟到了家!

“恁不要把事情都算到俺頭上。”閆書勤沒聽他的坐下來,剛撥開塞子打算喝口酒的時候聽到閆武義這般說,他又把塞子塞住了葫蘆口,把葫蘆扔還給了閆武義,“膠澳的事俺也有聽說,那是巨野縣的賊寇潛入教堂殺人所致。不好怪在俺的頭上!何況洋兵侵略中國,本是恁這些大清國的軍隊守土無能,咋?這個賬也要算到俺們頭上?”

閆書勤這話說得閆武義有些惱羞成怒,可他說的難道不在理嗎?他就是恨得牙癢,也只好忍著。

“恁打算怎么辦?”閆武義沒了說話的興致,才落地,屁股還沒坐熱,他又站起身,“投降吧。趁眼下還是俺在這里。”

閆書勤閉上眼,昂著頭,他的鼻子一酸,可他強行忍住了,兩個手指在眼窩揉了揉,睜開眼,仍然看著閆武義,道:“俺情愿出首,殺剮任憑官府處置。只一個條件。”

閆武義盯著他布上了血絲的眼睛,道:“說。”

“饒過俺那幫弟兄。”

“就這?”

“就這。”

閆武義明顯起伏了幾下,他由衷有些佩服起眼前這個漢子了。怪不得這么多年來,從山東到直隸,那么多人把他傳的神一般!是條好漢子!

“這事俺沒辦法保證你。”閆武義手里的鞭子在腿上敲了敲,話說得真誠,“不過俺可以保證,一定替恁爭取這個條件······”

“嗶~嗶~嗶嗶~嗶~”清軍那邊的洋哨突然一迭聲的叫,遠遠聽上去像只打鳴打得快虛脫了的叫雞。

“恁回去,”閆武義翻身上了馬,拽著韁繩,馬繞著閆書勤轉了幾圈,仿佛在找可以拴繩的孔喚,“俺不攻恁。別的人也沒這本事。恁記著,不要想著上晌那般跟俺硬碰硬。恁的那些人經不起俺兩排槍。聽俺的信。”

他說完給馬打了一鞭,馬整了整步子,撒開蹄子去了。

這是一場戰斗。

閆武義的馬跑遠之后,閆書勤意識到了這一點。認輸,對于他個人而言,真的很難。如果只是自己死,那沒問題,甚至是一種解脫。

他往回走的路上自己在咂摸剛才發生的一切。他心里非常明白,從一開始,從他要求跟閆武義見面的那一刻,他就是輸家。甚至在他自己打算把自己和十八魁的人交出來的那一刻,自己就已經是認輸了。雖然大伙兒都不說,但都知道,輸是輸定了,而且生路已絕。只是沒幾個人愿意直面這個境況罷了。本想拼死殺條出路,或者能僥幸逃出生天,可連人家的邊都沒摸到就死了一大片。不能,不能再如此下去。閆書勤認為自己應該為那些追隨自己的人承擔一切。

他聽過早年間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的故事(1863年,清同治二年,石達開部在大渡河紫打地被清軍包圍。走投無路時,石達開把自己交給清軍,打算換取幾千部下的性命。投降后被凌遲處死于成都,其五歲的兒子也被用布包石灰嗆死。清軍也沒有履行承諾,而是將他的部眾全數斬殺。)。沒想到今天他會走上同樣的路,承受同樣的命運。

閆書勤心里顫抖了一下。

不過······

他自認自己只是反對洋人,并沒有造大清的反,不是反賊,跟著自己的那些人原本也不過是些莊稼漢。官府總還不至于要趕盡殺絕。讓跟著自己的千多號人不受屠戮,是自己思慮已定后的愿望,也是見閆武義的初衷。從閆武義的表態看,達成自己的愿望興許有些可能。閆書勤苦澀的心里稍稍有了幾分慰藉。至于“輸”!哈!死倒算不得啥,的確讓人難堪。本來嘛!這些年,黃河以北,太行山以東,哪個沒聽過閆書勤的大名?只要提起,哪個不豎大拇哥?他嘗過了那個滋味,興奮得意過相當一陣子,那種被萬眾擁戴的滋味當時真讓人覺著咂糖般甜巴滋的。然而他也因此說話、做事越來越言不由衷。像是有股無形且無窮的力量推著他這么干。日子久了讓他總產生一種不安的感覺。

從直隸回到山東后,官府逼得緊,他和他的人日子不好過。原先那么熱烈擁戴自己的人如今見著他,實在避不開了,連露出點笑都像是天上的鳥恰好把自己的糞將將甩砸在了臉上,透著驚愕、不知所措的僵,只等轉了身,便要著急抹去。

他忽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快,算個啥!他舒了口氣,在翻過矮墻之前便把自己被傷害的自尊心造成的痛苦暫時全扔在了墻外。

“啥事兒?”閆武義輕快的甩鐙下馬。和閆書勤短暫的談話,讓他感覺到一切皆在他的彀中。戰場的勝利和與對方談判時自覺明顯的上風讓他對今天的一切都很滿意,連把地面曬得滾燙的太陽都不那么討厭了。

“方巡捕剛來過。”蔡老大回道:“他說洪大人到了柳林,請你老過去呢!”

“方巡捕!”閆武義對這個人沒啥好感,而且按常理,要是洪用舟派他來傳見,方巡捕應該等著他才對。閆武義有點膈應,不過也沒在意。他覺著這樣也好,省得還要跟姓方的說上許多屁話。

“俺正要見洪大人。”閆武義要弁兵牽過馬,對蔡老大道:“恁把他們帶到樹林里休息。沒俺的命令,不要亂來!”

蔡老大忙“嗻嗻”的答應。

閆武義帶了兩個弁兵,一催馬,去了。

“老方,柳林圈押的亂黨,就勞你和王團長去處理吧,辛苦了!”在方巡捕的記憶里,洪大人已經很久沒這么跟他說話了。差點把他眼淚都激出來。

“嗻,嗻!”他當然明白這位大人“處理”的涵義。這個參將銜的巡捕一條腿先跪了下去,“大人放心!總歸照大人的意思辦!”

“好,好!”洪用舟點點頭,“只一條,不要鬧出太大動靜。”

“請大人放心,”方巡捕好久都沒這般自信的跟知府大人說話,“王團長已經安排好了地方,以發放路費為名,五十人一撥······”

“嗯嗯,不必告訴我細節。去吧。辦理完了你和王團長把團勇都帶過來。”洪用舟沒等方巡捕說完,揮了揮手。

方巡捕昂首挺胸的去了。

“東翁欲仿合肥蘇州故事(李鴻章攻打蘇州時,郜云官等太平天國將領暗中輸款,殺主將譚紹光投降清軍,結果蘇州城陷后郜云官和投降官兵全數被李鴻章殺害。)嗎?”夏元楷心里一咯噔,他倒沒想別的,只是覺得這樣做未免太掃閆武義臉面也不合情理。他試著問到:“千多號人咧!一個不留?”

洪用舟眼珠子往夏元楷一掃:“蘇州故事有何不妥?老先生此時猶作婦人之仁嗎?”

“可那些人,”夏元楷急了,“東翁,你也看過了,真不過是些莊稼漢,殺幾個足使其余安分的。何況閆督辦那里······”

“亂賊!哪來的什么莊稼漢!你看看!”洪用舟拿食指戳著桌上的一封信,怒道,“人家都開始要跟小閆攀上親戚了!京津、直隸已經亂作一團,不殺一批,何以效尤?這個小閆!真讓洪某失望!”

“閆書勤或許有攀附之意,可是閆督辦對這封信并不知情吧。”夏元楷鼓起勇氣要為閆武義辯駁兩句,但他又害怕得罪洪用舟,于是說著話,偷著瞅了瞅洪用舟,想看看他的反應,見洪用舟臉上沒啥異樣,才繼續道:“這應該不能怪閆督辦吧?何況他那邊已經打過了一場,看不出有私縱之意呀!”

“你糊涂!”洪用舟勉強聽夏元楷說完,一拍桌子角,“沒聽老方說嗎?他去的時候他手下那個姓蔡的告訴他小閆去見閆書勤了!他好大的膽子!跟匪首戰場會面,這么大的事不先稟報,就敢擅作主張!等他來了我要看看他怎么說!”

洪用舟說的這些話實在讓夏元楷摸不著白他的心意。放走那些拳民還能勉強給閆武義加個“糊涂”的罪名,可桌子上這封信和閆武義在戰場上應閆書勤之邀見面,接觸一下而已,實在不足以說明啥問題。他不明白洪用舟何以會為此動雷霆之怒。不過有一點他清楚,他這會兒說什么都是放屁,洪用舟現在是油鹽不進的。

他不再多說話,也不去看他的東家,端起茶默默呷了兩口。

洪用舟知道夏元楷的心思,暗哂他這么個在衙門混了大半輩子的聰明人卻總是因一些婦人之仁無視大局。不講這些年跟閆書勤們的周旋,當時定下痛剿拳匪的決心,與撫院站在同一立場,于他個人的仕途著實是揪著心的一場豪賭。要知道那個時候直隸乃至北京城,顯宦乃至許多近支王公還在爭相把義和團的師兄八抬大轎請進府邸燒香焚紙呢!

要是半年前,洪用舟或許還會兩權反復。

如今這個決定的正確性馬上就會得到顯現,甚至已經開始顯現。這么顯而易見的事,難道還要自己點明嗎?這一點,他和袁撫院之前雖從未謀面,見面卻只需略言一二,便能相視一笑,相互心照。

死點人算什么!莫說死個千把兩千,就是再多幾千萬把,又算得什么!閆武義不過一介供驅使的武夫而已,不能領會意圖且不說他,竟敢擅作主張!如臂使指,這個規矩不懂還能聽差辦事?還不如他手下這個姓蔡的。當然不堪重用。

夏元楷這個人平時大多時候都能令他滿意,唯獨他身上這種偶爾出現,卻極明確,不會變通的道德感和顯示出的慈悲心就像平地上凸起了一塊石頭,個兒不大,卻突然硌了下腳,尤其讓人討厭。

洪用舟也很不明白,他娘的一個常年處理刑名的胥吏,大多只問厲害少顧是非,最是狡黠多詐。所謂良心這種東西,本該早就壓在箱底一世不被翻出的。這位老先生倒好!偏是這個時候翻了出來!

官場的許多事要都去遵循孔孟,講儒愚之賢,這個官還怎么當,當起來還有什么意思,哪個還愿意來當?官場從來只講立場,道德不過是成事后的說辭,書吏刀筆之下輕松描述的結果,過程萬不能明言的么!

“禮教非為吾輩設”這樣的至理都不懂?到底是個不入流的吏胥命!

洪用舟非常清晰的一條便是,他這樣的位置,關鍵時候的表現就像黑夜過斷橋,不能稍有閃失。

洪用舟也懶得理他。

兩人悶坐了一刻,夏元楷正要借故起身出去,下人進來稟報,閆武義到了。

“你不要亂說話。”洪用舟在下人去傳見的當口對夏元楷既快,語氣又輕淡的說道。

“哦!快請。”洪用舟那副陰沉的面孔瞬間晴朗起來,恢復了他往常的那副模樣。

夏元楷不想糾纏其中,可閆武義已經跨進了門檻。他只好又郁郁的坐了回去。

“標下參見大人,給大人請安。”閆武義給洪用舟行了參見禮,洪用舟示意他起身。

“小閆,辛苦了!”

“不敢言辛苦!”閆武義恭恭敬敬回道。

閆武義和夏元楷也見了禮,眼見得夏元楷全無往日的活潑氣象,可他來不及細想,洪用舟招呼他坐了。

“聽老方說今天跟十八魁已經打了一仗?”洪用舟仍然是以往那副笑模樣,“打得還不錯,是嗎?”

“上托大人洪福,”閆武義站起身,躬身一揖,“下賴將士用命。新勇初試,總的說還不錯。”

“坐下說話,坐下說話!”洪用舟笑嘻嘻的對夏元楷道:“這個小閆!幾天沒見,客氣得還有點不習慣了。”

夏元楷臉上擠出些笑來。

洪用舟沒理他。

“聽說你去見了閆書勤?”

“標下正要向大人稟告此事。”

“好,好。”洪用舟一副不疾不徐的神態,“先喝口茶。”

閆武義把見閆書勤的過程揀要點說了一遍,才端起茶喝了一口。

“哼,”洪用舟的手指在桌邊輕輕叩了叩,他瞥了眼閆武義,“他想學石逆,就不怕我是駱吁門(駱秉章,字吁門。同治二年石達開向他有條件投降,然而被俘后駱秉章背棄約定,石達開部屬全部被他屠殺。)嗎?”

閆武義的心一冷,直往一團黑里落去。手上的茶碗差點沒端穩。

洪用舟卻轉臉微微一笑,道:“他有這個心,總算是天良還未喪盡。總歸是個好事。他就這個條件嗎?小閆,”洪用舟用眼角看著閆武義,“你以為如何?”

夏元楷聽得出,洪用舟連“閆書勤”三個字都是不肯說的。先前跑出來的那一批尚且不能活命,這些如今還在合圍之中的人豈能在洪用舟這里得善終!

“標下親眼所見,都是些鶉衣之輩,”閆武義聽著洪用舟的話,覺出一絲希望,“所持不過耒耜,連鳥槍也不過幾桿······”

“所以你就先放了千把鶉衣之輩,”洪用舟眼里寒光一閃,手指把胡髭末梢重重一搓,“如今又欲為彀中難飛之徒求免,是嗎?”

“大人!”閆武義這下才差不多猜到洪用舟的心思,他心里一片空白。在他眼里向來有長者之風的洪用舟怎么可能如此冷酷無情!螻蟻尚且偷生,那可是千余條人命啊!閆武義想不明白,也不擅長應對這種局面。他愣了半晌,也想不出別的說服洪用舟的理由,他的本能驅使他只能請求這位知府大人稍施好生之德。可閆武義還不知道不知道他放生的那千把人如今正在一批批成為柳林民團的刀下鬼。

“鶉衣耒耜之輩!陳涉、吳廣俱是篙桿起事,連耒耜都沒有!洪楊之輩,幾個不是燒炭賤民,百結鶉衣?”洪用舟的不屑在他嘴里轉化為涼颼颼的揶揄。“你倒是個好人。難得打了這么多年仗,殺了那么多人,卻要在這里立地成佛了。”

“大人······”

“小閆,恁別說了。”夏元楷生怕再說下去后果難以設想,趕忙止住閆武義,“這個事情恁的確有考慮不周的地方。恁先回去辦差,別的等大人謀定再說。”

“你不必回營去。若不是柳林團王團長截下了你私放的拳匪,念你這些年練勇不無微勞,不然我必白折參你!”洪用舟冷冷的道:“前面就交給那個姓蔡的。你出來也有些日子了,尊夫人想必久盼生憂,你還是回家看看吧。”

“大人!”洪用舟在閆武義的眼里變了形,漫漶了,“那可是千余活人,豈能······”

洪用舟站起身,背對著閆武義,不耐煩的揮了揮手。

閆武義還想說什么,夏元楷朝他使了使眼色,閆武義給洪用舟施了一禮,抹了抹眼睛,轉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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