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3章

  • 日珥
  • 既零
  • 10919字
  • 2024-07-02 21:57:50

“東翁,就如此見棄么?”閆武義走后,夏元楷忍了半天沒忍住,試探著問道。

“怎么?難道還要留飯不成?”洪用舟一臉嚴霜未去。

“唉!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因小過棄良將,豈不是厭蚌棄珠嗎?”

“什么?厭蚌棄珠?”洪用舟眉梢一挑,怒道:“老夏!你真是糊涂!我大清連個東洋日本都打不過,如今十余國洋兵麇集天津,這樣下去是個什么結果你猜不到嗎?袁撫冒抗旨的風險一意痛剿山東拳匪,識見可謂高遠。難道袁撫和我都是無情嗜殺之輩嗎?為官不判風向,安得借勢青云,又焉能立足懸崖?耒耜鶉衣之徒!”洪用舟冷笑道:“這些個拳匪莠民,若不是裕壽山(裕祿,時任直隸總督,義和團的支持者。1900年聯軍由天津向北京進犯時,在楊村自殺。)這些昏聵顢頇的蠢豬添柴助焰,何至兩宮又要西狩?再說,拳匪中倘真有一二陳涉、吳廣那樣的真英雄,又何至今日?勢頭不對就想自首換命!笑話!我本以為閆武義明白剿殺之意,才不吝甘言厚祿,予以重用。豈知這個混蛋竟然背著我賣人情、做好人!置我于何地?!這個頭開了,以后還得了?!告訴你,”洪用舟那張瘦臉仍是陰著,“能為我所用,礫石亦為珠璣;不為我所用,珠璣與礫石何異?”

“東翁打算用姓蔡的替代老閆,可那個姓蔡的······”

“哈哈哈~”洪用舟突然笑起來,“老夏,你幫我打理刑名、文書差不多十年了,我竟然沒發現你一迂至此!我知道你想說什么!無非是這個姓蔡的當年得的是小閆的恩惠才有這口飯吃,如今卻拿著封莫須有的信來出首他。”

“所以這樣的人,怎么用得他?!”夏元楷道。

“你只知道他是個小人。然而豈不聞‘小人懷惠’?”洪用舟對自己用人手段向來頗為自得,一說到這樣的話題,他說話間總會流露出一副書院山長講學的派頭。剛才臉上的陰霾也一掃而光,“不錯,我也承認小閆頗有些君子之風,可是君子向來總有自己的主張,不肯器使,所謂‘君子不器’。這就是君子最招人討厭的地方;小人就不一樣,只要有好處擺在那里,他不問曲直對錯,也心無愧疚。使用這樣的人,也無需心存愧疚。我豈不知,姓蔡的有些小聰明,然究極不過一粗鄙愚夫而已。餌以小利,卻比小閆好用得多。再跟你說句實在話,小閆的本事,在我這里提領這區區一二百勇丁,不是我掃自己的面子,的確是屈才。小廟里面裝個大菩薩,廟主別扭,菩薩也難受。依我看,他就是當個總兵,也絕無問題。可他偏偏又身后無人。這叫作什么?這就叫‘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武人還存有憐憫心,哼哼,別說是他,當年那個洋將戈登又如何(戈登,英國軍人。幫助李鴻章剿殺太平軍。攻打蘇州時參與與納王郜云官的談判,以軍官榮譽擔保郜云官等投降后保命得官。拿下蘇州后,李鴻章背誓,將郜云官等八個太平天國封王及其部下全部殺害。戈登氣得提著槍找李鴻章拼命。然終究無可奈何。戈登在當時中國官場的口碑相當好,后死于北非喀土穆。)?說得白些,這就是命。”

“唉!”夏元楷垂頭一嘆,他經歷的一切都能證實洪用舟所言不假。他不再作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聽上去真是豪氣干云,曾經使他熱望,而現實終于把他磨成了一名庸碌狡黠的胥吏。洪用舟剛說的這番話,是澆冷他血溫的最后一瓢冷水,足以讓他自己那點僅存的,偶爾還會閃現一下的期望和理想繼續凍結在嚴冰之下。

“大人,”夏元楷拿帕子在額上抹了抹,對洪用舟的稱呼也改了,“大人向來高瞻遠矚······夏某隨侍以來,早有見識······”

“你想說什么?”洪用舟敏感的感覺到夏元楷對自己稱呼的變化,打斷了他結結巴巴的鋪敘。

“可這件事,真的,說破天不過是些受了煽惑,不成氣候的無知小民······額······”

“不成氣候”,洪用舟自然聽得出夏元楷這個話的意思。

“你直接了當些。”

“在下以為,循例懲辦幾個首惡······閆書勤既然愿意出首受罰,以在下拙見,似非以自首求活路。其余那些,可都是咱東昌府治下之民,天津、北京所殺拳民必不在少數,三亭山東起碼占了一亭。山東連年遭災,地方凋敝成這個樣子,這么多青壯,何必讓他們白白去死呢?上天有好生之德······”他氣虛得厲害,似乎沒法往下說了。

“哼哼,”洪用舟鼻子里哼笑了兩聲,繼而少見的狂笑道:“笑話!難道你還指望這些人回去能再老老實實務農嗎?之前未加痛剿時,他們可有悔過之心?刁民唯懼嚴刑峻法。我原本對毓賢當年在曹州府的做法頗為不直,如今看來,也未必不對。我告訴你,沒了這些不安本分的莠民,地方才能清靜!我再問你,你我這個知府吃的是誰的祿米?都似你和小閆這般做為民請命的好人,誰來替君父分憂?不對這些拳民痛加剿殺,國破在即,何以堵洋人之口,抒君父之憂?你不要拐著彎替閆武義說話,也不必給我看你的慈悲心了。”

洪用舟是殺心已定。

他產生出一種想法,可還有些猶豫。

他不愿見著屠殺的場面,或者說洪用舟殺人時他不愿在場。講起來,那都是些鄉親,如何看得下!他想就此辭幕,可十來年的感情,讓夏元楷一下張不了這個口。

夏元楷的心像在風里晃蕩搖擺,還沒從枝上跌落的枯葉。

他心里陡然一冷,一個寒顫沒發出來,卻覺著自己踩著的地面下似乎有一個巨大、深邃,完全黑暗且吸力強勁的深淵,里面有一條巨龍,把這么多年圣賢的教導連同他整個人的精氣從他腳底下吸水般吸了去,快得他攔都攔不住。夏元楷現在覺得自己雙手和雙腳變得軟綿綿的,撐不起自己來。

他勉強掏出帕子又沁了沁額汗,兩手落在膝上不知是想用兩只手控住發抖的雙腿,還是想借著摁壓的那點力控制住在微微顫抖的兩臂。

“東翁,那接不接受閆書勤投降?”夏元楷有些掙扎。

“投降?我的意思不明白嗎?”洪用舟表現出一種石頭般的狀態:“我不是駱秉章。閆書勤與官府為難這么多年,我也不會讓他做石達開,我既不受降也不剮他。不過他和他那些拳匪的腦袋我是一定要的。他和他的人只有兩條路:或陣斬,或被俘受刑。”

夏元楷勉力站起身,他暗里咬了咬牙。奇怪的是,這一站身上竟輕快了些,他凝視了一會兒洪用舟,一揖到底道:“如此,大人,在下不敢隨侍。”

夏元楷說完,也不等洪用舟說話,便徑自去了。

閆武義睜開眼時,驚訝的看到了自己女人的臉。

他記得自己是睡在城門洞里的。

“咋······”他想說話,可剛發出聲嗓子里就跟有把刀子在剌,頭也疼的像要炸開。

他一皺眉。

綠枝用勺把兒往他嘴縫里不斷滴了些水。

閆武義嘴里覺出些甜絲絲的滋味。

“行了,再睡一覺就沒事了。”綠枝放下碗,給閆武義額換了塊涼水浸過的巾子敷了敷,然后拿了把蒲扇在他身邊緩緩的扇。

頭痛折磨著閆武義,可他的眼皮子又重得抬不起。煎熬得他像條被拖上岸的魚,猛翻了個身,他把身子蜷成一團,昏昏沉沉睡了去。

他自己也搞不清過了多久,分不清是醒著了還是在做夢,抑或是沒點燈。

四下里黑黢黢的。他心里在猜測自己在哪兒的時候,眼前突然閃現出幾個人影,他著忙想看看是誰的時候,那幾個男男女女的影子倏的又不見了。

一個人影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突然出現在眼前。

他定睛看了看。

“啊!軍門!真是恁?真的是恁!恁沒死?!”閆武義眼淚一涌而出,噗通跪了下去,連連把腦袋砸向地面,“俺的爺!標下,可想煞標下!”

楊壽山對他微笑,和以前一模一樣,一點沒老。

他想抱住楊壽山的腿,可啥也沒抱著。

閆武義又給他磕頭。

等他再抬頭時,卻發現自己眼前一片開闊,遠處紅墻黃瓦,人也看的清晰了。閆武義正覺著自己似曾見過卻尋思不出是啥地方時,他滿心疑惑著站起身,看見走近的卻是洪用舟!他剛想行參見禮,可是洪用舟理都沒理他,就像二人從來沒見過,全不相識。他頂子上的紅珊瑚顯得特別紅,特別鮮艷。他恭恭敬敬在跟一個一身黃的年輕人說話······

啊!換紅頂子了!閆武義腦子轉不過來,這么快?昨天見著的時候還是青金石呢!

他沒多想,眼睛繼續搜尋剛還在的楊壽山。

“軍門!軍門!”他四下里沒見著,便只顧喊。

“啪!”他冷不丁被人打了一巴掌。

他瞪眼一看,是個戴絨球盔頭,沒須子的半百老頭。

閆武義正要發火,那老頭用一副公鴨嗓子先呵斥道:“不長眼的畜生竟敢犯駕!敢在殿前喧嘩!”

犯駕?殿前?閆武義捂著被打痛的臉,尋思了半天,啊!皇上!他差點叫出聲來!可自己咋會見到皇上!俺是在北京城?!俺咋會來北京城?!

公公!哦!是個公公!

義和拳!

閆書勤在皇帝身后走了過去,鄙夷的望了他一眼。

閆書勤!咋閆書勤也在?!

怎么?他有些糊涂了。

他大著膽地多看了兩眼,可不!穿的是龍袍!不是皇上還能是誰!

到底哪個得了勢?!他們咋都成了皇帝身邊的人?咋都不認識自己了?

“大膽的畜生!還不跪下!”又是那副公鴨嗓子!

咋?咋只對俺呼來喝去?閆武義很不忿,可他兩條腿聽到呼喝便下意識往要彎。

可是見鬼!兩個膝蓋這會兒跟有兩根樹枝在里面撐住了似的,兩條腿就是彎不下去,急得他汗一下就出來了······

“俺!俺!”他兩只手死死地抓著誰的胳臂······“不,不······”

“撒手、撒手!俺骨頭都捏碎了!”這聲音他聽著真熟悉,是誰?是誰······

“欸!”還是那個聲音,同時覺得胳膊下面的嫩肉一陣同樣熟悉的疼。

閆武義猛地睜開眼。

油燈的微光下,綠枝氣吁吁的坐在一旁。

“俺咋了?”

“咋了!”綠枝擰了把面巾遞給他,“瞧恁這一頭汗!開城門的見恁睡在城門洞,叫也叫不起,是守門的把總老爺帶著幾個弟兄把恁抬回來的!”綠枝臉上帶著些嗔笑,一雙眼睛只在男人臉上,幫他把那一頭豆子汗拿面巾沾了。

“俺這腦袋!”閆武義道,“跟壓在大石頭下似的。”

她把面巾往一旁一放,一只手伸進男人后背,“脫了吧。都濕透了。”綠枝從柜里尋出身干爽衣褲,回來把男人托起來,幫他身上汗水浸濕的衣褲都褪了,“發身汗這就沒事了。恁把它換了,俺去讓申媽燒鍋水,恁泡個澡。”

“俺餓。有吃的嗎?”

綠枝看了看天色,“恁先把桌上的綠豆湯喝了。俺去弄。”

閆武義坐起身,他抱著腦袋團成了一團靠墻坐了會兒。

綠枝出去張羅去了,閆武義蹭下炕,把桌上湯碗里的綠豆湯舀了一口。他平日里是不愛喝這些甜不滋兒的東西的,今天卻覺得這清甜清甜的落進肚里后哪哪都覺著合適,竟喝了個精光。

不過也就剛喝完,一陣苦澀就把剛才那點甜滋味全淹殺了。

從柳林出來,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來的。洪用舟對他的態度和方式,讓他完全沒想到,既措手不及,又讓他羞憤,更招架不住。這種羞辱讓他無法釋懷卻無可奈何。他肚子里現在就像山腳下的水洼,無形又快速攢積出一汪苦水,也許是他自尊心還沒有完全被淹沒,才沒沖潰而出。

閆武義心里頭正翻江倒海的胡思亂想,門“吱”的一聲開了,“臨時做怕餓死了恁,”綠枝兩手端著個海碗,腳一勾把門帶關了,“再晚一腳去,俺就沒別的轍了。”她進屋把海灣往閆武義靠著的桌子上一放,把筷子給他擺好了,道:“四碗給恁湊成一碗,吃完了洗澡!”她自己在閆武義對面坐了下來順手拿了把扇子搖起來。

閆武義身體里的血陡然翻滾起來。

他貪戀這個女人,他喜歡那種在她身上傾盡了自己全部力量的感覺。

他顧不得餓,只想一把把眼前這個女人攬到懷里。

綠枝似乎先看透了他的心思,把蒲扇在桌邊輕輕叩了叩,嗔笑道:“吃飯!”

第一粒餛飩還沒完全落入閆武義的喉嚨,就把他的餓腸子全翻出來了。

他連著往嘴里扒拉了幾個,干脆把筷子往旁邊一扣,兩只手扶著那只大海碗的兩邊,把碗一傾,嘴巴往上一湊,從左邊到右邊,又從右邊往左邊,穿梭般往嘴里吸溜。

要不是還有點燙嘴,他準能喝大碗酒一般把碗舉起來往嘴里一倒。

綠枝愛看她男人這副動物般的吃相,似乎這副吃相也喚醒了她動物的欲望。

不過她畢竟不是全無自控力的牲口。

“昨晚上夏老爺來過。”眼見得男人吃的差不多了,綠枝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

“夏老夫子?他咋來了?”閆武義放下碗。

“他想來看看恁。看恁在發痧,回去了。”

“夏老夫子應該和洪大人在一起的,咋回來了?”

“他辭了差事。”綠枝把面巾遞給他,道:“說恁好些了再過來。”

“這么的,恁知道俺也丟了差事?”

“俺知不道恁老爺們的事。俺就那么傻,自己爺們遭了屈還一點瞧不出來!”綠枝一笑,站起身,“好了。兩肩不挑,不正好落個松快么?俺去拿澡盆。”

等申媽抱著睡熟的兒子出去了,閆武義剝光了身上的衣服,一腳伸進澡盆里,才沾著水,又趕緊縮了回去。

“大熱天放這么熱的水!”

“忍一下,過會兒就好了!”綠枝抽了張小凳,“快點!”

閆武義又把那只腳伸到水里,皺眉啅嘴的扭捏了半天才把另一只腳也踩了進去。

綠枝用面巾蘸著水往他身上抹,閆武義漸漸適應了水溫,身體也放松了,坐進了澡盆。

水溫很快讓他滿頭大汗,之前感覺壓在腦門上的那塊大石頭給挪走了。他整個人都輕快起來,也不再覺得水燙,頭靠在木盆的沿上,一身軟塌塌的。

閆武義覺得自己像張放久了的冷饃落進了熱湯里,一下子松軟了,他嘴唇翕動了一下。

綠枝把他的辮發散了,拿梳子把他的頭發梳過后篦了幾遍,拿了塊干爽的布把他的頭發包了起來,把布打了個結,“恁先泡著。俺再去燒些熱水來。一會兒好好給恁搓搓泥。”

閆武義閉著眼,沒說話。由著女人提著桶掀簾子去了。

閆武義的情緒好了很多。

他很享受現在的水溫,不再去想洪用舟和閆書勤。

他有當官的愿望。

在大清國,沒有誰不想捧朝廷的飯碗。

只要捧朝廷這只飯碗的,沒有不想這只碗更大些的。

但總的來說,閆武義官癮不是很大。

楊壽山活著的時候也是他活得最快活的時候。他沒為記功、升遷操過心、勞過神。第一回得個素金頂子還挺興奮,把它當回事,睡半路還要睜開眼瞧它兩眼。時間長了大家都知道,那不過是朝廷拿來哄他們拼性命的把戲。得不到實缺什么用也沒有。那身衣服如今連鄉下親戚都哄不了,更不用說官場。沒人會把只有虛銜的武官放在眼里。除了望正朔、公見要求穿戴,他那頂水晶頂子的帽子就一直躺在帽匣子里。

“武人賤如狗。”閆武義這回算是親身體會到了。

他想起剛給東昌府當差時洪用舟畫的餅,自己后來雖沒全當真,總還抱著些希望。不然何至受這樣的羞辱!

他腦子里東一下西一下,像腳尖在隨意盤玩腳下的石子兒。

水溫的突然增高讓他醒過神來。

綠枝挽著袖子,正拿著葫蘆瓢把熱水添進澡盆里。

“咋,恁見過皇上了?”綠枝給澡盆里添了兩瓢水,從水里撈起巾子擰干了,拍了拍男人的后肩,“坐起來!”

“啥?皇上?”閆武義一愣,自己又好像有那么點印象,“俺說夢話了?”

“還以為封爺了個提督做呢!俺也能沾沾光!”綠枝“噗哧”一笑,道:“卻是夢話!”

“都望五的人了,”閆武義其實有些尷尬,不過他在綠枝面前一直都還坦然。和這個女人生活在一起之前,他對“家”是沒啥感受,更談不上眷念。這些年下來,只要不在家,他都會情不自禁的記掛、擔心,直到見到人了,他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他帶著些自嘲的笑說道:“才明白自己不是當官的料。之前俺一直以為在洪用舟跟前說話還能有幾分響,能有幾分薄面,嘿嘿,嘿嘿嘿,這下想起來,真是不知自己的斤兩。”他頭一低,用手掌在水面擊打了一下,“唉!以俺這糊涂腦子,興許沒當上官也是個福份吧。”

“到底啥事兒被辭了差事?”

“老夏沒跟恁說?”

“他啥也沒說。”

閆武義把放了一撥拳民和戰場見閆書勤的事大致告訴了女人。

綠枝把手裹在巾子里用勁在他脊背上上下地搓,把閆武義背上的垢搓成個黑色的泥條笑著伸到閆武義眼前:“老天!爺這話說出來才不糊涂。這話說的通透。俺雖然也不喜歡那些練拳鬧事的,可到底是千多條人命!依俺看,爺這是積了陰德。恁是個白就是白,黑就是黑的人,如何去那泥巴里打得滾!恁想得明白,那口飯要吃的這般憋屈,不吃也罷!”

閆武義從巾子上捏起泥條湊近看了看,又湊到鼻子跟前嗅了嗅,嘿嘿一笑,把泥垢扔在了澡盆里,捉住了女人的手親了親,道:“怕是豬都干凈些!”說著話就把女人往自己身上拽。

“別亂動!”綠枝一只手死死撐住了男人的后背,“俺不在豬滾過的泥水里跟豬打滾!”

閆武義身子一讓,猛一用力,女人那里經得住他這一拽,半個身子直接就跌進了澡盆。

“恁!門······討厭······”

她話沒說全,嘴巴已經被堵上了,身子也軟了,人整個兒落進了盆里。

“恁看!弄了一地的水!”水都快徹底涼了,女人從澡盆里爬出來,邊挽發邊埋怨,“門都沒關,申媽撞見咋辦!”

“怕啥!”閆武義一臉滿足后的傻笑,“老娘們兒了,啥沒見過!”

閆武義離開的第二天,天還沒亮,一大早洪用舟就帶著柳林的王團長和他的柳林勇丁與蔡老大的東昌府勇丁匯合了。

“趁涼快,”洪用舟坐在專門給他預備的太師椅上,對蔡老大和王秉忠吩咐道:“就開始吧!本府只提醒二位一句,除惡務盡。不得放走一個!”

蔡老大和王秉忠領命去了。

霎時間柳林勇的螺號聲和東昌勇的洋哨聲漫天價響成一片,鳥兒迷迷瞪瞪的被嚇得從藏身的田里、草叢里、樹上亂竄了出來。

對面十八魁的地方很快就亮起許多的火把,遠遠的看,閃閃耀耀的,就像日出前不甘心退場的星星。

東昌勇們在蔡老大的吆喝下走在前面。

后面是手持刀矛的柳林勇。

蔡老大和王秉忠都想著在知府大人眼前顯些本事。

他倆各自騎著馬,手里揮著腰刀,在展開了的隊伍前后來來回回的吆喝、斥罵。驅趕著勇丁們前進。

東昌勇今天早上的興頭明顯不如頭天。

蔡老大把殺死的十八魁那個小崽子身上的信交到洪用舟手里,害得閆武義丟了差使的事昨晚就在營里傳開了。

這批東昌勇都是幾年來閆武義一個一個挑出來的。要不是身后洪用舟在看著,還有柳林勇拿著刀矛跟著,今天蔡老大能不能指揮得動他們都還是個問題。

蔡老大耳朵不聾,也聽得到些議論。不過他不是山東人,聽不大明白這些土話。即便他全聽得明白,他現在也全不在乎。

他今天只要做一件事——讓坐在那里的洪大人看到蔡某人既愿效犬馬之勞,也是能夠為大人效犬馬之勞的。

“怎么!腳讓早飯的湯泡軟了?”他盤著馬,掏出原本是閆武義佩戴的那把轉輪手槍往天上打了一槍,“老子可把話說在頭里,今天哪個狗娘養的要是不賣力,給老子整活、上眼藥,老子認得他,手里的家伙可不認得他!大人說了,除惡務盡!打贏了喝酒吃肉,大人的賞賜老子一個子也不扣你們的!都給老子放聰明點!”

“肏他的娘!”等蔡老大的馬過去,一個勇丁輕聲往地上啐了口痰,“老子手里的家伙也不認得恁!”

“等下老子先給他雜種一槍!”

“別說了,他過來了!”

勇丁們趕緊閉了嘴,端著槍往前走。

“還要往前走多遠?”一個勇丁道,“娘的,俺可沒殺過人!”“昨天你不殺得挺來勁的嗎?沒殺過人!狗日的!”

“俺是說用刀!”那人漲紅了臉,“恁哪個面對面殺過人?”

“廢什么話!”蔡老大不知啥時候到了這幾個勇丁的身后,用鞭子在他們頭頂打了個響鞭,“快走!見上面你們就知道怎么做了!”

離十八魁的人大概還有個三四十米,蔡老大的哨子吹了個長聲,東昌勇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讓那些從未刀槍相對,肉搏過的東昌勇松了口氣,停下了腳。兩翼的柳林團也跟著停了下來。

沒一會兒,蔡老大的哨子又急吹了兩聲。

“肏他的娘!”勇丁們罵道,可也只好端著槍繼續往前走。

天還只是透著點亮的深藍色,對面十八魁的人影眼見得就全乎了,勇丁們心里一陣陣的打鼓。

突然,十八魁的人把手里的松明火把一下子全朝勇丁們扔過來,幾個早就憋不住勁要跑的東昌勇見著那些流星般的火把帶著淡煙還在天上飛的時候,以為十八魁的人會跟著擲出的火把沖上來,轉身就跑,馬上就被蔡老大的轉輪槍放到一個,另兩個被后面王秉忠親率的大刀隊直接砍死了。

這就把東昌勇和兩側柳林團的團勇震住了,那聲槍響后隊伍里一點聲都沒有了,那短暫、極安靜的一瞬連蛐蛐兒的鳴叫都顯出一種疑惑的猶豫。

“沖!”蔡老大下了馬,把馬順手拴在一棵小樹上,哨子在他嘴里吹了兩個急聲,“都給老子上!”

他自己提著腰刀,揮喝勇丁們往前沖。

奇怪的是,十八魁的那些拳民不但沒跟著火把沖上來跟勇丁們近身拼命,反而在擲出火把后翻過矮墻,躲到了墻的那一邊。

勇丁們在短暫的猶豫之后,隊伍里突然有人發狂般歇斯底里喊了聲“啊!”隨著這聲喊,有幾個勇丁先沖出了陣,其余的一看,也跟著沖了。

蔡老大和王秉忠提著刀跟了上去。

蔡老大叫了些勇丁撿起地上的還未熄滅的火把,把這些火把又投到樹枝、門板搭起的路障上。顯然閆書勤和十八魁的人事先沒有預料到這樣的情況,這么多火落在路障上,很快就引著了里面的干枝,火焰一下就竄上了天。

墻外邊的東昌勇趁大家注意力都被沖天的火光吸引的時候,挨到墻邊便往里面放槍。馬上就有人倒了下去,剛才還在看火的那些人一下回過神來,見勇丁們已經靠墻了,柳林團的人聚在路障前用能到手的一切在扒拉火堆,眼看著就能沖進來。

那些人在戰斗前僅有的斗志迅速湮滅了,人們像失了領頭的牲口,亂竄起來。

過火被燒透了的樹枝被扒開,柳林團的刀矛手也不管地上那些散落的,還在燃燒的物事,一擁而入,逢人就砍,是人就刺。

十八魁原先的陣地馬上就淹沒在最惡毒的咒罵,喊殺和慘叫攪成一團的渾湯里。

對手算不上對手。

勇丁們嘗到壓倒性帶來的甜頭后,起先的畏懼早就被嗜血的快感替代。但他們并沒殺到忘了計較利害——東昌勇和柳林團在這方面都是“柿子撿軟的捏”的忠實信徒——先盡那些手里家伙什不咋樣的拳民殺了一通,邊抹汗邊看著腰刀、號褂上變得粘稠發烏的血漬,個個都覺著自己是為朝廷出了大力的英雄。

太陽的囫圇臉開始變白時,這場戰斗,不如說是屠殺,接近了尾聲。

洪用舟見局勢完全在握,在方巡捕等一眾簇擁下,坐著轎把自己的位置一直挪到了東昌勇和柳林團的屁股后面。

等方巡捕和下人們給他放好椅子,張好羅傘,他把自己的瘦屁股落到椅子上,蔡老大一身跟剛從水里拎出來一般一路擦汗一路跑過來,露出一臉討功的喜慶向洪用舟報告,十八魁僅僅剩下閆書勤和他的幾個弟兄被圍在里面,其余的拳匪已差不多肅清。

“何謂差不多肅清?”洪用舟一捋須子,望向蔡老大的眼光里帶著一縷明顯的峻意。

蔡老大被那眼光逼得不自禁一低頭,道:“標下還未來得及計數,不過標下可以保證,所圍拳匪或擒或斬,絕無漏網。”

“嗯。”洪用舟這才既緩又微的點了點頭,那樣子仿佛是他被迫極其勉強的接受了一個不稱心的結果,“閆書勤呢?”

“標下把他和他的幾個弟兄圍定在關帝廟了。就是給他們全都插上翅膀,今天也休想飛出去!”蔡老大賣乖道:“生死全憑大人號令。”

“關帝廟,嗯,好,好!以廟始,以廟終。有意思!”洪用舟臉上這才露出些笑容,道:“蔡幫辦才堪器使。今天自然要記你首功。不過,你記住,這些首惡本大人全要活的!”

洪用舟的笑臉和一句“才堪器使”讓一直在偷摸著揣測洪用舟言辭、臉色的蔡老大心里得到了巨大的滿足。

“嗻,嗻。標下明白。”莫說洪大人要幾個活人,他蔡老大現在一句“誓死效忠”都到了嘴巴邊上了,只是他蔡老大也知道,這個馬屁還不是時候罷了。

“哥,”兆華從廟外頭跑進來,“東昌勇的一個當官的要見您。”

“這個姓閆的!”閆書勤怒道,“如今見面還有啥意思!”

“不是那個姓閆的,是另一個。”

“哦?!”閆書勤跳下凳子,道:“俺去看看!”

“哥!還去看個啥!小心人暗算恁!”兆風站起身。

“都這個份上了,”閆書勤嗤的一笑,“老子還會怕人暗算!恁都在這里等著!”

閆書勤提著他的環耳大刀就出了廟門。

離廟門十來步遠站著一名軍官。

閆書勤朝他走了過去。

“來的是什么人?”蔡老大喝道。

“恁想見誰?”閆書勤拄著刀,目光在蔡老大身上掃了一眼。

“你就是閆書勤?”蔡老大明白自己的詐唬沒嚇到人。

“有啥話恁說。”

“我們大人有好生之德······”

“昨天那位姓閆的長官呢?”閆書勤跟洪用舟打交道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根本不等蔡老大那套順口溜說整個了便打斷了他。

一個剛贏得了勝利,眼下正主宰對手生殺的角色,這般不恭讓蔡老大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那顆在洪用舟跟前千柔百媚的自尊心在這一刻卻脆弱得成了個摔地上的瓦罐,他的手緊緊摁在刀把上,臉上有些惱羞成怒。

“那是你該問的嗎?”他似乎用盡了全力才忍受了一個隨時都在打算讓自己更有面子的人面子受到傷害時不可言狀的尷尬的苦痛,“痛快點說吧,我們大人打算給你留條活命······”

“啥?”閆書勤挑釁的盯著蔡老大。

“只要你去大人跟前請罪······”

“哈哈,哈哈哈哈······”

“洪用舟這狗官好瞧不起人!”閆書勤又是一陣狂笑,“讓恁這么個東西來誆俺!”

“你作死!”蔡老大手摸到腰間的轉輪槍槍柄上。

“恁敢嗎?”

“老子!”

閆書勤目光輕蔑的瞅著他,蔡老大終究沒把話說下去。他明白,自己的卵子捏在了眼前這個粗漢子手上。他只要愿意,自己就只有叫疼的份。

“恁回吧。”閆書勤轉過身,眼角瞥了下蔡老大,“叫恁大人別做夢了。”

廟門在閆書勤進去后重新合上了。

蔡家老大仿佛連點還手余地都沒有的被人連打帶踹了一頓,閆書勤對他蔑視的現實和沒辦好差在洪大人那里可能遇冷的揣測折磨著他。他看著廟門合上,終究沒敢拔出槍給閆書勤背后來上一槍,解決這個王八蛋。

“啪!”

蔡老大臉上感覺被冰冷的什么東西砸著了。他下意識的一摸,是滴水。

他往天上一看,可不!不知什么時候變了天,天上烏沉沉的,四下里卻顯出一種奇怪的白亮。

又一大滴雨砸在他臉上。

娘的屄!竟然下雨了!

旱了這么久,竟然在最該旱的時候下雨了!

他看見洪用舟的轎子在羅傘的掩映和扈從的簇擁下眼瞧著就到了。

蔡老大顧不得別的,趕緊單腿跪下迎接。

“怎么?”洪用舟下了轎,他也看了下天色,“不肯好了嗎?”

“······是!”蔡老大對自己的能力范圍沒有理解力,尤其在面對上官的時候。他回答這個“是”的時候,已經做好了多磕頭,多自責的準備。盡管他并不清楚自己錯在哪里。

“那就算了。”洪用舟淡淡的說了句。

“大人?”

“我說那就算了。”

“大人意思是······”蔡老大抬起頭,仰望著洪用舟,他見洪用舟直看著那座關帝廟,忙道:“標下這就開始!”

他活了過來。

剛才那一陣,不過是魚兒誤跳上了岸,如今幾番蹦跶又落到了水里!

蔡老大掏出哨子又“嗶嗶”的吹起來。

破舊的關帝廟那里經得住那么多人的沖擊!幾乎在勇丁們到達時就順從的投了降。

廟里面很安靜。

殿門虛掩著。

完全出乎沖進去的勇丁和蔡老大的意料。

雨點落得密集起來。

被雨點打起的塵土里散發出一股血腥味,不過這刺激不到剛殺得天昏地黑的勇丁。

蔡老大心里一涼,生怕閆書勤們在這里有暗道,那自己就算是徹底完蛋了。

他怒喝著,要勇丁們沖進殿里,棵勇丁們不吃他那一套,只小心的往殿門前靠,

終于,一個勇丁一腳踹在了門上,那扇門被踹得往里一倒,幾個勇丁跟著就跳了進去。

“啊!”

殿里傳出來一聲叫喚,嚇得殿外的人把槍又端起來。

“蔡爺!”

蔡老大聽見是自己人叫他,拎著槍跨上殿前的踏跺,在門外探了下頭,跨了進去。

“閆書勤在哪?”他踢了踢腳下的尸體,用刀尖將旁邊一具撲著的尸體翻過來瞧了眼,“都抬外面去!”

勇丁們把殿里的尸體都抬到了外面,洪用舟也進了廟。

雨連半個時辰都沒下夠就收住了。

太陽重新現了身,白辣辣的比先前更烤人。

洪用舟掏出條帕子掩了口鼻踱到那十幾具尸體跟前,每具都看了眼。

“大人,這個就是閆書勤。”蔡老大跟在他身后,從一個受傷勇丁手里拿過根枝條,在一具尸體上捅了捅。

洪用舟一臉憎色的點了點頭。

那具尸體的上身跟被血糊了一般,脖頸上有一道烏紫色,很深的傷口。沒有流干凈的血還在從這個傷口往外滲。他的眼睛沒全閉上,無所謂的望著它眼前的一切。

蒼蠅、洪用舟、蔡老大、勇丁們,他曾經見過和沒見過的,打過交道和沒打過交道的,現在在那雙變得空洞,失去神采的眼睛里都完全一樣。

離關帝廟幾十步遠一個獨眼道人像狗一樣趴在一叢蘆葦里,他那只好眼看著廟里的尸體被一具具抬出來,這個場景肯定刺激到了他的神經,即便離著這么遠,他仍然大氣都不敢出,也沒意識到自己的淚水、鼻涕和口水在稀疏的胡髭上混到了一起。

他緊緊揪著一把蘆葦,那把蘆葦在他手里折斷時發出的細響把他嚇了一跳。

魏瞎子沒再看,重新貓進了蘆葦叢深處,在日頭下煎熬著,等待黑夜的降臨······

全書完
主站蜘蛛池模板: 义乌市| 广南县| 宝兴县| 黄龙县| 天峻县| 溆浦县| 巴里| 安陆市| 禄丰县| 德庆县| 巴彦淖尔市| 中阳县| 大埔县| 温宿县| 五河县| 凤翔县| 固安县| 佛冈县| 皮山县| 丰县| 兴山县| 名山县| 澄城县| 乌恰县| 库尔勒市| 鲜城| 宝应县| 英德市| 富宁县| 宜宾市| 大渡口区| 延川县| 西充县| 资中县| 民勤县| 福贡县| 大埔区| 新竹县| 阿克苏市| 南木林县| 昌图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