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平平仄仄的時光里
- 史支焱
- 4231字
- 2024-05-27 10:23:53
序三 寫作的意義
支焱用幾近兩年的時間凝成的作品《在平平仄仄的時光里》行將面世,發(fā)微信來催要我的序文。說是“等你的序,虛位以待”—同時發(fā)來的截圖顯示,初編目錄上確實赫然預留著位置。
大約是一年前吧,新冠疫情防控最吃緊的關(guān)頭,他在我們?nèi)A東師大中文系93級研究生班微信群里發(fā)布他的隨筆作品時,曾于我等一片“叫好”聲中命大勇和我“要各寫一篇序”。我當即漫應之曰“那是必須的”。當時之所以爽利地答應,是以為他“也只是講講”而已,不會真的持續(xù)寫下去,真的能把書出出來……誰知道他竟是才思泉涌,洋洋灑灑,一篇接一篇地一路寫下來,善作善成,令我有些騎虎難下、悔不當初了。私下里想,給支焱的大作作序,我委實是德不配位,又因為沒能及時交卷而誠惶誠恐。于是,只得立馬打開電腦,點燃一支煙,猛吸一口,隨即開始胡亂地噼里啪啦地把鍵盤敲擊起來……
支焱和我,可說是特別有緣且投緣,我想這大概也是他居然命我寫序的緣由吧。而我這里胡亂寫下的雜碎和點滴,也就因此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未必是交淺而言深”了。孟子曰:“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希望能對于讀者諸君知人論世,有所助益。
首先,我們都是安徽人。更有甚者,他是安慶望江縣人,而我的祖籍是安慶桐城,又曾于初中畢業(yè)后在安慶衛(wèi)校讀過三年中專。他的口音里一些安慶方言的殘留—他在考取華東師大中文系研究生之前,曾在徐州一所礦上的中學任教數(shù)年,而教師職業(yè)對于普通話是有嚴格要求的,他的普通話還算比較標準,至少是比我好,所以我說是“殘留”,曾驚到我,勾起我對于那座沿江城市的朦朧記憶和對于那段青蔥歲月的綿綿懷想。
其次,我和他是班上最早相識的。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來復試時所入住的師大中山北路大門對面的地下室招待所里,當時同住在那兒的還有梁展。其時,我因為是自學考試且以“同等學力”報考的,復試時除了面試外,須另行加試“語言”和“文學”兩門課程的筆試。對于我來說,畢竟已經(jīng)工作了11年,有了一點人生閱歷,因而來的當天晚上就去找尋和探問了92級學長關(guān)于復試的情況。盡管得到了十分肯定的回答,說是“等額復試”“能來復試就沒問題了”,仍然想著自己好不容易進了復試,生怕因加試成績不好而遭棄,并為之而忐忑不安。因而不僅提前2天來到上海,而且來時就背了一大包書。那幾天是足不出戶地躲在那間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作一番臨時抱佛腳的埋頭苦讀、死記硬背的功夫。支焱則不然,他是徐州師范學院本科畢業(yè),無須加試,故而輕松瀟灑,記得他是帶著金庸先生的幾本武打小說來參加面試的……
復次,93年夏剛?cè)雽W報到?jīng)]幾天,支焱的導師陶型傳所在的雜志社從山東煙臺采買了一卡車蘋果。他叫了三個同學幫忙卸貨,其中就有我。滿滿一車蘋果,一箱一箱地卸下,再搬運至附近一間空屋子里堆摞好,時間緊任務(wù)重,勞動強度還是蠻大的。還好我曾有多年干農(nóng)活的底子,但也累得夠嗆。后來陶老師送給了我們每個人一箱蘋果以為犒賞……煙臺蘋果的確是又甜又脆,口感極佳,我后來再也沒有吃到那么脆甜的蘋果!直至今日,仍時常咕噥說現(xiàn)在的蘋果味道沒有煙臺蘋果好。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我倆有很多共同的癖好,或曰“惡習”—雖明代張岱《祁止祥癖》曰:“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我還是要坦承諸如吸煙和熬夜下棋之類是惡習。支焱同我一樣,也是煙民,也喜歡下象棋—都是臭棋簍子。我倆時常一邊接火遞煙燒,一邊一盤接一盤的在楚河漢界畔廝殺鏖戰(zhàn)。實事求是地說,他的棋比我還要臭—“不服來撕”。只是自打畢業(yè)后,我們就不曾再一起下過一盤……也曾一起做一些事情。比如,連續(xù)兩年的暑假,支焱和我都留在學校里,參加高考語文閱卷工作。一整天高強度的卷子批改下來,人整個的給累趴了。我們一起坐在文史樓前的草坪上,彼此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只是久久地凝望頭頂?shù)奶炜蘸瓦b遠的天邊那一縷夕陽西下,“蒼山如海,殘陽如血”,直到天色變暗,夜色朦朧,才晃晃悠悠地飄回研究生宿舍……又比如,因為我倆都工作過幾年,略顯得“老成持重”,因而被系里聘為92級本科生的兼職輔導員,他帶1班,我?guī)?班。再如,我和他是同一批在華師中文系入黨的—王春和大勇是我倆的入黨介紹人。
1996年夏我們畢業(yè),都留在了上海。他去了上海有線電視臺,我去了魯迅紀念館。事實上,我們那一屆二十七八個人,除了三四個離開上海去到外地,其他人都選擇留在了上海,這當然要歸因于浦東大開發(fā)和上海經(jīng)濟社會大發(fā)展的大環(huán)境。
我在接近不惑之年時曾發(fā)感慨說,四十歲以前,對于“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認識較深認同較多,以為能從那個偏僻山村的精神病院考到大上海并留在上海,是自己努力奮斗、自強不息的結(jié)果。而在四十歲以后,則對于“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認識較深認同較多—倘若不是浦東大開發(fā)和上海經(jīng)濟社會大發(fā)展的大環(huán)境,怎么可能有我們那一個班的人幾乎都留在上海,而且我的妻兒戶口也遷移到上海,妻子還解決了工作調(diào)動呢。而所謂“厚德載物”,就是儒家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也即是回報和反哺社會。我在做了11年的魯迅研究后,去了一所大學做教書匠。一有機會,我就把這樣的人生感悟和思想認識,與學子們分享。立德樹人不敢言,努力做一名好老師則初心不改。
支焱則開始了他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而且貌似越做越大。先是被派往英倫留學,回來后即被委以重任,成為電視新媒體公司的副總,人稱“史總”。一路篳路藍縷,充分展示了他的實力和才干,令我等有些刮目相看。這年頭,尤其是我老家安徽那兒,人際之間,見面都稱“總”。酒席飯桌上,“張總”“李總”“王總”,口口聲聲不絕于耳,我知道那是江湖做派,當不得真的,但支焱卻是貨真價實、實至名歸的老總。在這期間,他又娶妻生女,算是立業(yè)又成家了。
一上來,就拉拉雜雜談了這么多跟所序的書無關(guān)的內(nèi)容。好在當初跟大勇有約定在先,由他著重從學術(shù)學理的專業(yè)角度衡文論藝,引經(jīng)據(jù)典。而我則不妨可著性子信馬由韁地跑野馬,興之所至地扯冬瓜拉瓠子,瞎三話四。接下來,我就“言歸正傳”,略談幾句跟本文的題目和本文集有關(guān)的話題。
我懸想,如果不是疫情,或許也就沒有支焱的寫作和讀者諸君眼前手上的這本書。一個企業(yè)的老總,干實業(yè)的,整天飛來飛去滿世界跑,如何得空寫作呢?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但2020年春節(jié)前后的疫情,使整個社會生活都摁下了暫停鍵。也正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氛圍中,忽然有一天,支焱在群里發(fā)作品了,而且也是如魯迅先生談創(chuàng)作一樣—“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幾乎是每周一篇。再后來,每到周末,早早就見到群里他發(fā)的“美篇”。于是大家紛紛點贊,夸獎,評論……熱鬧非凡,仿佛過節(jié)一般。也恰是這樣的因緣際會,這樣的語境—context(上下文)中,支焱寫作的意義,得到了凸現(xiàn)和彰顯。
我們久已疏隔和遠離了文學,也更久地疏隔和遠離了寫作。當然,這里指的是嚴肅寫作,或曰純文學寫作。在這個打點行裝多于整理心情,娛樂搞笑勝過閱讀思考的高競爭、快節(jié)奏的時代,人們甚至早已不復能領(lǐng)略和想象《紅樓夢》中寶黛共讀《西廂記》,黛玉“越看越愛,不頓飯時,已看了好幾出了。但覺詞句警人,余香滿口。一面看了,只管出神……”那樣的純粹基于文字閱讀的心馳神往和沉酣迷醉—借用魯迅的話說就是—“思之令人神往”,而是寧愿被各種圖像和場景,以及VR、AR所包圍與裹挾。如支焱的寫作,不啻是一種感召與喚醒,抗拒與拯救,滋養(yǎng)與潤澤。它使我們又重新想起自己曾經(jīng)是華東師大中文系畢業(yè)的學生,想起麗娃河、夏雨島,想起文學的詩意、浪漫與美……此刻,我不由得想起我衛(wèi)校時一位同學黎明兄曾經(jīng)寫過的一首詩:
我是一汪被青菼和敗萍覆住的水凼
期盼天藍和云白撲入我的懷里
企望彩霞撫摩我冰涼的面額
但這一切,只是觖望而已
我的心在沉沉的枯寂中死去
……
忽然有一天,
一股清泉漫過壩來
我欣喜的激動了
心的潮水,鼓足勁
向埂上涌去
那還是20世紀80年代,很文藝的時代—傳說已然遙遠,且正被納入新的背叛與遺忘。而支焱的寫作,就是這樣的“漫過壩來”的“一股清泉”,甘甜芬芳,沁人心脾。
網(wǎng)上有段子說,過去人形容人多,用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人聲鼎沸、車如流水馬似游龍,而現(xiàn)在人只會一句“哎呀媽,全是人……除了人還是人”。這可看作是“沒文化”的典型表征。泛泛而言,似乎兩類表達差別不大無傷大雅。其實不然。這種“沒文化”的因,是會結(jié)出“真可怕”的果來的。比如,傳統(tǒng)文化的流失與消亡、禮儀的缺失、人際關(guān)系的緊張、道德的失范,等等。舉個例子說說“沒文化,真可怕”在傳統(tǒng)文化流失與消亡方面的情形吧。記得黨的十八大之后,李克強同志在初擔任總理的那屆人大會議閉幕后答記者問時說:“在我個人的經(jīng)歷,在讀書、做事、文化熏陶當中,悟出一個道理,就是行大道、民為本、利天下。”某電視臺在直播上字幕時,出現(xiàn)了錯誤,將“利天下”寫成了“立天下”—想當然地以為是“頂天立地”、站立行走于天地之間的“立”。這恐怕正是由于不熟悉孟子稱頌墨子“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這一典故的緣故。
總的來說,如支焱般的寫作,是對于泛娛樂化乃至“比頑童”現(xiàn)象的拒斥與抗爭,是對于斯文儒雅詩意爛漫的堅執(zhí)與固守,是對于文化沙漠化、精神荒蕪化和心靈干涸化的植綠、滋養(yǎng)與潤澤。譬如,單是他那篇《不逐春風上下狂》里對那個“逐風少年”的描寫,就感發(fā)了我無盡的想象—“于是,35年前,我好不容易借到了一輛除了鈴鐺不響其他什么都響的自行車,來回騎行了8個小時,去還了她許下的那個可能或正在改變我一生命運的祈愿。”這些年來,我不無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想象力急劇地衰減,隨風而逝近乎無影無蹤了。但作者筆下少年時期的自我,還是讓我心驚,渾身“若受電然”:他的身體還顯得消瘦孱弱,對于4個小時車程外的小孤山幾乎一無所知,對于路途上可能遇到和必須面對的危險,也一無所知,更是絲毫不在意,只憑著一個善良樸素而美好的心愿、一點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與一腔稚嫩的豪情,艱難地、努力地然而又是急速地騎行,無所畏懼地向未知世界進發(fā)、闖蕩……這可視為作者從望江的一個小村莊一路走來至于今日的縮影,一個隱喻。當然,我也從這個追風少年身上依稀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模糊的影子。我以為,于讀者亦然。
由于想象力的獲取與擁有,生命因而堅實厚重、充實腴潤,又輕倩靈動、跋扈飛揚。
至于支焱的文章本身,則更是濃濃的書卷氣撲面而來,詩詞名家名句可謂信手拈來,又恰到好處。而文章的氣勢與風格,更是如天風海雨,來何洶涌,甚得莊子“汪洋恣肆,縱橫捭闔”之神韻。關(guān)于這些,我實不敢置喙,還是交由大勇等諸君去闡發(fā)論析吧。
拉雜瑣細,是為序。
2021年11月于滬上摩云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