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何處系鄉心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清代詞人納蘭性德追隨康熙大帝出關東巡,途經山海關,以萬千愁緒凝成了這首著名的《長相思》,讀來頓生“日暮鄉關何處是”的喟嘆。我是在陪妻子、女兒北上消暑時,感念著納蘭性德夢里鄉心系故園的濃濃相思而來到“天下第一關”的。不曾想,顫動心靈的,不是《長相思》的思鄉情切,也不是關山重重驚海闊的壯美圖畫,而是戰場的鼓角錚鳴、闖關的風雨如晦。
山海關,古稱榆關或渝關,隋朝初年,即擁關而立。唐太宗御駕親征高句麗,也自渝關“歸去來兮”。建成現在我們看到的這樣的山一重、關一重的模樣,始自明朝洪武年間,歷經兩百余年終成。因為北倚燕山,南襟渤海,故得山海關名;又因為雄踞要塞,關山重重,乃得“天下第一關”的美譽。敢言“天下第一”者,既要勇氣,也要底氣,既要有形,更要有勢,山海關確乎是二者兼具的。到了山海關,你才知道,“天下第一關”并非浪得虛名。
山呼海嘯般的波詭云譎,化作歲月的殷紅底色,鐫刻于年輪的褶皺里,我是登上山海關隘,才感受到“城頭變幻大王旗”的風云際會的。立于古炮臺邊,看“旌旗”招展迎風獵,偶見鷗鷺驚起,牽動滿灘飛煙,我仿佛回到了那個狼煙四起的古戰場,多少悲歌唱慷慨!
在大明王朝最后的風雨飄搖里,袁崇煥這個官至兵部尚書的“凄凄慘慘戚戚”,是我們不得不說的鎮邊故事。其時,后金皇太極對關內虎視眈眈,袁崇煥親臨山海關一線巡邊督戰,因為皇太極曾在寧錦戰場上敗給過袁崇煥,故而繞過其鎮守的山海關防線,突破長城,攻陷遵化,直逼京城。得聞此訊,袁崇煥是“士不傳餐、馬不再秣”地馳援北京,并身先士卒地迎戰強敵。京城之危即將化解之際,崇禎皇帝中了皇太極的“反間之計”,以“議餉”之名將袁崇煥騙召進京,下獄之后不到一年即以“剮殺”之酷刑“車裂”了袁崇煥。朱由檢因為誤殺了袁崇煥這個忠勇之將,當是自毀了長城,十數年后奄奄一息的大明帝國即被李自成的農民軍沖得土崩瓦解,朱由檢也只得在煤山上自縊身亡了。
讓明朝走向末路的大順政權,比崇禎皇帝還更加短命。而給李自成致命一擊的,就是當年鎮守山海關的明朝大將吳三桂。“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清初詩人吳梅村在《圓圓曲》里僅用兩句詩就把這個夾雜著香艷與血腥的故事描寫得十分傳神,也為后來的文人騷客們所津津樂道。據傳,陳圓圓為“秦淮八艷”之一,并有“前朝金陵倡家女”之說。由于色藝超群,始由吳三桂據為小妾,后被李自成部屬在攻陷京城后占有,于是才有了吳三桂的“沖冠一怒”,并給大順政權帶來了毀滅性打擊,也幫助八旗子弟長驅關內,為清廷的入關算是立下了不可磨滅的“汗馬功勞”。當然,吳三桂也并未洗心革面歸順大清,他在擊敗李自成后帶著陳圓圓來到了蜀地,后自立為云南王。到1681年,在吳三桂死后三年,康熙大帝才平定云南,而這,正是他為什么出關東巡的真正原因,“家祭無忘告乃翁”也。歷史的千姿百態,有時候就是經由這樣的“巧奪天工”而“功成名就”的。
清廷甫立,關內關外雖稱不上“一家親”,但山海關自然也不再是戰爭要塞了。當然,山海關依然“沒有閑著”,它見證了一代又一代清朝子民們百折不撓的“闖關路”“出關夢”。雖不見“天路”的奇險,但“風雨如磐暗故園”的悲歌慷慨依然延續著。起因是清兵入關后,為了保護“龍興之地”,清廷采取了“招民授官、永著停止”的“封禁”政策,禁止漢人出關墾殖,時有兩百余年。到十九世紀中葉,黃河災患頻頻,山東、河北“流民”洶涌,扶老攜幼“闖關東”,開疆拓土“謀良田”,掙得“一畝三分地”,就成為他們“活下去”的樸素夢想。走山海關的“正道”出關是有嚴格管控的,所以,活不下去的“流民”們要么翻山越嶺,要么漂洋過海,躲官避匪,忍饑挨餓,歷盡“九九八十一難”,最終倘能到達他們心中的“桃花源”,莫不是“上天的垂憐”了。“出關”不是道家“出世”的“逍遙游”,而是儒家“入世”的“長歌行”。一路的悲傷,滿眼的離愁,是亂世子民遷徙求生的精神寫照。
夢里鄉關何處?長亭外,古道邊……安心處,就是家吧,莫道“故園無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