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臉上的傷有何不妥嗎,不然惠姨為何一再細瞧?”
出了夜里那一遭,惠姨一大早問她取了藥方,幫著眾人抓藥,陸遐醒來,藥已經煎上了。
本來煎藥罷了,斷沒有奇怪之處,只是…察覺灶臺后的眸光不自覺停在自個兒身上,這會兒連燒好的水又舀回水缸,惠姨瞧著自己頻頻走神,像要瞧出別的什么來,陸遐忍不住開口相詢。
她開口道破,惠娘回神不好意思地放下水瓢,擺手示意無事,過了一會兒眼神悄然落在煎藥的姑娘身上。
真是奇怪,惠姨今日為何如此反常?
有心細問緣由,可看時辰差不多了,該倒出藥湯,萬一熬干了可就白費一大早的心血,陸遐撇開無關心緒正欲起身,斜地里一雙大掌先她一步取過布巾,來人溫聲道,“仔細燙手,還是我來吧。”
沈應要動手,陸遐自然不會阻攔,樂得在旁等著,男子長腿蹲踞,大掌又快又穩,墨黑的藥汁倒了滿滿一大碗遞在面前,陸遐忽然覺得由著他實在不是好主意。
…在靜月庵,這人就知道她不愛喝藥,眼下定是故意。
“你且放著,我晚些再喝…”
慢吞吞移開視線,淡靜的姑娘難得推拒,也不來接,她臉上明晃晃寫著心虛兩字,口中的晚些再喝不知要拖到猴年馬月,看把她給怕的,沈應忍住嘴角勾起的笑弧,瓷碗順手擱在面前桌案上,一本正經地開口,“良藥苦口,趁熱藥效最好,還是你…怕苦?”
怕苦…怕苦怎么了?!
她像被踩著了尾巴一般,“胡說!誰怕了…我才不怕…”
黑乎乎的藥汁實在難以入口,陸遐咽喉處咽了咽,未沾唇已然覺得舌根發苦,嘴上怎么也不認,有心與他爭辯,有人近前,她只得暫且忍耐,撇頭輕聲道,“…沈將軍自喝你的也就是了,管我做什么…”她話音漸輕。
“怎么,又鬧別扭啦?”雷岳自屋里出來,伸了個懶腰,正好聽見,“…藥汁苦哈哈的,誰愛喝這個,怕不是很正常么…陸姑娘你說是不是?我也不愛喝!”
雷岳笑呵呵,指著喝藥的沈應,“知早從小身子骨好得很,我就沒見他得過風寒!你小子也是,明明沒喝過多少,讓你笑話人家不愛喝藥!”
果然,又不是只有她一人不愛喝藥,有人撐腰,陸遐不服氣地斜睨了他一眼,眼波微橫,柔光流轉,溫雅的眉眼極盡生動。
她淡靜不語是一副姿態,偶爾眸光流轉,又讓人不敢直視。
心頭一悸,沈應借喝藥垂眸,“雷叔你就慣著她吧…也不知是誰夜里睡不好…總之這藥她今天非喝不可。”再拖下去分明是她自個兒難受。
夜里驚夢,她幾番掙扎,雷岳不知情,他來回打量陸遐目下青影,驚道,“原來如此,我說怎么一人一碗,想來是安神的,不喝可不成,陸丫頭這回雷叔可幫不了你啦!”
唯一的幫手沒了,男子唇角噙著抹得逞的暗笑,好生可惡。
陸遐捏緊拳頭,夜里驚夢屬實,她眼下尋不出更好的理由反駁,只得認命地捧起瓷碗。
一口兩口,蹙眉將藥汁徐徐飲盡,沈應接過瓷碗,看著空蕩蕩的碗底總算稍放下心。
…不是他存心為難,是她夢發作得越加頻繁了。昨夜隔著門窗聽見不安的囈語,和姑娘傷心欲絕的低泣。
會這般反復定有緣由,她口中三番四次道無事,目下青影和臉色倒是日復一日地嚴重、憔悴起來,這不是個好兆頭,沈應暗自心驚。
從前便是聽見有人發噩夢,也不似陸遐這般反復,瞧她素淡得幾乎沒有血色的臉頰,方出端州時雖然也有病容,看著氣色卻好多了,她越是在這時候言行如常,沈應看著越發不安。
是以惠姨提起,他自然應好,便是藥再苦,再難下咽,怎么也得勸陸遐喝下,沈應本來已經打定主意,興許要花費一番功夫,怎知除了伊始她推拒之外,倒是意料外地好說話。
真看她皺眉咽下,才知妙云庵主為何配置藥丸。
靜持穩重的姑娘,獨獨怕這一樣,不管是誰看她喝藥的模樣也要心生憐惜,忍不住遂她的意罷,沈應囑咐道,“藥有安神之效,困了不要強撐。”
“眼下這時辰歇息,晚間要錯過了困意。”
碗中的藥有一口沒口地抿著,沈應劍眉飛揚,“…晚間尚有一服。”
“…”惠姨看得那么緊,沈應知情,連雷叔也不向著她,湯藥定然躲不過了,陸遐一整個了無生趣,“…若是阿晴在便好了…”至少那丫頭說不過她。
喝藥和端州見過的小丫頭有何關系?沈應挑眉。
嘴上說不愛喝藥,到頭來還是會聽話的,畢竟惠姨一番心血在其中呵…她又如此心軟…
這姑娘也就嘴上說說罷了,瞧著擱在膝上苦惱的側顏,這會兒倒顯得有幾分孩子氣了。
她一向沉穩,難得叫他看見這模樣,沈應不覺眸光更柔。
雷岳在旁看得清楚,想起兩人昨夜那別扭的境況,尋思推波助瀾一把,“知早沒喝過多少藥,傷倒是沒少過,他跟你說過弄折手臂的事情沒有?”
墜馬以來沈應使長劍居多,素日里所善之兵器卻是長槍,已故的神武軍大將軍以槍法著稱,沈應自然從小修習。
城門口救她性命那一槍,而今思來心口猶自熱燙,心潮澎湃不已。
聽雷岳所言,陸遐想的卻是其他,煙眉深擰,不覺直起身子,“…怎么會是手臂,你要使槍,萬一落下了傷病如何是好?”
陸遐固然不通武藝,看他當日使槍架勢,也知定與兩臂脫不了干系,在城門口救她之時已然痊愈了嗎?
“是如何治好的?如今可還有礙?你也不怕…”
忽然醒覺過來這話說得不好,像咒他似的,唇間的話漸漸止住,陸遐不敢再言,只有眸光清清亮亮,這會兒倒不閃不避了,直勾勾地要他答復。
沈應一怔。
從前有人問過的,只是聽者大多當成趣聞,瞧著傷痕無非感嘆神武軍將軍也有調皮的時候,或者好奇沈應為何傷了手臂,笑談幾句罷了,還是頭一回…有人因他折了手擔憂他將來不能使槍,唯恐他落下了傷病。
這姑娘當真是…
凝著女子柔軟、認真的臉容,心弦宛若被某種快得不可思議的思緒勾顫,余韻蕩漾,一波強過一波,心頭更是熱麻不已。
若沒有旁人在,他怕是早就按耐不住…
教心頭陡起的念頭驚住,沈應指尖重重一顫。
“…早就痊愈了,雷叔嚇你呢。”恐陸遐不信,沈應垂目挽袖,只是挽袖的長指泛白,格外用力,清朗話音莫名沉澀幾分。
精瘦的前臂留有淡淡印痕,精實有力,果然不像尚未好全。
“兒時難得頑皮一回,弄折了左臂,修養些時日也就是了。不過你說得沒錯,使槍是得臂力,幸好尚在長身子恢復得當。”
“我當是年內受的傷。”他這么一說,弄折手臂的事看來如今已無礙,他不覺有什么,陸遐不敢真的細看,輕呼一口氣,放下心口大石。
正在慶幸,對上灶臺后惠姨了然的雙目,陸遐不覺有些臉熱,她出了會兒神,慢慢回過味來,她怎么又一時口快,沒忍住問出了口?
倒顯得著緊他的傷似的…昨夜也是,明明沒想教他發覺的,她怎么就…陸遐懊惱地擰眉。
她轉首朝雷岳笑道,“…幸虧他好全,如若不然,推拒他親手倒的藥可就是我的罪過了,我今日可沒逼雷叔喝湯藥,您倒嚇唬起我來了。”
這么一說,倒把擔憂的緣由換成了別的,不像擔憂知早了,雷岳起初嘿嘿一笑,細細一品覺出不對勁,他們兩人不是處得好好的,這話聽著怎么那么別扭?
他打量兩人的眸光很是訝異,拿不準兩人到底是何情況,只得含糊應下,“這不是看你們…嗯…是我的不是…”
再坐了片刻聽雷叔談及兒時趣事,許是湯藥起效,星眸怔忪如蒙水霧,沈應口中與雷叔閑聊,余光一直留心她動靜,瞥見她神色越發困倦,忙適時止住話題,“…雷叔再說下去,便要把您自個兒的底都給抖盡了。”
雷岳正說到要緊處,實是意猶未盡,沈應打了個眼色也意會過來,朝陸遐笑道,“年紀大了,就愛說些舊事。”
“看來藥起效了,看把你困的,快去歇息吧,我們下回接著說。”
喝了藥確實微覺困怠,神思凝滯,她起身告辭回房歇息,邁了兩步察覺身后風動,陸遐旋身回首,沈應立在身后,她語帶困惑,略側首不解地道,“…我去歇息…你跟著我做甚?”
這姑娘當真是困迷糊了,沈應失笑,“…我那藥也有安神之效。”
是了,他也喝藥,陸遐慢悠悠地“唔”了聲,勉力驅使凝滯的思緒,“可你…你回房不在這個方位…”
“不妨事,送你過去就幾步路。”總歸要看著她才放心。
他也知道才幾步的路程,一眼望到盡處,何必陪她走這一遭,況且身上還有傷,真說起來該歇息的人不是她,陸遐揪了揪發尾,“…真沒事…昨晚已好多了,后半夜能入眠,今日精神確實比先前好些。”
“惠姨在,不信你問她。”柔嗓徐徐,仿佛怕沈應不信似的,一再強調,“真的,我沒騙你,她看著的。”
長身立定,男子沉嗓,眸光湛了湛,“我知道。”
今早惠姨來問他,她說的那些,自然不是胡亂搪塞之語。
既然如此,為何跟著,不肯放她獨自一人?陸遐要再勸,耳中聽得沉嗓不緊不慢,“你說的我都知道,可我想送送你。“
“…我想看著你走,陸遐。”